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奥尔吉·图林早在春上就被已故的福金招募。维尔丁中校对这名特工的经历十分了解,但并未直接结识,只见过他的照片。再说图林也称不上是特工,因为他断然拒绝立下合作的字据,他说:
“干工作我同意,但什么字据我都不签,我也不会交给你们任何书面情报。你们这些好心的先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档案材料却留下来。这种事我不干,看得中我——那就一言为定,看不中——那就请别见怪。”
联邦反间谍局副局长沃洛金将军得知他态度如此傲慢,便拒不同意让图林前来供职。福金劝将军劝了一个月,他解释说,规矩之所以定出来,就是因为有例外,好马不带笼头只会跑得更快。一个人要想叛变,任何时候、任何字据都管不住他。那些毫无价值的情报已经使他们的案卷堆积如山,保险柜都要胀破了。而图林则是一名专家,一个无价之宝,有了他咱们可以速战速决,完成这种突击行动,从而名垂史册。
阿格耶夫上将的推荐也起了颇大的作用。沃洛金终于让了步,同意跟他接触。福金在劝说将军时还用了一件颇有分量的武器,即:这人没办手续也就没有他的档案,沃洛金将军也就用不着签什么字。眼下只消点个头,万一出什么麻烦,随时都可以说我压根儿就没有点头,没理这个事儿。
维尔丁手上只有图林领取一万美元的一张收据,加上他跟已故的福金谈话的磁带录音。还有不同囚室里送来的一叠情报,图林曾在那些囚室里先后呆过一段时问。所有的耳目都评价说,这人态度生硬,孤僻冷漠,不肯跟人交往。情报中还提到这人勇猛果断,身体异常壮实。
维尔丁知道法院开庭的时间不长,图林被判两年监禁,缓期执行。他急切地盼望这个昔日的杀手尽快露面。不久前维尔丁跟阿格耶夫将军谈过话,得知图林打过电话,他签字具结不离开本市后被放出来,领了身份证,在一个老相好那里报了临时户口,民警对这个阿富汗回来的英雄也给予照顾。但图林对是否可能见个面连提都没有提,只说在法院开庭以前打算当个扫院子的人,并且力争成为首都最优秀的清洁工,还要经常邀请管段民警喝上儿杯,对走到他的扫帚跟前的所有民警也是一样。将军本人显然在回避特工部门,看来他对以往跟他们的接触感到懊悔。维尔丁怀疑这位几颗星的将军正面临最高层人物中的阴谋活动,但他并未指望从这个衰弱的老兵身上得到什么实际好处。
他迫切需要的是图林本人,但这只有图林积极主动才能办到。为了有备无患,维尔丁按格奥尔吉·图林登记临时户口的地址安插了耳目。耳目报告说,目标很少在这个地址露面,有时回来过过夜,已经不拿扫帚了,在开出租汽车。总的看来,这家伙是个色鬼,在勾引女人方面颇有收获,因此在不同的地方过夜。
今天维尔丁中校情绪昂扬。一大早他就得到报告,说是对避暑村的检查很顺利。阿列克谢·卡西亚诺夫和尤里·费季索夫的下落已经查明,独自住在两幢空荡荡的别墅里,白天扫扫路面,清除落叶,晚上看电视。这两个“失踪”的证人要抓起来易如反掌。
一个证人“死了”,一个准是逃走了,有两个找到了,还有一个爱种花的在哪个地方转悠。维尔丁掐指一算,心想还不算太糟。
有人敲了敲门,走进来的是另一个科室的一名大尉。
“您好,中校同志。可以进来吗?”
“来吧,大尉,什么鬼风把你吹来啦?”
“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咱们这幢大楼当然没有什么招牌……”
“怎么没有?”维尔丁呵呵大笑。“轮胎安装,汽车配件,还经营别的东西。”
这个大尉就是钻进“伏尔加”汽车、把古罗夫换下来的那一位,他充分领会了长官的幽默,微微一笑。
“那还用说,”他说,“我走到大楼门口,看见有个家伙在那儿转悠,有人进大门他就两眼紧盯着。我看这家伙既不需要轮胎也不需要配件,我也没有多琢磨就向他借个火,就便问他:‘你在找谁呀,老兄?’他看了我一眼,看来是干咱们这一行的,随后懒洋洋地,不情愿似的答道:‘我的一个朋友在这儿哪个地方工作过,现在找不到了。’简短说吧,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那小伙子是在找福金。照我理解,他是已故中校手下的特工,不知道他的头儿已经死了。”
“他在哪儿?”维尔丁霍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高个子,宽肩膀,栗色头发,看上去有点像个职业拳击手或是摔交运动员?”
“有点像,”大尉点了点头。
“给他开个通行证,把他带来。不!”维尔丁匆匆锁上保险柜,把钥匙塞进口袋。“我自己去。听我的,大尉。”
“这我明白,”大尉忿忿答道,随后走出房问。
图林坐在维尔丁对面,眼神颇为淡漠。
“那么,您是要找福金中校?”真到此刻,望着这个特工刚毅而又平静的面孔,维尔丁才明白他面临的任务有多艰巨。
“找死人毫无用处,我又不在墓地工作,”图林答道。“我对你们的伙计说出福金的名字,是想说明我是什么人。”
“那么您到底是谁呢?请允许我看看您的身份证。”
“那是一定的。”图林掏出身份证,但没有给他。“您给我看看您的小本本,也就是证件,我得知道跟我谈话的是谁。”
维尔丁对这种转折已作好准备,他把自己的证件放在桌上,接过图林的身份证,逐页翻了一遍,又放回原处。图林对他的证件匆匆瞥了一眼,说道:
“这么年轻就当上中校了。”他笑了一笑。“不过你们办事处什么证件都能造出来。”
“您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几次,只不过在隔壁办公室里。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你把我收到预付款的收据给我看看,”图林说。
“什么收据?”维尔丁显得很惊讶。“您为什么改用‘你’称呼我?您完全没有受过特工训练。”维尔丁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
“我不是特工,是编外工作人员。你把收据拿出来看看,那就说明你对我完全了解,咱们就谈下去。你手上要是没有我的收据,那就算我走错了门。”
维尔丁这才明白,他所听到的有关图林的情况全都符合实际,这人当特工潜力很大,但也十分傲慢。中校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从里面取出图林收取一万美元的收据的影印件。
“行了,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图林把收据还给他。“我这才明白你代替了已故中校的职位。我要不要讲讲被捕以后的情形,或者你全都知道了?”
“我知道,但你还是讲一讲。”维尔丁收走文件夹,锁上保险柜。
图林讲得不慌不忙,维尔丁耐心地听着。待工讲完以后,克格勃官员问道:
“你是接受任务还是把钱还回来?”
“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你别装糊涂了。我身上的钱一半被民警抢走了,剩下的花掉了。可是我不会再次去找古罗夫。”
“你就打算这样干工作?任务称心就执行,不称心就拉倒?我要是这样回答将军,那我刚滚出他的办公室,门就会呯的一声关上。”维尔丁仔细审视着这个特工,图林很称这位克格勃官员的心。“那么你是怕古罗夫?”
“我不是胆小,而是小心为妙。再说兆头也不好,俗话说,同一只狗熊不能用叉子去叉两次。古罗夫上校我只在光学瞄准器里见过,还没有来得及掂掂他的分量,可是在牢房里没有人说他好,都说在街上走路可得避开他。”图林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不过照我看来,您提起这个民警不是没有目的,您是期待着我也表个态。可是我这人的特点刑侦人员太了解了,您用不着怀疑。”
图林感到开心的是,他用“你”称呼维尔丁,对方默默忍受了,于是他决定不再放肆,要遵守礼节。
“我这人本来就不适合当杀手,”他继续说,“躲在暗处杀人,这不是男子汉的行径。”
“可是别的你什么都不会,”维尔丁答道,“那你干吗要来?”
“什么都不会,”图林撇了撇嘴,“这话是在阿富汗把我从路边拖过来的那个老家伙说的。中校先生,您可别听这种蠢话。他往哪儿拖过我?什么英雄!我体重九十公斤。我就是受了伤,要拖也能把他这没受伤的人拖到山上去。事情早过去了,”他挥了挥手。“要弄个杀手,随便哪个射手都行,小事一桩。我是一名高级警卫,不过我并不看重这种工作。我是个侦察员,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我几乎能打入任何圈子,不论是盗贼还是土匪,必要时部长的办公室我也能呆得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只消乔装打扮一番,”他扯了扯上衣袖子,“这张皮应当相配。至于脸长得粗鲁,那倒很逗女人喜爱,别的男人就不敢吱声了。在总统身边任职的那位将军也不是阿兰·德隆①,可是别人都听他的。”
①法国著名男影星。
维尔丁听得开怀大笑,笑声止住以后说道:
“我看你这人挺有学问。你在开出租车?我们把你连人带车接收过来。表面上你的生活似乎毫无变化,你不当班时就在我们这儿开另一辆车,报酬方面不会让你吃亏。往后就走着瞧吧。”维尔丁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伸出手来。“咱们一言为定?”
图林紧紧攥住克格勃官员的手不放。
“您安排我住哪儿呢?”
“你不是有地方住么。”维尔丁试图把手挣脱出来。
“在一些娘儿们那里暂时混着,都混腻了。”图林松开维尔丁的手,后者把粘在一起的手指缩进口袋。
“让我想想看,这问题有点麻烦,超出了我的权限。”
“一言为定。”图林轻捷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您说个号码,我给您打电话。您就这么给您的将军报告,说是找到一个出色的清洁工,得给他安一张床。不给个小小房间,随便哪个清洁工也不肯拿扫帚。”
有那么一家小报,它的色调直接取决于别人所付的钞票的色彩和数量。就在所有的人只谈论总统健康状况时,这家报纸出乎意料地披露了铁木尔·扬季耶夫这个歹徒的有关材料。报纸断言说,更有甚者,匪徒们还迫使有过伟大历史的俄罗斯军队投降,把和平强加给俄罗斯,而这种可耻的和平只能称之为一败涂地。莫斯科接受了种种屈辱条件,然而别的暂且不论,出卖灵魂的克里姆林宫竟然还释放了杀害儿童、已被法庭判处死刑的车臣恐怖分子铁木尔·扬季耶夫。被人收买的官员把特赦令偷偷塞给了患病的总统。就这样,俄罗斯儿童的血海深仇未报,凶手却被人用俄罗斯纳税人的钱赎了出来。这次罪恶行动中领头的是个俄罗斯人,即民警上校列夫·伊凡诺维奇·古罗夫。
第二天上午,古罗夫家门前聚集了一群头披黑纱的妇女,有的人手上拿着在格罗兹尼牺牲的儿子的照片,在汽车爆炸案中惨死的孩子的照片和古罗夫身穿警服、佩带勋章的大幅照片,头上赫然长出两只角,鲜血从上面滴下来。
报上那篇文章古罗夫一收到早晨的邮件就看到了。在此以前上校从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家报纸。他把玛丽亚送到她的一个女友的别墅里,自己则暂时住在以前的秘密联络点,那套住宅图林已经腾出来。
第二天上午,他一回到尼基塔林荫道就看见那些照片、标语、一些妇女悲伤的面孔和另一些妇女怒气冲冲的面孔,饱经风霜的密探一时不知所措。他想躲藏起来,最好是地上有条缝,让他立即钻下去。然而职业习惯占了上风。自然,谁也没有认出他来,他在街边长凳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开始寻思,是谁从什么地方搞到了他的照片。
风吹拂着画有长角的怪物的那幅画布。古罗夫定睛凝视,这才明白照片取自他的个人档案。从人事局把照片拿出来的不一定是个坏蛋,也许是个傻瓜。
“咱们把维尔丁抓起来打他的耳光,”斯坦尼斯拉夫·克里亚奇科仿佛从天而降,说道。
“你在我旁边坐了好久吗?”古罗夫问道。
“肯定有一分钟了。”
“这么说这个败类达到了目的,把我的安排完全打乱,我现在白白成了牺牲品。”
“列夫·伊凡诺维奇,你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已经跟你认识的那位著名评论员商谈好了。亚历山大·土林说,可以试一试说服领导,在今天的‘今日新闻人物’栏目中对你进行专访。”
“这未必好,斯坦尼斯拉夫。我不会坐在摄像机前,当着千百万同胞的面去论证我不是骆驼①。”古罗夫起身朝汽车走去。
①意思是:尽管对你的指责毫无根据,但你无法证明。源出中亚民间故事:一个人发了病,以为自己是骆驼。病好后还是怕外出,他说:我知道我不是骆驼,可我给别人怎么说得清?
“我想,你会向法庭提出控诉吧?”斯坦尼斯拉夫赶上去并排而行。“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特赦,小伙子还关在死囚牢房里。”
“你很聪明,斯坦尼斯拉夫……但并非总是如此。他们正在力争要我挑起事端,他们就会把请求赦免的呈文悄悄塞给有病的总统,跟他讲清事态,只要总统拒绝赦免,他们便可枪毙铁木尔。真是自作聪明,这种把戏只有神经衰弱的人才会上钩。”
古罗夫在方向盘后面坐下来。斯坦尼斯拉夫跟他并排坐下,他的“梅谢尔杰斯”车停在后面。
“那怎么办呢?你可不能在部里露面呀。”
“谁说的?是彼得吗?”
“不,是我自己的想法。”
“这想法不好。”古罗夫已经聚精会神,准备开车了。
“那怎么办呢?”斯坦尼斯拉夫又问了一次。
“把你的插头从网络中拔掉,我又不是电脑。”古罗夫重新点燃一支烟,停了一下,说道:“单是处死铁木尔他们还嫌不够,这里还有些名堂。得搞清楚。他们对速战速决没有准备,我们应当在速度上抢先。你过去坐你的车,咱们去办事处。”
古罗夫走路一向步子很快,此刻他走进部里却像散步似的,在门岗面前又停住脚步,摸证件摸了许久,尽管证件总是放在同一个口袋里。
“您好,列夫·伊凡诺维奇,请进去吧,”中士弄得不知所措,小声说道。
“干什么事情都必须遵守秩序,老弟,”古罗夫总算“找出”证件,把它打开,让门岗能够核对照片和本人。
“你把事态给我解释清楚,免得我在你跟前碍手碍脚,”斯坦尼斯拉夫说。
“你到办公室去,打电话找到沙尔瓦·戈奇什维利,要他找到所有高加索来的头面人物,让他们守在电话旁边。”
古罗夫走进人事局打字室,在那里工作的是清一色的姑娘。她们通常都各就各位,有的人已经用电脑了,有的人还在用打字机,还在敲键盘。有时身旁还会站一名军官,等着她们快点把文件打出来。眼下却没有人工作,姑娘们挤在一堆,喋喋不休地谈话,她们相互抢嘴,谁也不听谁的。
古罗夫一进屋,室内顿时静下来。姑娘们像听见口令一样,一齐把通红的脸转向这个有名的密探,这个在部里最逗人喜爱的男人。
“你们好,美人们!”他声音洪亮,显得朝气蓬勃。“请不要拘束,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我可不吃人肉。”
“列夫·伊凡诺维奇,您可真逗!”
“列夫·伊凡诺维奇,您干吗要为杀人犯辩护呢?”
这两句话说得声音清晰,随后谈话转为七嘴八舌的对白和感叹。这幅情景跟圣诞老人出现在幼儿园有点相似。
古罗夫心里一清二楚,姑娘们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的,但他还是大声问道:
“那些坏蛋是从哪儿搞到我的照片的?”
“是有人从光荣榜上拿走的,”有个姑娘答道。“我亲眼看见您的照片没有啦。”
“那张照片上我穿的是便服,”古罗夫说。“可是在我家门口他们挥舞的是我穿制服的大幅照片。那是从个人档案里拿到的。”他并不指望有人回答,他来打字室是有一定目的的。他十分清楚,有什么事在这个房间里大声讲一讲,无异于通过广播发布通告。不过通告听起来干巴巴的,播一次就完事,可是姑娘们听到的事她们会多次传播,而且添枝加叶,讲得绘声绘色。古罗夫上校到部里来了,满面春风,满怀信心,这件事到了傍晚,从清洁女工到部长就会尽人皆知。
“是哪个莽撞下流的家伙胆大包天,把我的照片从个人档案里偷出来。等我休完假回来查出这个败类,我要当众拧下他的脑袋。”
“先请上我这儿来一下,”人事局副局长、一位年轻的中将听见喧哗声走了进来,说道。“假如您的工作像您受到众多女士青睐一样一帆风顺的话,俄罗斯早就没有人犯罪了。”
“只要在民警局干上几个月,一切都会简单明白。”古罗夫答道。“跟罪犯作斗争的事,心里最有数的是酒鬼和家庭妇女。没有人比得上他们。至于上您那儿去,中将先生,恕我不能从命,我在例行休假,这会儿我急于要去跟麦当娜①约会。请原谅!”古罗夫鞠了一躬,走出打印室。
①美国摇滚女歌星,以毫无顾忌的性暴露著称。
他朝奥尔洛夫的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寻思:真有意思,不知这样一来谁遇到的麻烦更多?姑娘们会把我跟这个带金肩章的娃娃发生口角的事传遍大街小巷,现在她们准会给他起个外号。这个毛孩子的靠山也不得不给他另找一个职位了。
古罗夫在走廊里被几个同事拦住,他们问他:会不会向法院提出控诉?
“那当然!”古罗夫毫不犹豫地答道。“但有一个条件,即案子必须在茅房里审理。这种蹩脚报纸不够资格在别的地方让人翻看。”
“笑吧,笑吧,列夫·伊凡诺维奇,”跟古罗夫同龄的一个同事说。“上将军那儿去,彼得马上会揍你一顿。”
“好极了!不过整个休假期间我都会明白,麻烦已经过去了。”
他一进接待室,维罗奇卡就从桌边奔上前来,吻了吻他的脸颊。
“上校先生,快点!”她动手拉厚重的门。
古罗夫本想拍拍女秘书,但只摸了摸她的头,随后把门拉开,走进办公室,边走边先发制人:
“您好!中将先生,也许我是错了,可是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干吗要找碴儿?”
“你沾上的臭狗屎还不够么?”奥尔洛夫顾不上装出不满的样子。“你态度无礼,该受警告处分……咳!”他摆了摆手。“你受的警告足够后人出一整本回忆录。我有事,我没工夫跟你慢慢闲聊。你对他们放这一枪怎么看?”
“试图尽快执行判决。”
“总统正在准备动手术,什么文件都不会签发,更不要说请求特赦的呈文。”奥尔洛夫合上他面前的公文夹。
“你想得太简单了,彼得·尼古拉耶维奇,看样子他们下这个赌注是想动真格儿的。也许会出现一个犹大①,把总统签字真迹复制在公文上,然后逐级下传。在俄罗斯,人们往往不知道谁的飞机轰炸了谁,至于是谁盖的图章,则根本无人过问。”
①《圣经》中基督十二门徒之一,见利忘义的叛徒。
“别长篇大论,说说你的主意。”
“必须赶紧见一见典狱长,不是办公事,而是私下会见。”
“你想组织越狱?”
“不那么激烈,但有些类似,”古罗夫答道。
“要我帮忙吗?”
“我只不过给你通个气,要是一下子闹腾起来免得你感到突然。”
“说句实话,列瓦,我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但我不赞成。你的理智被感情控制了。这种状况决不会有好结果。”
“我完全同意,但我别无他法。”古罗夫向门口走去。“眼下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对某些先生应该给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牢牢记住:特工机关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收买和出卖,有一种力量能够跟美元抗衡。”
“说得很漂亮,但愿你明白你在干些什么。密探只要走错一步,往往就会一败涂地。”
内勤处上校奥加尔科夫·伊戈尔·谢苗诺维奇个子不高,两臂修长,再加上背也驼得很厉害,假如把这一切考虑在内,那么他的外貌就很难说是招人喜欢了。然而尽管具有上述毛病,上校无疑仍是一个颇有魅力的人。诚然,他的体形像当今爷爷奶奶们爱看的电影《人猿泰山》中的猿猴齐塔。上校的外表中仿佛有些根本无法结合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也许上帝在创造他的时候及时省悟过来,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在改正错误给于补偿时又按照神的意志随心所欲。奥加尔科夫的头上长满了极为浓密、白里透蓝的头发,眉毛仍是蓝黑色,眼睛则是淡蓝色,十分明亮,牙齿整整齐齐,白得像雪一样。
奥加尔科夫上校拥有的就是这样一副对比十分强烈的外貌;作为典狱长,他在将近六十年的生涯中见识过那么多的事物,有的令人厌恶,有的让人感动,有的血腥,有的肮脏,有时也能见到高风亮节,这些都是在任何刑事侦查研究所见不到的。
奥加尔科夫过着单身生活,妻子死于难产,去世已久。他住在离奥克鲁日纳亚三公里的一幢两层小楼房里,差不多已是郊区了。公家的汽车早晨来接上校,傍晚再送他回来。家里除上校以外还住着两位。一位是个男人,体形跟主人一模一样,只不过尺寸大得多,年龄完全无法确定。他叫索尼亚,尽管他形如巨人而且力大无穷,看起来像是二十出头,但如果考虑到他在牢里坐过十四年,那么他的年龄实际上要大得多。这个家里第三位享有充分权利的居民是一只雄性高加索狗,它的名字并不奇特,就叫豺狼,要用力气制伏它,那只有索尼亚才能办到,奥加尔科夫本人则只消说一句话或轻轻吹一声口哨就能让它乖乖听话。在所有类人动物中豺狼只承认他们两个,对其他人它只不过容忍而已,内心里却认为他们是误入别人巢穴的野禽。
当初内务部领导曾提出给奥加尔科夫一套正正规规的住房,离上班的地方不远。关怀备至的将军们试图让他明白,作为典狱长,他的“教子”数以千计,这些人并非全部上过大学,也并非全都吃素,他住得这么远又这么偏僻是危险的。
可是上校却回答说,上班时监狱已经让他够受的了,万一放出来的人中有谁对他心怀不满,让他来好了。奥加尔科夫在刑事犯中有个正规的绰号——老板,他既不面慈也不心软,但他干了三十年,始终如一地挺了过来。这种不合情理的现象完全无法解释。
放出来的犯人曾经两次袭击奥加尔科夫的住所。头一次大约在二十年前,那时索尼亚尚未出狱,而豺狼则尚未出生,上校当时只好从热被窝里起来开枪射击。最近一次袭击时间不算久远,大约在五年前,那时索尼亚已经住进来,而豺狼则伏在台阶上打盹。奥加尔科夫深夜里听见有人叫喊和呻吟,但他没有爬起来,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他围着两具撕烂了的尸体转了一圈,说道:
“索尼业,把民警叫来,让他们认一认,办个手续。这好像是店小二和钉子,两个人都在那一年生病出狱。把路上清扫一下,用软管给豺狼冲洗冲洗,千万别让它染上传染病。”
古罗夫坐在奥加尔科夫家的圣像下面,免得主人见怪;他喝着家酿白酒,尽管近来他即使喝两口也是上好的威士忌。奥加尔科夫坐着的时候看不出他的体形不匀称,简直就是个美男子,满头银丝,浅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身材高大、长得像大猩猩似的索尼亚往桌上端菜上酒,自己却没坐下来,走动时也悄然无声。
古罗夫和奥加尔科夫是第二次见面。头一次是在监狱,在上校的办公室,当时密探是靠了奥加尔科夫的顶头上司一个电话去那儿的,那一次只是干巴巴地谈了几句。古罗夫要求跟已判刑的铁木尔·扬季耶夫见见面,上校一句话也没问,准予见面,但他显然感到不满,嘟囔了一句:“走后门……不该这样。”
今天,当奥尔洛夫将军给奥加尔科夫打电话,说古罗夫上校有点私事来访,请予接待时,典狱长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热切地、甚至喜孜孜地答道:
“是列夫·伊凡诺维奇吗?那不成问题,我随时恭候,就让他今天来吧。”
古罗夫等几个密探感到又高兴又惊讶,经过一番议论,认为奥加尔科夫上校的态度之所以有了变化,是因为那家报纸的发难和评论员亚历山大·土林在“今日新闻人物”专栏中采访总统新闻秘书时说的几句话。采访的话题自然是围绕总统的健康状况,这时评论员突然问道:
“这么说,眼下总统正在积极准备动手术,因而实际上没有处理日常事务啰?”
“不能这么说,特别重大的问题当然由总统跟总理一起决定。但工作时间受到严格限制。”
“特别重大的问题?”土林显出惊讶的样子。“报纸上说总统正在批阅一份申请赦免的呈文……”
“请原谅,”新闻秘书打断他的话,“咱们可不要向成千上万的观众传播这种无聊的流言飞语。”
奥加尔科夫上校当了三十年典狱长,报刊和电视对他并未表示特别关怀。报纸上发表那篇厚颜无耻的虚假报道以后,这位监狱老管家的反应过于敏感,仿佛这是在谴责他本人违犯法律。密探古罗夫的事奥加尔科夫耳熟能详,他来得正是时候。
此刻他们正在安静地进餐,谈论民警的种种毛病,并未触及问题的实质。跟所有供职多年的人一样,他们俩有一大堆老熟人,遗憾的是,在谈及其中许多人时不得不用过去时。一些人去世了,另一些人退了休,正在度晚年。
“伊戈尔·谢苗诺维奇,您对记者们不感到懊恼吗?”古罗夫问道,“您可是一位独一无二的人物,您的经历、您的家庭和朋友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躺在门口的豺狼张开大口,露出巨大的犬牙。
“你看见了吧,就连豺狼听见你的问题也笑了。”奥加尔科夫往透明的小碗里倒了些极酽的茶。“我对这种浓得发黑的茶喝上了瘾,这碗是个贵族老太婆送的。有点像是贿赂。我好不容易争取把她的孙子提前释放了。那娃娃被判了十年徒刑,在牢里奄奄待毙。我见他的奶奶活不到那一天了,就千方百计为他奔走。”
“谢苗诺维奇,”索尼亚突然开口,用浑厚优美的男低音说。“真是稀奇,我头一次见到豺狼对客人表示认可。你瞧,它把背转过去,用爪子把脸遮住了。真是怪事。”
“物以类聚。他们都是狼嘛。”奥加尔科夫把一只刻着图案的木制烟灰缸移到古罗夫跟前。“抽吧,别憋得难受。我自己已经戒了,但喜欢闻闻烟味。好,你说吧,我那铁木尔怎么回事,你怎么对他感兴趣啦?”
“简短说还是详细说?”古罗夫问道。
“简短说,没听懂的我自己问。”
“铁木尔没有杀害任何人,他被人偷偷利用了。”
“这种事有时也是有的,”奥加尔科夫冷淡地说,“这样的人我们枪毙了多少,连我也数不清。而且这还只是指正式平反的,实际上到底有多少,只有老天爷知道。”他对着圣像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你救不了那小伙子。鲍里斯①决不会赦免他。”
①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名字。
“在牢房里他有可能被人谋害吗?”
“这种事多年没有发生过。”奥加尔科夫抬起头来,古罗夫看见他那明亮的淡蓝色眼睛里毫无热情,显得漠不关心。“要是有人出一大笔钱,什么事都会发生。”
“用药毒死更容易,”古罗夫说。
“不错,”奥加尔科夫表示同意。“那么你很爱车臣人啰?”
“我是为俄罗斯担心。”
“调子唱得很高,很高。”主人转身问坐在巨大摇椅里的索尼亚:“那儿谁会干这种事?”
“多少钱?”索尼亚问道。古罗夫再次对他优美的嗓音感到惊讶。
“很多。”古罗夫耸了耸肩。“一百万美元。”
索尼亚没有回答,闭上眼睛。
“是不是可以说,随便哪个人为了一百万都可以下毒?”古罗夫对主人开始厌烦了,对他们来说别人的生命早已失去价值。
“干吗要委屈人?”奥加尔科夫平静地问道。“我跟索尼亚多少钱都不会要,就算你把俄罗斯银行搬来也罢,”他突然笑了起来,索尼亚嘟嘟囔囔表示不满。“我不会重提你那保险柜,我不会的,”主人保证说。但他忍不住又解释道:“索尼亚由于少不更事,年轻时有一次拖走一只保险柜……”
索尼亚显然生气了,站起来带上豺狼走了出去。一人一狗走路时都悄然无声。
“您的豺狼爪子小不点儿,是不是老在磨损?”
“蜷起来了,狡猾的家伙,一落地就伸开,”主人解释说。“你这人完全没有好奇心,上校。有些问题是无人不问的,可你却什么都不问。为什么我这儿住着一个惯犯,像朋友一样平起平坐?”
“他蹲监狱蹲腻了,但又不能离开监狱,”古罗夫答道。“呆在您身边既有自由,又不离开监狱。”
“那为什么这么个健壮粗鲁的汉子叫个女人的名字?”
“他在潮湿的单人囚室里关过禁闭,回到普通牢房后吃点东西,一睡就是几个昼夜①,”古罗夫说。
①“索尼亚”这个名字是“索菲娅”的小名,在俄语中跟“瞌睡虫”一词谐音。
“睡了五个昼夜。可是你得承认,这件事你以前就知道。”
“我一辈子都得猜这种谜。”古罗夫耸了耸肩。“我还想多说两句,伊戈尔·谢苗诺维奇,索尼亚爱您,只不过他自己不清楚这一点。这就像一个人爱自己的青春一样。”
“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学家,那么我不明白,你干吗要上这儿来提出我决不会同意的请求。”
“人的内心里藏有极大的秘密,自己却无法猜透。我只不过是个凡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