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呀,胖女郎说,这样下去世界要完蛋的。
世界完蛋更好,我想。肚子的伤口痛得像有恶魔作怪,又如有一对健壮的双胞胎男孩在用4只脚猛踢我有限而狭窄的想像力边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女郎问。
我静静地做个深呼吸,拿起身旁的T恤,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汗。有人用刀在我肚皮上切了个6厘米左右长的口子。我像呼出空气似的说。
用刀?
刀口很像节约盒的投币口。
谁干的这种缺德事?为什么?
不明白,不知道。我说,事后我一直在想,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我还倒想发问呢为什么大家像踩门口擦鞋垫一样践踏我?
女郎摇头。
我想,那两人是你的熟人或同伴也未可知,那两个拿刀的家伙。
胖女郎脸上浮现出莫名其妙似的表情,久久地凝目注视着我。为什么这么想?
不知道。大概是想怪罪谁吧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勾当推到一个人头上,心里才舒服点。
可是什么也解决不了。
是什么也解决不了。我说,但那不是我的责任,事情不是我惹起来的。是你祖父加的油拧的开关。我不过遭受连累,干吗非叫我解决不可?剧痛再次袭来。我双唇紧闭,像铁道口值班员等车通过一样。今天的事也不例外。是你一大清早先打来电话,说你祖父去向不明,求我帮忙。我出去了,你却不见影。刚回家躺下睡觉,就来了两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毁我房间,割我肚皮。接着,组织来人对我好一阵盘问。最后你又来了。这难道不像早已精心策划好的吗?这和篮球队阵容有何区别!你到底了解情况到什么程度?
老实说,我想我了解的事同你了解的怕没什么差距。我不过是为祖父帮忙,他怎么说我怎么做打打杂,跑跑腿,写写信,挂电话,如此而已。至于祖父究竟搞的什么名堂,我也和你一样蒙在鼓里。
可你在帮助他搞研究吧?
所谓帮助,无非处理数据筹一些纯技术性活计,我几乎不具有专业知识,就算看到听到也根本摸不着头脑。
刚才你不是说这样下去世界要完蛋的么,此话从何谈起?世界为什么完蛋怎么样完蛋?
不知道。祖父这么说的,说一旦我身上发生什么世界就完蛋了,祖父不是说这种笑话的人,既然他说世界要完蛋,基本完蛋无疑。
莫名其妙啊,我说,世界要完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祖父果真一字不差地说世界要完蛋来着?而不是说世界将消失或世界要毁掉?
千真万确,是说世界要完蛋。
我再度叩击门牙,思索何谓世界尽头。
那么就是说我是在什么地方同世界尽头连在一起喽?
是吧。祖父说你是关键,说他好几年前就以你为核心进行研究来着。
你再多想起一些来,我说,那定时炸弹又是怎么回事?
定时炸弹?
用刀划我肚皮的人这样说的。说我为博士处理的数据就像定时炸弹,时间一到就轰炸,一声巨响。这究竟是什么把戏?
这不过是我的想象胖女郎说,祖父一直研究人的意识,在完成模糊程序后从未间断。他好像觉得模糊程序是一切的开端。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祖父在开发出模糊程序之前,这个那个跟我说了很多。什么现在做什么啦,往下做什么啦等等。刚才我也说了,我几乎不具有专门知识,但我还是听得蛮有意思,也还听得懂。我最喜欢两人谈论这一话题。
可是在完成模糊程序以后就突然一声不吭了?
嗯,是的。祖父整天闷在地下实验室里,再不跟我谈专业方面的问题,守口如瓶。我问他也只是随口敷衍了事。
所以感到孤独?
是的,是孤独,十分孤独。她又紧紧盯视一会我的脸,喂,上床可以么?这里实在太冷。
如果不碰伤口不摇晃我的话。我说。似乎全世界的女孩子都想钻到我床上来。
女郎绕到床的另一侧,没脱粉红色西服裙就毛手毛脚地钻进被窝。我把两个叠放的枕头递过去一个,她接过砰砰拍了几下,使之鼓胀后塞到脖下。其脖颈发出初次见面时的那种香瓜味儿,我吃力地翻过身对着她。于是我们面对面地同床而卧。
我嘛,跟男人这么亲近还是头一次。她说。
唔。
街都似乎没上过,所以没能找到碰头地点。本想再细问问路线,不料声音消失了。
把地点告诉出租车司机不就行了?
钱夹等于空的。走得太匆忙,哪里还想到要用什么钱。结果只好一路走来。女郎说。
家里没其他人?我问。
我6岁的时候,父母和兄弟都在一场交通事故中死了。坐车时被一辆卡车从后面压上来,汽油起火,都烧死了。
只你一人幸免?
我当时正住院,大家去看我,结果路上出了大祸。
竟是这样。
那以后我一直跟祖父生活。没上学,几乎不上街,也没有朋友
没上学?
嗯。女郎若无其事地说,祖父说没有必要上学,课程全是祖父教的,从英语、俄语到解剖学。此外阿姨还教了烹饪和裁缝等等。
阿姨?
一位搞家务打扫房间的阿姨,就住在我家。人好得很,3年前患癌症去世了。阿姨去世后,就剩下了祖父和我两个人。
就是说,从6岁起你一直没有上学?
是啊。那又有什么。我什么都会,光外语就会4门。会弹钢琴会吹中音萨克管,会组装通讯仪器,还学过航海和踩钢丝,书也看了一大堆。三明治也做得可口吧?
可口。
祖父说,学校无非是花16年时间来消耗脑浆的地方。祖父也差不多没进校门。
不简单!我说,不过,没有同龄朋友不寂寞?
怎么说呢,我特别忙,没时间想那么多。再说,反正我跟同龄的人怕也说不到一起。
呃。或许如此。但对你极有兴趣。
为什么?
你看上去很疲劳,而疲劳却又像是一种精力。这点我不明白。我认识的人里边没有一个是这种类型。祖父绝不疲劳,我也同样。咦,真的很疲劳?
确实疲劳。我恨不得反复说20遍。
疲劳是怎么一回事?女郎问。
感情有很多侧面都不明确。对自己的怜悯,对他人的愠怒;对他人的怜悯,对自己的愠怒凡此种种,都是疲劳。
哪种都叫人糊涂。
最后一切都变得稀里糊涂。和转动各色圆球是同一回事:转速越快,越是辨不出彼此,终归一片混沌。
有趣。女郎说,对这种情况你肯定十分清楚,肯定。
不错,关于蚕蚀人生的疲劳感,或者从人生的中心气喘吁吁涌出的疲劳感,我可以做出上百种解释。这也是学校教育中所不能教授的内容之一。
你会吹中音萨克骨?女郎问我。
不会。
可有查理帕克的唱片?
有,我想是有,但眼下乱糟糟的,绝对找不出来,何况音响机也坏了,总之欣赏不成。
会哪样乐器?
一样也不会。
碰一下身体可以么?
不行,我说,要是碰得不妥,伤口可就遭殃了。
伤好后可以碰吧?
如果伤好而世界又没完蛋的话。现在还是接着说要紧事好了。你祖父自从开发出模糊系统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是讲到这里吧?
嗯,是的。那以后祖父变得判若两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自言自语。
他你的祖父在模糊系统方面说过怎样的话,想不起来?
胖女郎用手指摸着金耳环,一阵沉思。
他说模糊系统是通向新世界的大门。虽然那是为重新组合输入电脑里的数据而开发的辅助性手段,但若运用得法,很可能使之发挥出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结构的威力,正如原子物理学产生原子弹一样。
就是说,我将成为开启模糊系统通往新世界之门的钥匙?
总的说来,怕是这样的吧。
我用指甲尖敲着门牙。我很想用大玻璃杯喝加冰块的威士忌,可惜冰块和威士忌早已从房间销声匿迹。
你认为你祖父的目的就是为使世界完蛋?我问。
不,不是那样,祖父的确脾气古怪我行我素惹人讨厌,但实际上又是个很好的人,同你我一样。
谢谢。生来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而且祖父非常担心自己的研究被人盗去滥用。他本人不至于用来干坏事吧?祖父离开组织也是因为担心若在那里继续研究,组织势必滥用其研究成果。所以他才辞职,一个人继续研究。
可是组织毕竟站在世上好的一方,而同从电脑中盗窃情报兜售给黑市的符号士团体相对抗,维护情报的正当所有权。
胖女郎定定注视我的脸,耸了耸肩。
至于哪一方善哪一方恶,祖父倒似乎不大在意。善与恶是人类根本素质上的属性,不能同所有权的归属趋向混为一谈。
唔,或许是那么回事。我说。
另外,祖父不信赖任何种类的权力。不错,祖父是曾一度从属于组织,但他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目的在于充分利用丰富的数据、实验材料和大型模拟实验设备。所以,在完成复杂的模糊系统之后,还是觉得一个人独自研究舒心得多有效得多。一旦开发出模糊系统,便再也用不着设备,剩下的只是意念性作业。
噢,你祖父退出组织时,没有把我的私人数据复印下来带走?
不晓得,她说,不过,要是有意,想必手到擒来。毕竟祖父作为组织里的研究所所长,对数据的占有和利用拥有一切权限。
大概不出我所料,我想。博士带走我的私人数据,用于其个人研究,把我作为主要标本而将模糊理论大大推向前进。这样,情况即可大致理顺。如小个子所说,博士由于触及研究的核心而把我叫去,给我以适当的数据,让我进行模糊运算,从而使我的意识对其中潜在的特定语言做出反应。
果真如此,那么我的意识或无意识已经开始做出反应。定时炸弹,小个子说。我在脑袋中快速计算自己搞好模糊运算后到现在的时间。运算完毕睁眼醒来时是昨晚快到12点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了24个小时。时间相当之长。不知定时炸弹到底在几小时后爆炸,反正时针已走过了24小时。
还有一个疑问,我说,你是说世界要完蛋了吗?
嗯,是的,祖父那么说的。
你祖父说世界要完蛋时,是在开始研究我私人数据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她答道,大概是之后。不过祖父准确地说出世界要完蛋则是最近几天的事。怎么?有什么关联?
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令人生疑:我进行模糊运算的通行令是世界尽头,实在难以认为是偶然巧合。
你那个世界尽头,内容是什么?
不知道。尽管是我的意识,却藏在我鞭长莫及的地方。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世界尽头。
不能复原?
不可能吧。我说,即使动用一个师,也休想从组织的地下保险柜里偷走。戒备森严,且有特殊装置。
祖父利用职权带出来的?
想必。不过这仅是猜测。往下只有直接问你祖父才行。
既然如此,你肯把祖父从夜鬼手中搭救出来?
我手捂伤口从床上坐起。脑袋针刺般作痛。
恐怕别无选择。我说,你祖父口中的世界尽头究竟意味什么,我自然不清楚,但总不能放任自流,一定得设法阻止。否则会有人倒大霉,我觉得。所谓有人,十之八九是我本身。
不管怎样,为此你必须解救我祖父。
因为我们三人都是好人?
是的。胖女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