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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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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钟华来到了被老百姓称之为"马屁滩"的"三顺滩",让司马达开着车绕着新开发区转了一圈之后,吩咐司马达把车停在了那块刻着"三顺滩"三个大字的花岗岩碑下面。这是一块高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开发区。洪钟华下车散步,看到石碑上面让他老脸丢尽的"马屁滩"三个大字已经被彻底清除掉了,"三顺滩"三个大字金光熠熠,石碑的四周围上了一圈栅栏,栅栏顶端镶上了尖刺,防止有人再攀爬上去搞破坏。洪钟华估计这是公安局的创意,想到自己在铜州市工作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政绩"居然是"马屁滩"三个大字,而且这三个大字已经牢牢刻在了老百姓的心里,成为传世的笑柄,这让洪钟华黯然神伤,又啼笑皆非,还有些后悔莫及,各种情绪各种感觉各种念头活像夹带着暴雨的台风,在大脑里呼啸、冲撞,把大脑搅得一片狼藉,无法正常思维。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洪钟华又感到了那种锥心刺骨的隐痛,灰蒙蒙的心情无法引发登高检阅自己建设成果的潇洒和惬意,尽管那是一片生机勃勃、楼宇林立的新土地,却仍然无法让洪钟华产生哪怕一丝丝的成就感。他回到了车上,司马达马上发动汽车,向返回的路上疾驶。洪钟华微感诧异,因为他并没有吩咐司马达上哪去,司马达的习惯是洪钟华一上车先请示上哪,今天这种做法有些不符合常规。蓦然间,洪钟华醒悟,今天上车后司马达自从问过那句上哪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司马达是个话少的人,但绝对不是没话的人。

    "司马,有心事啊?"洪钟华问道。

    司马达说:"没有啊。"

    洪钟华长嘘一口气说:"司马啊,你知道人跟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司马达说:"知道,人是直立行走身体无毛的哺乳动物。"

    洪钟华说:"这是鲁迅说的,你还挺爱读书啊。"

    司马达赧颜,这句话他并不知道是鲁迅说的,只知道是小燕说的,那天跟小燕闲聊的时候,觉得这句话说得很精辟,就记了下来。洪钟华接着说:"人跟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其他动物依靠本能,人依靠思想。"

    对洪钟华这句话,司马达并不认同,他觉得,动物到底有没有思想,只能说人不知道,而不能断定除了人别的动物就都没有思想。另外,人也不见得都有思想,大多数人还是依靠本能活着。当然,司马达绝对不会把这种不认同说出来,当面跟市委书记辩论,司马达还没傻到那个程度,也没有那个勇气。司马达继续保持沉默,而洪钟华这个时候却特别需要有个人能跟他聊聊。如果这个时候司机换上了毛毛雨,洪钟华一定会很快活,可惜司马达不是一个很好的对话伙伴。

    车子很快驶进了市区,洪钟华看着窗外的街景,意有所指地继续自己的话题:"因为有了思想,人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内心活动,内心活动有的能够通过表情神态让别人感觉到,有的就不会让别人感觉到。"司马达感觉到了,洪钟华心里有事,所以才这么说。正说间,车被堵住了,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车流就像遇到了堤坝的洪水,涌在一起,动弹不得。

    司马达眼见得如果再往前面挤,很可能会进退不得,连忙扭转方向盘,把车开到了人行道上,跟着其他掉头另寻出路的车辆插进了一条岔道,插进去了才发现这是一条单向行驶的路段,自己的车正在逆向行驶。道路很窄,前面的车缓缓行进,后面又有车辆跟了上来,此时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司马达只好硬着头皮跟住前面的汽车往前闯,暗暗祈祷不要碰上警察就好。怕啥就偏偏碰上啥,快要出巷子口了,前面却来了一个警察,骑着摩托车,威风凛凛地把一串汽车按在了狭窄的巷道里。

    司马达苦笑:"完了。"

    洪钟华说:"看看这个警察有没有勇气处理你。"

    那个警察从摩托车上下来,挨排没收驾驶员的驾照,收一台车开个小票就放行一台车,这些被收了驾照的驾驶员如果想要回驾照,就得到交警队去接受处理,交罚款,扣分,然后才能取回驾照。这是一个很精干的警察,动作规范麻利,前边十几台车的驾照很快就收完了,来到了洪钟华的车前,看到车牌,警察愣了,然后挥挥手,放行了。

    洪钟华哧哧窃笑,自我解嘲:"唉!知道当市委书记的好处了吧?也可以想通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当领导了吧?"

    司马达却觉得挺不是滋味的,他说不上应该为给市委书记开车所以警察不敢开罚单而庆幸,还是为之而羞耻。

    既然洪钟华的车放行了,后面的车警察也就不好意思再接着罚,再罚后面的驾驶员也不会答应,这是一个明智的警察,他转身骑上摩托车跑了。司马达开车上路,洪钟华又一次问他:"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吗?怎么闷闷不乐的。"

    司马达又一次回答:"没有,没什么事啊。"

    其实司马达心里确实有事,而且不是一件事,是两件接踵而来的事,只是他不知道心里的事情能不能对洪钟华说。

    前两天,市里著名民营企业华丰集团的老板华建仁亲自打电话约司马达见面,司马达不知道这位民营老板找自己干吗,抽时间过去跟他会了一面。华丰集团是资产过亿的民营企业,经营范围扩展到了房地产、建材和宾馆酒店,在全省各地都有他们的业务。见面的时候,让司马达吃惊的是,华建仁的个头仅仅到司马达的肩膀头,体重如果放在磅秤上称一下,可能还不到司马达的一半。司马达印象中,大富翁应该都是那种脑满肠肥膘肥体壮的品种,万万想不到这个大名鼎鼎的华丰集团董事长居然是这种瘦小羸弱的黛玉型男人,看着他让人联想起拔光了鸡毛的瘦公鸡。

    董事长华建仁没有直接说找他干吗,却东拉西扯地跟他聊起天来,询问了司马达的经历,也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司马达由此得知,他并不是那种利用社会转轨时期出现的种种漏洞,游走于违法合法之间牟取暴利发财的土财主。他是一九六六年成都地质学院毕业的本科生,毕业后一直在地质勘探部门给国家找矿石,长年的野外艰苦生活把他的身体弄垮了,严重的胃溃疡让他无法继续在野外给国家效力,他曾经多次提出申请要求回到矿务局机关工作,却一直得不到批准。无可奈何,为了多活几年,他只好辞职,这一辞职,等于前半辈子白干了。辞职后,他开始经营石材和建材,积累了原始资本之后,又开始扩展经营范围,资产很快就滚雪球一样膨胀起来,现在成了省内数得着的著名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市民营企业协会会长。

    司马达当然明白,这位著名大老板找自己来绝对不会是没事聊天,真要聊天他也用不着找自己这样一个司机。找了个话缝儿直截了当地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儿。这位民营企业家说出来的话让司马达大吃一惊,他郑重其事地邀请司马达过来给他当行政"助理",并且承诺如果司马达给他当"助理",他每个月可以给司马达五千块钱的薪水,退休、医疗、公积"三金"按照处级干部的标准。五千块钱的薪水是司马达现在工资加所有补贴总收入的两倍!

    那一瞬间,司马达真想过去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脑门子上摸一把,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司马达到底是给洪钟华开车的人,人又天生稳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把他砸得脑袋嗡嗡鸣叫,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装得非常冷静:"我想问问您,为什么要雇我?助理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华建仁说:"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聘请你。因为你是最优秀的……"

    司马达愕然:"我怎么敢承担最优秀的称号啊?我可不是。"

    华建仁没有在意司马达打断了自己,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好像司马达根本就没有插过嘴:"能给市委书记洪钟华开车,而且深得洪钟华的器重,说明你起码在司机这个行当里是最优秀的。我说你优秀,并不是单单指你的驾驶技术,也不是指你当过武警全省格斗第三名,而是指除了这些宝贵资源以外,你还有一个好人品,这才是真正的优秀。"

    司马达断定他说的不是真话,起码不全部是真话,因为,驾驶技术好,而且人品好的司机远远不止他一个,如果说只有他一个的话,那么,只能说给市委书记当司机的目前只有他一个。想到这儿,司马达醒悟,看来自己真正的价值还是市委书记的司机这个身份:"你是不是让我辞职到你这边干?"

    华建仁肯定地点点头:"那当然,我从来不用兼职的。好了,我接着给你说说你这个助理的工作内容。"他口气和神态中表现出来的那份过度的自信让司马达隐隐不快,好像司马达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助理嘛,还是要发挥你的特长,你的工作有三项:一是做我的专职司机;二是做我的事务助理,就像你们市委书记市长的事务秘书一样;第三就是做一些我随时交办的工作。我保证的一点就是,我让你做的事情绝对没有违反党纪国法和你不会做的事情。对了,我再补充一句,刚才我说的报酬仅仅是你来第一年的标准,如果干得好,还有提职加薪拿年终奖的机会。"

    好事来得太突然了,诱惑力确实太强了,司马达有些发蒙。他在市委市政府当专职司机,每个月连出车费、加班费和种种补贴加在一起,收入不过两千块钱。而且,责任重大,得处处小心谨慎,稍不留意就有可能下课换班。然而,司马达心里却有一个大大的疙瘩解不开,这个疙瘩解不开,他就不敢轻易答应到这边来,这个疙瘩就是:华建仁为什么要撬市委书记洪钟华的行。司马达谨慎地问道:"华老板,具备我的这种条件的人有的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找我呢?"

    华建仁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却撩起了自己的衣襟给他看:"看看这是什么?"

    司马达看到,华建仁瘦骨嶙峋搓衣板一样的肋条骨下面,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刀疤两旁有缝针的痕迹,活像他的腹部装了一条质量粗劣的拉链。华建仁说:"看到了吧?我的胃因为癌变被割去了四分之三。过去我长期在野外工作,体质不好,胃长年有病,多次申请调回矿务局机关工作都没有批准,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没有关系没有后台没有后门,后来,我辞职了,目的就是为了有个好一点的工作环境,可是已经晚了,这就是代价。"

    司马达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这段话和聘用他当司机有什么关系。华建仁放下衣襟,接着说:"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却没了胃。我什么都有了,却仍然没有待遇,官方待遇,我前几十年的辛苦都白扔了。明白了吗?我就是要让你,市委书记的专车司机到我这儿来给我开车,也许这就是没有啥想啥的一种心理吧。当然,如果你的人品不好,或者驾驶技术不好,即便你是市委书记的司机我也不会聘你。"

    司马达彻底听明白了,华建仁之所以要聘用他,不惜撬洪钟华的行,心理价值就是要显示他的社会存在价值高于市委书记,就是要让市委书记低他一头。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状态,也是一种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灰色幽默。所以,连华建仁本人也不好直截了当地说明白,司马达却听明白了。他跟了洪钟华很久,尽管工资不高,待遇也跟其他司机没有不同,但是洪钟华在他心目中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市委书记,也是一个很好的良师益友,如果他答应了华建仁,无疑是对洪钟华的背叛。司马达口气非常谦和,但是态度非常坚决地回绝了华建仁:"谢谢华老板对我的信任,可是我不能辞职,洪书记是个好人,是个廉洁勤政的好领导,而且对我也很好,我不能做这种见利忘义的事情,如果那样我不就成了小人吗?对不起了华老板。"

    华建仁愣了,他没有想到那么优厚的待遇竟然遭到了拒绝。司马达见他的脸板得活像一块生锈的烂铁皮,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管怎么说,人家这也是看得起他,便带了歉意起身告辞:"对不起啊华老板,您别生气,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好意思把洪书记闪了。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您了,今后你有别的需要我做的事情,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心尽力。"

    华建仁起身送他,用鸡爪子一样的手拍打着司马达的后背摇头叹息:"小伙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说实话,如果你马上答应我,你在我心里的分量反而可能会变轻,你这么做,我能理解,如果放在一千年前,你不就是关云长吗?好吧,这样,我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条件不变,你只要想通了,愿意来,电话都不用打,直接来上班就行了。"

    这件事情对司马达来说当然不可能像过耳清风一样过去了就无影无踪。过后,他的心里偶尔也会起一丝波澜,如果自己真的去给华建仁当"助理",每个月拿五千块钱工资,那日子过得该是什么感觉?这件事情他实在把握不准能不能给洪钟华说。他却给李桂香说了。在司马达的心目中,李桂香真的成了可以说说家长里短的姐姐,也许他在这座城市里社会关系和人情往来太少了,所以一旦结识了李桂香和小燕之后,就本能地有了一种家庭的归属感,有什么话不能给同事、领导说,却可以到这里来说。因为,潜意识里,司马达把自己和李桂香母女归类为同一个阶层,同一个阶层的人们在一起交流沟通不需要那么多的顾忌和戒备,也不需要有太多的掩饰和伪装。

    李桂香听了司马达经历的事情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告诉洪钟华:"你想一想,既然你已经拒绝了那个老板,再给洪书记说有什么意思呢?弄不好洪书记反而会怀疑你故意想要什么。再说了,那个华老板对你也没什么恶意,你一给洪书记说了,那不等于挑拨他们的关系吗?"李桂香的话让司马达彻底打消了把此事告诉洪钟华的冲动。

    闲聊中,李桂香讲述了她在美能达大厦遇到车局长和万市长的事情。同样,李桂香也把司马达认作了可以互相倾诉的亲人,虽然她有小燕,但是小燕却不适合倾诉,小燕还太小。司马达被李桂香讲述的事实惊呆了,如果不是李桂香亲眼所见又亲口所说,司马达根本不会相信堂堂市长万鲁生竟然有那么一副恶心嘴脸。他也实在难以想象,堂堂的局级领导干部也会躲在阴暗角落里订立攻守同盟对付市纪委。虽然深信李桂香绝对不会杜撰和造谣,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真的?"

    李桂香说:"这种事情我编也编不出来,碰到这种事情真倒霉。"

    司马达受的教育和简单的人生经历,让他对人生存在着另外一个层面,尤其是丑恶的层面很难坦然接受。他本能的反应就是要把市长万鲁生和车轱辘等人的那些丑事告诉洪钟华。然而,真的和洪钟华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迟疑不决,不知道该怎么样张口把这些话说出来。纯朴的灵魂本能地抗拒"打小报告"这种行为,而他跟洪钟华的距离感也让他怯于向洪钟华谈这种涉及到政治层面的问题,司机尽管跟领导挨得很近,心理上、精神上的落差并不比普通人小。

    几天来连续发生的两件事情,成了生活内容非常单纯的司马达心里头沉甸甸的冰块,冰块梗在胸腔里的滋味很不好受,整得司马达整天萎靡不振,连话都懒得说。

    "洪书记还回机关吗?"

    洪钟华回答:"算了,快到点了,直接回家吧。"

    司马达扫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十一点三十分,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洪钟华是不会回家的。司马达从后视镜上看了洪钟华一眼,洪钟华脸色阴沉沉的,显得心事重重。司马达忽然想起了在老家的时候看《铡美案》,包拯受到皇太后的压制,无奈欲放陈世美一马的时候,嘱咐陈香莲的一句戏词儿:"给你白银三百两,教你儿女把书念,读书千万莫做官。"

    2

    最近几天风平浪静,纪委再没有什么新动作,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池塘泛起一阵涟漪,风过后,一切照旧。但是,车轱辘却不敢掉以轻心,整天忧心忡忡,心神不定,削尖脑袋千方百计到处刺探情报,四处打探消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彻底摆脱了危险,就像一个没有拿到最后诊断书的病人。要想打探消息,就得有消息渠道,车轱辘现在最头痛的就是自己没有畅通可靠的信息来源。

    车轱辘在办公室里坐不住,就想出去转转,便给葫芦打电话要车,葫芦的电话却不通,他只好亲自到司机值班室找葫芦。现在每个政府部门都有一个司机值班室,司机没出车的时候就待在值班室里等候,值班室一般都配有电视、电脑,还有打扑克用的桌子,以便司机等候的时候不至于寂寞无聊。

    "车副局长,你这几天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好,好像也瘦了。"纪检组长郭晓梅在走廊里碰到他,关心地询问着。

    车轱辘嘿嘿一笑:"没什么,天热,害夏。"

    郭晓梅愕然:"还害夏?都什么时间了,秋天了,你真逗。"说完,扬长而去,高跟皮鞋在走廊里敲击出一串悦耳的鼓点。

    车轱辘看着郭晓梅婀娜多姿的背影,心里有些遗憾。郭晓梅作为纪检组长,跟市纪委的联系密切,不管是工作往来还是私人交往,优势都是显而易见的。他就碰到过市纪委的副书记和处长没事干的时候跑到郭晓梅这儿泡茶聊天,也有市纪委的官员约郭晓梅晚上出去吃饭的,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在社交上有天然的优势。如果能通过她打探消息,甚至疏通说情,都应该有能用的关系。可惜,他跟她没有那份交情,即便有那份交情,也不敢轻易把自己面临的困境透露出去。这种事情,只能靠自己偷偷摸摸地运作,如果让同僚知道了,那就祸福难料,更加麻烦,即便最终啥事没有,也非得让人的口水淹个半死。车轱辘暗暗感叹,在政府机关里,人和人好像就是影子对影子,谁也别想看透对方的真面目。

    来到司机值班室,值班室里却没有葫芦的胖影子,也没有一个司机。车轱辘又给葫芦挂了电话,电话里还是那个软绵绵娇滴滴的声音告诉他:该用户不在服务区,或者手机已经关机。车轱辘无奈,来到办公室找卫骏:"车呢?怎么一个司机都不见?"

    卫骏正在跟一个女文书脑袋抵着脑袋瞅网上的新闻,车轱辘把他吓了一跳:"你说啥?"

    车轱辘又问了一遍,卫骏才明白过来:"噢,司机都出车了。"

    车轱辘又问:"葫芦呢?"

    卫骏笑眯眯地说:"葫芦我没派啊,他到哪去了没跟你说吗?"

    车轱辘张口结舌,卫骏言外之意就是:你的司机你都不知道干吗去了,我怎么知道。专车司机名义上归办公室管,实际上办公室根本管不了。领导要去哪,直接找司机,领导的司机到哪去了,也只有领导知道。所以卫骏这么说,车轱辘就无言以对。这种状态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真正公务需要用车了,反而往往没车用,因为公车配置不可能做到机关干部每人一台,每个领导占用一台专车,剩下的公用车辆只有三四台,现在的干部又娇气,办屁大点事都要派车,于是车经常不够用。一方面公车不够用,一方面领导专车别人不能用,也就是说,即便领导的车在库里趴着,别人有事也不能用,不然就不是专车而成普通意义上的公车了。所以,如果公车派光了,要出外办事的干部们只有两个办法:或者打的,回来找领导签字报销,或者干脆不办了,什么时候有车什么时候办。

    葫芦没了,车轱辘找卫骏也没有用,卫骏笑眯眯的一句话就把他给顶了回去。车轱辘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马上把葫芦找回来狠狠地臭骂一通。外出办事,不事先请假,不单是葫芦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其他公车司机谁也不会,谁也不敢这么干。车轱辘好在没什么急事,不过就是待在办公室郁闷,想出去飙车散散心,既然找不到葫芦,只好回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前车轱辘百无聊赖地咂了几口茶水,越待越纳闷,实在琢磨不透葫芦这是上演哪一出戏法,不管他干吗去了,总应该事先打个招呼吧?除非……车轱辘蓦地想到了纪委,浑身一激灵,葫芦会不会让纪委给弄去了?这个念头一出现,车轱辘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子上,心脏也开始怦怦乱跳,腿却软软地变成了面条。

    他试着站起身,还好,真的站起来了两条腿倒还能撑得住身子,就是脚底下发飘,整个人好像行走在棉花上。车轱辘到了这个时候就又想起了惊叹号,目前看起来,唯一能指望的还是那颗惊叹号了,他当时喝醉了,早已经忘了得罪惊叹号的事儿,这会儿心里惊慌,抓起电话就给惊叹号拨。刚刚接通,刚刚听到惊叹号的口头语"我靠",葫芦却从门外踅了进来:"车局长,你找我?"

    车轱辘顾不上回应惊叹号,随手压了电话,怒火冲天地问葫芦:"你干吗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葫芦莫名其妙:"我没干吗去啊,就是上了趟厕所。"听到说他不接电话,连忙掏出手机看了又看,"没电了。"

    车轱辘刚才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追问葫芦:"真的没有人找你问什么事吗?"

    葫芦的神态让车轱辘彻底放心了:"没有啊,刚刚上了趟厕所,连去带回还没不到十分钟,除了你谁能找我?车局长找我干吗?出车吗?"

    车轱辘摆摆手:"没什么事,刚才想出去一趟,找你你不在,还以为你怎么了呢,算了,先不去了,改日再说吧。"

    葫芦极为诚恳地说:"你叫我就打我手机,如果我要出去办什么事,怎么可能不给你打招呼呢。今天是寸劲儿,刚好手机没电了,要是手机有电,我在厕所里也能接你的电话,就不会耽误你的事了。"

    车轱辘扔给葫芦一盒烟,叹息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现在老替你担心,开车这个活过去老司机说得好,那就是手把生死盘,脚踩鬼门关的买卖,稍不留神就出大错,出个大错半辈子就搭进去了。"顿了顿又说,"刚刚接了新车,最近局里还要调整你们这些聘用人员的工资,我已经跟其他几个领导通气了,这一次一定不能落下你。在这个时候尤其要小心谨慎,不敢出任何娄子啊。"

    葫芦感动了,也激动了,圆胖光滑的脑袋好像突然间被谁涂抹上了一层红油漆,亮光光红润润的,说话嗓子颤抖声音断断续续,活像没有练好功夫的美声歌手:"车、车局长,我……我……你……你……一定……一定……"

    难怪葫芦感动,虽然是车轱辘的专职司机,也难得车轱辘如此推心置腹地关爱。像葫芦这样的聘用人员,基本上是一聘定终身,很难有涨工资的机会。葫芦平时说话虽然不能归进伶牙俐齿的种类,却也没有笨嘴拙舌的样子,今天这种表现反而把车轱辘弄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了?到底要说什么啊?"

    葫芦吭哧一阵总算说明白了:"车局长,你对我太好了,我、我、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车轱辘哈哈一笑:"别这么说,在局里,我们是上下级关系,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我们不就是哥们儿嘛。"车轱辘这个时候才算恢复了正常,理智告诉他,现在绝对不能得罪葫芦,即便他做错了什么也不能得罪他,所以就尽量拣好听的说。小人物只有掌握了大人物的把柄之后,才能让大人物当个人看,这个千古不破的定理再一次在车轱辘和葫芦的身上得到了验证。可惜的是,葫芦自己并没有充分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他出门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深为自己刚才那一泡大便而懊悔,正是那一泡来得不是时候的大便,不但耽误了车局长用车,还让车局长为他操心劳神了。

    葫芦出去之后,车轱辘给交警队王队长挂了电话,问他纪委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王队长说,他主动把车轱辘给他写的收条交给纪委了,过后纪委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估计是他们这边准备充分,应对得当,纪委看看没什么缝隙也就不再查了。车轱辘放下电话,认真分析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前景,觉得王队长说得确实有道理,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小小不言的走后门的事儿,纪委不会对这种事情有多大兴趣的,查这种事情出力不讨好,谁也不会那么傻,把精力放在这种整人不利己的小事情上。车轱辘的心彻底踏实了,情绪也好了很多。

    3

    惊叹号这几天的心情不太爽,不爽是他的那位当民政局副局长的连襟造成的。那天晚上两个人在大纽约娱乐城闹了个不欢而散,回家的路上惊叹号痛下决心再也不搭理那个车轱辘了。然而,惊叹号并不是那种真正能狠得下心来的人,虽然决心下了,过后一连几天没有听到车轱辘的消息,心里又暗暗担忧,根据他对车轱辘的了解,根据他对车轱辘闯下大祸的那件事情的了解,他的预感很不好。不管怎么说,车轱辘不是坏人,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对工作也算是尽心尽力,起码算个犯了点错误的好人。可是,由于第一步错了,原来并不十分严重的错误就变成了从山坡上朝下面滚的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弄不好就整个把他给毁了。作为亲戚,惊叹号实在不忍心眼看着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可是现在这种冷战状态下,他又没办法进一步地劝说他,即便劝说估计车轱辘也听不进去。惊叹号憋得没招,只好在心里没完没了地把车轱辘叫"我靠"。

    今天专车司机们好像约好了似的都不在,只剩下几个值班车司机和通勤车司机百无聊赖地下棋、玩电脑。毛毛雨轮番翻阅报纸,把报纸翻得哗啦啦乱响,惊叹号烦透了,又不好骂他,上一次那场有惊无险的车祸证明了毛毛雨确实是个廉洁的好司机,人品的正面效应膨胀了他的形象,心理上,在惊叹号和很多人眼里,毛毛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牢骚满腹、喋喋不休乱喷吐沫星子的末等司机了,所以惊叹号没有像过去那样骂他,心平气和地对毛毛雨说:"我靠,你看报纸至于弄那么大动静吗?知道的是你在看报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发情呢。"

    毛毛雨嘿嘿笑了:"啥玩意发情会这样?"

    惊叹号张口结舌:"我靠,你们说啥玩意发情会这样?"

    另外几个司机各忙各的事儿,没人顾得上搭理他们,只有一个正在用电脑玩游戏的司机回了一声:"耗子,耗子发情就那个样儿。"

    毛毛雨拍打着报纸连连赞叹:"好,说得好,你们听听啊:掩盖一个谎言需要更多更大的谎言,然而,谎言积累起来的并不是坚固的碉堡,而是沙滩上的空中楼阁,当谎言搭建的空中楼阁轰然坍塌的时候,谎言的主人必然会跟谎言一道毁灭。"

    惊叹号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追问了一句:"我靠,你刚才说的什么?"

    毛毛雨说:"报纸,报纸上这篇文章说的。给,你自己去看。"说着,把报纸扔给了惊叹号,自己又拽了一沓新报看了起来。

    惊叹号接过报纸一看标题心就惊了,这篇文章的标题是《谎言制造者在制造什么——政协处长制造车祸蓄谋杀人背后的故事》。这篇报道讲的是某市政协一个处长酒后驾驶公车撞死一人之后,为了掩盖事实真相,逃避法律追究,居然把当时也在车上的司机灌醉,然后连同汽车一起推下山崖,然后再嫁祸给这个司机。案件侦破之后,这个处长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刚才毛毛雨念的那段话,就是这篇文章结尾时候记者发的感慨。惊叹号把这篇文章认真读了一遍,暗暗心凉,车轱辘做的事情不正像这报纸上说的,用更大的谎言掩盖小谎言,越描越黑结果最终把自己给玩完了吗?虽然车轱辘没有蓄谋杀人掩盖事故真相,可是他通过行贿掩盖事实真相,性质也够恶劣的了,事情一旦调查清楚,他所受的处理肯定要比车祸本身更加严重。想到种种可能的后果,惊叹号觉得自己不能再和他治气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听不听由他。看着他整天就这么靠谎言过日子,不要说最终怎么闭幕,就整天这样提心吊胆,一听到纪委两个字就心惊肉跳,不等人家处理他,他自己就把自己给处理了,不全面崩溃也得患上神经病。想到这里,惊叹号从值班室出来,找到走廊拐弯的僻静地方给车轱辘挂了电话。

    车轱辘接了电话,听到是惊叹号,马上开始讨伐他:"我靠,你小子真不够意思。那天喝酒,我喝多了你把我扔下自己跑了,不就三百块钱个事嘛,至于那样吗?"

    惊叹号让他给说愣了,惊叹号并不知道,那天在大纽约娱乐城他走了之后,车轱辘酩酊大醉,醒来后根本就不记得他和惊叹号之间发生了什么。车轱辘喝醉之后,被大纽约娱乐城的服务员们转移到了休息室里,醒来之后,面对的是账单,惊叹号却不知去向,所以车轱辘以为惊叹号怕埋单自己跑了,把他扔下顶账,所以接了电话之后才有那么一番说辞。

    惊叹号一直处于清醒之中,稍微一想就明白车轱辘那天晚上肯定喝多了,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惊叹号也懒得去想:"我靠,我再穷也不至于舍不得三百块钱吧,今天我找你不是说那天晚上的事,今天我看了报纸上一篇文章,想起了你,你有没有兴趣看看这份报纸?"

    车轱辘刚刚把葫芦那头夯实了,心里安稳了很多,情绪也好了许多,嘻嘻哈哈地问惊叹号:"怎么了?总不会是我有什么先进事迹上报了吧?"

    惊叹号说:"我靠,你还能有什么先进事迹上报?你要是上报,肯定就是反面典型。算了,不跟你啰唆了,这张报纸我看对你很有教育意义,你看不看?要看我就派人给你送过去,或者我亲自给你送过去。"

    车轱辘说:"什么报?你告诉我就行了。你要是没事想跟我会会面,那就过来。"

    惊叹号想了想,终究不忍心眼看着这个副局级连襟车轱辘因为这件事爆胎,只好说:"那你等着,我到你办公室去。"

    车轱辘还要赶时髦:"到茶馆吧,美能达大厦上有一家悦来茶馆,还不错。"

    惊叹号否决了他的建议:"我靠,你以为我们是拍电视剧啊?一有什么事就到茶馆胡扯,组织上给你配备那么高级的办公室是干吗用的?你有时间泡茶馆我还没时间陪你呢,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你等着。"

    挂了电话,惊叹号回到值班室对在场的司机们吩咐:"我出去一趟,出车别乱抢,挨排来。有谁找我,让他打我手机。"惊叹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值班司机出车的积极性非常高,出一趟车就有一趟车的出车补贴,所以司机们恨不得整天驾了车在外面跑,这方面有点像出租车司机。有的司机轮不着出车就向认识的官员们求援,请人家要车出去转转。除了领导的专车,其他值班车司机出车都由惊叹号排班,如果没有惊叹号控制,弄不好就会为了争着出车打起来。惊叹号还有点不放心,把权力移交给了毛毛雨:"你替我派车,你的车我用一下。"

    这样一来毛毛雨就失去了出车机会,毛毛雨无奈,只好把车钥匙扔给了他。惊叹号用车向来就这样临时乱抓,现在的人说,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临时乱抓,四等男人下班回家,用这个标准考量,惊叹号在用车问题上属于三等男人。

    惊叹号驾驶着毛毛雨的桑塔纳2000来到了民政局,车轱辘已经泡好茶水等着他了。惊叹号还记得那天两个人不欢而散的事情,车轱辘却根本不记得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不快,所以在情绪上两个人就有点落差,惊叹号多多少少有点不自然,进了门手里捏着那张报纸表情讪讪的。车轱辘则一如既往地做出那种亲友间嘻嘻哈哈的亲热劲儿:"唉,你今天怎么回事?非急着见我,是不是又想让我出血你快活了?"

    惊叹号坐到了沙发上,嗅到茶杯里冒出来的茶香,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才说:"我哪还有心思让你出血我快活?再说了,我快活哪一次是你出血了?还不都是公款。"

    车轱辘辩解:"公款也得经过我张罗啊,你以为公款就那么好花?你这人啊,让我怎么说你,真是吃了白吃喝了白喝玩了白玩儿,一点也不领情,下回不带你了。"

    惊叹号把那张报纸扔到车轱辘怀里:"我靠,但愿还能有下一回,看看吧,能不能让你长点见识。"

    车轱辘认真阅读着那篇文章,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完了,把报纸扔回惊叹号的怀里:"你让我看这玩意干吗?跟我有什么相干?"

    惊叹号说:"我真的怕你也像这里面那个伙计,弄来弄去弄个悲剧出来。"惊叹号在车轱辘面前难得这样郑重其事,结果连口头语"我靠"都忘了。

    车轱辘反倒成了他的学生,捡起了他的口头语:"我靠,按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惊叹号说:"赶紧找纪委说清楚啊,现在还来得及,不然让人家查出来就晚了。要是你再一时想不开,闹出点别的事情就更不值当了。"

    车轱辘今天没有喝酒,脑子比较清醒,所以对惊叹号的劝说没有像那天在大纽约那么强烈反感,但是态度却非常坚定:"我靠,过去没看出来,你倒是个好同志啊。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如果不是好心直接找纪委揭发我就行了,何必到我这里来磨嘴皮子。不过我自己评估,我也绝对不是坏人。虽然有不少毛病,可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跟你这样的亲戚朋友在一起放肆一番轻松一下而已。我这件事你说说,算什么事?充其量不过就是一场交通事故,充其量就是我开车有点超速而已,魏奎杨变成了魏肉酱那怪得着我吗?跟那些贪官污吏相比,我够优秀了。对了,最近你没听说万鲁生的老婆跟魏肉酱联手贪污了五六百万,纪委给双规了,结果人家万鲁生到省城跑了一趟,啥事没有,纪委还不得乖乖地把人家给放了,那个单立人一脑袋扎进了炉膛里,整个一个灰头土脸。这说明什么?说明现在这个世道就是这样,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坦白从严,抗拒从宽,老实交代判你十年,死不交代回家过年。就我这点事儿,主动跑到纪委交代,那不得让人家骂死。"

    惊叹号:"骂你什么?"

    车轱辘说了一句粗话:"我靠,骂我傻?。"

    惊叹号总算在车轱辘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的口头语:"我靠,你说的有道理,你这件事从一开始真的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就是因为你这件事情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不才让你主动交代争取个好态度吗?如果你真的贪污受贿了几百上千万,或者杀人放火了,我还劝你干吗?旁观者清,你现在的路子跟报纸上说的越来越像了,如果继续这么往下走,别说你自己脑袋发热出什么事儿,就是让人家查出来,你都没办法下台。"

    车轱辘有点不耐烦了:"你这是怎么了?盼着我出点什么事不是?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吧,这件事情我已经摆平了,如果纪委能查处点毛病来,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理。好了,你别再操这闲心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别提了,我也不提,今后一切照旧。"

    惊叹号长长叹息一声:"我靠!你这么多年的官白当了,你也不想一想,人家真要查,有什么事情查不清楚?万鲁生老婆放了,这我知道,可是你没听说的是,人是放了,事情根本就没放,反而抓得更紧了。什么叫欲擒故纵?这就叫欲擒故纵。你开了一把车,出了点事故,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其实都轮不着人家纪委查你,应该归公安局查,可是人家纪委为什么插手呢?你仔细想想,纪委是查你出事故的事吗?就你跟王队长搞的那点破勾当,漏洞百出,人家要查立马就能查清。"

    车轱辘说:"查什么查?纪委哪有那么大的精神在这种事情上耗费精力?多少大案要案他们都跑不过来,还顾得上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告诉你吧,我已经问过了,纪委确实接到举报,说我通过行贿掩盖车祸真相,查了一下,没什么结果,现在已经扔下了。好了,你别担心了,再担心你就不是惊叹号,该改成大问号了。走走走,快下班了,我请你喝酒去。"

    惊叹号说:"我不喝了,我得赶紧回去,我没你那么潇洒。"

    车轱辘也不挽留他,送他下楼。坐进车里,惊叹号暗暗叹息,直觉让他感到这位连襟的处境非常不妙,就好像一只已经进入猎手瞄准镜中的野物,自己还毫无察觉地逍遥自在,却不知他的命已经挂到了猎手的食指上。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惊叹号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他跟车轱辘所处的地位、接触的人群不同而产生的。政府车队可以说是全市消息最为灵通的部位之一,在那待久了甚至可能患上信息麻痹症,惊叹号虽然仅仅是一个汽车司机出身的车队队长,却身居领导机关要害部位,过去又长期在老官僚黄书记身边接受熏陶,政治敏感确实比车轱辘这样的小官僚强得多。想到车轱辘可能遇到的危险和下场,惊叹号还是不忍心,坐在车里没有发动车,掏出手机给车轱辘拨电话,电话通了,惊叹号说:"你不听我的话我也没办法,既然你要按自己路子走,那我就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放过那个殡葬管理科的科长,一定要把他拿住了,还有你身边那个司机,也一定要拿住了,只要他们俩随便哪个人一松口,你就说啥也没用了。"

    车轱辘知道惊叹号确实是在为他担心,也挺感动的,拍着胸膛对惊叹号吹牛:"这些事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吧,再说了,我也托人问过了,直接找纪委的朋友问的,我的事情纪委确实已经扔下不管了。真的,你别急着回去,我们一起吃饭。"

    惊叹号推辞了:"我开别人的车,得给人送回去,时间长了不好,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起步挂挡,驶离了民政局。

    车轱辘也万万想不到,就在他对惊叹号拍着胸脯打保票自己可以轻松过关的时候,民政局纪检组长郭晓梅正在跟市纪委专案组一起向单立人汇报手中已经掌握的证据。经过他们初步查证,基本上可以认定车轱辘隐瞒了车祸真相,并且通过行贿手段掩盖事故真相。郭晓梅和专案组的共同意见是,现在就应该正面接触交警队的王队长,要求他交代自己接受贿赂、徇私枉法的严重错误。单立人听完了他们的汇报之后,同意了他们的意见。

    4

    纪委查办车轱辘的案子,当然不可能绕过民政局纪检组长郭晓梅,而且,郭晓梅实际上就是市纪委车轱辘行贿掩盖车祸真相专案调查组的成员之一。按照干部管理权限,这个案子由市纪委直接办,但是也要向民政局党组、纪检组打个招呼,这是组织原则。为了增强专案组的调查力量,纪委要求郭晓梅参与案件的调查工作,这也是郭晓梅作为纪检组长的职责。这方面,车轱辘失算了,他没有从郭晓梅的表情和行动上察觉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根本不知道郭晓梅从一开始就知道市纪委调查他的事儿,并且已经参与了这个问题的调查。女人骗男人比男人骗女人容易得多,男人靠理性,理性是人类自己发明的玩意儿。女人靠感觉,感觉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所以,感觉往往比理性更加敏锐更加直接。所以,女人蒙男人很容易,男人蒙女人就得费心思还往往不成功。

    对于市纪委调查组来说,车轱辘的事情确实不算什么大案要案,但是案子的性质非常恶劣,违规驾车发生事故,还采取行贿手段掩盖事故真相,作为一个正地级城市的副局级干部,这是不能宽容的错误,甚至是犯罪。对于市纪委调查组来说,查清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难事,一开始他们就绝对控制了殡葬管理科科长,从殡葬管理科拿到了当时车轱辘购买墓穴的收款收据,并且对殡葬管理科科长提出了严格的保密要求,如果发生泄密,一切后果由这位科长负责。这种后果科长是负不起责任的,所以每当车轱辘问起这方面的情况时,得到的都是虚假信息。也正是这些虚假信息,导致车轱辘沿着自己主观臆想的逃生之路越走越远。而交警队的王队长把车轱辘临时给他写的收条主动交给纪委的时候,纪委的工作人员笑了,差点说出一句成语:欲盖弥彰,想到了这句没说出来又想到了第二句:做贼心虚。他的收条上写的是三万六千块钱,而纪委从殡葬管理科拿到的原始凭证上记载的却是一万两千块钱。纪委专案组要找王队长谈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他请教,买墓穴他到底给了车轱辘多少钱,如果是三万六,那么,这三万六和殡葬管理科实际收到的一万二中间的差额哪去了,是他作假,还是让车轱辘给贪污了。纪委专案组的人都相信,这个问题他肯定很难回答圆满。

    批准了专案组要求直接接触交警队王队长的申请之后,单立人已经看到了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这是一起领导干部利用职权,互相勾结,狼狈为奸,权钱交易,掩盖恶性交通事故的丑恶罪行。这个案子的性质让他愤怒,也让他懊恼,他真的有些难以置信,这些当领导的一个个好像疯了。好好的局长当着,非要去开车,既然那么爱开车,为什么不干脆去当司机?纪委明确规定除了公安、检察、司法和执法机关执行公务以外,其他部门处级以上干部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私自驾驶公车,这既是为了避免领导干部利用职权公车私用,也是爱护干部,怕他们不是专职司机发生交通事故。可是这个车轱辘,对纪委的规定置若罔闻,结果出了交通事故,出了交通事故也罢,老老实实接受调查处理,大不了给个纪律处分,并不会伤筋动骨,可是他却千方百计隐瞒事故真相,甚至不惜通过行贿掩盖事故真相,逃避党纪国法制裁,到了这个地步,他的问题的性质已经彻底变了,不伤筋动骨也不可能了。

    单立人在往市委书记洪钟华办公室走的路上,脑子里一直转悠着车轱辘的事情,痛惜、恼火,还多多少少有一点案件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的释然。这复杂的精神活动降低了他的反应能力,以至于他即将迈进市委大楼的时候,差点被一辆急匆匆驶来的轿车撞到。好在驾车人技术娴熟,在钢铁和人肉即将接触的刹那间,及时打了一把方向,车身擦着单立人的屁股停了下来。

    司机蹦下车抱怨:"我靠,干吗呢?走路不看路,不想活了?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单立人也吓了一跳,如果发生车祸,他肯定要承担主要责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人行道走到了车行道上,而且,在临近市委大楼的时候,又突然转弯朝大楼的大门走,后面来的汽车没撞到他算他命大。尽管不怪司机,可是受到这种惊吓,又受到这种辱骂,而且是在堂堂铜州市委市政府的大院里,这个司机真有点太嚣张了。单立人回过身来回骂:"你混蛋,差点把人轧了,还骂人,什么东西!"

    骂人的单立人和骂人的司机一照面,俩人都愣了,随即又都笑了,司机是惊叹号,对于单立人来说,当然属于老熟人。惊叹号连忙道歉:"我……单书记,对不起啊,刚才没看明白是您老人家,惊着您了吧?"惊叹号及时把"我"后面的"靠"字咽了回去。

    单立人继续骂他:"你混蛋玩意到底要干吗?即便我走错路了,这么大个人,大白天明晃晃地杵在这儿,你看不见啊?在市府大院里你这么横冲直撞,给谁耍威风呢?"

    单立人到底是纪委书记,一张嘴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让他这么一说,他反倒有理了。确实,尽管单立人走上了车行道,更不该突然急转弯,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大个活人杵在光秃秃的路面上,司机在这种情况下撞人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司机是瞎子;第二,司机是故意的。

    当然,惊叹号既不是瞎子也不敢故意撞单立人,他的思想也在抛锚。离开了车轱辘之后,他脑子一直在车轱辘身上转悠,这位连襟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属于那种大坏事不敢干,小坏事不会干的主儿,虽然偶尔喝多了会在小姐身上花一花,可是真正去嫖,他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在这场车祸上就怎么也过不去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车轱辘这是遇到坎了,惊叹号自以为给车轱辘找到了一条跨过这道坎的路子,虽然按照他这条路跨,可能多多少少会有点损失,那也总比把本钱赔光了强。可惜,车轱辘一根筋拗到死,一条路跑到黑,就是不听他劝。如果车轱辘真的因为这件事情输个一干二净,按照他的年纪,再想翻身这辈子就不可能了。作为亲戚朋友,惊叹号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深说,恐怕适得其反。不管怎么说,从车轱辘那里出来之后,惊叹号心情非常不好,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再加上急着给毛毛雨还车,车驶进了市府大院以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车速减到二十五公里以下慢行,他觉得车速不快,实际上车速还在四十公里以上,如果不是他车技过关,紧要时刻措施得当,今天弄不好真得把单立人撞了。让单立人骂了一通,惊叹号暗暗后怕,在市府大院里不要说撞了单立人,就是撞了不相干的普通干部,这碗饭他也就吃到头了,这种事情估计黄书记也不会帮他埋单。

    单立人看见惊叹号站在那儿发愣,以为自己把他骂蒙了,反过来关心他:"哎,你没事吧?算了,没关系,反正也没撞着我,今后注意点就行了。"

    惊叹号让单立人安慰清醒了,面对这位纪委书记,怦然心动,冲口说了一句:"我……我刚从车轱辘,就是民政局车副局长那边过来,快下班了,着急给毛毛雨还车,就跑得快了,对不起啊单书记。"

    单立人反问:"你到车福禄那儿去了?上班时间跑他那干吗?"

    这正是惊叹号想要的结果,如果单立人反过来追问这么一句,他就有了帮车轱辘打探消息,甚至说说情的机会。如果单立人对他的话没有反应,那也就只好道歉走人,车轱辘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惊叹号连忙说:"前段时间他不是遇上了一起车祸嘛,就是把魏奎杨轧死的那一起,最近听说了不少事儿,他的心情不好,打电话过来,我就过去看看他,劝劝他。"

    单立人听他这么说,淡淡地说了一声:"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今后开车一定要小心啊,你是车队队长,在市府大院里这么开车,给其他司机做什么榜样?对车队的影响也不好。"说完,单立人转身走了。

    惊叹号看着走进市府大门的单立人,给黄书记跟班多年磨练出来的那点政治敏感告诉他,车轱辘这一回真的完了。车轱辘这一级干部,纪委立案调查他,单立人不可能不知道,惊叹号的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单立人不但没有顺着话头往下说哪怕一句关于车轱辘的话,反而马上掉头离开,这预示着什么,惊叹号清清楚楚,他暗暗叹息,然后无精打采地爬上毛毛雨那辆桑塔纳2000以每小时十公里的超低速把车开回了车队停车场。

    单立人来到洪钟华的办公室外面,敲门,洪钟华在里面喊了一声请进。单立人推门进来,看到洪钟华的样子他愣了。洪钟华头发蓬乱,脸色灰暗,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在单立人的印象里,洪钟华从来不抽烟,今天他遇上了什么事情,居然要靠香烟来排忧解闷呢?他当然不会知道,在他来之前,洪钟华给自己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他当着省委张书记给自己垫起了一道无法下脚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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