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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舅,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能帮着说句话吗?我们登州拿这四十五万有正用!吕烈不管说什么,都脱不掉那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形景儿,夹了一个鹌鹑蛋扔进嘴里。这是吕烈回家的第三http://gaoyue.zuopinj.com/4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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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午,舅舅下朝比往日早,不到未时已吃上了午饭。一家三口,舅舅上座,舅http://yishu.zuopinj.com/1533/

    妈打横,吕烈下席,围着摆满菜肴的饭桌。其中有吕烈从小爱吃的烧鹌鹑和虎皮鹌鹑蛋,这两道菜一直是舅妈亲自下厨烧的。

    自从吕烈日渐由千总、守备升到都司以后,当初对这个弃儒从军的外甥暴跳如雷的舅舅,也渐渐收起了旧日的严厉,变得越来越和蔼。此次吕烈回京到家,舅舅的慈爱可亲中,竟多了一分讨好,并再次提出要吕烈改姓徐,正式过继给无儿无女的舅父母,接续徐门的香烟。这一方面叫吕烈不大自在,另一方面又看出是个讨价还价的好机会,便审时度势地抛出四十五万的问题。看到舅舅那一本正经的瘦长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脸上挤出来的尴尬的笑,吕烈的心不由得下沉了。

    徐璜拿怀裆一角沾了沾胡须上的汤汁:唉,我是风宪官,怎好过问兵部户部拨款事项?

    舅母冯氏帮衬一句:登州事总归关系烈儿,你不好去和兵科给事中促成一下?都是同僚

    徐璜对http://aitong.zuopinj.com/4046/

    妻子一板脸,斥道:唗!妇道人家,不准胡乱插嘴!国家大事,岂尔辈所能知!

    冯氏http://chili.zuopinj.com/919/

    立刻垂下眼低了头,再不敢出一声。

    吕烈从小就替舅母抱不平。舅母的娘家在朝中很有权势,照常理,舅母应该压舅舅一头才对,可是自他记事起,就见舅母在舅舅面前像恶婆婆手下的童养媳一样受气。如今二人都已年过半百,舅舅的气焰倒更盛了!真不知关了门放下窗的闺房之中,他俩怎么处怎么过怎么上炕!

    舅妈你请。吕烈有意站起身,恭敬地用匙子敬上舅母一块烧鸭腿。舅舅装作没看见,这叫吕烈忍不住想替舅母报仇。他眼珠一转,故意淡然道:

    舅舅身为天子耳目,专职纠劾百司,凡贪恶小人均在被纠之列。别的不说,前朝东林杨涟、左光斗二公,因忤魏忠贤罹祸,乃君子也,而舅舅其时竟也纠劾之,何故?

    徐璜一时神色有些沮丧,仿佛痛悔前非,半晌才说:此话也难讲了。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前朝我居言路时,举朝皆骂杨涟、左光斗诸人,我自纠小人耳。如今看起来,却是两个君子。他摇头http://yishu.zuopinj.com/1441/

    叹息不止。

    君子小人不分,是非随风而动毫无定见,居然荣升佥都御史!也不知当初怎么心血来潮,写出有名的何官非爱钱之人的奏本!吕烈心里冷笑,搅动着碗里的汤,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言官贵直。周延儒将起时,言官多半阻止。舅舅也说他软美柔佞不堪重用,却又推举他入阁,算什么道理?

    我说你阅世浅,果然。徐璜索性放下筷子,耐心教导外甥,彼羽翼已成,明知必不能遏而故意阻之,徒留他日隐患,不如玉成。此即古人所云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耳!

    吕烈突然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既如此,舅舅就宽我登州一分,替我们那四十五万说句好话嘛!

    徐璜又拿起筷子夹菜吃饭:四十五万不是小数,说好话未必有用。况且你们那位孙巡抚

    吕烈一口接过来,故意激昂地说:我见到过的大小文武官员中,他是最有才、人品最高、为官最清廉的!

    徐璜极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掩饰心里的恼怒:不料世间还有人令你心折,倒也难得!只是你那孙巡抚以举人出身得此高位,朝中多半不服,就连这次平定刘兴治,朝中也多说是天意自败,非他之功他的事自然格外难办。况且又能受他何赐?

    吕烈心里气极了。不知朝中这帮人是何心肠!平定刘兴治,他是从头到尾参与了的。多少心血、多少危难,惊涛骇浪,枪林弹雨!天意自败?区区四个字就一笔抹杀了!对付异己,确实得着刀笔吏的真髓,杀人不用刀!可他们还想不想再招天下贤士替国家出力?他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60/

    努力压下愤懑,只在嘴角撇下几分嘲弄:

    终不成要外甥贿赂舅舅?

    徐璜变色,啪地把碗一放:什么话!我最恨这两个字,你难道不知?凡事只要沾着钱字,无不卑污!我才干品行虽不敢夸口,自问清廉二字却是无愧,一向总在这二字上痛下http://jiubadao.zuopinj.com/1149/

    功夫,名声也颇不恶。饶是小心如此,一班失意小人还是心怀妒嫉,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你是我亲子侄,竟也如是说,真正岂有此理!

    见舅舅生了气,吕烈不得不收敛几分,并转移视线:怎么造谣惑众?朝中出了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徐璜从怀中取出一纸,啪地拍在吕烈面前,激愤形于辞色,这匿名帖,竟贴上了皇极殿边墙!叫他这一写,我大明朝堂直是一团漆黑,成何体统?欲启圣上疑忌之心、置九卿于死地而后快,用心又何其http://hanhan.zuopinj.com/101/

    毒也!

    吕烈拿起匿名帖一看,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上至辅政大学士,中至六部尚书,下至御史、给事中、翰林,最受重用最时兴的二十四人,一一列名,编为二十四气,各注一绰号。首先列出的,是几名辅政大学士:

    成辅基命杂气顺风火

    周辅延儒    妖气    摩登伽女

    钱辅象坤    尸气    痴虎伥

    温辅体仁    贼气    桃树精

    哈哈!妙绝!吕烈才看了几行,就忍不住拍案叫绝。实在是太像其人了!连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也藏在气和绰号中了。

    放肆!徐璜把筷子一搁,口气不重,但瞪了外甥一眼。吕烈耸耸眉毛,收住笑,低头看下去:

    梁司马廷栋    油气    九尾狐

    倪宗伯元璐    淫气    假姜诗

    房少司空可壮    臭气    海上暴客

    列名最多的,是参与会推荐贤的言官:

    章都谏正辰    阴气    灰地蛇

    吴佥宪甡    杀气    http://yishu.zuopinj.com/1530/

    再生吴起

    王都谏道纯    霸气    塑大虫

    徐佥宪璜    痰气    两头蛇

    吕烈一下子看到了舅舅的大名,想笑,极力忍住。痰气!两头蛇!真是惟妙惟肖,太精彩了!吕烈暗暗叫绝。想想去年舅舅御前面君时的丑态,不是如痰堵喉,吐不出真话吗?想想他平日口是心非假正经,可不是两头蛇性情吗?真佩服这位造谣惑众者的眼光和才气!

    哈,骂得痛快,骂得绝!还有棍气、秽气、浊气、瘴气、毒气、逆气、戾气,甚至命名为粪气、膻气、疝气!至于绰号,更加琳琅满目:赛黄巢、金枪手、靠壁鬼、黑面豹、啮人马、泼天罡、喉下癣、金甲神、水棉花、假飞虎如果都如舅舅之痰气、两头蛇一样准确,则朝堂上衮衮诸公,尽是何等货色?怎能不一团漆黑?

    这表面轻薄、骨子里恶毒的匿名帖,不但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而且着实包藏祸心。吕烈直是想笑,一忍再忍,还是捅出了这个要害问题:

    皇上若是见到此帖,不知作何想?

    徐璜已吃完饭,从妻子手中接过茶水轻轻漱口。妻子忙捧过水盂接去他吐出的漱口水,再交给侍立在一旁的丫环,态度之恭敬,笑容之殷勤,与丈夫的视如不见的冷漠,一齐落在吕烈眼里,又激起他一阵不痛快。徐璜却站起身,说到皇上颇为郑重:

    幸而皇上英明,为此事特地下谕说:命司礼监收集焚毁,不许流传,勿再令人见,以全大臣之体面,也表明朕无疑于诸臣!如此,则小人辈不能得逞了!

    皇上不疑,难道朝野不疑?今日不疑,难道今后不疑?小人骂小人,舅舅的神态再次使吕烈觉得可笑可鄙,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说了,不说了!小人之辈十恶不赦,都该千刀万剐!还是说说我们登州的四十五万吧!

    徐璜皱皱眉头:你向来是从军吃粮、万事不管的人,对这四十五万何以这般牵肠挂肚?莫非拨得款下有你的回扣?

    吕烈冷冷一笑,靠椅背坐定,一声不响地看着舅舅。

    徐璜越加慷慨:如今贪风炽烈,朝野尽然。今日在朝房,不知谁提到一个新城王叔圃,竟然众口一词,赞美不已,大有荐举之意。哼,必是广行贿赂!如此朝政安得不乱!

    他正高谈阔论,守门老仆持一名刺禀告:老爷,新城王使君候谒。

    徐璜一看名刺,正是他刚才骂的那位王叔圃,登时发怒:谁叫你乱递名刺?没眼色的奴才!这不是要坏我清白,辱我名声吗?拿鞭子来!听见没有?他瞪眼冲妻子吼。老仆吓得叩头求饶。吕烈坐在一旁剔牙,仿佛没看见。

    丫环取来鞭子双手奉给冯氏,冯氏又双手奉上,胆怯地小声劝说:老爷息怒,不要气坏身子

    多口!徐璜顺口斥责,冯氏立刻垂头不语。他拿着鞭子反复折拗试软硬,却一眼一眼地看吕烈,嘴里不大连贯地念叨着:清廉家声,岂容亵渎?

    吕烈只不做声,毫无劝阻的意思。舅妈硬着头皮小声说:吴桥王家是大族我家表姑夫姓王,祖籍仿佛不是吴桥,便是新城

    徐璜想了想,沉吟道:若是亲戚

    这时吕烈才哈哈一笑:舅舅,不见面怎知他来意?

    徐璜连忙接过话茬儿:依你说,是见见他为好?也罢,传他客厅相见。若有不轨之心,我可不留面子!说着气昂昂地去了。

    吕烈又坐回桌边陪舅母,替她布菜端汤。舅母感激地笑笑,温和得可怜:你难得回家,不要为我忙累。

    舅妈,舅舅怎么还是这般形景儿?吕烈很不平。

    随他去吧。烈儿,你老大不小,到下月初八就二十六岁了。再不求亲成家,惹人笑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说到后来,舅母的声音微微发抖。吕烈不愿引起无儿无女的舅母伤心,但又不愿对柔弱温存的舅母说假话,哼了一声,咬牙道:

    父慈子孝,他不慈我便不孝!若不看http://gaoerji.zuopinj.com/5953/

    母亲面上,我都懒得叫他这声爹!

    想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浪荡父亲,吕烈打心底里厌恶。照说http://duguhong.zuopinj.com/616/

    男子汉不嫖不赌上不得台盘,但他那样不成器、没皮没脸却世间难寻。记得小时候家里全靠舅父舅母周济过活,父亲竟也心安理得地游手好闲吃白食,好多次把家用粮http://sutong.zuopinj.com/2850/

    米银钱偷去赌博输个精光,害得母子在家挨饿,他却又向舅舅伸手。钱一到手,进妓院一住就是半月,无赖至极,填不满的无底洞!舅父舅母仿佛欠他什么情也似的,总是http://bidemeier.zuopinj.com/5704/

    有求必应,真叫幼小的吕烈难解难猜。

    还是母亲怕耽误了孩子,在吕烈八岁那年送他进京,从此在舅舅家长住。舅舅为使外甥安心攻读,竟把妹子也接来同住,直到九年前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故。母亲去世,独自留在钱塘的父亲另娶,吕烈和他几乎断绝了来往。舅舅得知吕烈的父亲婚后连生二子一女之后,便提出过继吕烈为子,改姓徐。据说父亲无异议,吕烈却不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越是厌恨父亲,越不愿改姓。或许还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想方设法,专跟父亲作对,叫他不得痛快!

    冯氏叹息着劝解:他终归是长辈,你怎好这样说他?如今他年将五十,家累又重,听说业已收心,改好多了

    吕烈哼一声,心想:狗能改了吃屎?只听舅母用更加温存的口吻说:烈儿,我看着你长大,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过继改姓,你怎么就不肯依呢?

    吕烈一抬头,正色道:舅妈,看舅舅这么待你,叫我想起那人待我母亲的样子,心里怎么能顺!舅舅是为什么?

    舅妈怔怔地看着吕烈,泪光荧荧,默默无语。

    嫌你不生儿女?再娶几房侍妾又有何难!

    舅妈渐渐低了头:我也劝他纳妾,劝了十多年,他终是不松口,宁可去勾栏瓦舍我也弄不明白

    吕烈愣住了,这是头一次从舅妈嘴里获悉的真情,竟是如此不近常情。他思忖片刻,随即冷笑了几声,说:这也不难解,要倚仗舅妈娘家为靠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山,他焉敢纳妾娶小!舅妈的娘家亲友门生遍朝野,而舅妈的亲娘最是忌刻,舅舅在此事上,不得不格外赔小心,免失老泰山的欢心。

    舅母张嘴啊了一声,叹口气,放下了碗筷。

    守门老仆快步走来禀道:夫人,老爷命奉茶待客。要好茶,快些送去客厅!

    冯氏如闻军令,赶忙起身催着丫环快去唤人送茶。吕烈不怀好意地笑道:看来,留面子给他了!他陪舅母回到后堂,刚坐定吃茶,老仆又追来禀告:夫人,老爷命上酒肴待客,用状元红,八珍攒盒。

    冯氏又急急忙忙地安排去了。吕烈怪模怪样地笑着,拖长了声音:舅舅为何前倨而后恭?想必受他厚赐矣!

    冯氏脸色有些变,这样明显的http://dongyeguiwu.zuopinj.com/5530/

    恶意她不会没感觉。她像对小时候的吕烈一样轻轻抚着他的后颈,难过地说:别怪他。昔日他不是这样的。不记得八年前了?

    吕烈狠狠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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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城倾国第三章那时候,他才十七岁,http://jiqiu.zuopinj.com/3295/

    翩翩小秀才,带着舅舅筹给的五千两银子回原籍会试。他十三岁考中生员,有神童之称,人们都认为他中举如探囊取物,进士出身的舅舅自然期望更殷。不料秉性不羁的他,一路挥霍,竟在金陵滞留三月,混迹于秦楼楚馆,及至杭州,囊空如洗,又抱病不能入场,借贷而归,沮丧到了极点。舅舅闻讯大怒,列出家法、小杖、皮鞭,严阵以待。舅舅管外甥,那是正管!

    吕烈叩拜舅父母,已是病得骨瘦如柴,还因跌跤摔脱一颗门牙。舅母一见便哭了,舅父却黑着脸大声责骂,声言要打断败家子的狗腿!奉命搜查公子行箧的书童送上公子的诗稿,舅舅愤愤然翻看,突然停在一处,很快看一遍,吟一遍,竟至摇头晃脑地吟哦出声:

    比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好,妙语好句,可怜可喜!哈哈哈哈!得此两句,则五千金花得值也!

    吕烈已因软弱瘫倒,昏眩中也还是听到了舅舅的话,庆幸轻易过关,感激之情涌上心头然而他却从此抛弃儒业,次年以武举出身,踏上了以武功立身的另一条路

    想起往事,吕烈也觉得自己过分,有意识地收敛了几分狂态。这时舅舅回后堂来了,脸上有酒色红晕,还有兴奋、得意、感激的奇怪表情。他看了吕烈一眼,又恢复了些许舅父的严厉:你回西楼书斋歇息去吧!

    吕烈扭头就走。舅舅终于忍不住,又拦住外甥,从怀中取出一帖红礼单递给他,笑得十分得意:王使君之父王象春原在朝为阁臣,故而知我素负雅望,敬慕我人品学问

    红帖上金粉字写着:侍生王叔圃敬赠http://xuanse.zuopinj.com

    玄色绢丝纺绸五百匹。吕烈冷笑着扔下礼单,转身走了。

    回到西楼,另是一番喧嚣:千万声鞭炮震天响个没完,和着鼓乐吹打http://guling.zuopinj.com/1301/

    喜气洋洋地隔墙送到耳畔,不想听也得听,躲都躲不开!小书童笑道:少老爷,不瞧瞧热闹?隔壁家老公给他娘做寿哩!

    三天前吕烈进家门回到西楼,发现邻居院子翻修一新,还栽花种树、垒石构亭地起了一座花园,正中的四方轩气派之大,足与阁臣宅院相媲美,原来是司礼监吴公公为他母亲新置买的宅子。从楼上,吕烈得以清楚地看到吴直认母的一幕:年近http://sanshi.zuopinj.com

    三十的司礼监秉笔,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竟像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样哭叫着,张臂扑向那个仪容丰美、风韵尚存的老太太;老太太竟也搂定这个大汉子,一声儿一声心肝地哭叫,旁边许多人陪着掉泪。若是真的倒也动人,偏生是假的,可就叫知道真情的吕烈觉着肉麻,觉得可笑到极点!http://yishu.zuopinj.com/1460/

    戏做得越认真,他看得越滑稽。他既鄙视那些不是男人的货,又恨这黑心肝的老鸨,王八遇乌龟,他乐得一边看笑话瞧热闹,都倒霉才好!犯不上去戳穿它。

    此刻,看那身着鲜红福字寿衣的胖老太太,妩媚地整整鬓角,斜飞一眼,这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卖弄风情,直令吕烈作呕,随意抛出一句嘲笑:老公成孝子,公鸡抱窝啦!

    孝?书童诡秘地笑笑,天知道!这漂亮老婆儿未必真是他娘!

    你倒圣明!吕烈也笑了,谁说的?

    书童兴致勃勃地讲给少老爷听:半年前花园完工的那会儿,就听说吴老公遣了专人打山东把寻访到的老娘接来了。也在那个气派的四方轩母子相会来着。那老太太又黑又瘦,长脸眯缝眼,合不拢嘴的大龅牙,说实在的,吴老公虽俊,可说不上啥地方跟她真有点儿相像。丑老太太一看吴老公耳垂儿上的黑记,就悲切切地哭开了,哭得那个伤心哟!吴老公不知咋的,登时翻脸,一把将丑老太太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叫来陪同的人,啪啪几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大发脾气,说这不是他娘,叫他们重新去寻!手下人屁滚尿流,赶紧把丑老太太弄走了。今儿个看起来,多半儿是因嫌那个丑,不长脸

    吕烈听罢淡淡一笑:刑余之人,心性自然古怪。

    没错儿!这回他可认了个拿得出手的娘,足显摆!到处下帖子给娘庆寿。咱这一条胡同家家都送,第一张就是咱家!还是老爷在朝中有人望啊!

    他送他的,老爷素有清名,不会去的。

    这个嘛小书童不服,又不敢直说,吴老公是司礼监大太监,得罪他可是要命的事儿!他们那路人心眼儿小着呢,下帖子请不去,恨你几辈子!说不定老爷也

    胡说!吕烈拉下脸。他对舅舅反感瞧不起,是自家的事,不容下人外人置喙。再说他也深信舅舅总还爱惜声名,不至于卑贱到与阉竖为伍的地步。

    吕烈的面色吓得书童不敢出声了,悄悄退了出去。门扇一开,那边花园的喧闹便直灌进屋,报客唱名的声音更是有腔有调,高入云霄。书童又跑回来,跪在门边,极力做成恭敬的态度,小声嗫嚅着:少老爷,请听

    佥都御史徐璜徐夫人拜寿!尖锐响亮、口齿清楚的唱名拖得长长的,很是悠扬。隔一会儿报一遍,没有新来客人,就一遍一遍报下去。吕烈像给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书童眼里幸灾乐祸的胜利闪光,更像炙烧人心的火,他一脚踢倒书童,冲到楼外步廊:四方轩就在眼皮底下,他的舅妈穿着做客的命妇品服,跪在大红团绒垫上,正向那个胖胖的老妖婆拜寿!

    热血一瞬间涌上头面,眼睛几乎爆出http://yishu.zuopinj.com/1421/

    烈火!但另一声更清晰、更摇曳好听的唱名更加尖锐地刺进他的耳鼓:

    登莱巡抚孙元化孙夫人拜寿!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白得像纸:一张鬼一样的脸上一双鬼一样的眼睛,阴森、恶毒,盯住那位身穿二品命妇吉服、笑容满面、嘴里不住讲着什么的中年贵妇。确确实实,那就是他心目中人品高、为官清廉的孙元化的夫人!

    他不是瞎了眼吗?什么正直清廉!太可笑了。他怎么还会相信这一套鬼话!居然还用来敲打形容舅舅!

    他突然噤住了。孙元化夫人之后,又走来一个女子,她的容貌,她的步态,她的身材,她那不时举袖掩唇低头一笑的动作是她!竟然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吕烈心里一团混乱,疯狂、仇恨、痛苦交织着,烈焰从心底延烧到全身,炙烤得他忍不住想嘶叫狂嗥她登上台阶,进四方轩跪拜了,吕烈猛地意识到又有好戏看了。

    果然,女子跪拜后起立抬头,寿星婆吃了一惊,后退数步,仿佛见了鬼;女子双手一起蒙住口鼻,把一声惊呼硬生生堵回胸膛。周围的人好奇地打量她俩,她俩极快地恢复常态:胖妖婆边笑边拍手掌,喋喋不休地向客人们解释着什么;女子微笑着一手抚胸,一手扶额头,显见是在说明头昏恶心之类的病症。鼓乐吹打鞭炮响掩住了她们的声音,但吕烈看得明白,两人都在努力掩饰她们是老相识的真相。

    他骤然转身回屋,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两声冷笑,跟着越笑越急,收不住,笑个没完没了,格格格格,像怪鸟在叫,把书童吓得目瞪口呆。

    他认识这http://yishu.zuopinj.com/1554/

    两个女人,太认识这两个女人了!

    道经金陵的十七岁小秀才吕烈从来没想到,他们这些文人学子借住的贡院街的香邻,就是大名鼎鼎的乌衣巷、钞库街,拥有河房灯http://qiongyao.zuopinj.com/1243/

    船的风流世家鳞次栉比,布满秦淮河两岸。http://chili.zuopinj.com/915/

    所以,当一枚圆圆的白果壳落在他肩头,逼他举头仰视之际,珠帘绣阁上凭栏微笑的小美人儿立即抓住了他的心。少年性情,无所畏惧,当下就敲门入院。老妈妈领着漂亮的女儿们出迎。满目星眸桃腮,满耳娇声笑语,满院花香粉香口脂香,从未经历此境的少年能不心慌意乱?只记住抛白果壳的姑娘叫翠翠,桃叶院老妈妈的第十八女。

    穿朱门入绣户,别是一重洞天。燃香炉,烹清茶,献鲜果,奉茶点,姐妹们都倾心于这俊秀的小男子,争着为他品箫吹笛弹琵琶。翠翠坐处离他最远,似笑似嗔,每每目光流转,偏又欲语却止,更教小秀才心旌摇动。

    要显示豪侠气概,他出手便格外大方:要来最上等的宴席,请了院中所有的姐妹。http://jiangnan.zuopinj.com

    江南精美的佳肴,原应使北方生长的吕烈惊叹才是,但他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姐妹们都已稔熟,有意无意地向他献殷勤,或抚颈摸背,或捏手贴腮。小秀才窘迫之际,竟吟出一句古诗:除却巫山不是云众女郎哄然一笑,几个姐妹上前,把翠翠生拉硬拽到他身边,将她的裙带与他的腰带丝绦系在了一起。

    门外一声叫喊:十一娘回来了!席边所有女郎如听号令,闻声而起,一齐拥向楼梯口。老妈妈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抢先迎接,一路嚷下楼去:哎哟,好http://baobei.zuopin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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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贝儿,可回来了!老郎会秦淮妓家有老郎会之举,每年三次,皆在十一日,所祀为管仲和唐玄宗。届时妓女极意修饰、陈设鲜妍,要求平日交好客人为之设宴张乐,谓之做面子。妓女名声愈大,酒宴愈多。花魁定是我儿无疑了!

    一派欢声笑语和杂沓的楼梯响,一位丽人被簇拥着骤然出现。吕烈只觉眼前亮过一片红光,登时灵魂出窍,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眼睛、鼻观、耳朵以及心神意念,全都被她牢牢地吸附住了:红衫红裙、华彩缤纷、富丽高贵是人吗?不,是神仙妃子、牡丹花王、鸟中凤凰!就连她那不愉快的强作笑颜的神色,也那么招人爱怜。轻启樱唇、缓吐珠玉,莺燕之声令小秀才神乱心慌,哪怕他完全听不懂那话中含义:

    唉,妈妈,今年老郎会点了双花魁。兰馨院王月月今日做面子的酒席与我一样多,难分高低,所以就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席面、扫过众人,高雅雍容、淡漠疲倦、傲然冷然,当它停在小秀才身上的一刹那,眸子陡然放大,精光四射,少年的心骤然被这可怕的闪电击穿,不由得发寒热般地颤抖了。

    老妈妈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什么,她竟然如同没听见,只目不转睛地望定屋里唯一的男子,输送出一股股烈火,传递过去一阵阵http://jiqiu.zuopinj.com/3276/

    春风,她终于妩媚地举袖掩唇,低下头甜甜地一笑,无边无际的蜜http://yishu.zuopinj.com/1442/

    糖劈头盖脑浇下来,小秀才被淹没了。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十一娘款款走来,袅娜无比,兰麝喷香,令他心醉神迷,几乎失去知觉。她极优雅、极迷人地笑着,轻轻解开翠翠拴在吕烈丝绦上的裙带,轻轻携住吕烈的手,领他下楼出门,再进门上楼。吕烈驯顺地随着她,呆呆的、傻傻的、憨憨的,除了她,什么都忘了,连翠翠的痛哭也没有听见

    吕烈的童贞就这样丧失在秦淮河畔。

    十一娘名灼灼,是桃叶院乃至秦淮河两岸最出色的艳帜独树的名妓。因为吕烈的适时出现,灼灼挣足了面子,击败了与她平分秋色的另一名花魁王月月。翠翠因此曾寻死觅活地要跳河,但谁都明白是闹着玩,哪里当回事儿!不久她果然对灼灼敬慕如初,风平浪静,吕烈的那点儿歉意也就消失了。

    风流世家自有一整套生意经,未经人世的小秀才失陷其中,魂魄荡漾,自以为可以写一篇遇仙记,哪里还能脱身回头?不几天就把行李银箱搬进桃叶院,住下了。

    后来,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http://yishu.zuopinj.com/1509/

    故事了,姐儿爱俏,妈儿爱钞,五千两银子冰消http://aoerhanpamuke.zuopinj.com/5713/

    雪化。会试落第,吕烈又大病一场,妈妈笑脸变苦脸,继而冷言讥讽,后又恶语伤人,直至下逐客令,灼灼柔肠百断,流尽了眼泪。

    虽然他爱灼灼爱到骨髓,却不是个肯受气的软骨头,立刻向http://dulasi.zuopinj.com/5820/

    情人告别:务必等我三年。三年中我若不来赎你,那必定是不在人世了!

    灼灼扑进他怀中,哭成了泪人儿:灼灼委身郎君,发誓不重操旧业,不再做路柳墙花。但怕你日后变卦,使灼灼伤心绝命!

    吕烈立下重誓:若负今日情义,万箭穿身不得好死!

    灼灼抽泣着:嫖客发誓,过眼烟云一风吹。须留给灼灼一件信物。

    少年人皱着眉头笑了:在下囊中所有尽入姐家,哪有信物可赠?

    灼灼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哈着热气:古人云践齿之约,请凿一颗玉齿!

    少年气血贲张,情热如沸,毫不犹豫,当下凿断一枚门齿。虽然血流满口痛不堪言,两人却都由于感激彼此紧紧搂抱,恨不能一同化为水。

    离别之时,灼灼哭得天昏地暗,涔涔泪水把吕烈的衣袖肩领湿遍。自小倔强、以哭为耻的吕烈,竟也落下几滴热泪。他把这张带雨芙蓉一般迷人的面容永远刻在了心里。后来的三年,他拼命发愤,干得极苦,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不惜投门路走捷径,还干了一些为常人也为自己所不齿的勾当,终于以武进士及第,得了官,得了许多钱,这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啊!

    不幸,当他三年后践约去见他的这朵芙蓉时,一切都变了。这本是重复过千遍万遍的陈旧故事的一次再重复,却把二十岁少年多情的心撕成碎片,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桃叶院那娘儿俩的两张面孔两双眼睛啊,如冰霜、如刀剑、如蛇蝎然而,今天,她们又出现在吕烈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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