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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命运经常以消息出现。

    “卜总!”

    女秘书姜组阁进总经理办公室,飘起的一缕长发,被夹进门缝。

    卜绣文正在批往来的业务文件,头也不抬地说:“不是告诉过你吗,在我刚上班的第一个小时内,任何人都不见,任何电话都不听。”她沉下略显出眼袋的脸。

    她要用最清醒的时间考虑最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扰。特别是今天,和商务对手匡宗元有一场艰巨的谈判,如同歌手的重要演出,她不愿被任何其他事物分心。虽然姜娅平时很得宠,卜绣文的音调还是带出斥责。

    但总的来说,气色还算平和,她不想一上班就批评下属。把自己的心情搞糟。对于一个举手投足部牵涉到决策和金钱的人来说,心情就是生产力,是财富的基本支点之一。

    “早早病了!”美娅并不被上司的脸色吓住,急急说道。她确知,在女老板心中,她的独生女儿夏早早,重于千笔生意。

    没想到卜绣文面如秋水。她心里有数,上学的时候,孩子还好好的,分手才一会儿,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是出了车祸,那另当别论。但姜娅是训练有素的秘书,即使在慌乱中,她也说得很清楚:是病了而非其他。

    卜绣文镇静地问:“什么病?不会有什么大病的。

    “晕倒。学校刚来的电话,说是冷不丁就晕倒了,不知为什么。早早现正在回春医院抢救,医院要亲属快去。

    卜绣文依旧闲闲地说:“我马上要处理一笔重要业务,同匡宗元打交道,失约就先棋输一着。找早早爸爸吧,他的时间比我宽松。

    姜娅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一会儿又闪身进来了。

    “卜总,夏教授此刻正在课堂上……”姜娅很为难。“挣钱不多,时间还铆得这样死……”卜绣文长叹一声,按说关于自己家人的牢骚,是不该显露在外人面前,但卜绣文奉行在“小圈子的范围内,可以说真话”的政策。如果不管大事小事都要盘算一番,虚虚实实难免太累。所以,有的时候,她口无遮拦,不像一个运筹帷幄的老板。

    “那好吧,我去。姜娅,你想一个稳妥的借口,与匡宗元延期。”卜绣文说着,在文件上签了一个花式繁复的名字,站起身来。

    她把略带僵硬的藏蓝色套装换下,穿上一身轻松舒适的便装,匆匆出门。

    姜娅在卜绣文的身后凝目注视着,半是钦佩半是发愁。

    钦佩的是老板知道孩子病了,非但不惊慌失措,居然还记得换衣服,难怪她的生意做得这样兴隆,大事小事都胸有成竹。发愁的是怎样对匡宗元解释。本来编瞎话让对方同意改变计划,是一个好秘书的基本功。但这个匡宗元生性多疑,谎话怎么说得既不伤他自尊,又给今后的会议留下和缓的氛围,还真需费一点心思。

    早早今天是去参加学校的演出,童声小合唱。那是几首词和曲子都很做作的歌,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早早总在家里练习,卜绣文也差不多能哼出来了。每天放学之后,早早也还要在学校练一段,休息的时间就格外少。孩子们不在乎唱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喜欢那种聚在一起,放声鼓噪的自由。

    犹如一群小青蛙,在湿热的池塘里,对着天空呼出闷气。

    校方的电话说,演出唱到一半的时候,夏早早突然在场上晕倒了,幸亏台上铺着地毯,孩子们又靠得很紧密,这才没有跌得鼻青脸肿。学校赶紧把孩子送往医院,一边火速同家长联系。如今各家都是一个孩子,担不起的责任啊!

    卜绣文确信已走出自己公司职员的眼光范围之外,神经和全身的肌肉就一下子揪紧了。一路紧赶,进了回春医院,扯住她看到的第一个护土,忙不迭地问:“我女儿在哪儿?早早在哪儿?”

    胖墩墩的护土根生气,她胳膊上的软肉,隔着白衣,被这个精干的女人捏得发痛。

    皮肤的不适和胖女人对瘦文人天生的嫉妒,使她恼怒:“谁知道早早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医院里的病人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计算机吗?克格勃吗?“

    卜绣文发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紧迫的眼神,讨好地说:“夏早早,我女儿……我急坏了,对不起……说是晕倒了,刚才打电话叫我们来人的……”

    “噢,那边。三号。”胖护士揉着自己的胳膊,不耐烦地甩开她。

    卜绣文凶狠地冲撞着,在人流中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淑女风范。

    看到急救室明晃晃的红字,卜绣文顾不得墙壁上巨大的“静‘字,猛烈打门。门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沉重,很轻盈地旋开了,她几乎扑到地面。

    屋内由于玻璃和不锈钢的器皿太多,处处反射着刺目和不真实的眩光。在一张高而洁白的铁床上,躺着她小小的女儿。夏早早轻松地微笑着,正在同身旁的护士说着什么,看到妈妈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大声说:“妈,您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把您急成这个样子?”

    卜绣文迅即看出女儿没有什么大病,全身立即像酥鱼一般瘫软下来,倚着墙说:“我的小祖宗!急死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早早说:“没什么啊,妈妈。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有些晕。

    “对,我想起来了。”卜绣文抚着胸口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长大了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太快了,以后慢着点就没事了……‘“

    夏早早撇嘴道:“妈,您老这么说。我照着您的话做了,刚开始的时候管一点用,以后就不管用了。今天早上起来,我头特别晕,我想忍一下就没事了。可上台之后,演出到一半的时候,眼前就突然出现了许多小银星星,好看着呢。可没等我看仔细,它们就满天乱飞……再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个床上了……”

    夏早早说着说着,猛然噎住。她知道妈妈为什么到医院里来了。妈妈工作非常忙,早早只得了这样一点小病,就惊动妈妈,实在是对不起妈妈。她便很希望自己这一刻病得重些,比如腿上破一块皮,流出一汪血,这样妈妈来一趟医院,就不算冤枉了。

    卜绣文走下神来,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儿,除了脸色比较苍白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病象。她看了一下表,计算了一下耽误的时间,对守在一旁的护士说:“您看我是现在就把孩子接走,还是再等一会儿?

    护士戴着大口罩,睫毛浓密,使人不容易看清她的目光聚焦何处。白衣胸卡上的名字是:薄香萍。

    薄护士用机器人一样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夏早早的母亲,您现在不能把孩子接走。

    主治医生要和您谈一谈。

    卜绣文环顾四周,除了雪洞般的墙壁和闪亮的医疗器械,这间房子里再没有其他人。

    “医生在哪里?能否快一些?我很忙。”虽说是在医院里,不是自己的地盘,卜绣文还是部分地恢复了平日的做派。反正孩子也没什么大病,她对医生的讨好之心就打起折扣。

    “在医院里,医生是最忙的人。”薄香萍忍不住回击了一下这个傲慢的女人。“请到医生办公室。魏医生在那儿等你。

    医生办公室还算整洁。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卜绣文的想象中,应该更整洁一些,但是,不。比起新兴的写字楼和气派十足的办公间,医院可以说简陋寒酸。到处摆放着大小不等的纸页,纸质菲薄发黄,那是各种检查和化验表格,标准的格式和冷冷的小而细密的黑字,让人想起陈年账簿。只不过账页结算的是金钱和物资,这里盘点的是人的生命。有很多病历夹子堆积在办公桌上,像一种古老巨型的饼干。以一个老板的目光来看,这些桌子实在是有辱斯文。

    屋里空无一人。

    “医生到哪里去了?”卜绣文东张西望,甚至往一张桌子下面看了看。当然医生是不可能躲在桌子下面的,她只看到地上有几张揉皱了的化验单。证明那个医生在思考中举棋不定。

    等了许久。卜绣文的焦躁一点点积聚起来,跑去问薄护土,医生到哪里去了?薄香萍只是说,魏晓日医生也许去看化验结果了,请夏早早的家长在办公室继续等。

    “风风火火地打电话叫我们来。我们来了,医生又躲得不见面。”卜绣文愤愤地自言自语,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谁躲得不见面了?”一个声音在她后面搭了话。

    卜绣文回头一看,一位青年男医生进了门。他走得很快,工作衣下摆有一颗钮扣未系,于是衣襟就被行走的力度和速度,鼓荡的飘扬起来,使得运动员一般的长腿,显出跑步的姿态。

    “我是夏早早的母亲卜绣文……因为生意忙,有什么要交待的,请您快讲。”卜绣文自我介绍加解释。

    “我是夏早早的经治医生魏晓日,学校代办了入院手续,有些情况我们必须与家长细谈。”魏医生指了一张椅子,说:“坐下谈。”不管对方如何,自己就率先坐了下来,面朝卜绣文,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按照通常的社交规则,初次见面,这样瞄准一位女士是不礼貌的。但在医烷里,一切法则都另当别论。医生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本来卜绣文没心思注意医生的模样,但为了不示弱,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眉毛漆黑,挺秀的鼻梁从双眉间拔起,收束于轮廓极为鲜明的上唇正中,令人想起凛然的利剑和一把引而不发的弯弓。可惜这医生的嘴唇在不讲话的时候,抿得太紧,有一种初出茅庐的紧张。

    人倒是英气逼人,医术不知怎样?但愿也这样出色才好。卜绣文想着。

    魏晓日皱着眉头,说:“请原谅我这样打量您。我从化验室回来的路上,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看看夏早早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想不到,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他费了很大的劲,用唇把下文封住,但做得不高明。很轻易地就让人判断出咽下的是一个贬义词。

    “那样什么?”卜绣文追问。女人总是对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很感兴趣。

    “您非常想知道吗?”魏晓日挑战地问。他知道这已超出了医生对病人家属的谈话范畴,但他隐忍不住。也许和他刚刚从医学院毕业有关,也许是因为那个名叫早早的女孩惹人喜爱,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单子让他灼热不安。

    卜绣文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很……迟钝,”魏晓日本想说得客气一些,但他的道行还不够淳厚,一想起那个稚嫩的小生命,在病痛中辗转,而她的至爱亲朋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就不由得要代打不平。当医生的,是要管病人向他们的亲人讨一个公道的。于是他不顾卜绣文脸上的忿然,更坚决地说下去,“……

    或者说是愚昧。我看您挺有知识的,但您对女儿的态度,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也做不出来。“目光充满谴责。

    “我的态度怎么了?”卜绣文陷入了迷惑。早早是她的心肝啊!

    “您的女儿常常对您说她头晕吗?”魏医生的口气里有一种审问的腔调。

    “是的。这没有什么。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头晕的。”卜绣文敏感的心忽悠一下,觉察到一个可怕的旋涡在向自己逼近,但是她不甘心,于是格外强硬地坚持事态没什么特殊。

    “您说错了。夫人。”魏晓日站起来,走动起来,他怕自己再这么面对面地虎视眈眈,会让病人家属压力太大。他背对着卜绣文说:“您的头晕和您女儿的头晕是不一样的。她患有一种罕见的渐进型贫血症,现在转入了爆发期。今天早上的晕倒,仅仅是一个前奏。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夏早早就会……”

    “就会怎么样?”卜绣文像被一枚铁打从天灵盖楔进脊梁骨,直直地钉在椅子上,惊恐万分地问。

    “死亡。”魏晓日医生像吐出带血的牙齿一样,把这两个冷酷的字眼吐出来。

    寂静笼罩。时间艰难地流逝。卜绣文面无血色。魏晓日的心情,也像没有定向的疯草一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用这种近乎抗议方式向家属通报病情,无疑是不合适的。他应该用很学术很平淡的口吻讲话,应该不带感情色彩和任何抑扬顿挫,应该是俯视和宁静的。什么叫医学权威呢?就是把正常人的感情打磨一光,历经沧桑后水波不兴,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现在呢,你乳具未干,一古脑儿地和盘托出,虽说句句都是实话,可接下来的活儿,恐怕就是在抢救女儿之后,再急救她的母亲了。魏晓日这样想着,十分不安地再次坐下。

    屋内响起轻轻的笑声。魏晓日很吃惊,下意识地用眼光四处扫描,谁在这样严肃悲痛的气氛中如此不知趣?

    于是他看到了——卜绣文抽动着嘴角的矜持笑容。

    她说:“医生,你不觉得自己太危言耸听了吗?我自己的女儿,她有什么病,我当妈妈的还不清楚吗?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会一切如常欢蹦乱跳。你用不着吓唬人,听了你们的,这世上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就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了。早早今年就要小学毕业,功课特别紧,她又是一个好强的孩子,不愿落在别人后面,最近一段,她是太累了。好了,医生,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谢你们。而且提醒了我,要让早早劳逸结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么,我就告辞了。再一次表示感谢。”

    卜绣文说完,断然站了起来,一脸决绝神色。

    魏晚日医生没有站起来,他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轻轻地弹了弹桌面上的那沓化验单,好像那是一架破风琴的琴键。

    “夫人,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是否连这些最先进的仪器检查出的结果,也一概不信?请您耐着心还完它们,再走不迟。”魏晓日的语词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抑制不住的恼怒。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神经是否正常?他甚至放肆地扫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间的距离,要知道,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宽的。

    那女人的眉距此刻近乎是零。细长的眉毛紧紧地粘在一起,痛楚地抖动着。

    卜绣文不得不拿起那沓计算机打印出的化验单。

    她自然不懂医学。但现代医学考虑得很全面,在每一行数据后面都打印着相应的正常值。她的眼光机枪一般扫射过去……

    天啊!她的亲爱的孩子,她的早早,那个看起来同别人一样的小女孩,在这该死的医院里,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居然什么都不灭常了。几乎所有的血液检查项目结果,她都比别人少,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吸她的血,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掺了红颜色的饮料。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今天非得给我说个明白!你休想就这么完事!‘”卜绣文歇斯底里地嚷起来。她的内心,先是大惊骇大恐惧,抖个不停。紧接着全身的颤栗电光石大地转化成冲天的愤怒,狂躁地通视着巍晓日,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师,是他让她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

    魏晓日没有躲闪,依旧稳定地坐在椅子上。此刻卜绣文的暴怒,倒让他感觉比较正常。他把双手交叉,用力向下接了按。对这一手势,卜绣文一厢情因地作出了多项解释——病人家属你不要太激动……病情我们还是市以控制的……

    医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静了一点。

    “还有一项很重要的骨髓检查没有来得及做。但凭我们现在掌握的结果,也可确诊夏早早患有严重疾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魏医生坚持用一种更平稳的语调把话说完。

    此刻,医生的平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卜绣文把那些化验单读得沙沙作响。“不!这不是真的!”她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魏晓日不再说话,保持静默。此刻,沉默就是关怀。适应噩耗,需要时间。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卜绣文脸上坠落下来。

    “我为什么这样命苦?老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公?早早多可爱,她把你惹你了?你要这么和她过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价,就把她的病让我得了吧!哪怕厉害十倍,一百倍,我也心甘情愿啊,让我死了吧!老天,你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要罚就罚我吧……”

    卜绣文意志大面积崩塌,眼泪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饰的淡妆,毁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凡绝望的中年妇女从华贵的躯壳中显露出来,一败涂地孤苦无依。

    魏医生双手抱着肘,一声不吭。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这才是病人家属应有的反应。

    以后的事态发展,经过老师的传授,他比较地有把握。只剩下一件事——等待。这需要足够的耐性,心急是万万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属交流,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无章可寻的过程。医生在这种时刻的身份,常常很难明晰拿捏。是你把灾难通知给他们,你是乌鸦和猫头鹰。又是你要担当起拯救他们亲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变重,家属会怨恨你的低能和不尽职,如果病情转轻,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们需要又被他们怨恨,你被他们感谢又被他们怪罪。处理好和病人家属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门艺术。因为你们在一个阵营,必得同心同德,你们又必将发生数不清的矛盾。你的身份,在他们眼中,有时是救世主,有时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们的关系,甚至比和病人本身的关系还要紧密莫测。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底则桀骛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儿童,你就得时刻和他的监护人打交道。

    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关系算完结了,但你同家属的关系,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假如他们有疑问和证据,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种崭新关系的开始呢!

    当然上面谈的是造诣深厚的医生所擅长,魏晓日还有待来日方长的实践。比如面前这位母亲哭天抢地的时间,就比魏晓日估计得要短,一如他没有估计到她在得知任耗之后治有短暂的微笑。当她拭干了眼泪之后,又变成恶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诊断万无一失吗?就不会出错?会不会把别人的血当成我女儿的血标本?要是搞错了,我就要控告你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魏医生不由得双手抱肩,这使他身体的轮廓显出一种抗拒和阻隔,具有忧郁的沉重。

    他不单是为夏早早的病情而沉重。一天见的各种病人多了,当医生的要是对所有的人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滩泪水了。这个当妈妈的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凶狠,令他诧异。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是哀求医生,但这个女人似乎更绝望,更抗争,更有力量。

    “当然,我很希望我的诊断是错的,这样我们大家就都轻松了。”魏晓日记起导师说过,当医生的,凡事要留有余地。于是,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但他不愿给病人家底虚幻的期待,接着说:“不过,事情恐怕不是这样。长久以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渐渐苍白吗?”

    “她是有一点气色不好。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一点黄,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卜绣文没多大把握地说。由于医生的松弛,她也平静了一点,开始费力的回忆和思索。她想起女儿的确是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越来越苍黄了。

    “您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体力下降吗?”魏医生掏出笔,开始了简单的记录。这对于写病历是重要的资料。

    “是的,她经常叫累。以前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我们带她到公园里去玩,我常常因为工作忙,没领她去过。后来我有时空闲了,要带她去玩,她反倒说妈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看功课。可是她也并不读书,只是在床上躺着……我真该死,这就是有病了啊,我这个粗心的妈妈啊……”卜绣文用一只手狠掐另一只手。要不是当着人,她也许会抽自己一个嘴巴的。

    “这个情况大约有多长时间了?”魏医生追问。

    “大约有半年了。医生,孩子的病好治吗?”卜绣文眼巴巴地问。

    魏医生知道面前的这位病人家属,已经从反应的第一个阶段顺利地进入到第二个阶段,甚至第三个阶段了。她已无法否认自己的亲人有病,在愤怒的抱怨之后,现在该开始考虑怎样治疗的问题了。使他略微有点惊异的是,这个女人走过这些过程的速度很快。

    当然了,并不排除她的情绪出现反复的可能。

    “贫血的诊断是毫无疑义的了。”魏医生收起化验单。

    “您的女儿夏早早的红血球数量只相当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是十分危险的……”

    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他不想吓着面前的这位母亲,但必须把严酷的现实说清楚。

    “可是……早早今天还在上学啊……”卜绣文无力地呻吟着。一想到她的小女儿,不知有多长时间,忍受着痛苦和无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绞。

    “是啊,您的女儿很顽强。”魏医生由衷地说。

    “早早,你为什么这样能忍啊?你叫痛叫累,妈妈就可以早些发现你有病了……”

    卜绣文放声痛哭。

    魏医生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递给人绣文说:“请克制一下。

    眼泪回家去流吧。我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问您。您和夏早早父亲的家旅里,有过类似的病人吗?“

    卜绣文用纱布胡乱地擦着眼睛,睫毛上挂着纱布丝,问:“您说的类似的病是指什么呢?晕倒?还是没力气?”

    “不。不是这些。这些都是症状,不是某种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贫血。特别是……难以治愈的……贫血症?”

    魏医生谨慎地挑选者词汇,既说清医学的严酷性,又不致太吓着当事人。

    “没有。早早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虽说都去世了,可都是得心脏病脑溢血这些清清白白的病去世的。从来没有人得过这种怪病。”卜绣文急切地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笼罩在头上的阴影赶走。

    “好。我再问一个问题。夏早早是否易患感冒?”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点也没受凉,她就发起烧来了,烧得可吓人啦……”

    卜绣文边回忆边恐惧地说。魏医生飞快地记录着。正说到这里,门突然被猛地撞开,一个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早早在哪里?在哪里?”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一绺绺贴在宽阔的脑门上,眼睛兔子似地充着血。

    来人是夏早早的父亲夏践石。

    “早早在急救室,现在还不要紧。医生怀疑她得了一种原因不清的贫血症,正在查。”

    卜绣文对丈夫说。

    魏医生对面前这个危难中的女人,产生了些许敬意。在悲痛震惊的时刻,她对丈夫描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这么简练而清晰,层次分明。

    “您去看看孩子吧。我想同您的丈夫谈一谈。”魏医生说。虽然面前的这个女人抵御灾难的能力不错,但是有关病人以后的问题,按照常规,医生都是和家属中的男性交底。

    在传统的认识里,男人的神经比较粗壮有力。

    在场的人都意识到即将进行的谈话的严峻性。“不不不!”夏践石连说了三个“不”字,缩起肚子连连后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来。退到无路可退,他抵着墙壁说:“还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见孩子。有什么,您跟我的夫人谈吧,她拿的主意没错……你们说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践石说着,弓着身躯向门口急速地运动,生怕谁把他强行留在屋里。

    偌大的医生办公室又剩下卜绣文和魏晓日两个人,两个人眼睛干涩地对视着,一时无言。

    魏晓日明白,关于病人夏早早,今后要同这家的女主人长期打交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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