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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之龙

    龙是水神。

    人们将治水竣工的工程称为“合龙”,将船底的骨架称为“龙骨”,这些都与水有关。

    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印度河、黄河——太古文明都是由水源创造的。河流使其流域变成肥沃的土地,由此人们获得富足的生活,成为人类文明的起源。

    然而河流带给人类的并不光是恩惠,一旦泛滥成灾,汹涌澎湃的浊流也会顷刻间吞没人类的生命和财产。

    以恐怖的目光看着波涛翻滚的巨浪,古人们一定会联想到巨蛇!

    我这么猜想。

    从蛇可以联想到的东西还有草丛、土壤等。如将钻入洞穴的蛇和被埋葬的死人当做同居者来看,蛇又与灵魂连接起来,这也可视为对蛇崇拜的原因。而且土地理应是农耕的基础,所以蛇成为农耕部族的保护神,这似乎是有说服力的见解。

    再有,人们敬畏蛇的敏捷之说也难以抛弃。在太古时代,敏捷也是重要的品行之一。

    从人们形容古代圣人的言词来看:

    黄帝“幼而徇齐,长而敦敏”(徇与迅相同,敏则为快捷之意)。(《史记·五帝本纪》)

    关于夏王朝的创始者禹,有“为人敏给”的记载。(《史记·夏本纪》)

    我名字中的一个“舜”字,是中国古代传说中圣王的名字。这位舜受继母虐待。他受命修仓库,当他登上屋顶时,梯子却被撤掉;他受命清疏水井,曾被泥土掩埋。舜之所以能幸免于难,是因为他的行动迅速。

    “舜”字下半部的“舛”呈两腿分开形状,在甲骨文中被写成“”。古时的磔,是指把两腿钉在树上,因此将其写成桀。“舞”字的下半部无疑是表示相同的腿之意,“舜”字的上半部为“”表示用手抓住物体的形状,可见舜是手足敏捷的人物。

    在古代,仅凭这一点就可视之为贤者。蛇,的确也具有这种品行。

    除此以外,因毒蛇能咬人致死,为避免这种灾难,据说才出现了对蛇的崇拜。

    看起来,古代人崇拜蛇的原因上述几种说法都有根据。然而对蛇以及后来变形的龙,常常与水有密切关系的事实,还没有得到充分说明。

    将波涛汹涌的河流与蛇的形状联系在一起,这种看法是否过于牵强?太古的人们望着将把自己毁灭的河水巨流漩涡时,如果完全没有联想到它像什么东西,反而显得不自然吧?在大自然的暴虐面前,人们只能祈祷,那么他们会祈祷什么呢?也许在祈祷河流似的长东西,或翻滚巨浪似的东西,甚至敏捷的东西吧。——除蛇以外,我想没有什么能满足这些条件了。

    关于咒术原理,佛莱则在《金枝篇》中对类似法则,即“模仿巫术”(ImitativeMagic)作了论述。如简单地说,日本曾有类似的做法(牛年时参拜神社),即在深夜用钉子将诅咒对象的模型钉在神树上,过七天后被诅咒的对象就会死。佛莱则举了许多例子,其中也包括下列事实:例如北美的土著民在沙、灰及黏土等物上画上人像,然后用尖木棍将其戳透,他们相信这样做会使对象本身也受到同样的伤害。

    诅咒是祈祷的一种方式。诅咒并非要加害于人,在祈祷对方变温顺时,诅咒和祈祷应采用相同的魔术。

    在沙滩上描绘出湍急河流的画,其形状似蛇。这么做不是诅咒,而是把它当做崇拜的对象,蛇不就是河流的仿造品吗?

    为了避免水灾,要千方百计使不羁的蛇变得温顺。为此,古代人想出将蛇当做自己祖先祭祀的方法,即所谓图腾的起源。

    就这样,在河畔享受着水的恩惠,从事原始农耕的部族将蛇作为图腾。他们逐渐扩大势力范围,在这过程中又逐步吸收了附近其他部族。

    为何这么说呢?拥有耐腐又能大量储存谷物能力的部族,当生活动荡的捕鱼、狩猎部族遇到困难时,他们向捕鱼、狩猎的部族提供粮食,从而使自己处于有力的地位。由于生活经济上的优越性,农耕部族不断地将其他部族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从而使自己成为各部族的盟主。除此以外,生活上富足的农耕部族还掌握了制造各种工具的技术。这些制造品对未开化部族来说是令他们惊讶的宝物。大概作为请教的酬谢,狩猎部族将堆积如山的猎物献给农耕部族。

    要领导一个生活圈,例如必须是能制作精巧工具,且具有高度文明的集团。这就像“问鼎之轻重”所述,巨大之鼎已成为盟主的象征。

    农耕部族在吞并以鱼为图腾的捕鱼部族时,在自己原有蛇的图腾上增加了对方图腾的一部分鱼鳞;在接受以马为图腾的部族时,则在蛇身上增加了像马似的长脸;在接受以兽类为图腾的部族时,又在蛇身上增加了四只爪子。经过这样的衍化过程,蛇逐渐地变成龙的样子。龙的爪子,大概是以犬为图腾的部族提供的;龙头所生之角,也许是以鹿为图腾的狩猎部族加入蛇族时的礼物吧。

    不仅印度有龙,欧洲也存在着龙。巴比伦尼亚周围好像也是西洋龙的发祥地。人们一提到幻想中的动物,大都会联想到身上长满毛的大蛇之类的东西,与之相比似乎还是中国的龙最有魄力。可是仅凭这一点来证明中国人有丰富的想象力,未免有些牵强。

    想象力,在中国反而是被人们轻视的才能。在考察中国民族特性的研究者中,没有一个人会忘记提到现实性这一要素。中国人尊重能用眼看到的现实,这种精神有时会令人感到过于执著。在记录事实的问题上,像中国人那么热心的民族,恐怕在地球上从未有过。

    试举一例。

    春秋时代,齐国的权势者崔杼杀了主君的庄公。这是襄公二十五年(前548)的事情。齐国的史官这样写道:崔杼弑其君。

    崔杼大怒杀了这个史官。后来史官之弟接替其兄的公务后,又写了同样的内容,故崔杼又把他杀了。史官还有一个弟弟,当时官职世袭,所以一个家族可从事相同的工作。剩下的弟弟在政府的记录上也写下同样的内容。这次就连崔杼也死心了。另一方面,地方上的史官听到中央史官相继死去的风声,为了记录事实,抱着记录用的竹简奔赴京城。然而,当他们得知最后的史官已如实记录时,则如释重负地返回乡下。

    这是《春秋左氏传》所记载的内容。与其歪曲事实不如选择死,这种作为有骨气历史学家的例子,常被当做故事引用。

    被杀害的史官,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史官,以及特意从乡下赶赴京城的史官,他们确实忠于职守。但这些情节告诉我们的不只是修身养性教科书式的教训,同时还让我们知道他们死于公职,更是为“对事实的爱”而殉职。

    只有事实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不可歪曲的。不实之词和虚构是不被重视的。在这种精神土壤上,例如在文学方面,小说这种体裁最不易培育。中国文学的主流是记录自己心灵的“诗”和记录事实的“史”。

    虚构应该属于受排斥的东西,至少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

    尽管如此,中国人还是巧妙地虚构了精彩的龙形象,西洋龙像展开翅膀轻飘飘地飞舞于天空的蛇的形象或者像长脖子蜥蜴般幼稚的形象,都远远不及中国龙那般庄严。

    然而,我并不以古代中国人创造龙的想象力为自豪。如果因龙引以为自豪的话,那应是中国人具有的包容能力吧!

    因享受水源的恩惠多少懂得了一些农耕作业知识,因而富裕起来的部族,将周边未开化各部族与自己成员融合在一起的历史,恰好表现在龙的形象中。这种吸收不是在武力强制下进行的。如果是征服,就不必将对方部族图腾的一部分纳入自己一方的蛇图腾中,完全没必要采用这种麻烦的办法,而只要将蛇的图腾强加给被融合的一方即可。

    不能说全部都是和平吸收,但确实存在相当程度上的妥协。与其说龙是想象的产物,不如说龙是在妥协和宽容的条件下自然诞生的象征物更为贴切。

    我非常喜爱这种龙。

    这种龙尽管外观奇特,却是和平的象征。我为这种龙感到骄傲。

    如前所述,龙的鳞片暗示着渔民,犄角暗示着狩猎民,而躯干就是蛇。以依赖水源的原始农耕部族为中心,内部又保持着各个部族的相对独立,从而形成一个生活圈。这一原始国家的国章应该非“龙”莫属。

    我推测中国以外的龙和蛇也一定与洪水泛滥时的河流有关。

    蛇及后来变化而成的龙形就是狂暴的河流。它是使人恐怖的象征,也是必须制服的对象。

    与出云簸川有缘的八岐大蛇,被素戋鸣尊日本神话传说中的神。征服了,蛇被迫献出了天业云剑。

    西洋的龙也曾屡遭杀害。阿波罗杀过龙,海格力斯也杀过龙,伊阿宋、齐格弗里德、崔斯坦、圣乔治等有名的英雄也大都有过屠龙的经历。埃及之神霍鲁斯征服了蛇形恶神的塞特。在印度传说中,龙与叫金翅鸟的怪鸟相格斗,落败后被对方吃掉。

    素戋鸣尊征服八岐大蛇后,获得了剑和奇稻田姬;海格力斯屠杀龙后,获得了黄金苹果;伊阿宋获得了金羊皮;齐格弗里德获得了尼贝龙根的财宝;圣乔治得到了女王……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屠龙的报酬,征服龙的印度金翅鸟更是得到了龙肉。

    在上述传说中,人们经过激烈搏斗似的苦战治理了河流,结果得到丰硕的收获,讲的不就是征服龙这种狂暴对象的故事吗?

    不,龙的命运要比这残酷得多。

    如果将蛇和龙看成发狂的河流本身,这种泛泛的解释也许能成立。但是,为了祈祷河流温顺而用龙作图腾的部族,如将他们看成传说中的龙,那么这些传说应另有含义,或许有充满血腥的内容。

    因为所要征服的不是“似龙形状的汹涌洪水”,而是要征服以龙为象征的和平部族联盟。

    如前所述,如果出现一个以农耕部族为中心的生活圈,那他们的性格应该比较温和,而在当时他们一定是具有高度文明的集团。

    在离这种文明圈相当遥远的地方,还存在着没受到农耕部族恩惠和影响的游牧及狩猎部族。他们尚未开化,呈野蛮状态,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他们有时打不到猎物,有时即使打到猎物,肉类也会很快腐烂,所以经常陷入动荡的生活中。他们的生活本身就已极具战斗的状态,在茫茫荒野和茂密森林中,他们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

    与上述处境相比,在耕地播种的农耕作业中,从根本上缺少战斗训练的因素。农业并不要求集团行动,而且由安定生活所构成的文明,程度越发达人们就变得越发软弱。

    以龙为图腾文化圈的富裕程度,对集体奔波在山野上不断忍受饥饿恐怖的未开化部族来说,肯定会成为被垂涎的对象。

    虽生活富足,但习于安逸而缺乏战争经验的龙族,在河畔建起了乐园。他们苦斗的对象不是战争,而是治理河川。

    面容漆黑、身体裹着兽皮的蛮族们,每当接近龙族生活圈时,他们用手挠着长满虱子的污垢长发,手搭凉棚到处张望,不禁咂着舌头。

    他们过着异常艰苦的生活,不分昼夜征战的军事行动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因而部族成员都得以成为强悍的士兵。

    当看到河畔的乐园时,他们强悍的面孔上显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色。

    乐园上方炊烟袅袅,好像随时都有可吃的东西,而且还能听到愉快的歌声。

    野蛮的人们一定在策划着。——赶快招兵买马,磨快石斧和石箭,整理弓箭。大概他们在摩拳擦掌地准备夺取乐园吧!

    危哉,吾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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