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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的鸡变成有觉悟的鸡和快乐的鸡

    我和高红燕站在政治粪屋门口,像两个傻瓜咧着嘴笑,觉得鸡加入了集体,就像个人找到了单位,鸡也从平庸的鸡,成为了有觉悟的鸡,这真是好!鸡不但有了集体,还会成为快乐的鸡,就像大家同学,在家里和父母在一起,成日闷得慌,到学校才能大家疯玩。

    为鸡高兴之后,我们又暗暗为自己高兴,队长说,生产队的鸡场,就交给你们了。我们一方面感到,集体的重任落到我们肩上,另一方面又感到,我们又能歇上一口气了。在我们身体的深处,天生潜伏着一个偷懒的小人儿,一有机会,它就跑出来伸懒腰。我们站在粪屋门口,想到从此以后,我们将在早晨,迎着朝阳和满天的彩霞,挑着两笼鸡到刚刚收割的田野上,然后我们就坐在树荫下看书、闲聊、打袜子,高红燕可以编她的茶杯套,我可以编顺口溜,到了傍晚,我们把鸡赶回笼子里,再挑回粪屋,一天的战斗生活就结束了。这真让人心花怒放!这样一来,乱七八糟的革命歌曲就开始从我们的肚子里冒了出来。接过雷锋的枪,雷锋是我们的好榜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滴滴答滴滴答答滴滴答。

    事实上,我们的养鸡生活的确就是这样,事实上,全村男女老少都在忙着秋收的时候,我和高红燕就像两个偷懒耍滑的人,我们轮流挑着一担鸡,找一块刚刚割了稻的田,把鸡放出来,鸡一出笼,正想振翅飞奔,却看到了田里的谷粒,鸡缩起翅膀闷头就啄。新谷散落不少,啄完一小片又有一片,好像谷粒是地里长出来的,简直就是一窝一窝的,鸡不停地啄,连连点头。我和高红燕把扁担一横,就地坐下。一九七五年的稻田跟我小时候看到的稻田不一样,小学时到田里拾谷,田里没有打谷机,一只正方形的大谷桶放在田中间,一面站一个人,手举一大把稻子,往桶板上痛打,手起粒落,谷粒纷纷,场面火红,正是我们作文里描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我们光着脚踩在稻田上,痒痒的,爽爽的,湿的地方有点凉,禾茬是硬的。打过的稻草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立着放,像头小身大的稻草人,如果生手捆稻草捆得太靠顶,则又像没有头只有颈的人,人数众多,遍立田野,猛一看,似乎千军万马,又一看,却疏朗萧条。稻草新的时候稻草人是肥的,淋一场雨就瘦了;白天看上去田野里是热闹的,因为立了这么多稻草人,一个个结实,昂首挺肚,憨头憨脑;到了傍晚再一看,却又颇感怪异,将暗未暗的天光下,一片又一片没头的人伫立着,天又一下接一下地暗下去,孩子要吓得掉头就跑呢。

    生长在南流的孩子们,她们插队也是不怕的,她们十六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她们光着脚走在田里,田是我们捻熟的地方,我们从东门口走到龙桥街,再走到猪仓,就能看到大片的田了,小学的新校舍,甚至就是在一片稻田旁边的,犹如一只甲壳虫依靠着一大片荷叶。新校舍,这个代表了小学低年级的地名在稻田上冉冉升起,跟随它升起的还有树盖浓密的人面果树和刚刚长成结果的芒果园,前者树大果小,后者树小果大,人面果小如板栗隐藏在浓密的叶子里,芒果如鹅蛋,挂满了年轻的枝条,大风吹过,果实跳荡,比吹得颠来倒去的叶子更加惊心动魄。一排平房在树底下,我和吕觉悟、邱丽香在左边的教室,雷红在右边的教室,我们稚嫩的声线从教室奔涌而出,径直跑到树顶上,因为我们一大声唱歌,树上的鸟就会吱的一下飞起来,我们的声线在天阴的时候也会到达水田的青蛙那里,因为青蛙说,别闹了,天快下雨了!而邱丽香在课间的时候经常扮演刘胡兰,李海军则伙同几个顽劣男生扮演还乡团,邱丽香没命地跑,李海军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这种稳准狠的追法比百米冲刺法还要让人心惊胆颤,李海军的枭雄气质在小学一年级就已显现,他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人面果树,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两路夹击,邱丽香就成了瓮中之鳖。还乡团用一根树枝抽打邱丽香,他们先是假装抽打,而邱丽香双手高举过头顶,她伸直胳膊,两手在头顶紧紧握住,这是她无师自通想出来的办法,以便看上去像是被还乡团吊了起来,为了逼真起见,她还踮起了脚尖,她猛烈的奔跑刚刚停止,她喘着气说:打呀打呀,你们快打呀!她踮着的脚尖站得不稳,身体摇摇晃晃的,这使她觉得自己真的被吊了起来,她挺起了小胸脯,以女英雄的口吻说:打吧打吧,你们真的打我也不怕!于是李海军接过树枝,真的抽了好几下。毒打过后就要就义,那时候,小学生还没学会唱《国际歌》,但邱丽香已经从《江姐》里学会了英勇就义,她把举在头顶的双手放下来,把头发捋了捋,然后又自动把手背放在屁股后,假装有一根粗大的绳子把她捆住了。她假装自己五花大绑,她昂首挺胸绕人面树走了一圈,李海军们则以反派的样子跟在她身后,相当于用枪押着,他们张牙舞爪,把天性中邪恶的一面很愉快地宣泄出来,他们又得意又痛快,而邱丽香也很痛快地往地上一躺,她一点也不怕弄脏了衣服,因为刘胡兰是被铡刀铡死的,所以邱丽香没等还乡团把她往地上摁,自动就躺下了,她完全进入了情景,觉得自己就是刘胡兰,她躺在地上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李海军则用一根粗树枝往她脖子上一压,相当于用铡刀铡断了她的脖子,邱丽香知道她的脖子已经断了,她就不动了。游戏结束,敌我友三方都得到了满足,铃响了,大家心满意足进教室。

    但是高红燕说,她不喜欢上学,她宁愿插队,插队不用做早操,不用早起跑步,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这样一个价值观跟我完全相反,我并不认为插队比上学好,我不喜欢天天劳动,我喜欢每周劳动一次,然后剩下的时间最好是看课外书、排练演出、打排球和看宁夏女篮训练。但高红燕不这样看,她说插队就是比上学读书好,那天下雨,整个上午不用出工,鸡场还没有成立,我们也不用喂鸡,秋雨淋漓,道路泥泞,嘴里呵出了稀薄的白汽,高红燕把生产队新分的红薯倒进了镬头里,蒸汽升起,携带着红薯的甜香,这批红薯特别特别甜,那甜味结成了一个褐色的疙瘩流到薯皮外面,就跟蜜一样,这时候高红燕就说:我觉得插队比上学好。

    我们坐在一九七五年的稻田上,喜看稻俶千重浪,遍地土鸡下夕烟,事实上,我不敢篡改毛主席诗词,高红燕也不敢,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好孩子,千重浪和遍地土鸡都是我们的想象,千重浪是没有的,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东割了一块西割了一块,远远看去,稻田就更小了,生产队的人正在那边割稻,人也小小的,矮矮的,弯着腰钻在禾里,割下的禾各自堆在脚边,壮劳力则把一堆堆的稻子抱到一起捆好,再挑回生产队的晒谷场。一九七五年的南流农村已经有打谷机了,或者叫脱粒机更科学。打谷桶不再用,手举稻子打在谷桶上的场面也一去不复返,田里遍立的稻草人一个不见,它们都跑到苦楝树底下,变成了一个两层楼高的稻草垛,就像满地跑着的鸡,跑进了一个鸡笼里。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像一只兔子,被剪去了全身的毛,露出了肚皮上的一道道青筋。我们坐在青筋上,喜看稻簌千重浪,遍地土鸡下夕烟,遍地土鸡是二十九只鸡,有十九只母鸡,六只熟公鸡,两只小公鸡和两只大公鸡。刚刚收割的田里有不少散落的谷粒,鸡嗉很快就沉甸甸的,像注射了填充物的大波美女,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每只鸡都浑圆肥美,羽毛闪亮,如果马上杀来炖鸡汤,估计汤面上会有厚厚一层油,能和《沂蒙颂》里的道具鸡汤相媲美。有几只母鸡红着脸,它们时不时唱上一段,有的咯咯大唱,有的咯咯小唱,在公鸡听来,都是柔情款款风情万种,而我比来比去,只有“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和“五彩云霞空中飘,远方飞来金色的鸟”能套得上去,其他如《大海航行靠舵手》,节奏太快,《国际歌》又太庄严缓慢,样板戏京剧腔调太怪,不适合我们土鸡,《长征》对鸡来说也太夸张了,《北风吹》有一点凄凉,我们班的合唱歌曲“莽莽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远方”,则太雄壮。

    还是“欢乐的伽耶琴”比较适合下蛋的母鸡,这首歌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孙向明唱的,他下课的时候走出教室,走过走廊,他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他就唱了起来,“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他反复唱这一句,下面一句他不记得歌词,他就哼哼曲调,哼完曲调他还意犹未尽,于是他又回头唱道: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这样他就到了水池边,他把课本往胳肋窝下一夹,在水池边冲了冲手,然后就进宿舍了。他的宿舍不锁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推,门就开了。高红燕跟我初中同班,她也爱听孙向明的梅花党,在光着脚通往气象站的路上,她还踩着过一根刺,所以我认为,她会跟我一致通过让唱歌的母鸡唱“欢乐的伽耶琴”。

    母鸡下的蛋到哪里去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真是奇怪,在二十九只鸡里起码有三只母鸡能下蛋,反正鸡笼里没有,鸡笼里每天都有一层鸡屎,我们把鸡挑到田里,就地把鸡笼里的鸡屎倒出来,鸡屎被满满一笼鸡踩得很结实,倒不出来,我们就用扁担狠命打。插队以来,我们经常跟各种屎打交道,对各种屎的熟悉程度不下于对我们的同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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