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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海中有三座神山,分别以蓬莱、方丈、瀛洲为名。据说,该处皆有仙人居住。在下愿行斋戒,而后与童男童女共赴该地,尚请准予前往……

    仙人自然会施法术,因而可以聘至咸阳。此外,仙岛上应该有能医治头痛的药草,说不定还会有长生不死之妙药。

    “好,为徐福打点,让他成行吧!”始皇帝曾下这道命令。

    经过一年,徐福仍以“尚在准备中”为理由,拖延至今还没动身。

    “徐福还没出发吗?”

    “是的。因为这段海路甚为遥远,普通船只无法到达,非建巨船不可。他最近才申请拨给建造巨船的资材……”

    “那就是说,他的计划在进行啰?”

    始皇帝的心情这才略为转好。

    “是的。”

    “给徐福所需要的资材吧,要多少给多少。”

    始皇帝在王座上坐正。

    徐福亦叫徐市,是齐国方士。

    方士信奉神仙,是以炼金丹、卜筮、星相、祈祷、咒术等为业的人。在当时,医术也是方士担任的工作。

    琅邪海面常有海市蜃楼现象。有人说,此地所以方士辈出,乃是由于住民常常看见这等不可思议的情景,因而容易相信方术。

    “遵命。”

    李斯当然不会违逆皇帝旨意。但这位现实主义者却在心中愤愤地想着:徐福这家伙,不是吃定了皇帝吗!

    张良等三个人改名换姓逃向南方。

    虽说始皇帝已取得天下,其统治能力却因地区而有强弱之别,对南方的控制力尤为薄弱。

    他们首先到达下邳。这个地方是徐州之东,现在的邳县附近。

    他们当然经过乔装。胡须汉子田筒已不再蓄胡,装出一副老实模样。

    “朋友,请止步。”

    走过下邳街上人迹稀少的桥边时,张良听到有人对他说话。叫住他的是一名身着“褐”(身份卑贱之人所穿的衣物)的白发老人。

    张良回头一看。

    “咦?怎么是吓了一跳的样子?我看,你大概是做贼心虚吧?”老人说。

    张良对自己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颇有把握。他自认在这方面的修炼到家。高兴时装出愤怒的样子,怫然作色时露出微笑,他经常如此训练自己。

    “您说什么?”张良压抑内心紧张,装出懵懂神态问道。

    这名老人倚着栏杆,手上拿着一只刚脱下来的鞋。

    “你又不是耳朵不灵的老头子,我的话你听不清楚吗?”老人说完,就把手中的鞋子抛到桥下,“小伙子,你下去把我的鞋子捡上来。”

    这种态度何其狂傲!王侯富翁或许还罢了,但这是乞丐一般的糟老头啊!一般年轻人也许会认为这是个神经不正常的老家伙,理也不理地拂袖而去。火气大一点的,说不定会给对方一顿老拳哩。

    而张良却默然走到桥下捡鞋。

    由于这是枯水季节,鞋子掉落之处没有水。他将之捡起,回到桥上递给老者,说:“我捡回来了。”

    “就这样吗?”老者说。他的一双眼睛柔和得很,表情丝毫没有精神异常迹象。

    “这样还不够吗?”张良问道。

    “鞋子你不会帮我穿上吗?”老者倚着栏杆,把鞋子掉落的一只脚抬高。

    张良为此感到悻然。他几乎当场扔下鞋子,但很快回想:等一下……这位老人好像窥破自己的秘密,刚才不是说了“你大概是做贼心虚吧”?莫非他知道自己袭击过始皇帝?

    张良觉得有和这位老者多聊几句的必要,于是蹲下身来为他穿上鞋。

    “哈!哈!哈!”老者愉快地高笑,却不说一个“谢”字。

    “这样可以吗?”

    “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可以,但前面做的事情实在太差劲了。”

    “我和老先生应该是初次见面,‘前面做的事情’所言何指?”张良露出讶异表情问道。

    老者转身,边走边说:“杀死一个喜欢登山立碑的人,就能改变天下吗?我说你这样的想法实在太差劲了。”

    张良愕然失色。这位老者好像知道自己干的事情!

    登泰山、芝罘山、琅邪山等自己喜欢的山,竖立刻有自己功绩的石碑,这样的人天底下除始皇帝外,还有第二人吗?

    张良意图追上这位老者。

    老者好像知道张良赶上来,停步回头说:“小伙子,你如果胸怀大志,五天后的清晨时分,再到这个地方来吧!”

    “财力我是没有。能否请教如何培养吸引别人的魅力以及使用人才的方法?”“这只有靠自己摸索了。我能做到的只是给你一本有关成为王者之师的书,供你研读。”

    张良听从老者的话,于五天后的清晨,来到下邳桥边。

    那位老先生一定是贤人!

    张良如此深信。窥破自己袭击始皇帝之事,光就这一点来说,他已非寻常人物。

    再度会晤这位老人,一定会有所获益——对,我就来请教他吧!

    他遂依照指定时间,来到约定场所。

    没想到老人家比他先到。对方一看到张良便大声骂道:“你回去吧!和长辈约定会晤却迟到,成何体统?”

    “实在对不起。”张良当场跪下来低头道歉。

    “你会这样尽礼数道歉,还算不错。好,五天后的凌晨时分,你再来吧!”老者说。

    “凌晨时分”这种说法实在含糊。

    五天后,过了子午时刻,张良就来到约定地方。东方既白之后就是凌晨时分,夜里出发应该不会来不及才对。

    桥边果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未等多久,那位老者缓缓走过来。这时东方天空刚露出曙光,路上也还幽暗,而老者却踏着坚实步伐到来。

    “嘿,你已经来了!这样才对,很好,很好。”老者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我是前来请教高明的。”张良又跪下来。

    “免礼,免礼。让我坐下再说吧!”老者在桥面上坐了下来。

    远处传来鸡鸣声。

    老者望着自己伸长的脚尖说:“你说要请教高明,这表示对自己的错误有所反省啰?”

    “反省……”

    “你还没有开窍吗?以为杀死一个人就能改变天下,这是天大的错误,你还没有领悟吗?你必须做的事情是撼动局面,使天下变色,进而使那人灭亡。这才是正当程序,而你却本末倒置……”

    “承蒙指点,在下对过去所为实有徒然之感……”张良诚直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他对这位老者绝无疑心。套他说出谋刺始皇帝这件事情,然后抓起来交给官方——对方绝不像是会干这等无义之事的人。

    张良必须以承认袭击始皇帝之事作为前提,才能把话说下去。

    “虽然你到现在才有所反省,但总比迟迟不悟好。”

    “如何才能使天下局面动荡呢?”

    “天下之大,难以言喻……嘿,你不要老跪着,和我一样伸脚坐下来吧!”

    “是的,遵命。”张良和老者并靠一起,伸脚坐下来。

    “我刚才说,天下之大,难以言喻,对不对?为了使这广大的天下动荡,第一件事情是召集人才。孟尝君和平原君都以拥有三千食客为荣,但这要有力量才做得到啊!这个力量指的是吸引人的魅力和财力……不过,招募一大批人而不会用人,也无济于事。可惜的是,战国四公子都不知道如何用人。”老者边点头边说着话。

    张良思考片刻后,说:“财力我是没有,能否请教如何培养吸引别人的魅力以及使用人才的方法?”

    “这只有靠自己摸索了。我能做到的只是给你一本有关成为王者之师的书,供你研读。”老者说着,将一只手伸到怀里。

    《史记》只以“出一书”之语叙述这个情节。

    当时的书籍一般以竹简或木简编缀而成,所以体积应该极为庞大。

    据说,这位老者此时拿给张良的是《太公兵书》。这是周朝建国最大功臣太公望吕尚所著有关王者师道的书,如今已失传。一说为《太公兵书》由三卷组成。

    字数较多的书甚至需要用车搬运,一般书籍也需以背负方式搬动,“从怀里取出”是绝无仅有之事。

    最近,录有《战国策》等作品的帛书,从长沙前汉古墓出土。在当时,除非秘笈或密图(如荆轲企图行刺秦王时,隐藏徐夫人匕首之督亢地图)等物,否则以绢布作为写东西的材料是非常奢侈的。

    《太公兵书》也是一部秘笈,因此写在绢上,能放在怀里。

    “谢谢您。”张良毕恭毕敬地接受了。

    “我的事情办完了。”老者站起来,伸伸懒腰。

    张良赶紧站起来恭送老者。

    老者走去数步后,想起什么似的站住,头也不回地说:“你刚才说没有财力,无从施展,我想这一点应该有办法克服……你到琅邪见徐福吧。他手中有无数钱财,都是由始皇帝处取得的。有必要时,就动用这个钱吧……见他时可以说出我的名字,说是黄石老人叫你找他的。我会事先告诉他。”

    徐福——这个名字,日本人相当熟悉。

    和歌山县的新宫市和熊野市各有徐福之墓,据传,载满童男、童女的徐福船队到达的地点是熊野滩沿岸。

    这个传说乃江户时代学者依据中国史书编成——有人如此认为。

    不全然相信传说,是现代科学普遍的态度,但一味否定传说,似乎也不对。

    以兵书《孙子》为例,过去有人认为这是后世假借孙子之名的伪作。但和我们所知《孙子》内容几乎相同的竹简,由山东省临沂县前汉初期古墓出土。至此,伪作之说完全被推翻。这件事给我们的启示是:一概否认传说,似乎不是正确之举。

    徐福渡来熊野之说,也不该予以全然否定。

    不管怎样,徐福并非泛泛之辈。以寻找仙人、仙药为借口,敢对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始皇帝骗取无数财物,这绝不是凡庸之人做得到的。

    只凭贪婪之心,就能对古今无双的英杰行骗成功吗?——实际上,徐福也是怀抱理想,为了实践抱负,不惜以性命作为赌注的人。

    不简单的人——世人如此评论徐福。

    一般的骗子绝不敢以始皇帝这等可怕的人物为对象,而以土包子、暴发户下手为多,因为这样比较安全。

    徐福却以始皇帝作为下手对象——就此点而言,他是有志气的人。

    “对初次见面的你说这句话,或许过于唐突。说实在的,我这样做,为的是要尽量减少皇帝的力量啊!使皇帝的力量减弱,就会让老百姓日子好过一些,不是吗?我非常赞成你企图动撼天下,因为这会使皇帝的力量减弱嘛!”

    徐福毫无遮拦地对初次见面的张良这样说。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也未窥望四周。

    黄石老人一定告诉过他有关张良之事。虽然如此,这样的态度不也是够坦荡的吗?

    徐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连始皇帝都不怕的人,还怕谁呢?

    “你想要多少钱?”徐福问道。

    “多少都可以,当然是多多益善。”张良回答。

    “这种说法,我不欣赏。我每次向始皇帝开口要钱,也都会说出明确数目啊!比方说,黄金二百两啦、三百两啦……”

    “那就请给我三百两吧!”张良说。

    “好,我给你三百五十两。”

    比要求金额多给一些,这是徐福的作风,也是他与众不同的一点。

    “我实在艳羡你……”给了三百五十两黄金后,徐福以羡慕口吻说。

    “此话从何说起?这不像是给钱的人说的话呀!”

    “我是指年龄而言。如果我还是你这个年纪,也有许多事想做……我希望你做出我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您不是要到东海去吗?那才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哩!”

    “哈!哈!哈!天晓得我是不是做得到。一直往东方海上行驶,会到一个岛倒是真的,可是,谁知道那是否是真正的仙人之岛?”

    徐福的笑声非常爽朗。

    对拿皇帝来耍的大骗子来说,他的笑声为什么连一点阴霾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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