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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城里到处都飞动着柳絮,柳絮像雪。我是一直追逐着一朵柳絮到了九道巷。九道巷和十道巷其实是个人字形,两条巷在中间合成了一条巷,那合并处是一个小公园,种着各种花和树,花和树中有双杠、单杠、秋千和踏步架,柳絮在那里聚了堆儿,人一走动就忽忽地腾起来。

    我拉着架子车从九道巷进去,并没有走出巷道,又从十道巷拐过来,被追逐的那朵柳絮就不见了。在十道巷收了三捆旧书刊,又收了一麻袋废旧铁丝,对面六层楼上有人放鸽子,鸽群就不断地在楼与巷道的上空盘旋,一次盘旋和一次盘旋的方位和速度几乎一样,每到转弯处就翅膀不动,一转过弯便扇闪起来,把阳光扇闪得一片银光。我给鸽群发出口哨,它们没有飞下来。

    今天的收获已经差不多了,有工夫欣赏鸽群,就想到中学课文上的描写:鸟翔在天,鱼游浅底。这鸟和鱼是不是一回事呢,在水里了翅膀就是鳍,叫鱼,在天上了鳍就是翅膀,叫鸟?我觉得我这么想很有些诗意,一直看着有只狗对着鸽群狂吠,我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中午的饭辰。

    这个饭辰我口特别的寡,不知怎么就是想吃米饭,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吃米饭了,几乎中午不是带了些早上蒸好的馍打个尖,就是掏四元钱去吃一海碗扯面。清风镇把大碗叫老碗,西安城里把大碗叫海碗,这个海字用得好,一方面说明城里人爱夸张,一方面又说明城里人小气,碗再大也不能形容成海呀!但我想吃米饭就想让五富也一块吃,我便到兴隆街南头的巷道去找他,看见了他正坐在二道巷中的一个水龙头下的池子边。

    二道巷还没有改造,除了几幢高楼外,还都是大杂院平房,巷中安装着公用水龙头。饭辰居民用四轮小木板驮着水桶都走了,五富在那里一边啃干馍一边嘴对着水龙头喝。他是背着我的方向坐在池沿上的,不知道我已站在身后,使劲地啃着干馍,似乎下咽得很艰难,脖子就伸长了,拍打胸口,然后再喝一口水,长长地吁气。早晨离开池头村时我们并没有带吃食,他可能是把晾在楼台上的那些有霉点的干馍私自揣了几块。可这些干馍是我们说好下雨天不出门了再吃的,他为了省中午饭钱却偷偷揣了出来吃,这我就有些不愉快了。我叫了一声:五富!他回头看见了我,一疙瘩干馍还在嘴里,腮帮上鼓了一个包,立即往下咽,咽不下去,就掏出来握在手里,一脸的尴尬。瞧他那样子,我倒不忍心再说什么,后悔刚才没有悄悄离开,便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歪头去接水喝,直等着他把掏出的干馍装在口袋,又咽掉了嘴里的馍屑,我说:渴死人了!五富说:是渴,城里的水放着漂白粉,没清风镇的生水好喝。他的脸恢复了原态。上来帮我拍肩头上的尘土,是粘了什么,拍不掉,唾了几口唾沫就擦。我说五富你没吃午饭吧,他说没吃,我说吃啥呀今日我掏钱,他说反正晚上回去消消停停要做一顿吃的,中午将就吧,吃一碗面?这不行,我说,咋能将就呀,吃米饭去,咱炒菜吃米饭!

    进了一家小饭店,买了四碗米饭,一盘土豆丝和一盘水煮豆腐,还要了一盆鸡蛋汤。五富见我慷慨,说今天是你过生日?我想打他,但我说,不,是联合国秘书长的生日!联合国?五富倒疑惑了:联合国是哪个国?我又气又笑,突然心里酸酸的,就又买了一盘盐煎肉。

    这顿饭吃得不错,老板问:可口不?我说:啥都好,就是豆腐差点。老板说:豆腐当然没有肉好吃。我说:豆腐太软,夹不起来。老板说:哪有豆腐不软的?我说:我们老家的豆腐能用秤钩子钩了称哩!老板说:那你在家吃豆腐跑到城里来干啥?!我本来好心好意给他提建议的,他却不善良,五富站起来要和他辩,我把五富按住了。五富气得要结了账走,我不走,急着走干啥,偏拿牙签剔牙,牙缝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要用牙签剔一会儿牙。

    五富也学着我剔牙,突然问我:你说毛主席不带枪是不是你有解决门卫的办法?

    他怎么又想到这事,我说:行呀你,能理会我的意思啦?!

    五富说:我是第二天中午琢磨出你这话的意思的。

    他得意地嘿嘿笑。笑着笑着却把嘴捂住了,而且拧过了身,还让我也拧过身,悄声说:瘦猴在隔壁买酒呢,让他看见了又得替他掏钱。

    我迅速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瘦猴是在隔壁小酒馆门口站着。

    这个小酒馆被两家饭店夹着,只有一间门面,卖酱醋,卖烟酒,酒有瓶装的也有散装的,老板是个河南人,肩膀上搭条毛巾,擦脸上的汗,然后再擦那个玻璃柜台。小酒馆生意红火,我常见有人进去买一两酒,捏一个黑瓷盅儿立在柜前喝完,摇摇晃晃地就走了。也有人买一盅酒坐在那里成半天地喝不完,和老板斗嘴说段子,老板似乎爱听段子。有个早晨我拉架子车刚经过那里闻着酒香,只用鼻子皱了皱,老板便说:刘高兴,想喝酒啦?我说我喝不了酒,喝酒上头。老板说不会喝酒?鼻头红红的你不会喝酒?!是没钱吧,没钱你来说个段子,我给你打一盅。我那么爱喝酒呀,哼,扭头就走了,从此路过小酒馆门口,我把头拧过去。

    瘦猴曾经给我和五富吹嘘他同小酒馆的老板熟,因为他虽是河北人但他老婆和老板原是一个村儿的,他做了上门女婿,论辈分应该叫老板为叔的。他说:我不叫,从来不叫!我们坐在饭店的窗子下不敢吱声也不敢转身,只说瘦猴买了酒就走,他却话多得很,和老板在贫嘴。老板说今日可不能赊账呀。他说你怕啥的,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甭说有个收购站,还有两个儿子哩,儿子长大了说不准儿就做了酒厂厂长呀!老板说你咋和你爹一样,九斤哥过河尻缝儿夹水,你干指头蘸盐!他说不准说我爹,再来一包瓜子,五香牌的。老板说没五香牌的有九香牌的。他说哪儿产的?老板说:河南。他说河南的我不要,尽做假货!老板说你寻着挨砖呀,你媳妇给你生的两个娃也是假的?他说:嘿嘿,嘿嘿。

    瘦猴一走,我们才出了饭店,外边的柳絮又飞了许多,五富的头发蓬乱,粘着了柳絮就再不走。五富说瘦猴的爹叫九斤,是不是生下来九斤重?我说可能是。五富说那瘦猴生下来怕只有一二斤!父子俩一个是老虎一个是老鼠,这让我们张了嘴想笑,但没笑出来却同时打了个哈欠,我说:吃完饭人就困,咱去九道巷小公园的石条椅上睡一觉去。五富就跟着我走,走到九道巷了,他却说:咱不睡了,一睡我怕天黑都不得醒来,咱还是抓紧时间多转几遭巷。

    我说:今日货收得不少了,悠着点。

    五富说:挖了金窖就往深里挖。

    我说:城里是咱的米面缸哩。

    五富说:啥米面缸?

    这五富就又不懂了。城里有的是破烂,有破烂就饿不死我们,这如同家里的米面缸里有米面,想做饭了,从缸里舀那么一碗么。该睡还是要睡的,城里人会享受生活,咱就不会享受啦?

    刚说完这话,一辆三轮车就咯吱咯吱蹬了过来,车上有个菜筐子也有三大麻袋的空啤酒瓶。五富正把架子车的拉带套在肩上,怔了一下,便抬脚踢巷道里的隔离水泥墩,水泥墩没有动,把他脚却踢疼了,哎哟俯下身去。我忙过去察看,他脱了鞋,左脚大拇指的趾甲裂了,骂道我又撞上鬼了!我问咋回事,他说你看见了吧,就是那秃子在家属院收破烂的!我这才注意那蹬三轮车的,脸像个冬瓜,头发稀疏得如几根茅草。

    就这副模样?我咳嗽了一声直直走了过去。

    我只说秃子看见了我的神气会立即逃走的,他竟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给我笑。我能不回报吗?于是,我也笑了一下。秃子说同志这附近有没有个废品收购站?五富说:没有!我把五富制止了,我说去卖破烂吗,我领你去。秃子说你咋这么好?我说看在刘备的面上。秃子问刘备是谁?我说三国刘备你不知道呀?其实我说刘备是神来之笔,因为各行各业都有各行各业的神,木匠敬鲁班,药铺里敬孙思邈,小偷敬思迁,妓院里敬猪八戒,我突然想到刘备卖过草鞋收过破烂,刘备应该是我们这一行当的祖师爷吧。我说:刘备是咱收破烂的神么!秃子说:我第一回听说。

    五富也是第一回听说,用钦佩的目光看我,但五富对我有了意见,他拽我的后襟,说你看在刘备的面上,可牛槽里多了个马嘴你不赶马还帮马哩。他生气了,拉着车子要去五道巷,我不让他走,偏要他厮跟着。

    到了收购站前三百米的拐弯处,我告诉秃子:前边那个院子就收破烂,但一般只收烂铜破铁,收不收空啤酒瓶你得去问问,要注意的是,收购站的老板脾气不好,又养着个大狼狗,你不要贸然进去,先在院外喊,喊他儿子的名字他就出来了,他儿子的名字叫九斤。秃子说:多有福的名字!就起身朝院子走去。

    五富脸还吊着,趁秃子不在,把麻袋里的空啤酒瓶拿了一个放在自己的架子车上。我说:偷一个瓶子就发财了?五富说:我没你高尚,啥人都帮哩!我说:该高尚时高尚,该龌龊时我也龌龊得很哩!五富省不开我的话,蹴在那里搓烟卷儿,说:我就想把这三轮车的轮胎扎一锥子!我说:你扎么,我看着你扎!五富却蹴着不动弹。我说:秃子的这些啤酒瓶全归你,我一个也不要的。五富说:你说啥,这是人家的你让我抢呀?我嘘了一下,因为秃子已经在院门外叫喊了。

    秃子在喊:九斤九斤!院子里没动静。再喊:九——斤!哎——九斤!门一响,瘦猴走了出来,恶声败气地:你喊啥的,咹?咹?!秃子说:耳朵恁背的,我喊九斤,喊你儿子九斤!呸,瘦猴吐了一口痰,痰在秃子的衣襟上吊线儿。秃子说我要卖啤酒瓶子呀,瘦猴说:卖你娘的×,滚!

    秃子灰沓沓过来,还在嘟囔:吃炸药了这凶的?!我就安慰他,可能是老板和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吧,你上过班没有,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让他批什么条肯定不给批的。秃子说我哪儿上过班。我说那你就忍忍,往别处的收购站去卖吧。我这么说着他感动了,告诉我他本不是拾破烂的,他贩菜,偶尔弄些破烂了都是拉回他租住房那儿的收购站去卖,今日因有别的急事才来这里的。完全按着我的设想来了,我就说活人咋能让尿憋死,你要急,我们替你买下,但你少赚些,一个瓶子你让出一角来。秃子就往下卸麻袋,把啤酒瓶子转卖给了五富。

    在数啤酒瓶子着,我和秃子交谈起来,拾破烂有拾破烂的难场,贩菜比拾破烂更难场,他起早贪黑,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要和菜农红脖子涨脸地砍价,要和收税员老鼠躲猫一样地周旋,要和买菜的拌不完的嘴,似乎这城里的任何人都在算计着他。

    我说,那我也算计你了。

    他说:你不是,你是好人。

    秃子蹬着三轮车走了。他个头高,人又瘦,害怕裤子绞到车链子里去,两条腿用麻绳子扎了裤管,腿就像两根细棍儿。腰又弯着,稀稀的几根头发在风里飘摇,我想起了冬天里我爹坟头上那些枯草。

    五富把啤酒瓶子卖给了瘦猴,额外多赚了七元四角。五富拿出四元钱给我,我不要,他把四元钱往我口袋塞,我不让他塞,把口袋都拉破了,我凶了脸,就是不要。

    五富疑惑地看着我,说:那我给你买包纸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