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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贺恭一郎的独白(一)

    从逮捕野野口修后,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所有与犯罪相关的事实,他都承认了。只有一样,他三缄其口,迟迟不肯回答——有关他的犯罪动机。

    为何他要杀害日高邦彦?那是他自童年起就认识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关照他的恩人,关于这点他怎么也不肯说。

    “人是我杀的,动机根本不值一提。你就把它当作是我一时冲动的鲁莽行动就行了。”

    面对检察官时,野野口也是这套说词。

    不过,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关。

    附带一提,那份稿子已经找到了。正如我所猜测的,它还储存在文字处理机的硬碟里。此外,被认为案发当天野野口带到日高家的磁片也在书桌的抽屉里,那张磁片与日高家的电脑可以相容。

    我一直以为,此次犯案并非预先计划好的,而整个侦查小组也是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来了:野野口那天为何刚好身上会带着《冰之扉》下回连载的磁片呢?不,应该说,野野口为何事先写好原本该是日高工作内容的稿子呢?

    关于这点,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个假设。我相信在这假设的延长线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动机。

    剩下的只要让野野口亲口证实这个假设就好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关于身上为何会带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他的说法是这样的:“那是我出于好玩写的。我想叫日高吓一跳,所以才带上了它。我跟他说,如果赶不及截稿时间,就把这个拿去用。当然,他没把我的话当真。”

    不用我说,这套供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不过,他却是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态度。

    于是,我们这些干员只好再次搜索野野口的屋子。之前那次,只查看了文字处理机的档案和书桌的抽屉,根本谈不上是搜索。

    结果,我们点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证,可以证明我的假设确实成立。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学笔记八册,2hd规格的磁片八张,与两大本装订成册的稿纸。

    刑事组调查过后,发现这些全是小说。从大学笔记以及稿纸上的笔迹,可以确定这些的确是野野口本人所写。

    一开始,我们从某张磁片里,发现了不可置信的东西。不,就我个人而言,那是预料中的事。

    磁片里是《冰之扉》的原稿。不过那不是这次的,而是之前已经在杂志发表过的所有篇章。

    我请聪明社的编辑山边先生帮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这确实是《冰之扉》至为止连载过的部分。故事的情节虽然相同,却有好几个部分是我们手上的稿子所没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总之,两者在辞语的运用及文体的表现确实有微妙的差异。”

    也就是说,同样的现象不仅出现在此次野野口利用作为不在场证明的原稿上,也出现在这张磁碟片里。

    于是我们收集起日高邦彦的所有作品,大家分配着阅读。附带一提,很多干员都苦笑着说,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拚命读书了。

    这份努力的成果,让我们发现惊人的事实。从野野口修的房里搜出的八本大学笔记,里面共写了五部长篇小说,而其中的内容和日高邦彦至今发表的作品完全一样。书名和人物的名称或许稍有变动,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变、进展却如出一辙。

    而其他的磁片里共包括了三部长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长篇都与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则有十七部是相同的情形。至于那些凑不起来的短篇,则隶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以野野口修的名义发表。

    而写在稿纸上的两篇短篇小说,则在日高的作品里找不到类似的。就稿纸的陈旧情形推断,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或许再往前探究,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在非作者的住处发现这么多原稿已经很不合理了。更何况,这些内容虽不至于与已发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却仅有些许的差异,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写在大学笔记中的作品,甚至还有添注和订正的痕迹,看得出途中几经推敲修饰。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断言我的假设是正确的。

    我的假设就是:野野口修该不会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吧?因为这种种奇妙的纠葛,诱发了此次的杀人案件?

    我在侦查室里针对这点询问过野野口修,结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么,那些笔记及磁片里的小说要做何解释?面对这些问题,他只是闭着眼,一贯保持沉默。不管同座的资深检察官如何逼问,他就是不答。

    然后,今天在侦讯途中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非常痛苦。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甚至还以为他偷藏毒药,服毒自尽了。

    他马上被送到警察医院,躺在床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他说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在他病倒后的隔天,我前往野野口修住的医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去拜访主治医生。

    医生说了,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包裹内脏的腹膜,情况十分危急,应该尽早动手术。

    我问他是复发吗?结果医生回答“算是吧”。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调查结果显示,野野口修也曾在两年前因为相同的病况,动刀切除掉部份的胃袋。因为手术的关系,他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长假。不过,同事当中好像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请假,知道内情的只有校长一人而已。

    奇怪的是,直到被逮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没有去过医院。他应该会自觉身体不适才对——这是医生的看法。

    动手术就会有救吗?我试着进一步了解。结果一脸理智的医生微偏着头说道:“一半一

    半吧?”

    在我听来,情况似乎比想像的严重。

    之后,我到病房探视野野口修——他住在单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没有被关进监狱,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快乐逍遥,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野野口修扬起削瘦的脸,招呼着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识的要老多了,只是因为时光的流逝吗?我不禁再度忖想。

    “觉得怎么样?”

    “嗯,也不能说有多好,不过对一个生病的人而言,这样算不错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既然是复发,他会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见我沉默不语,他自己反倒先问起来:“对了,我什么时候会被起诉?你们如果动作太慢,恐怕还没等到判决下来,我就翘辫子了。”

    我听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他肯定对死已有某种程度的觉悟,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还不能起诉,因为资料尚未收集齐全。”

    “为什么?我已经认罪了,证据也有了。只要起诉,一定会被判有罪,这样不就好了吗?放心,我绝对不会临要宣判才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词。”

    “话不是这样说,我们还没查明犯罪的动机。”

    “又提这个?”

    “只要老师一天不讲清楚,我们就会一直问下去。”

    “根本没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次犯罪全是因为一时冲动?我冲动之下,一抓狂就把人杀了,就那么简单,没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我想听听你抓狂的原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生气的。”

    “因为一点小事,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事。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当时怎会那么生气,大概是人家所谓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要说明也说不清楚,这是真的。”

    “你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

    “你只能接受吧。”

    我闭上嘴,盯住他的眼睛,结果他也毫不闪避地望着我,眼神充满自信。

    “关于在老师屋里找到的笔记本和磁碟片,我想要再度请教您。”我试着改变话题,而野野口修则露出一副烦死了的表情。

    “那个跟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不要乱想。”

    “如果真是这样,可否请你仔细说明那些到底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笔记本,不过是磁碟片。”

    “不过里面却是日高邦彦的小说。不,正确的说,应该说是酷似日高邦彦小说的作品,简直耽像是小说的草稿一样。”

    听到我的话,他噗哧笑了出来:“所以我是日高背后的捉刀人?荒谬!你想太多了。”

    “不过,这样想有它的道理。”

    “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种学习。想要成为作家的人,各有其独特的学习方法。像我,就是藉由抄写日高的作品,以习得他的写作风格和表现手法。这并非什么特别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日高邦彦的责任编辑也曾做过相同的推论。不过,那位编辑说了,这其中还是有三点值得商榷。其一,发现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作品并非完全相同,两者之间有些微的差异。其二,就算是一种学习好了,如此大量抄写别人的作品是不正常的。其三,日高邦彦虽然是畅销作家,但模仿他的文章并不代表就能让自己写得更好。

    于是我提出这三点,试着质问野野口修,看他做何解释。没想到他连眼睛都不眨,马上回答了我:“关于这些,我可以合乎逻辑地全部回答你。事实上,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抄写而已,可是渐渐地我觉得光这样做是不够的。于是当我想到换成自己会怎么写、会怎么表现的时候,我就试着把它写下来。这样你懂吗?我一边以日高的文章为范本,一边尝试创作更好的东西,这才是我学习的目的。至于大量抄写的问题,那只是代表我学习了很久。我单身,回家后也没事可做,所以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写作的练习上。最后,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文笔,或许其中没什么深奥的技巧,却是简洁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这么多的读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野野口修的这套说辞,确实有其道理。可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早讲清楚,我脑中浮起了这样的疑惑。生病卧床以前,他一直三缄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进医院,不再接受侦讯,才有空档想出这样的藉口?这是我的推理,不过,这会儿要证实这个已经十分困难。

    不得已,我只好提出新发现的证据。那是在野野口修的抽屉里找到的几张便条,上面潦草写着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从出场人物的姓名来看,我知道那与日高邦彦正在连载的《冰之扉》有关。不过,大纲写的并非先前已经发表过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后续发展。

    “你为何要写《冰之扉》的后续发展?你可以对此提出说明吗?”

    我问野野口修,结果他回答:“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练习。只要是读者,不管是谁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揣想未来的剧情吧?而我只是稍微积极一点,把它具体化而已,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已经辞去教职,往专业作家的路途迈进了吗?有必要再做这样的练习?甚至牺牲自己的写作时间?”

    “请你不要出言讽刺,我还称不上是专业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练。何况因为根本没有工作进来,所以我时间特多。”

    野野口修的话依然无法说服我。或许是我的表情泄漏了这种想法,他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好像硬要把我当作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相反地,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真是如你所推理的,我肯定会大声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遗憾,那不是我写的。我写的东西,我当然会用自己的名义发表。我根本没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觉得吗?”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觉得难以理解。”

    “根本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你只是推测偏了,才会导出奇怪的结论,你想得太复杂了。”

    “我不这么觉得。”

    “拜托你就这么想吧。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们能尽早对我起诉。要用什么动机我都无所谓,报告书上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野野口修一副已经豁出去的样子。

    走出病房后,我将刚才的对谈反刍了一番。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他的供词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不过,就像他所说的,我的推理确实也不够周全。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彦的背后代笔,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呢?

    是因为日高邦彦已是畅销作家,相较于一个新人,用他的名义出书会卖得比较好吗?不过,日高还没走红之前的作品应该也是野野口修写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把它拿来当作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不是也很好吗?

    因为他同时担任教职,所以想尽量不要公开自己的身分吗?不,那就太奇怪了。就我所知,没有老师是因为以作家为副业,而在学校混不下去的。况且,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选一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教师这个饭碗。

    还有,就像他自己讲的,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干嘛还要否认?对他而言,“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的头衔肯定是光荣的。

    这么说来,野野口修真的不是日高邦彦的捉刀人吗?而在他屋里找到的笔记和磁片,就像他自己所供称的,没有多余的意义?

    不可能,我敢断定。

    对于野野口修这号人物,我多少有些认识。根据我的了解,他的自尊心非常强,对自己也很有自信。说他为了想成为作家而去抄写谁的作品当作练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回到总部后,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对话呈报给上司。迫田警部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听取我的报告。

    “野野口为何要隐瞒他的杀人动机?”听完报告后,上司问我。

    “我不知道。连犯罪事实都承认了,却迟迟不肯说出杀人动机,我想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你还是认为那和日高的小说有关吗?”

    “我个人是这么认为。”

    “你说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不过他本人并不承认啊。”

    很明显地,警部不愿再为这个案子多花时间。事实上,部分媒体不知从哪得知消息,已经找上搜查小组,询问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彦捉刀的可能。当然,警方会尽量避免做出明确的回应。不过,也许最快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批露这项消息。如果真是那样,打来询问的电话定然教人应接不暇。

    “他说是因为两人吵架,一时抓狂就把对方杀了,可是如果连吵架的内容都查不清楚的话,我们是无法结案的。我甚至想,他不肯说出真正的动机也就算了,可否请他发挥作家的长才,给个适当说辞?不过,要是在开庭时被法官揪出语病,也够呛的了。”

    “我想因为吵架而冲动杀死对方的供词并不可信。野野口修是离开日高邦彦的家后,才又绕过庭院,从工作室的窗口侵入,可见在那时他已有了杀人意图。恐怕在这之前,他和日高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致使他萌生具体的杀机?”

    “那,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

    “野野口修的笔记里,只写了些无关痛痒的对话,不过我想他们谈的应该和今后的写作活动有关。”

    日高邦彦就要搬去加拿大了,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后捉刀人,那么关于日后的工作,肯定有很多问题急待克服。或许在商量今后如何配合的当口,野野口修这边起了不满?

    “也就是说,他们谈的是继续担任影子作家的条件?”

    “或许吧。”

    有关野野口修的银行账户,我们已经全面清查过了。直截了当地说,看不出日高邦彦有定期汇钱给他的迹象。然而,这个案子若能单纯以金钱收受来作衡量的话,就好办了。

    “看来还是再调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过去好了。”警部做出结论,我也表示赞同。

    这天,我和另一位刑警,一起去拜访日高理惠。她没留在丈夫被杀害的家里,搬回位于三鹰的娘家。自从野野口修被逮捕以来,这是警方与她的初次会面。上司那边已经用电话和她谈过逮捕野野口修的经过,不过,关于捉刀代写的事,她应该还不知情,要是接到媒体的追问电话,她必定是一头雾水。而我可以想像,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问题想问我们。

    我把事发的整个经过再对她简单地说明一遍,然后提到从野野口修房里找出的小说原稿,她果然是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我试着问她,关于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小说内容酷似,她有什么想法。

    她回答,她一点都不知道。

    “说外子从谁那里盗取小说的创意,或是以他人的作品为踏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为了酝酿一本小说,总是绞尽脑汁、万分辛苦,更别说是请人捉刀代写了……这我怎样都无法相信。”

    日高理惠的语气虽然平静,眼底却已浮现怒意。

    不过,对于她的说法,我无法照单全收。她和日高邦彦结婚才一个月而已,对于他的一切,很难说全盘了解吧?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日高理惠继续说道:“如果你以为我们结婚的时间很短、相识不深,那就错了,我也曾是外子书籍的责任编辑。”

    关于这点,我们也确认过了。她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好像就是因为这样而结识了日高邦彦。

    “当时我们两人曾为了下部作品,经历了艰辛的讨论。虽然最后我负责编辑出的长篇小说只有一本,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讨论,那部作品根本不会产生。所以和野野口先生相关什么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

    “叫《萤火虫》,去年出版的。”

    我没读过那本小说,于是询问伺行豹刑警对它是否有所了解。关于日高邦彦的小说,很多刑警都想办法翻了一遍。

    那位刑警的回答很清楚,且意味深长。他说野野口修的笔记及磁片里,正好没有与《萤火虫》内容相符的稿子。

    事实上,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皆为日高邦彦出道三年内的作品。而在此之后的作品,也有将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里找不到相符的原稿。根据我的判断,日高邦彦一方面请野野口修当捉刀人,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创作吧。所以,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讲的“没有我们的讨论就不会产生”的作品,也不足为奇。

    我将问题的内容稍作改变,问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

    “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想,不过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野野口先生要对外子……老实说,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因为他跟我们是那么的亲密,我从没看过他俩打架或是吵架。我依旧以为,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从她的表情感觉不出她是在演戏。

    告辞的时候,日高理惠送了我一本书。灰色的封面糁着金粉,是《萤火虫》的单行本。或许她送我书,是希望我读过后别再怀疑日高的实力?

    当天晚上,我开始读那本书。话说回来,之前我问野野口修在日高邦彦的著作里,是否有推理小说之类的作品时,他提到的就是这本。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过再进一步思考,或许是他特地举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作品。

    《萤火虫》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他年轻妻子的故事。男的是位画家,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儿。画家一直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就这点来看,与一般通俗小说写的并无二致。不过,事实上那位妻子是位双重人格患者,而自从画家得知这点之后,整个剧情急转直下。妻子的其中一个分身有位年轻情人,两人正计划要谋杀画家。不过,另外一个分身却对画家忠实,且打从心底爱他。画家考虑着是否该将妻子送进医院治疗,就在此时,书桌上放了这么一张便条:

    “会被精神医师杀死的是‘她’,还是‘我’?”

    也就是说,治疗过后,并不能保证被留下的是爱着画家的那个分身。不用说,这张便条是恶魔妻子放的。

    苦闷的画家夜夜都梦见自己被杀害的情景:拥有天使脸孔的妻子对他展露微笑,接着卧室的窗户开了,一个男人从外边窜了进来。男人拿着刀子对他展开攻击,忽然间,男人的形体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他重复做着这样的梦。

    最后,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胁。在正当防卫的情况下,画家把妻子刺死了。然而,此后他却有了新的烦恼。在妻子被杀的前一刻,她好像刚变换了人格,他不知自己杀死的是天使,还是魔鬼?这成为永远的谜。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或许阅读能力强的人来看,会有更特别、更高竿的解释。譬如说男性日渐衰退的性欲啦、或是潜藏在艺术家体内的丑恶心机什么的,这些恐怕要深入体会才行。不过,国文一向很菜的我,既不懂分章断句,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

    这样说对日高理惠是抱歉了点,不过,“不太有趣”却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想法。

    在此,我们来比较一下日高与野野口两人的简历。

    日高邦彦读的是某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然后直升进入文学院的哲学系就读。大学毕业后,他陆续在广告公司、出版社待过,这期间他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自此展开了写作生涯,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他的书卖得并不好,不过,

    四年的时候,一本《死火》使他勇夺文学创作的大奖,此后他便一步步朝人气作家的路途迈进。

    相对的,野野口修就读和日高不同的私立高中,经过一次落榜,他也考上了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专攻国文。大学时,他选修了教育学,于是毕业后就在公立国中任教,直至今年辞职为止,这期间他总共待过三所学校,我和他同执教鞭的那所,是他教过的第二所学校。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分出道是在三年之前,他替一本半年刊的儿童杂志撰写长约三十页的小说。但他未曾发行过小说单行本。

    根据野野口修的说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两人于七年前再度会面。当时他在某本小说

    志上无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于是想念之余就去探访他了。

    关于这点我持保留的看法。就像先前所讲的,他们两人碰面后,大约经过一年的时间,日高邦彦就得了文学大奖。不过,得奖的那本《死火》却是最早与野野口稿子内容一致的作品。与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带来了好运,这种推测应不算空穴来风。

    我前往出版《死火》的出版社,询问当年负责的编辑。那位编辑名叫三村,是位谦逊的中年人,现在已荣升小说杂志的总编了。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重点,旨在理清日高邦彦当时写出的这部作品,是在他一直以来的实力范围之内呢?还是从天而降的难得佳作?

    听我这么一问,三村先生先不回答问题,反倒问我:“您是针对最近流传的影子作家传闻做搜证吗?”

    他显得有点神经兮兮,这点我可以理解。对他们编辑而言,日高邦彦虽已亡故,却还是不能诋毁他的名声。

    “既然说是传闻,那就表示是没有根据的事,我只是想做个确认而已。”

    “如果毫无根据的话,我不相信你会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

    三村一语将我戳破,接着回答道:“就结论来说,《死火》对日高先生而言,确实是他写作的分水岭。也有人说,因为那部作品,日高脱了层皮、蜕变了。”

    “这么说来,它比之前的作品都要好上很多??”

    “嗯,是可以这样说啦。不过,对我而言,那并不是多意外的事,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个很有实力的作家。只不过,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了,让读者挑出很多毛病。也有人说,他的理念传达得不是很清楚,这点在《死火》一书中就处理得很好,你读过了吗?”

    “读过了,很精采的故事。”

    “是吧?我至今依然觉得那是日高的最好作品。”

    《死火》讲的是个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看到美丽烟火的故事。男子受到感召,立志成为烟火师傅,故事本身就很有趣,特别是关于烟火的描写更是精采。

    “那本书是一气呵成的吧,没经过连载什么的。”

    “是的。”

    “日高先生在动笔之前,有先和你们讨论过吗?”

    “那是当然,不论何时,和哪个作家配合都是这样。”

    “那时,您和日高先生谈了些什么?”

    “首先是内容、书名、情节啦,再来则是讨论人物的性格等等。”

    “是你们两个一起想的吗?”

    “不,基本上日高先生都已经想好了。那是一定的,因为他是作家嘛。我们只是听取作家的故事,陈述自己的意见而已。”

    “例如将主角设定为烟火师傅,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创见吗?”

    “当然。”

    “那你听了以后作何感想?”

    “感想,什么意思?”

    “你没想说那确实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创意吗?”

    “我没特意想到这个。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写烟火师傅的作家并不在少数。”

    “有没有哪些部分,是因为三村先生您的建议才修改的呢?”

    “那部分占的并不多。我们看过完成的稿子,发现哪里有问题才提出来,至于要怎样修改则是作家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日高先生拿别人的作品,用自己的语汇、自己的表现手法将它改写,然后让你来读,你会分辨的出那是别人的作品吗?”

    三村想了一下后回答:“老实说,我分辨不出。因为要判断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藉助的就是词汇的运用以及表现的手法。”然而,他不忘补充说道,“可是,刑警先生,《死火》肯定是日高本人的作品。在他写作期间,我曾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非常苦恼,至今依然还有破解不了的难题。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说为草稿的话,应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对于这个,我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谢就起身了。不过,在我脑里却出现相反的论调。

    我心想,痛苦的时候要假装快乐是很困难,但快乐的时候要假装痛苦却还好办。

    我的影子作家假说并未受到动摇。

    犯罪的潜在因素往往是女人,这句话耳熟能详。不过,针对这起案件,警方却不怎么深入调查野野口修的男女交往情形。不知为什么,侦查小组之间似乎产生一种共识,认为野野口修和这种事扯不上边。或许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他长得不是特别丑,但却很难想像跟他在一起的女性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们看走眼了。即使是他,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性。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处调查的搜查人员,发现了这条线索。

    他们找出了三件证据,其中之一是一条围裙。格子花纹,很明显是依女性喜好所设计的,它放在野野口修的橱柜抽屉里,看得出是洗过、烫好后才收起来的。

    偶尔到这屋里来的那名女士,在帮他整理家务时所使用的?警方如此猜测。

    第二件是一条金项链,连着礼盒用包装纸包着,是世界闻名的珠宝品牌,令人一看就觉得像是要送给谁的礼物。

    第三件是旅游申请表,它被折得小小的,和包装好的项链一起放进珠宝箱里。申请书是某旅行社的固定表格,其上的内容显示野野口修曾经计划前往冲绳旅游。申请的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预计出发日是七月三十日,可见当时打算利用暑假去玩。

    问题出现在参加者栏位所填的姓名。和野野口修并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年龄二十九岁。

    我们马上针对这名女性展开全面调查,结论是这名女性并不存在。正确说来,在野野口修的亲戚或家人里,根本没有这号人物。合理的推测是,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妇,打算相偕去旅行。

    由这三样证据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七年前,野野口修有一名可以称之为恋人的对象。姑且不论现在他和这名对象的关系怎样,就他本身而言,他应该还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要不然,他不会郑重地把两人的纪念品收藏起来。

    我向上司报备将对这名女子展开调查。我不确定她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不过说起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彦发表《死火》的前一年,当时野野口修是怎样的景况,应该见过这名女子就能知道吧。

    首先,我试着去问野野口本人。面对撑坐在病床上的他,我说了发现围裙、项链还有旅游申请表的事。

    “我想问你,那件围裙是谁的?那条项链你打算送谁?还有,你计划和谁去冲绳旅行?”

    面对这个话题,野野口修一改常态,表现出拒绝讨论的态度,他明显地惊慌失措。

    “这些事和这次的案件有何关联?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可是难道连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都必须公诸于世吗?”

    “我没说要公诸于世,你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调查的结果发现这些真的与案情无关,我绝对不会再来问你,当然也不会对媒体发表。还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造成那名女士的困扰。”

    “这和案情无关,我说了就不会错。”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爽快一点告诉我,老师您现在的态度,只会让警方更加猜疑而已。而警方更加猜疑代表着我们会更彻底地调查,经由我们的彻底调查,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不过,一旦警方出动,事情在媒体前曝光的机率也高了,这也是您不愿见到的吧?”

    然而,野野口修并不打算说出那名女子的名字,他反过来向我质问搜查的作法。

    “总而言之,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面还有人家寄放在我这里的重要书本。”

    按照医生的嘱咐,会客时间是有限制的,于是我也只好离开了病房。

    不过,这趟并没有白来。我有把握,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分,肯定对理清案情会有帮助。

    只不过,要从何查起呢?我先向野野口家附近的邻居打听,询问是否看过女性从他屋里进出,或是听到屋内传来女性的声音。只要一被问到男女关系,就算口风一向很紧的人,也会出乎意料地积极提供情报给你。

    但是这种探访一无所得,就连住在野野口左侧,按理说经常在家的家庭主妇也说,她没见过女性访客到野野口家里。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难道几年前也没看过吗?”

    因为听说这位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所以我才这样问她。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时期搬进来的,应该有机会看过他的情人才对。

    “如果是更早以前,或许有吧,可是我不太记得了。”她回答道。这或许是最合理的答案。

    我试着重新彻查野野口修的交游范围,连他今年三月才离职的那所国中也去了。不过,有关他私生活的领域,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从以前他就不太和人来往,而自从生病以后,更是从未在校外和学校里的人碰过面。

    没办法,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过的那所学校。七年前,他打算和情人一起去旅行时,应该就在那所国中教书。不过,老实讲我不太想去,因为那也曾是我执教鞭的地方。

    我计算好下课的时间,往那所学校走去。记忆中的三栋老旧校舍,已经有两栋翻新。

    若说有什么改变的话,也仅止于此。操场上足球队正练习着,与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样。

    我提不出勇气走进校门,只好站在外面看着放学的学生从我面前走过,突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熟识的面孔。那是一名叫刀根的英语老师,大概大我七、八届吧。我追上去,叫住了她。她好像记起了我的脸,惊讶地笑着。

    我和她寒暄了起来,形式化地询问她的近况。之后,我直接挑明想问她有关野野口老师的事。刀根老师好像马上就联想到最近引发话题的人气作家遇害案件,表情严肃地答应了我。

    我俩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这家店以前还没有。

    “关于那件事,我们也很惊讶,想不到野野口老师竟然会是杀人犯。”接着她以兴奋的语气补充道,“而你加贺老师竟然还是案件的侦办人,真是太巧了。”

    “拜这巧合所赐,我成了最辛苦的人。”听到我说的话,她点了点头,好像深表认同。

    我赶紧进入正题。第一个问题问她:知不知道野野口修有无特定的交往对象?

    “这个问题可难了。”这是刀根老师的第一反应,“以我女性的直觉来说,应该没有。”

    “是吗?”

    “不过所谓的女性直觉,只是光凭印象去做猜测,偶尔也会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情形,所以我想把一些基本资讯也告诉你会比较好。野野口老师曾相过很多次亲,这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他相亲的次数还蛮频繁的,有些应该是当时的校长介绍的,所以我才想他没有女朋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就在野野口老师离开我们学校前不久,应该是五、六年前吧。”

    “那这之前怎样?他也是频繁地相亲吗?”

    “这个啊,我记不太清楚。我问问其他老师好了,当时的那些老师大都还留在学校里。”

    “拜托你了,多谢帮忙。”

    刀根老师拿出电子记事簿,输入待办事项。

    接着我提出第二个问题:关于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她是否得知二一?

    “对喔,那时你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时’是什么时候?”

    “日高邦彦得到某新人奖的时候。”

    “那后来怎样?我连重要的文学大奖都很少去注意。”

    “我也是,平常我根本不知有这么个新人奖存在。不过,那时很不一样,野野口老师特地把发表新人奖的杂志带来学校,让大家轮流翻阅。他说这个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兴奋得不得了。”

    这件事我没有印象,应该是我离职后才发生的。

    “这么说那时野野口老师和日高邦彦就有来往??”

    “我不太记得,不过我想那时应该还没有吧?可能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俩才再度碰面的。”

    “您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是指两、三年以后吗?”

    “应该是吧。”

    这与野野口修自己所说,是在七年前拜访日高邦彦,而重新展开交往的说法不谋而合。

    “对于日高邦彦,野野口老师怎么说?”

    “怎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行,不管是对他的人品或是对他的作品。”

    “我不记得他对日高本人说过些什么,倒是对于作品的部分比较常批评。”

    “你是说他不太欣赏他的作品吧?他都是怎么说的?”

    “细节我忘记了,不过大体都是相同的意思,什么曲解文学的含意啦、不会描写人性啦、俗不可耐之类的,就是这样。”

    我心想这和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庭迳。他还说自己抄写这种作品,将它当成学习的范本!

    “即使瞧不起,他还是读了日高邦彦的书,甚至跑去找他?”

    “话是没错,或许那是出于一种文人相轻的心理。”

    “什么意思?”

    “野野口老师也是一心想成为作家,看到童年的故友超越自己,难免会觉得心慌。可是他又不能当作没这回事,所以还是读了对方的书,这样他才有资格说那是什么东西、自己写的要比它有趣多了。”

    ——这也不无可能。

    “日高邦彦因《死火》获得文学大奖的时候,野野口老师的表现怎样?”

    “我很想说他嫉妒得快要发狂,不过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相反地,他还到处跟人炫耀呢。”

    ——这句话本身可以做出各种解释。

    虽然没有查出与野野口修交往的女性是谁,不过这番谈话依然颇具参考价值,我向刀根老师道谢。

    确认案情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后,刀根老师问我对于现在这份工作的感想以及当初转业的心路历程,我捡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告诉她。这是我最不顾谈的话题之一,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没有苦苦追问下去。只是,最后她说了一句:“现在,校园暴力事件还是层出不穷。”

    应该是吧,我回答道。只要提到校园暴力,我就会变得敏感,因为我的脑海里总忘不了过去的失败。

    走出咖啡店,我告别了刀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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