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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翌日,夜郎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的,小李正用拖把拖地,见他坐了起来,就嘟囔不迭着他昨日一夜所受的罪孽。夜郎只是嘿嘿地笑,骂了几声李贵,掏了钱让小李到街上买了糟糕去吃,自己则去找到工商局长的儿,让其去找李贵贷款。李贵虽收了几条“红塔山”香烟,拿派作势了一番,但还是贷了款,当场提出办营业证的要求,那儿子满口答应,甚至发誓起咒,总算把一场事安妥下来,夜郎便觉得胸闷头晕,回来扳倒头又睡。

    睡起来,才要去清风巷通知吴清朴,却有人在院门口打问夜郎是不是住在这里?早惹动得全院的人都出来看稀罕。五顺跑上来说:“夜郎,来了个花不棱登的要找你!”夜郎说:“这么多的事!我成国家总理,日理万机啦!”立在楼梯过道往下一看,见是丁琳,没有声张,先返身进来把衣服穿好,就提了床上的毛巾被来叠。丁琳就上来了,说:“夜郎你好大架子,满院人都出来迎我,你倒丝纹不动!”夜郎赶忙让坐了,又端了脸盆要去打水,五顺便夺了盆子去了楼下,他就笑着说:“我哪能想到是你,你瞧瞧,你来了人都殷勤了!”丁琳说:“我是‘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么!你就住在这儿?”夜郎说:“贫民窟,不习惯吧?”丁琳说:“房子不错,只是院子里有股腥味。——你把扣子扣好。”夜郎低头看了,忙乱中衣服的扣子没有扣齐,脸就红了一半。说:“这院里男人多,你要不来,我们还都赤着膀子的。”丁琳说:“有女人才有文明,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常来哕?!近日忙什么呀?那日见面你答应了戏班演出要请我们票的,听说你们去了电机厂了,盼你送票的,盼得眼里出血了也没个影!不给我还罢了,吃了人家虞白的酒,也不给虞白一张票?”夜郎噎得没话可说,起身给一个茶缸倒水,嫌茶缸不干净,正好五顺端了清水来,又让五顺再去洗洗缸子。丁琳说:“我带有杯子的。”从手提包掏出一个空咖啡瓶子来。夜郎说:“到底是文明人!”把茶水沏了,让丁琳洗脸。丁琳洗了一下问有没有香皂,夜郎说:“我长这么大从没用过香皂的。——五顺,你给咱出去买块!”丁琳说:“别支使人了。”洗好了,笑着说:“我说你脸黑,原因是不用香皂祛垢甲嘛!”夜郎说:“把这张脸皮剥了里边还是黑的!”丁琳就看着夜郎的脸,又笑,说道:“虞白眼就是毒,说你是马面真是马面!你不送票是不是嫌路远怕我们不去的?你知道不,虞白原先就是那个厂的。”这使夜郎有了惊讶,便说:

    “她在那儿,干过?那是个大厂呀,效益还可以,怎么就调离了?”丁琳说:“她哪里是调离,她现在是吃了劳保。近日老毛病又犯了,你也不去看看。”夜郎说:“什么老毛病,严重不?”丁琳说:“神经衰弱,睡不着觉,人常说白日梦,她真的是白日也做梦的。”

    夜郎说:“你们女人家梦多,女人梦,狗屁蹦——没意思的!”丁琳说:“你说这话可伤人心啦!虞白连着给你做了几个梦,还梦见过她一次进了一间房子,房子里有一个大炕,炕沿上坐着你,炕里边背身睡着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夜郎,得说实话,你有没有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或许那是你老婆呢?”夜郎笑道:

    “我老婆?瞧我这样子还能有个老婆?”一直站在门口的五顺说:“夜郎,颜铭是有件红衣的。”夜郎瞪了五顺一眼,五顺没趣便下楼去了。丁琳看在眼里,说:“颜铭?这名字蛮脆的!”夜郎说:“他说的是我的一个干妹子,原在祝一鹤家当过保姆。”就端了洗脸水往楼下水池去倒。

    走下来,院子里立了好几个人,听见五顺在说:

    “我是说了,说颜铭有件红衣的。”小李说:“你这不是让夜哥难堪吗?”五顺说:“我怕夜郎一见那女子心里长出草了,偏要这么说!”夜郎哗地泼了水,低声说:“五顺,你小心我过后揍你!”五顺说:“你敢揍我,我就告了颜铭!”拿手指戳自己的腮,羞夜郎。夜郎怕他再说出什么,忙上了楼。丁琳说:“夜郎,好好坐下来说一会儿话——我有好事告诉你。”夜郎说:“你能来就是好事,还有什么?”丁琳说:“我要托你写一篇文章的。你先不要推辞,我知道你写过材料!民俗博物馆你知道吧?这就好!其实很简单,写写民俗馆的建筑,费不了多少神的,目的也不外乎是想让你拿些稿费了好招待我们。你晓得不,这是虞白的主张。”夜郎说:“你说是虞白的主张,我就不信了,那民俗馆虞白能不熟悉,偏偏让我去写,我连民俗馆去都没有去过。”丁琳说:“我也知道虞白是什么意思,她恐怕让你去那里看了,馆又离她近得很,变个法儿邀请你的。”一对眼睛就看着夜郎。夜郎心下高兴,却把脸歪过一边,说:“你又要作践我!其实我正要去她那儿的,你就来了。”丁琳说:“你们早联系好了的,这贼狐子只会捉弄我!”夜郎忙说:“哪里!清朴和邹云托我帮忙办营业证,通融好了,通知他们去办手续呀。”丁琳说:“夜郎这么积极呀,清朴是虞白的表弟,你就替人家办事,我来上门求你写材料,你还吱吱咛咛的!”

    夜郎说:“只要你不嫌我写得蹩脚,我哪里敢不遵命?!”丁琳说:“说话算话,现在咱就过去。”

    丁琳要夜郎换换衣服,夜郎没有什么烫好的衣服要换,丁琳倒责备了他:总得先脱了短裤换条长裤吧?总得穿袜子吧?不顾穿袜子也该把趾甲剪一剪。夜郎红着脸,让丁琳先到门外,自个换了长裤,剪了趾甲。

    两人来到清风巷,并没有急着去民俗馆,敲了虞白的家门,虞白在,吴清朴、邹云都在,正玩扑克。丁琳第一句话就是:“虞白,我把人给你领来啦!”虞白说:“怎么是把人给我领来啦?你们两个是双双对对逛大街逛渴了来我这里喝茶的吧?”丁琳骂道:

    “你这没良心的!”却到了厨房水管前洗脸,故意嚷道毛巾哩,虞白过去了,她说:“我是旁敲侧击了,他是没结过婚的,只有一个相好的,那也是认的干妹子。你今日好好瞧瞧,别说人家袜子破了,趾甲多长,我看人家趾甲剪得干干净净的嘛!”虞白说:“你这意思,好像要告诉我,你是媒人?”丁琳说:“是想穿双媒鞋的。”虞白说:“想死你去!”走出来,夜郎正给吴清朴和邹云讲去办营业证的事。邹云喜欢地说:“白姐,证可以办啦!我说谁都比清朴强,你还不信!”夜郎说:“我是烂套子塞了个墙窟窿,要不是认识信贷科长,我也是无脚蟹。”邹云说:“你认识信贷科长,那给咱也贷些款么。”虞白说:“别得寸进尺!”邹云就笑了,夜郎也笑起来,他只字未提自己和宽哥去见工商局和区长的碰壁经过,掉了话头,问吴清朴筹备餐馆的情况。吴清朴顿时认真,像向上级汇报工作一样,一宗一宗讲给夜郎听:请到了一名厨师,河北保定人,手艺好得了得,能做四十多种饺子,馅儿配料奇特,外形精巧美观。白姐也见了这厨师,也来家做了样品尝过了,建议打出个新名字叫宫廷饺子宴。中国的八大菜系,大多都是南方人创造的,西北以各类小吃出名,推出宫廷饺子宴,你说是什么菜系还不是,说是什么小吃也不是,可这正是介乎两者之间的席面,就类似河南一带的“水席”。夜郎听了,也是一番喜欢,连连称好。吴清朴更来了劲,拿出一沓纸来,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设想,比如饭馆门面的装饰,两层楼的,下层三间和上层三间的布置,餐桌的形状和颜色,操作室的餐具配置,管理制度的制定,聘用服务员的标准及工资支付,一条一条说给夜郎听,征询夜郎的意见。这边谈得起劲,卧室里三个女人却挽缠成一团嘻嘻哈哈个不停,原是丁琳拿了三张彩照,说是一家杂志社要选一张做封面照的,自己拿不定主意,让虞白和邹云参谋着用哪一张着好?虞白取笑这不是来让挑选的,是丁琳故意要得意的,就追问丁琳和那杂志的美术编辑是什么关系,年轻女郎的照片不用偏用三十出头女人的照片。丁琳就说年轻女孩漂亮是漂亮,可一脸的没文化,这份杂志的档次高,特意要在封面上用成熟女性的照片。邹云先是羡慕不已,要丁琳推荐了她的照片去,听了丁琳说这话,脸面上不悦了,说有文化没文化脸上怎么看得出来?大前年她仍是有一幅彩照还用在挂历上的。虞白也说是的,又说出一段笑话,是那年秋天,她还在南郊机电厂的,一天厂外村子里死了人送葬,棺木拉在拖拉机上,拖拉机前的扶手上用芦苇扎了棚子,棚上糊着一个美人图像,她近去看了,却正是有邹云照片的那页!三个人都嘎嘎地笑,拿了照片要让男人们来挑选——女人是不能评价女人的,女人也不懂女人!却见夜郎在说:“??我再没了别的能耐,若聘用服务员,或者是出苦力打杂的,我倒要推荐了给你;我住的那个大院里,有几个蛮适合的,试探人家肯来不?”虞白就说:“好了好了,用人也不能用得太狠,一天到黑都说的餐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吴清朴就收了那沓纸,五人坐下来看了照片就喝起茶。

    茶是陕南紫阳富硒茶,装在一个耀州烧的黑瓷罐里,虞白就收了桌上的一套青花细瓷杯,将五个麻色浅底粗碗拿出来,一一撮分了茶叶。吴清朴作践表姐过得仔细,龙井也舍不得,青花细瓷杯也舍不得,虞白就骂道:“这个没良心的!你以为龙井和细瓷杯就好吗?紫阳富硒茶是本土茶,看着粗糙,却味重味长,又防癌祛邪。南方茶虽好,那却要南方的水冲沏才好,我蓄的雪水没了,能喝出什么味来?喝紫阳富硒茶就得配粗茶碗。”夜郎就笑道:“这一套正配得我,清朴细皮嫩肉的,你就给他用细瓷杯!”

    丁琳说:“给我也用细瓷杯,我喝龙井的。”虞白就说:“好嗥,才子配佳人,你们两个用细瓷。”就换了杯子,注了开水。第一遍冲起,将水泼了,第二遍再注水七成,清绿之色就透出来,清香满室了。虞白问夜郎味道如何,夜郎说“好”。虞白又问:“好在哪里?”夜郎咂咂舌头,端碗又猛喝了一口,茶碗里已是一半下肚,虞白笑道:“你这喝法是戏曲老艺人的喝法,不是品是饮。我见过一些老艺人的,都是一个大搪瓷缸子,里边茶渍一层,黑如铁锈,穿一双拖鞋,或者不是拖鞋也当拖鞋趿着,有凳子也不坐,裤管抹上来蹲在那里,一边抽黑卷烟。——你怕再有一年半载也是那架势了!”夜郎就笑道:“对着的,南丁山就是那样,我现在也是茶越浓越好,光你这茶碗我倒不习惯。”邹云说:“白姐这茶是今年清明前的茶,别人送来的。我总计算,她就是不让喝,今日倒舍得了,夜郎却不领情。”夜郎说:“情哪敢不领,只是粗人享不了细福的。”邹云说:“白姐,你倒不如拿了酒来给客人喝,夜郎鼻子红红的,怕是酒量不小,什么酒也该辨得出来!”虞白说:“我是有客清待茶,无事乱翻书的人,你要想喝别搭夜郎的名,何况夜郎今日给你办事,却让我出酒,我当然要舍不得了!”邹云说:“我欠夜郎的情我自有还的时候,可说是我想喝就冤枉了。说得好,有茶清待客,有酒了也怕是‘我欲醉眠君且去’吧。”说得虞白倒脸红起来。丁琳笑道:“邹云这一句用得好,李白诗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邹云说:“我不知道,这一句我也不知道是李白的诗,听我们总经理说过这话。”丁琳又问吴清朴,吴清朴说:“要鉴定文物你问我。”丁琳偏不问虞白,虞白便说:“好笨!‘有情明日抱琴来’都不知?”丁琳说:“哟,我明白了,那次醉后第二天,你说过抱琴要去夜郎那儿,原来真的是这层意思呀!”虞白更是脸红如了火炭,扑过来拧丁琳的嘴。邹云和吴清朴莫名其妙,又瞧着夜郎尴尬,就说:“白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毒,那琴我动也不能动的。既然说到琴,白姐你弹上一曲。”虞白说:“那你洗耳朵去!”邹云说:“你只会作践我是俗人,我再也不听你的琴了,你自己给自己快乐去!”虞白说:“弹琴哪是快乐的事?学琴三年,精神寂寞,精神寂寞的人才学琴的,你是热闹伙里的人,你要快活,多和夜郎要目连戏票去!目连戏是真物器上台,什么也都是写实动作,像过会一样,露天场上,红男绿女的多,你又能趁机露脸儿,显摆衣着,又卖各类小吃,能嗑瓜子!”说得邹云咯咛儿扭转了身子,慌得吴清朴就偷偷戳她的腰,她又转过了身子对丁琳说:“琳姐,这你要给我做主,她眼里总瞧着我不是呢,平仄堡里,大款也有,领导也有,洋人也一拨一拨的,谁不说邹云气质好,死皮赖脸的还要来合影,可到家里,她却看我是俗物了,只配看下里巴人的目连戏了!”丁琳笑道:“你这么说那目连戏,夜郎也不爱听了!清朴没爹没娘的,当表姐的就要充大,要当婆婆哩口母!她也是夜郎的戏班演了一次鬼戏没给她送票,说的是你,让听的是夜郎哩!”虞白就哧地笑了,说:“丁琳倒会说话,挑拨了这个,又离间那个!邹云和我怄气是家常便饭,狗皮袜子没了反正,怕你挑拨?夜郎送不送票我就那么在乎?他就是送来,我还是不去的,现在的戏,不论演人的演鬼的,能演出什么好东西来?不是没‘戏’,就是没‘气’,欣赏戏的兴奋点要在‘戏“气’之间,你问问夜郎,他们的戏也最多有个目的性,唱念做打结合剧情达到个生理和心理的满足罢了,离开了剧场还能获得心灵上的什么陶冶?”邹云就拉了吴清朴站起来,说:“吓,说白姐脚小,白姐就扶了墙走,说起戏也是一套一套的,这么说我去看目连戏也是狗看了星星。清朴,我可是听不懂人家说话,我去街上找装饰工去,你是还在这里高雅呀,还是陪我去街上呀?”吴清朴说:“我得陪陪夜先生。”大家哄地又都笑起来。虞白说:“你去吧,夜先生过会和丁琳要去参观民俗馆的。你得罪了邹云,邹云可不就把我咬着吃了!”邹云抱了那黑狗忽地往虞白怀里一塞,人和狗就倒在沙发上,格格格地笑着把吴清朴拉出门去了。

    邹云和吴清朴一走,虞白一掠额前的头发,说:“夜郎,你说我说得对也不对、?”夜郎说:“我对戏也不懂,戏班排目连剧,这倒是老剧目,南丁山和他师叔导演的,他们倒强调那旦角学汪派唱腔,汪派的录音我听了,那女主角还学得像,整个戏还真排得不错的。”虞白说:“汪派?就是秦腔老角汪虹美吧?如果学得一模一样那有什么意思,我是不推崇流派传人的,现在戏曲界是只强调谁是谁的传人,学得再像那也只是学别人,自己的特点哪儿去了?戏曲不景气,也就在缺乏创造,走投无路了,怕才有你们这个戏班出现吧。”夜郎说:“也就是混得有一碗饭吃。”丁琳说:“哎呀,你俩是来讨论戏曲的晦!邹云和清朴走了,看来我也得走!”虞白说:“你是嫌把你行当岔了还是嫌我逞了能?我只是和夜郎说几句白话,你就不高兴了?好了,好了,你和夜郎去民俗馆吧!”丁琳说:“民俗馆要是我丁家的,我当然陪的。”虞白说:“丁琳,你今日老装了我,你平日笨头笨脑的今日怎么这样灵醒?!”丁琳说:“我在一本书上看过,说人有情人了,写文章就十分地灿烂,也有人说,爱上一个人了,倒紧张得笨口拙舌了!”虞白说:“你先是见到夜郎时笨口拙舌的,这次又出言灿烂,谁知道你怎么啦?你要夜郎写文章,反倒要我陪,那你得领我的情了!”丁琳说:“夜郎,她要把咱俩往一处拉,我不怕的,不知你怕不怕我丈夫来找你?”夜郎笑了说:“我不怕。”虞白说:“这就好,你们都不怕,我也豁出去了,就犯个拉皮条的错误啦!”便去卧室梳头换衣。与夜郎去了。

    民俗馆是清末民初的建筑,门楼系水磨青砖拼贴镶嵌而成,下以单坡板瓦顶的花岗石做了石库门框。夜郎首先看到砖额上“天锡纯嘏”四字,不知其意,虞白说取自古语“天锡公纯嘏”,意思就是天赐大福吧。门楼的上枋、中枋、下枋,均饰有砖雕,上有阳刻线条,阴刻平面,以及浮雕、圆雕、透雕着的灵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祥云等。入得门楼回看,夜郎直叹为观止的是这一面单檐翼角、斗拱重印的清水砖雕。虞白不无得意,指点顶脊正中的那个豆青色古瓷方盆寓意了洪福齐天,上枋横幅圆雕的八仙喻寿,中枋横幅圆雕鹿十景以喻禄,下枋左侧肚兜圆雕尧舜传让而喻贤,右侧的文王访贤则喻德,再是垫拱板透雕的五个图案,正中的喜喻以双喜临门,两旁的如意及两端的绳袋,喻以如意传代,门楼南侧砖雕锦鸡荷花喻以挥金护邻,北侧砖雕凤穿牡丹喻以富贵双全,两旁莲花垂挂上端雕和合二仙寓意瑞祥,门楼两边围墙高处辟有的四孔漏窗,分别了纤丝、瑞芝、藤景、祥云,寓意福寿绵长,围墙用板瓦筑的百花脊寓意花开四季,富贵长长,果子脊寓意百果结子,子孙多多。夜郎叫道:“这多亏是你来,要不我怎能看出名堂!真是有钱的人家,一个门楼修成这样,不知当年耗了多少银子!”虞白说:“我爹听奶奶说,花了多少银子她也不知道,这门楼光请匠人吃辣面吃了一担二斗。那时人修造认真,规定每一页砖都要细细打磨,一个工匠一天只准磨两页砖的,打地基时,今晚打个坑儿,灌上水,明早起来水不渗才算坑砸得合格,否则还得重来。先祖是指望这房子百年千年传给后代的,可哪里知道这房子如钱一样,没有钱不行,钱多了就成社会的。一个门楼挖空心思地要寓意这个寓意那个,表面上似乎很雅的,其实俗气不堪!”夜郎说:“不管怎样,毕竟留下这个建筑,也留下当年西京本土的民风民俗的。我就有个感慨,如今就业难,看孩子对父母孝顺不孝顺,就看能不能考上大学,看一个历史上的人物功过,就看他死后还给人民造福不造福?秦始皇就是个好皇帝,现在一个秦兵马俑坑给中华民族争了多少的光,赚了多少旅游钱!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就连人死了也需要房子,乡下的要做棺,要拱墓,城里的有骨灰盒,过去的地主富农买房买地,现在乡下一般的农民省吃俭用,也是第一个建设就是盖房,活着没有盖新房子,好像一个总统没有治理好国家一样,很丢人的。时下的西京城里房地产热,大款们也都广置房产晦。”虞白说:“其实呀,人是从泥土里来的,最后又化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后,装什么呢?有一个字,人被四周围住了,你说是什么?”夜郎说:“‘囚’字。”虞白说:“你真聪明,是个囚字,房子是囚的,人寻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来——这倒有点像投案自首。”夜郎笑道:“你说的有意思,把它写出来倒是一篇好文章!”虞白说:“丁琳向你要的不是这个,你还是好好记着这建筑的模样,写那民俗的事吧。”

    两人踏过碎石铺成的庭院,往前楼大厅来。前楼是单檐二层硬山造,泥塑纹头脊,承重隔栏通体雕刻福禄寿三星和刘海戏金蟾图案。月梁两端雕凤凰,梁垫刻牡丹,包头梁的三个平面都是黄杨木,共饰三国演义故事四十八幅,人物都是上半身大于下半身,人大于马。大厅两侧墙壁贴砌磨细方砖,左右耳室门岩制作精细,横额砖刻居仁、由义。檐口六扇长窗的中夹堂板、裙板及十二扇半窗的裙板上,又是二十四孝图。沿前天井门扉的六块山水障板上,更有浮刻的山水画,合之好似山水屏风,拆开如同山水册页。沿后天井的门窗上,装有双龙抢珠铜质搭纽,北瓜形插销,下槛用海棠形销眼,而沿前天井的门窗上,则装仿古币铜质搭纽,双桃形插销,下槛用蝙蝠形销眼。夜郎一一看得仔细,待看出厅内梁柱上的四只木雕纱帽翼后,忽然醒悟,说:“那顶脊上的聚宝盆是进门有宝,砖雕门楼内上枋的八仙是抬头有寿,厅内梁柱上的木雕帽翼是回头有官,门窗上的古币搭纽和门槛上的蝙蝠形销眼该是伸手有钱,脚踏有福了!”虞白抚掌叫道:“说得对,说得对,民俗馆开办了这么多年,来参观的上千上万人,倒还没一个看出这层名堂的!”

    民俗馆的服务员已迎出来,见是虞白,自然都熟悉,便要去沏茶,虞白问道:“小魏,那个剪花婆婆还在不?”小魏说:“还在的。大姐昨日捎来的两包奶粉,我交给她了,她只是感激,却舍不得吃,她说她剪完了‘剪花娘子’,要给你剪一幅的。”虞白说:“那使不得的,我送她奶粉可不是要换了她的画!”小魏说:“那也是平等交易么。市上来过许多画家,还不是谁说个她剪得好,她就送人家一幅的。”虞白说:“都是些骗子!”就对夜郎说:“夜郎,这民俗馆里是死房死墙的,没多大意思,最值得看的,如果要写最值得写的,倒是剪花婆婆哩!”夜郎说:

    “什么剪花婆婆?”虞白说:“了不得的一个人物!我领你去见识见识。”领了夜郎就到厅后,沿木梯上了厅二楼上。楼上五个隔间,分别是几间办公室,靠西头一间原是会议室,门开着,桌椅板凳集中了半屋,一个老太太正侧了脸坐在里边,头一摇一摇地仰视着什么。虞白叫了一声“大娘!”老太太仄了头,木呆呆的,突然一脸生动了,说:“女子,女子,快进来坐!你也瞧瞧,我把‘剪花娘子’弄出来啦!”就扯了虞白近看远看,左看右看,如疯了一般。

    夜郎这才注意到一面墙上悬挂了两丈多高一幅剪纸画。画面上只是一个女人坐着,头戴凤冠,肩系霞披,窄袄宽裤,尖手小脚,那衣裤鞋袜上缀满了奇奇怪怪的花朵,而围绕着女人的周围则是各种飞禽、走兽、爬虫,色彩大红与大绿,造型奇特而简练。虞白说:“怎么样?”夜郎说:“好。”虞白说:“怎么个好?”夜郎说:“我也说不清,只觉得看着舒服。”虞白说:“这就叫气功了!”夜郎说:“气功,这怎么是气功?”虞白说:“什么事情你投入了,认真了,进入了境界,这就产生了气场;好的艺术品都可以称之为带有气功,你一接触到它,就会感到一种愉悦的。”夜郎还在疑惑不解,老太太听得高兴了,说:“女子,那我这是艺术品啦?”虞白说:“当然是哕,大娘,这件作品可不要轻易送人哩!”老太太说:“这是给民俗馆剪的,馆长说了,这幅给五十元??”虞白说:“才五十元?”老太太说:“五十元还少呀?咱吃在这儿住在这儿,还落五十元不少哩!馆长说,馆里没钱,能不能再住下去,还说不定,让我回去剪下画了,以后民俗馆要全部收购的,女子,我念了佛了,谁作想剪纸还剪出钱了!”老太太说着就拿出一幅画要给虞白,虞白不要,老太太脸上不高兴,说:“女子看不上?”虞白说:“不是看不上,我不敢要的。”老太太哪里信这话,蔫头耷脑又坐到那里去了,嘴里唠唠絮絮“你看不上的,你看不上的”。虞白不好再说什么,画仍是没要,和夜郎就退下楼来。

    服务员已沏了茶在厅里桌子上,两人一边吃茶,一边看那堂柜上摆设的夏樽、周鼎、玛瑙盘、琥珀盂、玉灯、珊瑚树、金枝玉叶。夜郎说:“那老太太是哪儿来的,倒一手好剪纸?”虞白说:“西府旬邑人,姓库,老太太一生过日子不是好妇家,却就爱剪纸,惹得村里鸡嫌狗不爱的。前几年县文化馆的人去下乡,偶然发现了她的一幅剪纸,惊讶得了得,买纸送去让她剪,她竟疯了一样,日夜剪了不停。那些作品到西京展过一次,几乎轰动了美术界。以后常有人去她那儿套购她的画,民俗馆知道了,就把老太太接了来剪纸的。你看看,那么大的一幅作品,要剪七八天的,却只给五十元,太不像话了!”

    夜郎说:“乡下有些怪人哩??瞧她欣赏自己作品的那个得意劲,真有些神经兮兮。”虞白说:“她也是太爱她的作品么,一般人以为她是个疯老太太,其实是她的思维与常人不一样罢了,你也瞧见了,她在人头上剪了个月亮吧,竟能剪成一环套一环的一串月亮,我还没见过哪个画家敢这样处理的!她的画在乡下常送人,谁有病,就剪一幅,一边剪还一边念口诀,一字不识的人却也出口成章像跳神一样,可那画挂在屋里就能治病的。”夜郎说:“你这是说得过分了吧?”虞白说:“你不懂。”就不言语了。不言语了,又觉得不妥,说:“夜郎,你看看这厅上的对联,能补齐缺的字吗?”夜郎看去,左联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口一步乐意无穷”,右联是“以让为得,以屈为伸,忍三分物情口顺”,因年事已久,残缺二字,不可得知。夜郎说:“看那意思,上联缺的像是‘退’字,下联可能是‘乃’字,你说呢?”虞白说:“是‘自’字更好。这联语倒好,??整个民俗馆我只喜欢一些对联,尤其后边居室有一闲联,写的是‘促拍敲棋,雅人所事;高梧修竹,静者之居’。”夜郎说:“那副对联应该挂在你房子才是。”

    虞白定定地看着夜郎,说:“是吗?”嘴角皱了一下,纹路极好看,是要笑了又没有笑的那种,遂之消失,身子也懒起来,仰躺在高背椅上,说:“夜郎,我是有些累了,你往后边看去。”夜郎说:“我倒忘了你是病人。”自个往大厅左右书房去看。右边一间进深较浅,开问也狭窄,中间的步柱不落地,柱端雕有花篮,插牡丹、荷花、兰、菊。左边一间内设立柱,用银杏隔扇与飞罩划分内外,红木壁橱上刻有隶、篆、草、楷各式书法,除过一套红木家具外,墙上也有一联:“焚香细读斜川集,候火烹煮顾渚茶。”穿过大厅,是夜郎未料到的竟是偌大一个庭院,足以容纳上千人的,院中蓄一水池,池上亭楼桥廊山水花树一应俱全,且布局恰到好处。院东西各有厢房,西廊下有水,一头与水池相通,一头暗过花墙,廊房南端处有园门则封了。夜郎猜想:被封的那边便是虞白的小院吧,那这水就连着了假山下的水的。

    过了庭院,后边便是更大的主楼,看二层前廊二十根檐柱一律雕成竹节形,柱顶又呈希腊科林新式,柱间有铸铁栏杆,上铸“延年益寿”篆字并嵌太极图,天井四周饰以葡萄、卷叶、绶带、花环、璎珞纹挂落。步上楼去,前中楼二层间有走马楼相连通,在前楼的后廊上可清楚看到中楼三楼窗檐下的八幅大型壁画。楼上有几处卧室,皆配古式红木沙发,铜质烟缸、西式座钟以及桌椅、榻、几及麻将、烟壶。另有几室展出着老西京的特产样品,各类小吃、手工艺品、陶瓷、玉器、缂丝、竹编。有喜堂的模型。有社火赛会的模型。这些夜郎一看就明白,用不着多留神,而惊讶的竞有一室展出了西京城昔日出演《目连戏》的盛况的模塑,傅罗卜其丑无比,刘氏四娘妖艳绝伦,更壮观的是阴曹地府的鬼国、鬼都、鬼城、鬼街、鬼巷里的鬼君、鬼后、鬼官、鬼吏、师、将、民、卒,以及男鬼、女鬼、老鬼、小鬼??要么青面獠牙,要么披头散发,要么赤目突出三寸,要么长舌吐出半尺。墙上有一说明,上面写道:目连救母的故事在西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不仅故事情节生动感人,而且很多祭祀活动贯穿于表演之中,体现了浓厚的民风民俗和地方特色。戏中的灵官镇台、放猖捉塞、耿氏上吊、娶刘四娘、请巫禳解、地狱救母数场戏中的祭台、清场、找替身、立郗氏幡、回车马、童子数花、祭叉等法事,那种半阴半阳,人鬼神交织糅杂的氛围使目连戏更充满了神秘色彩。在半个多世纪前,目连戏在西京专演的有宝和班、安庆班、康兴班,剧目扩编到四十八本之多。据西京记载:七月初,先数日市井买冥器??及印卖《尊胜目连经》,又以竹竿砍成三脚,上织灯窗之状,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观者倍增。——夜郎低了头便在泥塑人鬼模型中寻自己扮演的打杂师,心想以后若再有人要泥塑现在的戏班,以他的形象来捏,那才真有了意思!又发现橱柜玻璃内还放有几卷目连戏本,有的仅有一半,有的仅存两页,而那两页上正刊印一出《扯谎过殿》,上有代理阎王聂正伦上台的七句半:

    今日里遂心愿,我跛爷坐中间,代理阎王掌大权,过去当吏啃骨头,如今官高找大钱,适才我问一案,二鬼把财贪,两人各罚三吊五,拿与太太缝衣衫……

    夜郎便想,戏班还没有排过这出戏,到处搜寻本子,怎么就不知道来这儿看看。一时心情激动,才要叫服务员开了橱柜披览剧本,却一眼在另一卷里看到了一行字,字里有“马面”二字。虞白说自己是马面,自己也以马自足,且看看这戏里的马面做什么。便看了,原是甘脱身吹牛撒谎,连哄带骗谋取了牛头的职位,这一段独白写道:

    甘脱身:马面,你说你会搞啥子?马面:我会打条编筐子。聂正伦:判官,你又说你会搞啥子?判官:我会到处扯把子。阎王,你又会做啥子?聂正伦:问案我会装傻子。

    夜郎恼丧了脸,骂道:“娘的!”脸拉得更长,从展室步行下来。

    虞白还在大厅里喝茶等他,因为无聊,也是双臂趴在桌上,脖子上的挂链就露出来,正痴眼儿看吊搭在桌沿上的那枚钥匙,夜郎进来的时候也没理会。夜郎其实并没有看到她玩着钥匙,虞白趴坐在那里,背身实在像琴,心里便有了痒,一时把持不住,向她走去,站在身后了却怯下来,只用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脊骨,戳得有意也无意。虞白转过身来,忙收了钥匙,脸已经红了半边,却要说:“怎么了,气色倒不好的?”夜郎第一回触着了她的身子,又平安无事,心里为自己的勇敢而幸福。听虞白说气色不好,想是刚才看目连戏本惹的懊丧还在脸上,就说了刚才的事。虞白已从窘里恢复,连说:“是吗,是吗?”看着他笑。夜郎可以看着别人,看很长的时间,却经不得别人这样地看他。虞白看着他笑,眼拉得很长,光芒越发激射,他就发虚,似乎是一尊泥塑耐不住雨淋,一棵秧苗子受不得烈日曝晒,脑袋蔫下来,说:“能在阴曹的肯定都丑怪——偏偏我长这个脸。”虞白说:“这脸怎么啦?男人要那么好看干啥?”夜郎笑了一下,说:“要好看也来不及了??

    原来西京城里早就演过目连戏的,南丁山到处搜寻资料,倒不知道来这儿看看。”虞白说:“先前这里还有几把祭叉的,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你们戏班能拿出打叉的绝活吗?”夜郎说:“还可以的??”话还未说完,虞白却起身匆匆往厅西北角的那间服务室里了。夜郎才在疑惑,一群人叽叽喳喳从门楼进到厅里来了,便有几个妇女斜眼瞧着他在说:“这是戏班人,没错,是那个打杂师。”“是吗?戏子都是俊哥靓姐的,他这么个长脸?!”“长脸总比你个没脸的好!?‘我晚上去歌舞厅陪陪舞就没脸呀?他们戏班说得那么好听,到咱厂还不是为了赚几个钱?听说这次给了他们一万五千元的!”“那分摊下来又能有多少?剧团现在都发不了工资。难为他们来演了鬼戏!搞文化需要经济,但现在却反了,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也好嘛,这些戏子就可以当一回他们的表演艺术家了嘛!“”别那么损人!他要听见了。”“听见了咱去握握手呗!”果真就过来和夜郎搭讪,火辣辣的眼睛把夜郎从头看到脚,嘴上说了“我们认得你,烧成灰也认得你,我们都是追星族”,耳咬耳地又批点了他的头发没有橱油,衣服不是名牌。

    夜郎终于弄明白这是南郊机电公司的工人。与她们握了手,打哈哈,她们就到庭院里去大呼小叫了。虞白便从服务室出来,一边招呼着夜郎,一边就走出民俗馆,夜郎撵上来,说:“你猜我见到谁了?”虞白说:“我看见了她们了,才躲了的。”夜郎说:“听丁琳说你原是那个厂的,见了她们倒躲了?”虞白说:“离开那厂我就不愿再回去,谁也不想见的。”夜郎说:“那是个大厂,效益还挺好么。”虞白说:“你去了一两天了解什么?那么一个大厂,正因为大,有自己的医院、影院、俱乐部、福利区,从托儿所一直到中专,四周又尽是农村,成了个独立王国。建厂几十年了,人员不动,子弟又都是顶班,结果夫妻同一车间的,父子一个部门的,裙带关系盘根错节,你要得罪一个人了,说不定就得罪了一大片,你想想这样的大企业能有活力?现在报纸上、书本上到处批判中国的封建村社文化,批来批去,可城市里却成了楼院文化、单位文化,那样的环境还培养什么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只产生小市民!”夜郎见她说得动了气,倒不好言语,说:“我没在工厂呆过。”

    虞白说:“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全参观完了吗?你说,参观完了,是立马回去给丁琳写文章呢还是回我那里去?还是到街上再去转转?”眼睛又盯住夜郎。夜郎说:“你说。”虞白说:“我要你请我吃饭,敢不?”夜郎说:“行啤,你要吃什么?”虞白说:“如果心疼钱,就不勉强了,可我给你要说的——赞美女人是一种高尚,请女人吃饭也是一种高尚!”

    两人随巷往东走,虞白说:“我要吃粤菜,吃大龙虾,吃片皮鸭,吃蟹黄包子!”夜郎说:“吃啥都行,你点菜我掏钱!”到了大街上,行人都拿眼光瞧他们,夜郎就故意退后,拉开一段距离,虞白就停下来,等他走齐了,说:“你个大男人倒没我走得快。”夜郎说:“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看你??你真美,在家的时候倒不觉得,一出门,人与人一比就出众了。”虞白说:“是吗?”夜郎说:“真的是,我刚才退到后边,就是看看你的美法,也不想让我这丑男人并排与你走了,影响你形象。”虞白说:“那你怎没想到和我并排走了,你更衬托我美呢!”偏不让夜郎或前或后,自己又说:“我美什么,我知道并不美,我只是气质好些罢了。”在大街上走,自行车只能推着,虞白就说她脚疼,两人就钻一条巷子,瞧瞧没有警车,夜郎骑车,虞白坐后。夜郎的感觉里,虞自在后坐着,就如被他背着,他的后脖根有了一丝热烘烘的呼出来的气息,酥酥地痒,他就兴奋异常,车子骑得飞快,且不停地瞄着路上的小石子或那些坑坑洼洼碾过去,虞白的胳膊自然弯过来抓着了他的前右衣襟,叮咛了慢些慢些,别把她颠得撂下去了。夜郎说:“技术好得很哩!”偏双手也撒了把,吓得虞白一阵小叫,夜郎才老实下来。车子一骑得慢下来,夜郎低头就看着虞白拉衣襟的手。手并不小,极其肥胖,奇怪的是指根粗而指尖细如刀削,且小拇指竞短于无名指一半。夜郎说:“虞白!”虞白说:“嗯。”夜郎说:“你这手真好。”虞白立即把手收了。说:“你别取笑我,我恨我这脚手了,这么瘦的人,脚手却肉乎乎的。”夜郎说:“胖是胖,指头却那么尖长的,这就好看了。”虞白把手又弯过去抓着衣襟,五指在动着。夜郎说:“小拇指头真好玩,那么一点!”

    手又要退回,但离开衣襟了又抓住,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来照相手都要放到身后的。”夜郎说:“我想到是鸡爪子了!鸡的一个脚趾就长在小腿上的。”虞白另一只手在夜郎的背上捶了一下,骂道:

    “你真坏!”夜郎越发得意了,说:“不是鸡,是凤——行吧?”虞白在后边说:“你们男人会说话。”夜郎突然有了冲动,脸先红了一下。脱口说:“我能摸一下吗?”虞白说:“不行!”夜郎一只手已经离了车把,又落回车把,多少有些难堪了,说:“那我就多看看。”虞白却把手完全地抽回去,再也不抓衣襟了。两人一时无话。巷道不平,出现了一截一截污水蚀陷的坑,车子左拐右拐,车轮还是碾进坑里,没有倒,却咯噔颠了一下,虞白的手又弯前来拉紧了衣襟,在说:“不让拉还要拉哩!”夜郎知道她在解嘲,为刚才的行为作台阶下,心里倒感谢了这凸凹不平的路石:却不知还再说些什么好。心里装了鬼,这么骑着,身子便不自在起来,先是觉得后座上的虞白一定在看着自己,有被人审查的尴尬。他的头发粗乱,后领或许有了污垢,她是不是在嘲笑和讨厌他呢?车子终于在一家粤菜馆门前停下来,虞白却指着斜对面的一个小吃摊说:“我要吃面皮!”夜郎说:“面皮有什么吃的?”虞白说:“你以为我真要吃粤菜吗?我是试你舍得不舍得的——我要吃面皮,只吃面皮!”夜郎似乎有些泄气,说:“吃个面皮,何必跑这么远的地方?”虞白说:“你后悔带我走了路?!”嫣然一笑,已去了小吃摊,将张票子递上去,叫道:

    “来两碗!”

    吃罢,两人都是红油嘴唇,虞白从小挎包里取了餐巾纸来各自擦了,夜郎说:“我真丢人,倒让女的掏钱。”虞白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男女吃饭,吃多吃少必须要让男的掏钱,说得也好听,是给男的一次爱的机会。”夜郎说:“我没这个机会了。”虞白说:“你不是又给了我机会?”说过了,又说:“你笑什么,别把玩笑当真的!”夜郎不语,跨上车子狠劲地蹬,巷里人躲闪不及,有人骂街,虞白的脸面就过不去,说:“夜郎二杆子!你疯了?”夜郎说:“你见过鹿吗?”虞白说:“没。”夜郎说:“八月的鹿在山上跑起来就疯了似的。你知道它为什么?”虞白说:

    “为什么?”夜郎说:“八月份麝生成了,它为它的香而狂哩!”虞白说:“瞧你老实,倒这么贫嘴!这是往哪儿去呀?”夜郎说:“风往哪儿咱到哪儿,我驮你天上去!”车子到了东城墙根,折头随墙根的马道又向前,虞白脚一踩地,跳下来了。夜郎只好停了车,说:“在这里也好,城河沿的树林子里,有许多消夏的园子,咱也去坐坐。”两人过了东门洞,绕到城河沿上,树林子里果然有数处小园子,园内的条椅皆隐于树丛或遮有大的阳伞,灯已经亮起来,一对一对男女进去了,买了座位就钻进阳伞和树丛去,送冷饮的只管送去冷饮,别的就不再有了眼睛和耳朵,坐在园中那一盏乍明还暗的灯下数点钞票了。夜郎和虞白进去,只有北边角落的一个帆布篷下才离开了顾客,夜郎即去交纳座位钱和买冷饮,虞白四下里看了动静,先进去坐了。篷子极小,面对着城河斜坡上的树林子,树密得黑影幽幽,看不见城河水却听见水里的青蛙唤,篷的左边和右边恰有两株小树遮掩,如丫鬟伺立,里边是一张两人坐的木椅。虞白才坐下,一只萤火虫就从密林子飞过来,灯不照它它自照,停在篷的柱上。虞白伸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住,模模糊糊看见柱上刻有联语,一边是“树林深处情意多”,一边是“帆布篷里幽梦长”,正想着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就听得近旁有人在嘻嘻不已,扭头看去,透过树叶,不远处的一丛树中也坐了一男一女,女的正蹲在那里,头偎在男的腹下,呜嘬有声。虞白先不知是在干什么,猛地醒悟,心慌气喘,恶心要吐。夜郎端了冷饮过来,说句“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的”,虞白脸脖顿觉火烫,起身即往外走。夜郎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她不答话,走出园子已经到了马路上。夜郎只好拿了两瓶芒果汁追出来。虞白说:“你就领我到这样的地方?!你常来这儿吗?你是不是常来这儿?!”夜郎问是什么地方,虞白说:“都是些狗男狗女,下贱死了!”夜郎也不再问,只好说:“是你要去的,怎么是我领了?你嫌那里肮脏了,咱到前边那个歌舞厅去,反正时间早的。”车子一个带一个又走,夜郎在前边哧地笑了。

    虞白说:“你笑什么?”夜郎说:“你怕是把我当坏人看了,哪就又敢去歌舞厅?”虞自在后边闷了一会儿,说:“那里毕竟人多,你就是坏人,我也不怕你坏的!”

    到了歌舞厅,买了票刚进去坐下,夜郎立即低了头,悄悄说:“今日这是怎么啦?这里也呆不成的。”虞白说:“嗯?”夜郎说:“前边那桌上坐的都是戏班的几个女演员,我得去打招呼,要不看见了咱们,不知该如何糟践我了!”虞白说:“是我给你丢人啦?”别转了身子,生气了。夜郎说:“那好吧,咱们跳——我又不是贼,怕谁的?!”虞白却说:“你去吧,人心没二用的。过会来跳舞,我在这儿等着。”舞曲就响了,旋转灯光立时使厅里花花点点,恍惚迷离。夜郎走过去,那桌上一片惊叫,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几个手就把夜郎往座位上拉,夜郎不好意思往女人群里坐,扭过头朝虞白这边看了一下。一个女的在说:“和谁来的?哪个漂亮妞儿?叫过来认识认识!”夜郎说:“我是瞧见你们进来了,来寻你们的。”一个女的说:“别耍花嘴!你真要这样说,我们就把你霸占了!”夜郎好像在推辞,那女的就叫道:“不会?不会你来干什么?来来来!”夜郎就被拉进舞池。夜郎的舞姿实在不好,似乎只会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机械地走。虞白抿嘴儿偷笑。一曲刚完,有女的就把一杯冷饮递给了夜郎,说:“夜郎跳得不错么,如果赏脸,咱跳一场。”便又拉夜郎去了舞池。

    一连三个曲子,夜郎都是陪戏班的演员在跳,虞白先在寻着夜郎的身影,后来就寻不着了,自己去买了一包瓜子,无聊地嗑起来。

    夜郎摆脱不了那些同行的纠缠,与每人都跳了一曲,心急得火烧火燎,又不好说明,只扭头看远处呆坐着的虞白。后来,那张桌前似乎不见了虞白,一回头却见她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心想:她一定在暗示我了!这一曲跳完无论如何得去她那儿坐了。心下分神,脚步就乱了,几次踩了女伴的脚,女伴骂夜郎笨牛,偏要教他,还挽了许多的花子。夜郎也故意越发笨拙,只会慢四步,说毛主席就只踏慢四步,那女的说:“毛主席是天生帝仪,不怒自威,谁又怕了你的?——跟你跳真累!”好不容易一曲结束,那女的倒不高兴,埋怨夜郎和别人跳得还挺好的,怎么和她就不行,是她不漂亮吗?还是压根儿就瞧不起她?夜郎笑着直道歉,还特意买了一杯咖啡让她喝,然后推辞要去洗手间,幽灵般地就退到虞白的桌上来。

    虞白却不在那里了。

    夜郎心里着急,表面上还作着平静,衔了一棵烟一边吸着一边往舞池里看,还是未见虞白与他人跳舞的身姿,就怀疑是换了座位。站起来绕舞厅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身上就一层汗,出来去洗手间解手,估计虞自在隔墙那边的厕所里,故意咳嗽了几声,不见反应,出来站在过道,一眼一眼斜视了从女洗手间出来的人。足足一刻钟,仍是没有虞白的踪影。夜郎有了不好的预感,又一次去舞厅转着看了一圈,忙去大门口问门卫,门卫说是有一个高个女人刚才独自走了的。夜郎撵出来,门外空空荡荡,自己的那辆旧自行车横倒在墙根。

    虞白早早离开舞厅回到家里,几天里心情凄凉。她怨恨夜郎是和自己去的舞厅,却将自己冷落在一旁不理不睬;看夜郎的步姿虽是笨拙,但绝不是一次两次到过这种场所;自己毕竟是年纪大了,是没有了那些女孩子的青春和活泼,既然人家那么欢乐,何必自己也掺进去尴尬呢?一肚子的烦闷无人诉说,吴清朴和邹云虽也隔三岔五地来家,可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他们餐馆的事,虞白也懒得过问,只对琴独坐,古琴是弹拨少,抚摩得多,每每弹过,屏息以听,似觉波涛苍茫,木叶萧寥,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泪潸满面。便作想:我这成什么形状,总为细枝末节的小事流泪,现今的人了,又这般年纪,偏有林黛玉那些多愁善感,倒令人恶心!就出了门,在街上走,让热风吹着,出一身的汗,围着捏糖人儿的老头看热闹,然后去民俗馆瞧库老太太的剪纸。库老太太是个好说的人,一边剪纸,一边提说乡下的怪事:哪一年下冰雹,大者如拳,小的也是核桃般大,包谷苗全砸趴在地上,王小在沟垴放牛,牛也被砸死了;哪一年发洪水,畜死了一半,人也死了一半,她和老伴是爬上了麦秸堆顶上的,眼看着水涌进她家门,门扇就倒了,水再一退,屋里的东西便随水而去,几乎没有响声,像水里有什么怪兽,轻轻地一呼又一吸,什么都没有了;哪一年,腊月二十八了,天上却打雷,要过年了打的什么雷?她是去后坡刘海家买了一个猪头的,才路过岸畔就见一个火球呼地砸下来,她就往石头窝里钻,火球就追着她砸,左一砸,右一砸,都砸在石头上,那个猪头就砸着了,烧焦得像一疙瘩炭,回了家老汉倒骂她把猪头没藏好??库老太太喜欢说这些异灾怪事,一边嗬嗬地笑着,一边要不时地插进有关老汉的事情,骂骂咧咧几句。虞白对库老太太说的事极感兴趣,并且在她的每一幅剪纸里都能发现她经历过奇异之事的感觉和印象,两个人就合了脾气。库老太太说她请客,还是辣子开水泡石子馍,一人一碗。虞白见她饮食差,以为没钱,倒掏了一百元给她,库老太太收了,解开扎裤管的带子,把钱塞进袜筒里。库老太太还是个小脚,夏天里依然穿袜子,扎裤管,袜子里鼓鼓囊囊竞塞了四五百元钱。虞白埋怨她有这么多钱却只吃开水泡馍,库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说:“这你不要给任何人提说啊!我那死老汉送石子馍来了,也不要说的。钱攒下来,我要控制着给他花,他是一辈子嫌我不会过日子,一次给他了,过后就又嘟囔我,一次给他一点,他就不怪我剪纸了!再者,我吃这开水泡馍,馆里人也同情我,会让我在馆里多呆呢。”虞白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老太太到底是个农民,小心眼,爱占个小便宜,好气的却因贪小利把自己的作品那么贱地送人!?就提出让她住到自己家去,吃的用的、剪纸的彩纸颜料,自己一尽儿全包了,却并不拿她的画。库老太太说:“那不行的,花馆里钱是国家的,花私人钱我昧良心哩!”不愿来家住,却感激虞白待她好,说虞白是多么漂亮,而她年轻时也漂亮,腰也像虞白这么细的,辫子便比虞白长,长到了屁股蛋上,给她骚情的人就多哕!说到这儿,库老太太嘿嘿嘿地笑,问虞白有没有个相好的?虞白摇头,库老太太却说:“我有的,是个货郎担儿??他现在该是老了吧,可一做梦,还是那个笑嗬嗬脸,丹士林褂子系条腰带,嘭嘭嘭,嘭嘭嘭,在我家门口摇小鼓儿!”虞白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库老太太,越发喜欢了这个小个子女人,倒不好意思看她的脸,却偏要问:“后来呢?”库老太太说:“那还不是吹了?村里人在毛柳坝上捉了我们,他就被打跑了??我这一辈子,来骚情的人多,真安心要娶的不多,只好嫁了来福。他来什么福,死犟活犟的,只是身体好,早晨拾粪起得早??”库老太太说到这儿便不说了,手里就开始剪纸,一边嘴里竞唠唠叨叨道:

    奴命苦哎奴命儿苦哎,小奴家没有个好丈夫,别人家的丈夫担烟贩盐,做的那个买哎卖呀,咱的那个丈夫日夜不回家,搓得那个雀雀子牌呀。

    一个曲子唠叨完,剪纸也好了,库老太太就把剪纸交给虞白,叮咛压在枕头下会对你好哩。虞白照此办了,也天天过去跟了库老太太学,心里的烦闷是少了,回想老太太的话,也觉得自己的命运或许与老太太差不多,是不宜做合格老婆的女人的。

    于是,对夜郎的怨恨又少了几分。但是,越是要提醒自己减少对夜郎的怨恨,越时时想到夜郎,盼望夜郎能来了说明那天的情况,而夜郎偏又没来。虞白甚至想到自己去找,苦于不知道夜郎的住址,更觉得难为情,就电话催了丁琳过来,硬不让丁琳回去,两人睡在床上说了一夜话。

    又过了七天,虞白再去民俗馆,库老太太却拉了她的手就哭。吓得虞白一跳,问明了,库老太太说她和馆长吵了架,她要求一幅作品多付十元钱,馆长解释说我把你接来就是要保护你的作品的,钱虽少了,可国家收藏总比那些画贩子拿去要好,能把作品保存下来,以后馆里有钱了,自然会另外追补的。老太太却威胁了,说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走呀,馆长也是生了气,说要走就走吧的话,库老太太说:“他说出那样的话了,我还怎么在这儿果?女人都是要哄的,他要再说一句‘以后多给你补些’的假话,我也就留下了,可他偏是不肯说!”虞白就不禁感叹了,女人怎么都有让人哄的这一说?心里一时酸楚,说:“那就住到我那儿去吧。”库老太太就住了过来。可是,等库老太太已经住过来了,馆长来找虞白,倒怨怪虞白怎么把库老太太叫走了?虞白说:“是你们不要人家了晦。”馆长说:“什么时候我们不要了她?!她要走当然是她的自由,可也得给我们提前说说。”自此,虞白才知道库老太太骗了她。

    但库老太太既然已住了过来,也就不再说破,只暗笑老太太的小狡黠,愈发觉得有趣可爱,待她更显了亲热。

    库老太太的床铺支在客厅,终日就偎在床铺上剪纸,和黑狗丑丑闹着玩,丑丑的身上总系挂了红红绿绿的碎纸串儿,说丑丑眼睛亮,眼线生得好,模样像她小时候和初来西京城时,在春光酒楼上见过的阿楚。老太太说过便说过了,虞白却听着有意,她是以前听邻居的老头说过阿楚的,阿楚是当年的名妓,卖艺不卖身的,红透了西京城,后来被北京来的一个军阀看中,硬抢了去,可怜年方十七,还华而不实,就吞鸦片死了。虞白是没能见过阿楚的形容,抱了黑狗却想:古时候,有态的女人都是声名显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时是以男人而着的附属物,但往往棋琴书画俱佳,却成了与男人平等的活得最自由的人。这黑狗像阿楚,莫非就是阿楚的托生?何况我怎么就起了名叫它丑丑,丑丑和楚楚是同一韵脚呢。于是,把丑丑改名了楚楚,和库老太太一起宠它。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曾是女人的狗在一起玩闹、剪纸,常常都不理会去做饭和打扫房间,邹云来过几次,怪起虞白怎么收留了一个乡下婆子,心里不悦。帮着做了饭来吃,老太太不习惯炒菜的油重,直嚷浪费,而吃饭的碗又嫌小,要端大碗,吃完了还习惯着舔碗,说他们那儿兴这个,过去千顷田万亩地的大财东家吃饭也舔碗的。邹云就看不惯,每每将她的碗单洗另放,觉得恶心。虞白暗地训过她几次,说老太太是个天才,但毕竟是乡下老太太,心眼小的,言语上脸面上稍有个变化,老太太就要犯了心思呢。邹云说:“一个疯老婆子,你倒说成是天才!当客的哪里像她这样子,饭也不做,菜也不择,一天到黑只剪那些纸,那是闲得没事了剪剪玩的,她倒当正经事哩。她神经了,你也神经了,连狗也神神经经地不像个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