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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此时,莱斯纳尔的问题像一支箭从黑暗中飞来了:“还有什么?过得好吗?”

    这话里并没有嘲讽。它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

    “利欧,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刚才干了什么事?”

    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句子的意义。然后,他理解了。此时,他突然感到惊慌失措,就像遇到一个冷酷而残忍的拦路抢劫者,既没有任何保护,也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坐在床上顿时感到心情恶劣起来。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

    蜡烛的火苗在跳动。烛光在维拉的皮肤上闪耀着——他却站在床边,两只拳头紧压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看到……看到那老人的脖子,看到老人脖子上的痴皮,那些像爬虫一样的纹路。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难道她由于我也感染上了艾滋病毒?

    利欧披上浴衣,走进对面的工作室,从壁洞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真该死,别激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尽管他喝了那么多,他的情绪并没有好转。他把病毒也传染给了维拉这种想法像一条隐秘的小蛇一样在他的心里骚动,而这条蛇更加隐秘和更为狠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该怎么办?那么,只有一条出路:走莱斯纳尔的道路……我的天哪!

    他突然想到一个非常激烈的词:自杀。

    “你瞧,”莱斯纳尔说,“我已经给你作了示范。现在我们终于聚在一起了。你说过,这不是好下场。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总之,不仅我的妻子,而且我的孩子,都有可能感染上艾滋病毒。”

    “我没有孩子。”

    “你是对的。你知道我们的情况吗?要不要我告诉你,我们从来也不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偏偏在那一天……”

    “我的老天!别再提它了!”利欧咆哮如雷。

    “好吧。可是,你现在理解了吗?也许我发疯了。可是你呢?你到底怎么啦?”

    利欧开了不到半小时的车,便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基费尔的住处斯泰纳巴赫。这里没有大城市生活特有的紧张、忙碌和不停地奔走,也没有慕尼黑的辉煌和艳丽。

    这儿土地平坦,布满小丘,有机树、油菜田、黑白斑点的母牛和一条长长的公路。公路两旁交错着平层避暑小别墅和农民的田庄,这是城市附近典型的建筑。这儿甚至可以看到保尔-诺沃提尼曾经说过的那幢具有青年派风格①的别墅,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从通向房屋的那条小路的沥青盖板里,长出了野草。房屋的墙上蔓生着常青藤。当利欧下车的时候,感到周围既寂静又凉爽。

    ①德国19世纪末的艺术学派,尤指美术工艺上的风格。

    他四处张望。可是就在这时门已经开了,一位身穿深蓝色围裙的妇女出现了。铁灰色的头发平滑地披在她的头上。她戴着一副角边眼镜,此时她正把它摘下来。

    “您是马丁先生,对吗?”

    “对。”

    “太好了。我不能和您握手,因为我手上有做蛋糕的生面团。您喜欢吃蛋糕吗?”

    “啊,很喜欢!那么,您是基费尔先生的姐姐,对吗?保尔-诺沃提尼给我讲了许多您的烹调技术。”

    “啊呀,这个保尔……要是他常到我这儿来该多好呀!我的弟弟坐在露台上,就在这幢房子的另一边。他等着您呢。那么,回头见。”

    这幢房子的另一边非常安静。这是个用石头砌成的大露台,周围有石栏杆,一直通向一丛高高的冷杉。

    这一次,路德维希-基费尔修长而虚弱的身体上穿着一套深棕色的运动衣,像他俩第一次会面时那样,头上戴着一顶巴斯克帽。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格子图案的毯子。他向后靠在躺椅里,注视着房子拐角处的那条路。他的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排陶瓷花盆,里面长着一些植物。在躺椅的旁边,他把一只手提篮放在露台上。

    “喂,马丁先生!”

    他撇嘴露出一丝微笑。“行,您找到我这儿来了。”

    “这不困难。”

    基费尔今天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又冷又湿,而且软弱无力。利欧无所谓,摸了摸基费尔的手。

    “您请坐。您知道这是些什么吗?”

    “您指的是这里的这些植物吗?”

    “是的,这些植物。我迷恋这些植物。您仔细瞧瞧它们的形状!这儿是一盆马齿苋。您看到过这种花吗?”

    利欧点点头。的确,这是一些形状稀奇古怪的肉质的绿色植物。有些像有点纹的蛇,另一些像大海里的某些绿色的小动物。有成几何形状的植物和各种各样的黄色和红色的变种。这里的这个人,这个路德维希-基费尔,这个病危的路德维希-基费尔,刑事警官,已到了病的晚期,的确没有人相信他会好转起来,他似乎忙于把植物的插枝埋在新的花盆里。否则的活,那些剪刀和那只盛有花园泥土的提桶有什么用呢?

    “您已经看到我的姐姐了吗?”

    “看到了,我们已互致问候。”

    短时的停顿。鸟儿在某处歌唱。停顿持续了很长时间。基费尔把他的瘦骨嶙峋的手举到头上,为的是把巴斯克帽移正。“马丁先生,要是您想抽烟,您就放心地抽吧。也许它对我已不再有害了……而且我今天又不咳嗽了。”

    利欧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

    “我很高兴,我又要回到我的医院。我想知道上次他们给我服用的抗生素。服用这种抗生素之后,我的皮肤平滑多了。可是,真该死,多次发生继发感染……不过,我的呼吸总算好一些了。”

    他用苍鹰一样锐利的目光迅速地看了利欧一眼。利欧现在知道,基费尔使他想起了什么:使他想起一只要饿死的老鸟。

    “您知道,在医院里,像我这样的老人已经是很稀罕的了。除我之外,全是些年轻的小伙子。而我呢,领养老金的退休警官,已经是爷爷了。虽然……”他轻声地吃吃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风吹枯叶发出的簌簌声。“虽然,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会一样。年轻人和老年人。只是从这些年轻人的眼睛上,从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抗议上,您也许还知道什么是青春。这些年轻人不愿放弃生的希望。可是,谁愿意放弃生的希望呢?”

    利欧又点头表示同意。此时,基费尔把头斜过来,仔细地打量他,仿佛一位摄影师在打量他的模特儿。

    “至于您,马丁先生,您看上去精神饱满极了。如果我们谈论那件事,您不会反对吧?”

    谈论那件事?谈论那疾病?谈论死亡?以及紧接着谈论您姐姐的一流的烹饪技术?

    “当然不反对。”

    “我现在用‘你’来称呼,利欧,反正我们属于同一个阵营。在医院里,没有人会想到用‘您’称呼对方。即使对我这样一个无用的老人,也不用‘您’称呼。在医院里,用‘你’相称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也许明白我说这些话的用意。那好吧,利欧,我觉得,在我们谈正题之前,我们应该谈谈我们自己。”

    “那么正题呢?正题是什么?”

    “是我们需要做的事。不过,首先我要问你,你得这种病已经多久了?”

    “四年。至于在哪天哪时得的,我就无法确定了。”

    “我也一样。”

    “是一次手术引起的?”

    “是的。一次分流手术。一次非常必要的分流手术……我当时快要翘辫子了……这样看来,我现在无需抱怨。要是我的朋友恩斯特-任格尔不把我放到手术台上,我也许早就死了。当时使用的血浆,那糟糕透顶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它拯救了我的生命。当然,血浆里有什么东西,我思想上是没有准备的。”

    “手术是在何处做的?”

    “在威斯巴登。我在那儿的联邦刑警局工作了好多年。他们有一所跟他们合作的专科医院。任格尔教授就像是一尊医学上至高无上的神,我们盲目地相信他。我们的确可以相信他。不过,当时他像其他的外科医生一样上了一种神话的当,即相信血浆的疗效。也就是说,他相信血浆在医疗上具有辅助作用……使用血浆,可使患者的伤口迅速地愈合,可使患者的体力更快地恢复。”

    “他们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哎呀,你瞧!”

    “手术后您做了些什么?”

    “我们彼此以你相称,利欧。”

    “请您不要见怪,也许这和我的教育有关,不过,我的确很尊敬您,基费尔先生。您尽管用‘你’称呼我,但我想继续用‘您’称呼您。”

    “那好吧。我用‘你’称呼你,显得我是你的父辈。这事现在并不重要。利欧,我想问一下,这病在你身上还没有发作吗?没有出现继发感染吗?肺和肠没有出现问题吗?你看上去气色特别好。我说这话,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出于满心欢喜,相信我吧。可是,你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的免疫系统还相当地完好无损。”

    “你有多少?”

    “您指的是T4辅助细胞?”

    “是的。”

    “920,”利欧回答说,而且显得有些自豪。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这种自豪,不禁感到羞愧,就像一位音乐家拉错琴弦而感到羞愧一样。也许,在进行类似谈话的地方,均会出现这种难为情的情况。结果是相同的,只是有些人早一些感染上了艾滋病毒,另一些人……

    “真是难以置信!说真的,我为你的健康情况感到高兴。此外,我认为这很重要,很重要……”

    路德维希-基费尔没有解释他最后这句话的意思,而是脱下了他的巴斯克帽。他的头上布满淡黄色的痴皮。可是,最糟糕的是,皮肤上有黑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结节,它们像一些奇特的风化了的石块使他的太阳穴显得畸形。

    他右手的食指指着这些皮肤上的结节。“你看到过卡普氏肉瘤吗?”

    利欧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这些黑色的斑点。

    “卡普氏肉瘤就是这个样子。我想让你看一看它。其他的情况我压根儿不想谈。不想谈我一连几个星期拼命地拉屎,整夜整夜地在厕所里度过,不谈胃粘膜增生,也不谈我的右肺实际上已丧失了功能……”

    利欧一动也不动,但是他迫使自己不把目光转过去。他得说些什么。可是,在这样的时刻,他能说些什么呢?

    基费尔先开口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年轻人,要是你到了我现在所处的阶段,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必须让你看一看卡普氏肉瘤,以便你明白我要对你说的话。这是开场白。”

    “开场白?”利欧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东西的开场白?”

    “这点我以后再谈……”

    “在用餐以后?”也许这个问题只是一种无济于事的抗议。利欧只知道一点:情况开始对他变得严重起来了。

    他面前的这个苍白的骷髅头扭歪着脸,露出含糊的微笑。“不。请帮我个忙,把这些花盆拿走。然后把那个篮子给我……”

    利欧把篮子放到桌子上。这提篮很沉,里面装满档案、信件和文件。

    “这些就是我所能搜集到的有关他的材料,”刑事警官路德维希-基费尔开始说。

    “有关谁的材料?”

    “有关你的凶手的材料,利欧,也可以说是有关我的凶手的材料。因为归根结底,参与谋害你的还有一大批凶手。而除此之外……”

    基费尔无法继续说下去,一阵咳嗽使他的身子直抖。他的身子向前弯曲,以致那顶巴斯克帽,那顶该死的巴斯克帽,从头上滑落了下来。利欧绝望地问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他无法帮助基费尔。那怎么办呢?

    过了一会儿,那令人战栗的咳嗽声终于平息下来。基费尔把头向后仰,用手从毯子下摸出一块手帕。他一边慢慢而吃力地呼吸,一边用手帕轻轻地拭去眼里的泪水。

    “我的确感染上了艾滋病毒……那好吧。你仔细地瞧一瞧这些照片……”

    是的,这是一大包照片。大多数照片的尺寸为6乘9。其中的6张照片是放大的复制品。所有的照片均是彩色的。

    路德维希-基费尔不作解释。利欧也不提问,只是坐在那儿,来回地移动照片。

    从一堆书信中滑下来一份电传的复印件。从它那华丽和饰有纹章的信头上看,这是一份官方的电传:“亲爱的朋友,现在向你提供一些有关托马斯先生的情况……”

    利欧所知道的一点零碎的西班牙语,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不过,他猜到这封信是西班牙警方写给基费尔的。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戴巴斯克帽的老警官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利欧最感兴趣的是恩格尔本人,是这个在他的噩梦中迫害他的人的照片。

    利欧在一张照片上看到:湖光由于深色的机树而闪烁。利欧观赏着照片上的那些白色的船和具有阿拉伯或伊维萨风格的白色房屋。

    这些船排成一行,被一根缆索系住,停泊在一个狭窄的港湾里,这港湾就像一把刺入褐色的土地的蓝色的快刀。这是一些价钱昂贵的大船……

    坐落在港湾周围和斜坡上的那些房子,建造时想必也花费了大量的钱。这是些具有摩尔式拱门的白色别墅。百花盛开的花园。网球场。紧挨港口的地方是布满阳伞的庭园草地,周围有出售纪念品或时装用品的小商店、小酒店和奢侈品商店。到处都是人,主要是旅游者,他们当中有的心情松弛,有的面带惊喜。

    利欧看到这种情景,油然产生一种奇特的空虚感。这时,他突然听到路德维希-基费尔的吃力的声音:“卡拉多尔,这是恩格尔活动的地方。这并不特别奇怪,因为卡拉多尔长久以来就是百万富翁们的一个游乐场。他也许觉得这里很合他的胃口。”

    “卡拉多尔在什么地方?看上去是在伊维萨岛上……”

    “他从前在伊维萨岛上,那是在他建立了生物-血浆公司之后。他确信这台赚钱的机器已经正常运转后,便偷偷溜往马略卡岛。不仅仅是为了去那儿滑水,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女人,他去那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做生意,这也是他一贯的目的。当时,他和来自马德里的一个商人合伙,在伊维萨岛上的桑塔-奥拉里亚建立了一家建筑公司。这人的名字叫佩佩-阿尔马多。这两个家伙在伊维萨岛上建起了一些质量很差的水泥别墅,从而破坏了当地的风景,然后以高价把这些像农舍一样的水泥别墅卖出去。”他停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说话似乎使他感到吃力。

    “可是,80年代末,巴利阿里群岛上的形势开始发生变化。马略卡岛——和伊维萨岛相比,它不仅面积更大,而且有更多的东西可供游人观赏——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岛发展成为牙医、投机商和董事会主席们的第二居住地。恩格尔又看中这个地方。凡是能赚钱的地方,人们就能找到他。1988年10月,他决定把资金转移到马略卡岛。在伊维萨岛上的桑塔-奥拉里亚,他虽然还有一个办事处,但活动的中心已经转移到马略卡岛了。”

    基费尔用骨头突出的食指指着一张照片。“他的住宅,在卡拉多尔的附近,这住宅名叫玫瑰庄园,原是一所古老的庄园房子,被他改建为私人宫殿。顺便说一下,这张照片是海盗2号,他的游艇。”

    他指的是停靠在码头边上的那些船当中的一艘。利欧对船一窍不通。他只知道那是一艘游艇,而且是一艘相当大的游艇。

    路德维希-基费尔身子向后靠在他的躺椅里,在下午的树荫下,他双目紧闭,这使利欧想起了一位埃及的法老,他的木乃伊被一个盗墓者或某个无礼的考古学家从金字塔里拖了出来。

    利欧的头又开始疼了,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知道头痛的原因:昨天晚上,他的恶梦,路德维希-基费尔,躺椅里的这位法老,那些照片……他强迫自己继续细看这些照片……

    恩格尔的玫瑰庄园坐落在一个小丘上,是用巨大的金褐色的石料建成的。在第二层里有一个立柱支撑的凉廊,可是那些彩色的斑点,到底是花还是人,利欧无法辨认出来。凉廊的右边是一座正方形的、配有雉堞的塔楼。伞松和橄榄树构成一种类似公园的氛围。左边是两排整齐的意大利柏树。它们枝叶茂盛,苍劲挺拔。在它们的下方,有一个碧波荡漾、饰有两个塑像的水池。这样的环境和建筑是很受那些喜欢特别的百万富翁青睐的。

    利欧把这张照片推到一边,拿起了另外一张。他的脉搏跳得更快了。这是一个男子的一张快照,照像机用一种富有想像力的方式拍下了这个男子:他正侧身跳过一个障碍,身体刚巧悬在空中。这障碍是一堵油漆成红白色的篱笆。这篱笆想必是在卡拉多尔港的某个地方,因为在照片的背景上,利欧看到船的艏柱,系船桩,拴船用的缆绳。照片上还有两个女人。她俩看上去相当年轻,长得非常漂亮。从她们身上穿着的寥寥无几的彩色布片,人们立即可以确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这男子为了哪个女人而侧跳过篱笆,这一点始终不清楚。这男子是托马斯-恩格尔吗?

    是的,因为在另一张照片上我们又发现了他!在这张照片上,既没有女人,也没有游艇,只有他独自一人。在露天下,他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两手托着下巴。

    利欧突然想起,那肥胖的奥尔森曾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想为那些有关生物-血浆公司丑闻的文章弄到一张恩格尔的合适的照片,可是,无论是好几家图片服务社,还是《新信使报》的图片档案室,均无法提供这样的照片。无奈之下只得找了一张模糊下清的、很旧的黑白照片。

    要是那胖子看到这里的这张照片,他定会高兴得欢呼起来。这张照片再现了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脸庞瘦削的薄嘴唇男子,前额已经秃了。脑袋的边上贴着剪短了的、淡黄色的鬈发。眉毛几乎是水平的。前额上有四道清楚的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眼睛的颜色是一种烟青的蓝色,在瞳孔里似乎凝聚着一种虎视眈眈的、绝望的愤怒。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男子的照片,他准备掐死任何敢于和他作对的人。

    利欧将这张照片翻转过来。

    上面没有附注,只有一个日期:3月24日。这说明这照片是在不久以前拍的。也可以肯定,这张照片是用变焦距镜头抢拍的。照片上,只有他的人头是清晰的,他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显得朦朦胧胧的。地点显然是一家咖啡馆。卡拉多尔?还会是别的地方吗?

    利欧把这些照片推来推去,它们粘在指尖上,而指尖在照片亮晶晶的表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昨晚的那些幻觉又出现了,他顿时感到害怕。他想到维拉,想到莱斯纳尔——他感到口干,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

    又是恩格尔……穿着牛仔裤和开领短袖衫,老练、冷静、泰然自若,完全和人们心目中的百万富翁一样。利欧对这张照片不感兴趣。

    “你看到那小姑娘了吗?”这位老者问道。

    在这些照片上有几个“小姑娘”,可是利欧立即知道这位刑事警官指的是哪一个。一张6×9的照片,也许是用特别大的广角镜头拍摄的,因为那只对着照像机的手变得很大,完全走了样。

    这是一个姑娘的手。这姑娘身材苗条,皮肤晒得黑黑的,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单衣,根据她那儿童般的胸部推断,她不会大于14或15岁。

    “这是他的女儿,”路德维希-基费尔说。“她名叫伊勒娜。她在一所寄宿学校,即奥登瓦尔特学校接受教育,可是恩格尔想方设法劝说她离开寄宿学校,来到了他这里。当然,他没有教养权。理所当然地,孩子的母亲到法院告了他。可是,恩格尔对此毫不在乎。”

    “这么说,她住在他这里?”

    “是的。”

    “您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您从哪里弄到这些照片和材料的?”

    “我们不要为这些问题耽误时间,好吗?”

    “可是这些照片和材料毕竟是一份完整的卷宗,您说是吗?”

    “亲爱的利欧,要是我决心干一件事,就会轻而易举地弄到一份有关的卷宗。”

    他又不断地轻咳。利欧担心,基费尔那可怕的咳嗽又会发作起来。可是在这事情上他弄错了。“毫无疑问,这是我一生中所收集的最重要的卷宗,而且也是最后的……”

    他虽然非常羸弱,但声音听起来却清楚而坚定。眼睛也恢复了它们原有的独特的生气。“你可以把所有的档案通读一遍。一份一份地读,读完后还我。可惜这些材料有许多是用西班牙语写的。我跟我在联邦刑警局工作期间结交的朋友还保持着联系。我已经使用了所有的联系,尤其是我和帕布罗-维达尔之间的友谊,他是西班牙国民警卫队的一位上校。作为毒品专家,他目前在帕尔马担任类似特使的职务。这就是说,他能接近西班牙所有的警察机构。他是我在马略卡岛的忠实的朋友。”

    利欧的目光又落到了恩格尔的脸上。他又感到恶心和憎恶。那么,基费尔在马略卡岛上有位忠实的朋友。这人监视着恩格尔,或让人监视着他。马略卡岛?

    “利欧……”

    那桌子摇晃了一下。路德维希-基费尔把两手放到了他躺椅的扶手上,吃力地站了起来。膝盖上的毯子掉了。桌子上还有一盆花,利欧迅速地抓住它,以免它翻倒下来。

    基费尔似乎没有觉察到这点。“利欧,我现在要和你谈谈那个规划。”

    他笔挺地在露台上来回地走动,抬起下巴,双手深深地插在他那很不像样的、褐色袋状运动裤里。

    “规划这个词听起来也许有点儿太壮丽了;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计划。”

    他停在了有小柱的栏杆旁边,朝利欧望过去。他们之间虽然有一段距离,但他的声音清楚而明确:“准确地了解情况是制定任何计划的先决条件。这一点我已经做了。对我来说只剩下一点:干掉残害你我的凶手。车票我已经买好了。这并不特别困难。飞机票也不贵……”他扭歪着嘴,露出一丝幽灵似的狞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把旅行的长度考虑进去的话。”

    旅行的长度……利欧感到后脖子发凉。他的背脊在抽搐。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那天夜里,由于她的爱情,也由于他的爱情,他会给维拉带来什么呢?这个问题像一条小蛇,一条黑色的小蛇,再次撕咬着他的心。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问题。问题在别的方面……”

    基费尔重新走近桌子,把那双满是鳞状皮屑和斑点的爪形的手攥成拳头。他把双拳的尖尖的指节骨压在桌子的铁制的面板上。“问题是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能也不允许一个人去。必须有另外的人陪我去。”

    “恩格尔?”利欧上气不接下气地轻声地说。

    “是的,当然是恩格尔。不过不单单是他……这就是我的困难。因为除他以外还有一个人我们得把他干掉……”

    利欧张大眼睛惊奇地凝视着基费尔。他试图理解基费尔说话的意思。

    路德维希-基费尔早已把文件和档案分类整理。这时他拿起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

    “瞧,就是这个人!”

    这是一张非常清晰的照片,本来该是放在银质的镜框里的。照片上是一个长着相当胖的四方脸的男子,大概50多岁。他那金属眼镜的时髦的边框,赋予他一点儿重要性和聪敏;他的嘴很小,而且闭拢着;两眼傲然注视着观看者。这是……是的,这是一张官员的脸,非常典型,像是用模压机冲压出来的似的。

    “他名叫伯恩哈特-哈佩尔,”路德维希-基费尔说。“他是政府高级官员。严格他说,他是卫生部的高级官员,在发生这桩艾滋病丑闻时,谁也不愿意声明对此负责,那时候,哈佩尔是柏林联邦卫生局里负责处理艾滋病问题的官员。也就是说,他是总局的头头。他充耳不闻血友病患者的抗议,不管抗议声有多大;他对各个方面推行绥靖政策,把大事化小;他不向他的部长们提供正确的消息,总想往上爬;他保护他的那些工业界的朋友。好了,现在他已经被他们从卫生部撵出去了。也就是说,让他‘提前退休’。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像恩格尔那样的人给他提供的贿金了。此外,他还继续领他的工资。有一天,也就是说,当我们长眠地下的时候,他会放心地成为一个富裕的享受养老金者。”

    利欧不作回答,他心里只有疑问。从住宅的一扇开着的窗子里飘来了钢琴音乐。伊尔玛正在摆餐具,他想。

    “您刚才说‘要把他干掉’?”

    路德维希-基费尔又坐了下来。他把头转向利欧。“利欧,你所想的和我所想的完全一样。利欧,你是头一个也是唯一的听我说这件事的人。我已经决定要杀死他。杀死他和恩格尔……”

    利欧试图吞咽,可是他的嘴大干了。他无法相信他刚才所听到的东西。

    “是您?”

    “是的,是我。”基费尔把哈佩尔的照片放回到信封里。“别这样看着我!你当然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根本也不会相信我要杀死他们。可是,事情是会变化的。总之,我得坚持将近五天的时间。我会坚持下来的,这点你可以相信……”

    沉默。利欧的耳朵里有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可是头痛已经消失了,像是被揩去了一样。他试图细细领会他刚才听到的事情。可是没有成功。那些概念像万花筒里的色彩一样相互交叠在一起:卡拉多尔,恩格尔的游艇,那所住宅……现在,那个名叫伯恩哈特-哈佩尔的人肯定住在柏林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