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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病区长长的甭道,像一柄粗大的树枝。两旁对称地分布着病室,好像致密的叶脉上,悬挂着沉重的蜂房。

    病区并不安静,不时从病室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调似野谷逃窜时的狞厉,但又分明是人的声音,饱含着焦躁、痛苦、迷乱和绝望。戒毒的病人,由于毒品的突然撤离,世界颠覆,天地旋转起来。

    还有突然爆发的吵闹和对骂。

    吸毒的病人,多是游手好闲之人,有的还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记录。人格怪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闭的环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不时迸出火星。

    范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号病房。

    13,好晦气。庄羽说。

    没有人响应她。范青稞是既来之,则安之。哪怕住太平间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墙一溜四张病床,摆得像早年间简陋的招待所。护士长说。条件所限,只得男女混住。

    范青稞知道这话是专说给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于是她轻轻点点头,表示不介意。后来熟了,才知道戒毒医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没办法的办法。病人虽是男的,陪员很可能是女的。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员却是男的。你说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包间,怎么安置?只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里面吧,挨着窗户,支远说。这确是比较明智的安排,给三位女士相对独立的空间。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范青稞说。

    挨着支远的是庄羽,从窗户数过来第三张床,就给了席子。

    大家安顿好,各就各位。分工管理第13号病房的医生走进来。

    我叫蔡冠雄。他说。

    四个人张口结舌,明知这时应该礼貌地称呼一声蔡医生,却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实在是太年轻了。脸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叶子,嫩白中透着象牙的润泽,用筷子轻轻一捅,肯定会破一个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衣服穿得倒是蛮老练,银灰色西服里是黑色竖条衬衣,衬衣的领子坚硬高耸,像纸筒一样围着滚动的喉结,丝绸领带飘着碎花,显出一种刻意的成熟。服装店的橱窗里,摆过一个穿这套行头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标签写着成功一族。

    范青稞暗叹一声,幸好自己只是一个假病人,不然犯到这种初出茅庐的医生手里,真是悲惨。

    好在蔡医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尴尬,很有气度地说,你们不必对我放心不下,简院长将亲自指导治疗方案,我是她的助手。但病历和一般的处理由我负责,你们若是有什么问题,请向我直接反映。

    话说得很老到,可惜正是这种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样,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气氛松动了一些,庄羽说,蔡生,我上次住院没看见过你啊?

    蔡医生答,我刚从医学院毕业。庄羽同志,请您称呼我蔡医生,而不是什么蔡生。

    哎哟,支远,你听听,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听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没有人这么叫过我,小姐女士烦透了,我可是太喜欢同志这个称呼了。咱们说好了,蔡生,你以后就这么叫,叫别的,我可不答应你!

    庄羽得意地说笑着,欣赏蔡冠雄被说成一个大红脸。

    我说了,我是蔡医生,不是蔡生。蔡冠雄不屈不挠强调。

    蔡医生,您不必动气。生是一句香港话,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称呼。我们在特区,这样称呼惯了,她一时改不过口来,您不必和她一般见识。支远打着圆场。

    蔡冠雄想到院长说过,这里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治疗的需要,也就忍住,不再吭声。

    范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简方宁的身影,入院虽只片刻,她有许多感受要和朋友交流。

    蔡医生依次询问大家并作体检,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处理。待到病历写完,下一步就是确定治疗方案。吸毒的病人,每人情况千差万别,体质又孱弱,用药需十分小心,是一门很艰深的学问。蔡冠雄这个刚出学校大门的博士,虽经手治过一些病人,心里还是没底,不敢擅作主张,也在焦虑地等着院长。

    庄羽和支远因为没看到简方宁,就像进庙没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简方宁,但她就是迟迟不现身。

    蔡冠雄只得先给病人下了临时医嘱,施行一些正确又没有风险的措施。一切等院长来了再说。

    护士长来送药,给了药以后并不离开,正像保证书上所写,目光炯炯定要当面看着你把药咽下,你还得像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晃晃,以确证药物无掩藏,她才离开。不过,轮到范青稞时,护士长宽容地闭了一下眼睛。

    范青稞自然没把药咽进肚里。

    晚饭时间到了。两名护工推着饭车,车上蒙着大被子,好像安睡着一个巨大的婴儿,从远处缓缓驶来。送饭的老太,满脸皱纹,衣服油脂麻花,帽子还挺白,头发梳成一个鬏纂,把白帽子顶得像独角兽,形状古怪可笑。到了病房门口,老太就轻轻推开门,说,饭来了。请打饭。

    陪员或是清醒的病人,趿着拖鞋,捏着一大摞饭碗走出来。老太先看看来人,然后从一张油脂麻花的纸上,找到相应的名字,轻声念叨着:5床,酸菜鱼一个;油焖豆腐一个;红烧羊肉一个;鸡汤一碗她的帮手应声从不同的菜桶里,把菜舀出来,盛进来人的饭碗。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来,守着饭车看。老太也不恼,抽个空子就把他的菜饭报出名来,让他不至等得过久。

    范青稞远远张望着,觉得老太把打饭这样一件枯燥琐碎的事,办得这般妥帖宁静,叫人看着就舒服。

    饭车到了13病室的门前。

    支远和庄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席子抱着碗走出来。范青稞也跟过去。

    你们是今天才来的吧?老太问。

    是。一共四个人。范青稞回答。

    我们这儿饭,都是前一天预定好的,伙房按着菜谱备料,刚入院的,就不能点着菜吃了。份饭,一荤一素,米饭。可能不合口味,先凑合一顿吧。明天就好了,等一会儿,我忙过了这一阵,就到你们病房来登记,想吃什么说话就是。医院的伙房,虽说赶不上街上的馆子,手艺也还行,家常菜挺可口的

    老太这番话,说得点水不漏。范青稞钦佩之余,乖乖地把饭碗伸过去。席子做不了主,回房去问。

    庄羽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使劲抽了抽鼻子,说你们这儿的厨子还可以啊。红烧肉挺香的。得,给我来俩这菜就行。

    老大为难地说,这都是别人预订的,伙房按份做的,没富余。你要是想吃,明天一定有你的。

    庄羽红唇一撇说,老娘我哪里等得到明天,口水早流到太平洋啦!说着。就要自己抄勺子。

    范青稞觉得庄羽有些造次,当着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怎能称老娘?但老太好像聋了,依旧好颜好色地说,这是有规定的,入院当天都是份饭

    庄羽怒起来,说什么狗xx巴规定,我们来多长时间了?少说也有半天了,一个红烧肉就做不出来?在五星级酒店,一桌满汉全席也整得了!拿我们不当人是不是?吸毒大虚大亏,戒毒更是损阴折阳,不大补哪行?今天这个红烧肉,老娘是吃定了!

    庄羽尖锐的音波,在走廊里猛烈地碰撞着,像砸了一地的碗碴,又用高跟鞋在上面碾。

    吸毒的人,天性惟恐天下不乱,听得这厢有人吵闹,大喜过望地从各病室蹿了出来,一时走廊筒子壅满了人,暗淡的条纹衣服上面浮动着一片百无聊赖的兴奋面孔。

    男男女女,蓬头垢面,长相各异,但有一点共同特征,就是极瘦;每个人都是骷髅架子,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脸颊是淡苹果绿色,眼眶湖蓝。

    没吃饭的舞着空碗,吃完饭的用筷子头四处戳点,狂喜之色溢于言表。端着半碗汤的,直着嗓于拼命往肚子里灌,既怕损失了汤,又怕耽误了看好戏,烫得直吸溜。吃了半拉包子的,跟着摩拳擦掌,包子馅甩到了后脊梁上。有人合着庄羽吵闹的频率,猛敲不锈钢勺,好像一支恐怖的钢鼓乐队。更多的人挎着双肩,抱着两肘,豁着嘴唇,伸长了舌头,打算欣赏精彩节目。

    这时从遥远的走廊尽头,走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汉子,一双阴郁的目光从蓬蓬勃勃的络腮胡须上方射出,让人不寒而栗。他挥着碗说,吵什么吵什么?闹得厉害了,护士把治安分队引了来,你们就xx巴老实了!

    范青稞不知治安分队是个怎样的法宝,只见病人们安静了片刻。

    碍着我们什么事了啊?治安分队来了也不该跟我们算账啊,是这娘们先闹起来的,要揍就揍她!大家众口一辞,闪开一条道,恨不能治安分队现在就闯进来,把庄羽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立马拘走。

    范青稞自然不满庄羽无理取闹,待看到病人们这般落井下石,又替庄羽不平,生出双重厌恶。

    l床,今天是从最后的床号向前打饭,明天才是从你开始。独角兽老太说。

    我知道。我是这院里最老的病人了,规矩能不懂?我定的是两个红烧肉,听外面吵吵嚷嚷,怕狼叼来的肉喂到狗嘴里,所以提前出来看着。你最后打给我菜,自然可以,但我放心不下,得在这儿守着,不犯法吧?

    l床抽搐着嘴角,阴冷地说。

    原来是三大伯您的肉啊。众病人嘻哈着,饶有兴趣地等着下文。

    你倒要说清楚了,到底谁是狗?庄羽逞强,不肯示弱。

    我只说我是狼。谁吃了我的红烧肉,谁就是狗。狗是狼变的,狼是狗祖宗,古来狼狗是一家,谁要当狗,大家就是亲戚。1床慢悠悠地说。

    庄羽气得噎在那里干翻白眼。

    众人嘻笑着,狼狗是一家,是一家啊#烘露猥亵。

    支远走出来对老太说,奶奶,我这老婆特别爱吃肉,能否麻烦你一会儿到外面给买几个梅林红烧肉罐头,给她解解馋。我加倍付你钱。

    老太说,该多少钱是多少钱,我给你买就是了。

    众病人看再闹不出什么花样,悻悻散了。

    1床的汉子一直蹲在犄角旮旯里,像看守出土文物似的监视着他的红烧肉。等到所有的人都打完了饭菜,老太把桶里的肉,连汤带水都盛进他碗。再好脾气,也用勺子在桶底刮出几个噪音。

    三大伯并不计较,端着碗,走进13室。

    你是谁?支远问。

    我是我。三大伯答。报报你们的蔓子。他乜着眼,剔着牙问。

    我们,没蔓子刚来,触犯了大伯您,还望海涵。支远忙着打躬作揖。

    女人招子不亮,不识泰山,看你们初来乍到,我先放一马。你是条汉子,大伯看得起你,愿意交个朋友。同病相怜,有事言语。喏,这红烧肉,分你的小娘子一半。1床说。

    噢,这位大哥,谢谢啦!只是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庄羽伸出碗;接了肉,像所有被宠坏了的女人一般,不依不饶。

    支远嗔怪道,这就是你不懂江湖上的规矩了,你到这里多长时间?满打满算还不够一天!大哥到这里多长时间?若是我听得不错的话,已是几朝的元老了,哪里能在你跟前栽了面子?一碗红烧肉是小,辈份在这摆着呢。是不是?大哥?

    小娘子,你的这个爷们是个人才,不护犊子,是码头上可深交的人。看好了他,别光顾嘴里吃得流油,把身边这块肥肉丢了,叫别的女人抢了去!

    l床摆出前辈的架式。

    庄羽吃着人家赞助的肉,胡乱支吾着,心里却在暗骂:看你那个邋遢相,屎壳郎钻进花生壳,还想充好仁(人)?谅你在江湖上至多是个丐帮的小头目。

    支远说,大哥,我们不识好歹,还承您多关照。

    1床说,没的说。不过,有一句话,我可不爱听。

    支远忙问,哪一句?

    1床说,我不是大哥。是三大伯。

    支远立刻改口,三大伯,我是看着您年轻,想当然,才叫乱了辈份。您别在意,我立马改过就是,庄羽,记住了,三大伯。

    庄羽抹抹油嘴,甜甜地叫了一声,三大伯。

    l床心满意足地走了。

    庄羽转身啐道,他妈的乌龟王八蛋的三大伯吧!

    门猛地开了。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1床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离开,实际是查看大家的反应。只有范青稞泰然自若,心想让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女人,吃点教训也好。

    不想进来的是一位头发斑白、面容清瘦的老女人,工作衣揉搓得像旧皱纹纸,和一般衣冠整肃的医生不同,令人有一种邋里邋遢的亲近感。

    我姓孟,也是这医院的医生,对面的病房就是归我管。可大家都不叫我盂

    医生,管我叫孟妈。听说你们是新来的病人,虽要下班了,也到你们这里来看

    一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学生,和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比如蔡医生,是不是

    刚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当然这也没错,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劳碌命。老

    想改,可都这么大岁数了,改也改不了。

    不单自己的病人要负责,别人的病人我也管。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没人多发一分钱,全是自找。好处就是轮到我值夜班的时候,心里有谱,省得万一碰到意外,抓瞎。这不,我把你们的病历都看过了,你是不是叫支远?

    孟妈和蔼可亲地看着支远,热忱地期望着,脸上的皱纹呈放射性散开,笑容灿若莲花。

    支远只好叫了一声,孟妈。

    哎孟医生长长声音应承着。

    你是不是叫庄羽?看看,多么靓的一个女儿家,叫毒品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孟妈心痛啊!甭怕,有孟妈给你想办法,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让你脸上重新红是红,白是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

    庄羽就爱听人夸她青春靓丽,立即眉飞色舞起来,说,您真能让我恢复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这么着,孟妈,我出飞机票钱,特邀您到特区观光一圈,吃住全包,外带让您享受全套的桑拿芬兰浴

    孟妈微笑道,我一个老婆子,桑拿什么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兴趣的节目。你要是真有那个闲钱,不如省了,送我一个让我记得住你心意的物件。

    庄羽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透。说,那是自然,我送您的东西,保证是不生锈、不长虫、不发霉、不贬值、亮闪闪的永不磨损型。

    孟妈乐得合不拢嘴,说,好闺女,说话得算话。

    范青稞有些发蒙,还真没碰见过这路医生,也许戒毒医院的一切,都与众不同。

    你是从西北来的吧?孟妈转向她,依旧笑容可掬。

    是。范青稞简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历,就是点粗制大烟,不要紧,很快就能脱了毒,也没太大罪受,你甭慌。进来头一两天,多半睡不好觉。上了岁数的妇女,晚上易惊醒,这我有体会。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找值班医生要药,别不好意思,有什么跟别人不好说的,叫我就是。孟医生娓娓道来,十分亲切。

    一席话,说得人心里热呼呼的,要不是范青稞实在不习惯哥呀姐呀这类称呼,她真要喊一声孟妈。

    孟妈最后走到席子跟前说,这屋里三个人,就你是个好人。他们都是病人,你就要手脚勤快,多干点活。你主人现在难中,你帮了他们,他们会一辈子记得你。

    席子懂事地说,我记下了,孟妈。

    好,再见了。祝你们做个好梦。孟妈款款地走了。

    庄羽说,这个半老婆子,到底什么意思?该不是向咱们索贿吧?护士长不是说这里是什么净土吗?我看这孟妈像只油耗子。

    支远说,你到饭店里,人家行李生帮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给人小费。要真是把你我的毒瘾给消了,别说给根金链子雷达表,就是给个大克拉的钻戒,咱也心甘情愿。

    庄羽晃着头说,那倒是。只有这些个穷郎中,还把个金镯子金镏子当回事,其实你我烟纸上烧掉的银钱,不知值几多金条。真治好了咱,谢也值得。

    两个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倒也是,席子是仆人,原不必防。那个范青稞,不过是个孤陋寡闻的西北婆姨,出了这房门,谁还认得谁?

    住医院也像坐火车,病房就是一个包间,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贴得很近。

    夜色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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