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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处分决定

    据说,该处分决定是由朱副场长去向韩起科宣布的。朱副场长告诉韩起科,实在不该由他来宣布这个决定。但高场长非要他来,他只得来了。韩起科说,没事。你来就你来吧。谁来都一样。朱副场长说,我们也没想到他老人家最后会这么结束这件事。韩起科说,结束了吗?你们真的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朱副场长说,他把那两个北京来的护送干部也放了。退伍军人们重新表过决心了,要在丫儿塔真正扎下根,好好干。这件事,应该说结束了。韩起科只是木木地看着朱副场长,没做回答。朱副场长说,三个月后,等他再把你的小分队队长一职恢复了,冈古拉就还是原样了。韩起科低下头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同意他的这个判断。冈古拉不可能是原样了。一年年,一天天,它一直在改变着。一百年来,一千年来,一万年来,都是这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不懂。他看着那位眉目间仍留存着一点俊俏之气风骚之气的朱副场长,心里这么想着,但嘴里却还是啥都没说。朱副场长见他只是不说话,闷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刚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问,有啥话要带给高场长的?韩起科说,有啥话,我自己会找他去说的。朱副场长说,他让我转告你,最近他不会再见你了。要有啥话,就让我带去。韩起科说,那就算了。朱副场长问,算了,是什么意思?韩起科说,算了就算了嘛。还能有啥意思。朱副场长说,韩分队长,你还年轻。比起我们这些半拉身子已经入土的人来说,你真是年轻得很啊。受一点处分,不算啥,千万不能自暴自弃了。尤其是在冈古拉,更是要不得;你在冈古拉一旦自暴自弃了,那真跟掉到炉碴子堆里的豆腐脑似的,就再没法子收拾了。我和李副场长,马主任,赵股长,从来没在高场长跟前说过你半句坏话。他这回怎么想起要停你的职,我们几个也是实在找不到个头绪。百年大树留个桩。你前途不可限量哩。人生路上一点小磕绊,就只当喝水呛了,吃饭噎了。老虎作威作福还要打个盹咧。千里马就不失前蹄了?真是的!叨叨叨叨,叨叨叨叨,他一口气说了十来分钟,很真心诚意的样子,也很感慨万千的样子,后来就走了。

    当天下午,马桂花到招待所来找我。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跟我叙说了一遍。

    “祝贺你啊。”我说道。

    “祝贺我啥嘛?”她说道。

    “听说你爸给你找了个好对象。”我顺口跟她开了个玩笑。

    “不说笑话底咧……”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着急,口音都变了。

    “祝贺你当了小分队队长了。”我忙收敛道。

    “快别提这事了。”她的脸立马胀得通红,眼眶里也当即闪动起泪水,表示了极大的不安。

    “坐下说话嘛。我这儿又不卖站票。”我笑道。尤其是跟马桂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不想把场面搞得太正经。但她还是没坐,用她那一对特别明净、此刻又显得特别困惑和无所适从的眼睛看着我,那并不显得怎么饱满的胸部同时却频频起伏着。过了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请求道:“您能跟高场长说说吗?韩分队长他一心一意为着咱冈古拉咧!”她着急地说道,见我没有马上回应她的请求,忙追问道:“您不信我说的?”脸色一下变得青白。忽然间,一个念头从我心间冒起,并且灼灼地刺痛了我:“备不住……备不住……这丫头一直在暗恋韩起科?”我忙去打量她,不知是“总觉得隔壁邻居偷了斧头”的那种心态在起作用,还是这小丫头天生地不会掩饰自己,她此时流露出的那种焦虑、怜悯和关爱,似乎在百分之百地证实我刚才的猜想。

    “你……你大概喜欢上韩分队长了吧?”我故意拉长了音调,问。

    “顾校长,咱们说正经事儿,不说这笑话咧。”她的脸再次大红起来,慌慌地惶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强使自己平静下来,赶紧背过身去,把手伸到炉盖上去,装着在烤火的样子。她的手指并不算修长,这反倒使她的整只手显得特别圆润丰满结实。

    “全怪我……全是我不好,沉不住气,把事情搞糟了……”她忽然抽泣起来。

    “别这样责怪自己。谁也料想不到事情下一步会怎么发展。谁也别说自己对明天到底能负什么责,该负什么责。”

    “是我不好……”她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这时,门外廊檐下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并明显往这边响来。我忙对她做了个手势,让她赶紧别哭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刚接替韩起科当了小分队队长的马桂花跑我这儿来哭鼻子。这要传出去,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解。冈古拉处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关键时刻,还是少一点猜疑和误解为好。这对谁都一样。

    马桂花还算是懂事的,忙停止了哭泣,拽过我那条毛巾,赶紧把泪痕擦了,端端正正地坐到火墙跟前那张板凳上。等敲门声起,她还主动迎上前去开门。来人是招待所的牟管理员。他说他刚接到高场长的电话,让他赶紧来通知我,让我马上去他家。

    “没说啥事吧?”我问。

    “有啥事他也不会跟我说啊。只说让您这就去,一点也别耽搁了。”

    “行。我这就去。”我站起来,一边往外送他,一边应道。临出门了,管理员也没忘了趁机讨好一下刚得到提拔的马桂花:“马分队长,今后多上招待所来指导工作,多提宝贵意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甭管是啥吧,尽管吩咐。”

    “吩咐啥么?我不就是临时替人管几个月家吗?以后,等我不管这个家了,你牟管理员还能认得我这个小丫头,就谢天谢地了。”马桂花挖苦了他一句。

    “马分队长,瞧你说的!我老牟可啥时候都没亏待过你。不信,你回家问问你老爹去,去年我就跟他打过招呼了,啥时候给你办喜事,我给张罗酒席,管保又便宜又体面。”说着,迈着他那外八字的鸭子步,哈哈地走远了。马桂花立刻又变得非常严肃,急切,一下逼到我跟前,说道:“高场长一定是找您去谈韩分队长的事。你一定得帮他说几句公道话。真的真的,起科这人心里绝对没半点歪的邪的。要说他再不可信任,那冈古拉就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了……”

    “你那么肯定?”我心里略有点酸涩地问道。

    “我跟他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委屈地叫道。这一刻她脸上的神情,让我明显看到了一个年轻“圣徒”的形象。天呐,又一个“圣徒”。我不禁略略地哆嗦了一下。

    “可……高场长能信我说的?”

    “他信。他肯定信。”

    “你怎么那么有把握?”

    “他调查过您……他亲口跟我们说过,他说您也是打小在戈壁滩上长大的,说您这个人挺实在。他还说你在宿舍里挂着一副您自己写的字。那上边写着什么……什么‘这一生决不飘浮,还要把扎扎实实的人生脚印留在我心爱的哈拉努里’之类的话。有这事儿吗?”

    我惊讶。无比惊讶。我的确写过类似特别小资的话。那是当年,刚进机关的时候,为了婉转地向机关里的老同志和镇党委的领导表示我的决心和态度,写来压在我办公桌那块玻璃板底下的。(不是挂在宿舍里的。这一点,跟她说的有出入。)但是,一年后,我就把它撤了。在经历了十来个月机关生活中种种人事风波的磨炼和刻蚀,逐渐老到起来的我,也受不了它那股稚嫩的奶味儿和几乎要让人倒掉牙根的酸味儿了。机关里的一些老大哥老大姐们还为此笑话过我。再后来,玻璃板也裂了,渗进的茶水把那张纸条洇黄了……我在裂缝处贴上很宽的胶条,把那张纸条遮盖住了。再后来,我就把它撤了。谁会把我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透给了冈古拉的高福海?还真帮了我一个大忙!

    “高场长不会亲眼看到我写那张纸条的吧?”我婉转地探问。

    “那当然。是你们机关里的人跟他说的。”

    “谁呀?”

    “那我不能说……”她调皮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你瞧你瞧,还要我到高场长跟前去替你为韩起科求情。可你……不过这要是真让你特别为难,那就算了……”我故意退让了一步,并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招果然见效,她马上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我似的,愧疚地瞟瞥了我一眼,然后,吐吐吞吞地说道:“听说是你们镇机关的一个什么人。”

    “镇机关的人?谁?”

    “这,就不太清楚了。高场长也没细说。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

    镇机关的人?谁?谁会留心收集我早年的这种生活细节,来向高福海报告?机关里真有高福海的“线人”?有趣!联想到高福海能那么详尽地掌握“三五零八会议”的情况,这个“线人”应该是张宋二位身边的什么人。谁呢?忽然间,一个嫌疑对象一下在我视线里蹦出——小哈。哈采英同志?对,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她是宋振和身边的人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冈古拉人。是的是的,她亲口跟我说过她是冈古拉人,她一大家子人在冈古拉生活过许多年,后来是宋振和这小子把她和她的一家子调到镇上去的。离开哈拉努里前的那天晚上,她来给我送行,还送了一本马卡连柯的《教育诗》给我。临了要走了,她还突然说了一句,她这些年一直挺怀念冈古拉的……她说外头的人都不了解冈古拉荒原,更不了解长年生活在这荒原上的冈古拉人。他们也不可能了解冈古拉荒原和冈古拉人。她说外头的那些人卑视冈古拉,瞧不起冈古拉,只表明他们是一帮特别自以为是,特别自作聪明的家伙而已。在她看来,这些家伙一个个都特别可笑等等等等。哦,她还说什么了?记不住了……当时,只顾着欣赏她说话时的那种特殊神情了——因为,平时很少看到比较沉默寡言的她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也很少见她能把话说得如此“咬牙切齿”和“淋漓尽致”。一旦真的看到时,认真体会了一把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小女子,一旦“恶向胆边生”时,那种从每一个骨节眼儿里焕发出的神采魅力,还真就被她完全吸引住了。

    “高场长没跟你们说,那个给他透消息的人是男是女?”我再向马桂花追问。我得落实这个“线人”到底是谁。

    “没说……”

    “也没说是在机关干啥的?比如,在保密室什么的……”

    “没说……”

    “哦……”我很失望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认定了这个“线人”就是小哈。因为有一回——大约是半年多前吧,这位哈采英同志到我办公室里来通知什么事,说完事,居然呆着没走,一直盯着我那破玻璃板看,过了一会儿才问:“原先你这儿压着的那张纸条呢?”我笑道:“干吗?早撕了。”她还不信:“不会吧……”我当即把玻璃板起开,验证给她看。她还惋惜地叹道:“撕了干吗?那句话说得挺好的。”第二天中午,去食堂打饭。先行已经在那儿排着队的她,破天荒地招呼我过去,让我加塞儿到她的前头,并在后边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她说:“喂,‘脚印’同志,你真把那么好的一段话给撕了?”

    机关里,除了她,没人会认为这段话真有多好。那么,一直“深藏”在哈拉努里镇机关,为高福海提供种种“情报”的,就是这位小哈同志了?!!

    我下意识地再次抬起头去打量马桂花,下意识地拿眼前这位“小桂花”去跟我记忆中的“哈保密员”做比较。这时,“小桂花”恭恭敬敬地坐在我那张招待床的床沿上,双腿并拢了,两只脚也并拢了,两只手撑在床沿上,完完全全像一个荒原深处人家初入洞房的新娘……她和小哈一样,神情中都有一种我非常熟悉、又特别需要的东西,那是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又总在撩拨我心尖,让我躁动而又在渴求着。从远处看,你会觉得,她们对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是绝对认命的。但走近了再细看,她们也有渴求,也是不满,更在祈望。我真想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跟她说……说一句什么……我忽然想起,在“屠宰场”她那个大房间里,她那张床,床腿是土块垒的,床板是用苇把子,或红柳把一类东西替代的。印花床单早已褪成淡黄色的了,床沿上也铺着一块塑料布,但不像小哈床上铺着的那块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她这一块更像是用运送化肥的包装袋改制的。床前整整齐齐地并排放着四块红砖,红砖上放着一双带搭襻的黑布鞋。“抢着在我进屋前,连自己的袜子都给收起来了,为什么没想着把这双布鞋收起来呢?”当时我还暗笑了一下。但后来,我总不住地要去注视她那双放在砖上的鞋。感觉中,好像她悄然隐身坐在床沿上,故意只露着自己那双脚和鞋,在倾情注视着这冰冷的“屠宰场”以外正发生的一切……

    当时,我还暗自告诫自己,她还没满十七岁,而你又刚到冈古拉,还肩负一份重要使命。感情这种事尤其不能操之过急,更别过分放纵了自己。但我马上又反驳我自己:我怎么放纵自己了?又怎么操之过急了?更何言“过分”之有?我不就是看了两眼她这双鞋嘛(而且还是悄悄地看的),暗自想象了一下她整个的人和她那双脚……悄悄地寻找了一下弥漫在她这屋里的干草(青草?)气息……哦,你闻到过,刚进入夏日的那头一个十天里,鲜嫩的苜蓿草还没开花时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清香吗?你闻到过成千上万公顷紫木樨长到你齐胸高以后,一下子绽放出那无数小胡蝶般大小的紫色花朵时,发出的清香吗?不,不是让你远远地嗅一下,而是让你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整个“淹没”在那紫色小花的大海深处,你所能接受到的那种气息,那种非常非常浓烈,却又非常非常清淡悠远的气息……

    哈哈,你没有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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