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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埃德蒙现在认为,对于范妮的想法,他或是听她本人讲的,或是凭他自己猜的,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了,因而感到颇为满意。正像他先前判断的那样,克劳福德这样做有点操之过急,他应该给以充裕的时间,让范妮先熟悉他的想法,再进而觉得可取。必须让她习惯于想到他在爱她,这样一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以情相报了。

    他把这个意见作为这次谈话的结果告诉了父亲,建议再不要对她说什么了,再不要试图去影响她,劝说她,一切要靠克劳福德的不懈努力,靠她感情的自然发展。

    托马斯爵士同意这么办。埃德蒙对范妮性情的描述,他可以信以为真,他认为她是会有这些想法的,不过他又觉得她有这样的想法很是不幸。他不像他儿子那样对未来充满信心,因而不能不担心,如果她需要那么长时间来习惯,也许还没等她愿意接受的时候,那年轻人可能已经不愿意再向她求爱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不声不响地由着她,并往最好里想。

    她的“朋友”(埃德蒙把克劳福德小姐称做她的朋友)说是要来拜访,这对范妮来说可是个可怕的威胁,她一直生活在惊恐之中。她这位做妹妹的,那么偏爱哥哥,那么怒气冲冲,说起话来毫不顾忌。从另一角度看,她又那么盛气凌人,那么盲目自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让范妮痛苦生畏的人。她的不悦,她的敏锐,她的快乐,样样都令人可怕。范妮料想起这次会面来,唯一的慰藉是可望届时有别人在场。为了提防她的突然袭击,她尽量不离开伯特伦夫人,不去东屋,不独自到灌木林里散步。

    她这一招果然有效。克劳福德小姐到来的时候,她安然无恙地和姨妈待在早餐厅里。第一关过去了,克劳福德小姐无论在表情上还是在言语上,都远远没有料想的什么特别之处。范妮心想,只不过有点不安而已,最多再忍受半个小时。但她想得过于乐观了,克劳福德小姐可不是听任机会摆布的人。她是打定主意要和范妮单独谈一谈,因此,过了不久就悄悄对她说:“我要找个地方和你谈几分钟。”这句话让范妮大为震惊,她的每条血管、每根神经都为之震颤。她没法不答应。相反,由于温温顺顺地听人使唤惯了,她立刻站了起来,领着她走出了早餐厅。她这样做心里很不情愿,但又不能不这样做。

    她们一来到门厅,克劳福德小姐顿时控制不住了。她立即对范妮摇了摇头,眼里露出狡黠而亲切的责怪目光,随即抓住她的手,似乎等不及要马上开口。然而.她只说了一句:“可悲呀,可悲的姑娘!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骂你。”她还比较谨慎,余下的话要等进到房里没人听见的时候再说。范妮自然转身上楼,把客人领进了如今总是温暖适用的那个房间。然而,她开门的时候,心里痛苦不堪,她觉得自己从没在这屋里遇到过这么令她痛苦的场面。不过,克劳福德小姐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东屋,这使她心里感慨万端,因此,要降临在范妮身上的灾难至少是推迟了。

    “哈!”她立即兴奋起来,大声嚷道,“我又来到这里啦?东屋。以前我只进过这间屋子一次呀!”她停下来环顾四周,好像在追忆往事,然后接着说:“只进过一次。你还记得吗?我是来排练的。你表哥也来了。我们一起排练。你是我们的观众兼提词员。一次愉快的排练。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在这儿,就在屋里的这个地方。你表哥在这儿,我在这儿,这儿是椅子。唉!这种事情为什么要一去不复返呢?”

    算她的同伴幸运,她并不要求回答。她在全神贯注地自我回顾,陶醉于甜蜜的回忆之中。

    “我们排练的那一场棒极啦!那一场的主题非常——非常——叫我怎么说呢?他要向我描绘结婚生活,并且向我建议结婚。他当时的情景我现在还觉得历历在目,他在背诵那两段长长的台词时,就想做到又庄重又沉静,像是安哈尔特的样子。‘当两颗情愫相通的心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婚姻就可以称为幸福生活。’他说这句话时的音容笑貌给我留下的印象,我想不论再过多久,也永远不会磨灭。奇怪,真是奇怪,我们居然会演这么一场戏!我这一生中,如果有哪一星期的经历我还能回忆起来,那就是那个星期,演戏的那个星期。不管你怎么说,范妮,就是那个星期,因为在任何其他星期里,我都不曾这样无比幸福过。那么刚强的人居然给那样折服了!噢!美妙得无以言表。可是,唉!就在那天晚上一切全完了。那天晚上,你那最不受欢迎的姨父回来了。可怜的托马斯酹士,谁愿意见到你呀?不过,范妮,不要认为我现在讲到你姨父时有失敬重,虽说我恨他恨了几个星期。不,我现在要公正地看待他。作为这样一个家庭的家长,他就该是这个样子。再说,在这伤心而冷静的时候,我相信我现在对你们人人都爱。”说完这话之后,她便带着温柔、娇羞的神情转过身去,想镇定一下。范妮以前未见过她有这般神情,现在觉得她格外妩媚了。“你可能看得出来,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有点气冲冲的。”接着她便嬉笑着说:“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让我们坐下来轻松一下。范妮,我完全是为了骂你而来的,可事到临头又骂不出来了。”说着极其亲热地搂住了范妮,“好范妮,温文尔雅的范妮啊!我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见面,因为我不知道要走多久——我觉得除了爱你之外,其他的我什么也做不出来了。”

    范妮被打动了。她根本没有料到这一招,她心里抵御不住“最后一次”这个字眼的悲感力量。她痛哭起来,好像她对克劳福德小姐爱得不得了。克劳福德小姐见此情景,心肠更软了,亲呢地纠缠她,说道:“我真不愿离开你。我要去的地方找不到有你一半可爱的人。谁说我们成不了姑嫂啊?我知道我们准会成为姑嫂。我觉得我们生来就要结为亲戚。你的眼泪使我相信,你也有同感,亲爱的范妮。”

    范妮警觉起来,只做了部分回答:“不过,你是从一伙朋友这里到另一伙朋友那里去。你是到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那里去的。”

    “是的,一点不错。弗雷泽太太多年来一直是我的亲密朋友。可我丝毫不想到她那里去。我心里只有我就要离开的朋友们,我极好的姐姐,你,还有伯特伦一家人。你们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感情。你们都使我觉得可以信任,可以推心置腹,和别人交往就没有这种感觉。我后悔没和弗雷泽太太约定过了复活节再去看她,复活节以后再去好多了——不过,现在是没法往后拖了。我在她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以后,还得到她妹妹斯托诺韦夫人那里去,因为她可是两人中跟我更要好的朋友。不过,这三年来我可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这番话之后,两位姑娘不言不语地坐了许久,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范妮在琢磨世上不同类型的友谊,玛丽盘算的问题却没有那么深奥。还是她又先说话了。

    “我多么清楚地记得,我打算上楼来找你。我压根儿不知道东屋在什么地方,硬是摸索着找来啦!我走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往里一看,看见你在这里,坐在这张桌前做活。你表哥一开门看见我在这里,他好惊讶呀!当然,也记得你姨父是那天晚上回来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接着又出了一阵神。等出完了神,她又向伙伴发起了攻击。

    “嗨,范妮,你完全心不在焉呀!我看是在想一个总在想你的人吧。噢!我多么想把你带到我们在伦敦的社交圈里待一段时间,好让你知道,你能征服亨利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了不起呀!噢!会有多少人嫉妒你、嫉恨你啊!人家一听说你有这本事,该会多么惊讶,多么不可思议呀!至于说保密,亨利就像是古老传奇中的主人公,甘愿受到枷锁的束缚。你应该到伦敦去,好知道如何评价你的情场得意。你要是看到有多少人追求他,看到有多少人为了他而来讨好我就好了!我现在心里很清楚,就因为他和你的事情,弗雷泽太太绝不会那么欢迎我了。等她知道了这件事,她很可能希望我再回到北安普敦郡,因为弗雷泽先生有一个女儿,是第一个妻子留下的,她急于把她嫁出去,想让亨利娶了她。噢!她追他追得好紧哪!你天真无邪、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你不会知道你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你不会知道会有多少人急着看你一眼,你不会知道我得没完没了地回答多少问题!可怜的玛格丽特·弗雷泽会不停地问我你的眼睛怎么样,牙齿怎么样,头梳的什么式样,鞋是哪家做的。为我可怜的朋友着想,我真希望玛格丽特快嫁出去,因力我觉得弗雷泽夫妇像大多数夫妇一样过得不大幸福。不过,当时对珍妮特来说,能嫁给弗雷泽先生还真不错呢。我们全都很高兴。她只能嫁给他,因为他有的是钱,而她却什么都没有。但他后来脾气变坏了,要求苛刻了,想让一个年轻女人,一个二十五岁的漂亮的年轻女人,像他一样情绪上不能有什么波动。我的朋友驾驭不住他,她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丈夫动不动就发火,就是不往坏处说,至少是很没有教养。待在他们家里,我会想起曼斯菲尔德牧师府上的夫妇关系,不由得肃然起敬。连格兰特博士都能充分信任我姐姐,还能适当考虑她的意见,让人觉得他们彼此确有感情。但是在弗雷泽夫妇身上,我丝毫看不到这样的迹象。我要永远住在曼斯菲尔德,范妮。按照我的标准,我姐姐是个十全十美的妻子,托马斯·伯特伦爵士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可怜的珍妮特不幸上当了,不过她倒没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她并不是不假思索地贸然嫁给了他,她也并不是没有一点远虑。她花了三天时间考虑他的求婚。在这三天中,她征求了每一个与她有来往的、有见识的人的意见,特别是征求了我那亲爱的婶母的意见,因为我婶母见多识广,和她相识的年轻人全都理所当然地尊重她的意见。她明确地偏袒弗雷泽先生。从这件事看来,似乎没什么能保证婚后的幸福!关于我的朋友弗洛拉,我就没有那么多要说的了。为了这位极其讨厌的斯托诺韦勋爵的缘故,她抛弃了皇家禁卫骑兵队里的一位非常可爱的青年。斯托诺韦勋爵和拉什沃思先生的头脑差不多,范妮,但比拉什沃思先生难看得多,而且像个无赖。我当时就怀疑她这一步走得不对,因为他连上等人的派头都没有,现在我敢肯定,她那一步是走错了。顺便告诉你,弗洛拉·罗斯进入社交界的第一个冬天,她想亨利都想疯了。不过,要是让我把我知道的爱他的女人都说出来,我永远也说不完。是你,只有你,麻木不仁的范妮,才会对他无动于衷。不过,你真像你说的那祥无动于衷吗?不,不,我看你不是这样。”

    这时,范妮真是窘得满脸通红,这对一个早有猜疑的人来说,势必会越发大起疑心。

    “你真是好极了!我不想强逼你。一切听其自然。不过,亲爱的范妮,你应该承认,你并不像你表哥说的那样对这个问题毫无思想准备。这不可能,你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肯定有所猜测。你肯定看得出他在竭尽全力讨好你。他在那次舞会上不是忠心耿耿地跟着你吗?还有,舞会的前一天还送给你那条项链呢!噢!你把它作为他的礼物接受下来了。你心里很明白。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是不是说你哥哥事先知道项链的事情?噢!克劳福德小姐,这可不公平呀。”

    “事先知道!完全是他安排的,是他自己的主意。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事先想都没想到要这样做。不过,为了他也为了你,我很高兴地按他的主意办了。”

    “我不想说,”范妮答道,“我当时一点也不担心会是这么回事,因为你的神情有点让我害怕——但并不是一开始——一开始我还一点没往这方面想呢!真的,我真没往这方面想。千真万确。我要是想到了这一点,说什么也不会接受那条项链的。至于你哥哥的行为,我当然意识到有些不正常”。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许有两三个星期。不过,我当时认为他并非有什么意思,只权当他就是这么个人,既不希望他会认真考虑我,也没想到他会认真考虑我。克劳福德小姐,去年夏天和秋天他和这个家里有的人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并非没有注意到。我虽然嘴里不说,眼睛却看得清楚。我看到克劳福德先生向女人献殷勤,其实一点诚意也没有。”

    “啊!这我不否认。他有时候是个没治的调情鬼,毫不顾忌会不会撩乱姑娘们的芳心。我经常为此骂他,不过他也只有这一个弱点。而且有一点需要说明:感情上值得让人珍惜的姑娘并不多。再说,范妮,能捞到一个被这么多姑娘追求的男人,有本事为女人家出口气,这有多么光彩啊!唉,我敢说,拒绝接受这样的荣耀,这不符合女人的天性。”

    范妮摇了摇头。“我不会看得起一个玩弄女人感情的人。这种人给女人带来的痛苦往往比旁观者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不替他辩护,任凭你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他吧。等他把你娶到埃弗灵厄姆之后,你怎么训他我都不管。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他喜欢让姑娘们爱他,这个弱点对于妻子的幸福来说,远没有他自己爱上别人来得危险,而他从来没有爱上哪个姑娘。我真心诚意地相信,他真是喜欢你,以前从没这样喜欢过任何女人。他一心一意地爱你,将会永远地爱你。如果真有哪个男人永远爱着一个女人的话,我想亨利对你是会做到这一步的。”

    范妮禁不住淡然一笑,但没有什么可说。

    “我觉得,”玛丽随即又说,“亨利把你哥哥晋升的事办成之后,那个高兴劲儿从来没有过。”

    她这话自然是想触及范妮的痛处。

    “噢!是的。我们非常、非常地感激他啊!”

    “我知道他一定费了很大的劲儿,因为我了解他要活动的那些人。海军将军怕麻烦,不屑于求人。再说有那么多年轻人都要求他帮忙,如果不是铁了心的话,光凭着友情和能力,很容易给撂在一边。威廉该有多高兴啊!我们能见到他就好了。”

    范妮好可怜,她的心被抛人极度的痛苦之中。一想到克劳福德为威廉办的事,她拒绝他的决心总要受到巨大的干扰。她一直坐在那里沉思默想,玛丽起初洋洋得意地看着她,接着又揣摩起了别的什么事,最后突然把她唤醒了,说道:“我本想和你坐在这里谈上一天,可是我们又不能忘了楼下的太太们,因此,就再见吧,我亲爱的、可爱的、再好不过的范妮。虽然我们名义上要在早餐厅里分手,但我要在这里向你告别。我就向你告别了,希望能幸福地再见。我相信,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情况将会有所改变,我们彼此之间能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这话说完之后,就是一番极其亲热的拥抱,神情显得有些激动。

    “我不久就能在伦敦见到你表哥。他说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去那里。我敢说,托马斯爵士春天会去的。你大表哥、拉什沃思夫妇和朱莉娅,我相信会经常见面的,除了你之外,都能见到。范妮,我求你两件事:一是和我通信,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另一件是,你常去看看格兰特太太,算是为她弥补一下我走后的损失。”

    这两个要求,至少是第一个,范妮但愿她不曾提出。但是她又无法拒绝通信,甚至还不能不欣然答应,答应之痛快都超出了她自己的意愿。克劳福德小姐表现得这么亲热,真让她无法抵御。她的天性就特别珍惜别人善待自己,加上一向很少受到这种善待,所以,克劳福德小姐的青睐使她受宠若惊。此外,她还要感激她,因为她们交谈的过程中,她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让她痛苦。

    事情过去了。她算逃脱了,既没有受到责备,也没有泄露天机。她的秘密仍然只有她自己知道。既然如此,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答应。

    晚上还有一场道别。亨利·克劳福德来坐了一会。她事先精神不是很好,她的心对他软了些——因为他看上去真是难受。他跟平时大为不同,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他显然感到很沮丧,范妮必然也替他难过,不过却希望在他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之前,她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临别的时候,他要握她的手,并且不许她拒绝。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或者说,他说了她也没听见。他走出房间之后,他们友谊的象征已经结束了,她感到越发高兴。

    第二天,克劳福德兄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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