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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她跟她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

    妈说:“眉眉,叫婆婆。”她不叫,还把脸一扭,小黑脖子梗着,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欢的样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个世纪。她无法说清这个比她大五十岁的人为什么会惹她一肚子不高兴,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对。那年她五岁。

    在五岁的她面前,婆婆显得格外高大,显得非常漂亮和气派。她那洁白细腻的脸、红润的双唇和夹杂了少量银丝的满头黑发,使她看上去比本来的年纪要年轻许多。她的体型偏瘦,却有一双秀气而又丰满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长、溜圆,手背的皮肤还绷得很紧,看不见血管。她随便地扬起一只手,不断把微微弯曲的短发捋顺。她对五岁的她说:“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

    关你什么事。

    眉眉把脸转向妈。

    妈或许没有看见转过脸来的眉眉,她正坐在宽大的梳妆台前胡乱照镜子。镜台前有一只丝绒面子的杌凳,紫红。

    眉眉觉得妈现在不该照镜子,应该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说话。不说她,说别的也行,这样婆婆就不会光注意她了。

    妈照起来没完,就像觉得镜子里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妈也在向后抚弄头发,头发没弯儿,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递给我。”婆婆吩咐她,仿佛试验她的智力。

    她进幼儿园时老师就这么试验她,让她认方块,认圆圈,还认红黄蓝白黑。现在婆婆让她认茶杯。

    她早坐了下来,妈旁边有个高杌凳,她两条腿离地悬着。

    茶杯用不着认。

    “要是整天坐着不动,倒也叫大人省心。”婆婆说,发现眉眉的不可造就。

    于是眉眉站起来。

    “叫婆婆。”妈可能注意到外婆和外孙女之间的什么了,不再照镜子。

    “婆婆。”她倒是叫了,声音很小,觉得这个称呼很难。叫,是为了证明她和婆婆之间没有什么,证明她没有不高兴。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己作这种证明。

    婆婆没有明确的答应,就开始笑话她的口音:“怎么和丁妈说话一个味儿?”

    婆婆笑出了声儿,嗓子格格地哆嗦着。妈也笑,但没声儿,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妈空出来的那个丝绒杌凳几乎要哭。她顺手从镜台上拿起一支眉笔(她以为是铅笔)背过手便使劲在丝绒面上乱画,她画得狠,想把那丝绒画个乱七八糟,最好再扎个窟窿。她们凭什么把她和一个没头没脑的丁妈往一块儿联,丁妈是谁?反正不是好人,不然为什么有人笑。她画了一阵就把那笔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丁妈是妈小时候的保姆,家在虽城附近的农村。妈都上了大学丁妈才离开婆婆家,于是她们就突然扔下眉眉谈丁妈。妈说前几年还见过丁妈一面,背驼得厉害,两只手患着类风湿,还净打听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后来没再见过面,兴许不在了。她们沉默一阵,好像都很怀念她。

    也许是想起了丁妈的缘故,她们忽然想起该吃午饭了。婆婆出去了一会儿,买回了菜,买回了“螺丝转儿”和馒头。菜其实是肉和香肠。有一种鲜红透明、吃起来甜丝丝的肉,后来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烧肉,婆婆只称它为“叉烧”。妈做了一个汤,婆婆吃了很多香肠和叉烧,也不让妈。一边吃着,一边挑剔那叉烧的不地道。

    “哪儿赶得上‘天福’。”婆婆说。

    “还有‘天福’?”妈问。

    “有。也不如从前。”

    妈不挑剔,给眉眉往馒头里夹了几块香肠和叉烧,就自己吃自己的了。眉眉没吃出什么滋味,她注意着桌上的“螺丝转儿”,却没人让她。

    吃完午饭就睡午觉,这像是婆婆家两个挨着的节目。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一下子黯淡下来。她们睡,也让她睡。宽大的床罩揭开了,她被夹在妈和婆婆当中,三口人睡在一张软而大的床上。这床栏杆很高,床头有两根又细又高的铜柱子,柱子之间连着繁琐、奇怪的花纹,很亮,有铜锈味。

    闻着这种铜锈味,婆婆和妈很快就睡着了。她睡不着。她既不愿意把脸冲着妈,也不愿意把脸冲着婆婆,就平躺着看天花板。她看到天花板上有凸出来的大圆圈套小圆圈,她就数圆圈。那圈儿就像她在湖边往水里扔小石子时,水一圈套一圈地向外扩展一样。

    一只吊灯就吊在当中最小的一个圈子里。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噜,发出“吱儿吱儿”的响声,像吹着吹不响的哨子。吹着哨子,她的脸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来,嘴角淌出口水,浸湿了枕头的一角。妈也打着呼噜,妈的呼噜更怪:打着打着就断一会儿气,气上来再打。

    眉眉像蛆一样在床上咕容。她有点故意,她想用这咕容使她们惊醒。但她们不醒,她们不在乎她这小手小脚的小咕容。她们睡得很是心中有数,很有主意。也许她们做着一个梦,梦里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这昏天黑地的午觉使她莫名其妙,但她们一定要睡,要的就是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们总要吃两粒小药片,婆婆先吃,吃完再发给妈两片。婆婆吃得轻松顺利,把药随意含在嘴里,不用汤水也能咽下;妈却吃得勇猛坚定;她先把药“砍”进嘴里,再深深喝进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药被水砸下去。

    眉眉觉得妈的吃药里仿佛有一种表示:入乡随俗,回家吃药。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够分量的水,那药才能咽下去。

    尽管许多年后她知道她们咽的不过是和睡觉毫无关系的VC,但她仍然觉得她们的咽和睡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整体常使她生出几分恐惧。

    每天中午她都领受着同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她想逃跑,又因为恐惧她才没有逃跑。她就那么在两个女人中间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时光,等待一个窗帘被拉开的时刻。

    窗帘终有被拉开的时候,但房间并没有因窗帘的拉开而变亮。天黑了,于是窗帘再被拉上。

    白天窗帘遮光。

    晚上窗帘照样遮光。

    妈和婆婆坐起来醒盹儿,谁也不看谁,没有要说的话,不知谁偶尔想起晚上还得吃饭时才开口商量晚饭。婆婆的饭都是在醒盹儿的时候现想,想着该买哪些现成的回来吃。眉眉从不记得晚饭几点钟吃,只记得每次吃晚饭时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时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毕竟还是向她一阵阵袭来。睡就像在人间不停地轮流,她听到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现在该您了。

    苏眉在大学上外语课,老师让她站起来朗读时总是说:“苏眉同学,现在该您了。”老师不知为什么非称她为“您”不可。

    提问,一种轮流。

    睡觉,一种轮流。

    她常常攥着一个烧饼就睡了过去。梦里她仿佛听见婆婆和妈还在说“叉烧”“天福”“丁妈”什么的。

    过了两年,她七岁了,她考上了虽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学。因为上学她开始喜欢念字,念书上的字念街上各种各样的字。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念:“禁止乌刺八”(禁止鸣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认识“糖”,她知道有许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认识糖。糖没错儿。

    没有人纠正她的念,因为她只念在心里,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个寒假里,她又被领到了婆婆家。与上次不同的是,妈怀里多了一个不满两岁的妹妹。她们又走进这条又曲折又细长的灰胡同。她仰头看着胡同口的蓝牌子念道:“响勺胡同。”她念出了声,她念对了,她是念给妹妹的。她还问妈为什么把胡同叫做“勺”,妈说就因为这条胡同像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勺子。她问妈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儿还是勺头,妈说是勺把儿中段。

    没有走到勺把儿中段,眉眉便关心起那午觉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得睡,还得睡那么许久。两年前的记忆她模糊了许多,惟有那没尽头的午觉怎么也不能忘却。她甚至提前闻见了那午觉的气味和午觉的声音。

    她们果真又睡了起来,一如两年前。窗帘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里又多了花样,像练功的人又发出了新功,她在原来的“吱儿吱儿”里又多了一种“伏儿伏儿”声。幸好这次小玮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远处一只长沙发上。但她们的睡还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仿佛越远就听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玮,小玮正在两个女人中间咕容,想起从前那睡对自己的折磨,她轻轻走过去从两个女人中间“掏”出小玮,把她也安置在沙发上。小玮犯愁似的回头看看,她庆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们并排在沙发上躺下来,小玮侧过身子扎进了眉眉那瘦小的怀抱。但是没过多久她也无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终于挣脱了眉眉坐起来。

    小玮实在不能习惯这白天的黑暗这黑暗的白天,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确切点说那不是“话”,因为她掌握人间的词汇还很少,她只会说“灯”、“饼干”,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间的光明和饮食。她把饼干说成“梗干”。

    对面的大床听不见“灯”和“饼干”,她这能量极小的絮叨反而对她们起了催眠作用,她们的呼噜骤然间更加惊天动地。

    眉眉也坐了起来,和小玮并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们不懂这是为什么。

    后来每当苏眉回忆起那些睡的时候,便经常反问自己:婆婆干吗不睡?那时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她,也没有谁麻烦她,她的时间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来充盈她的日子。尽管她还有麻烦这个世界的时候,但也用不着非要为这个世界拉开窗帘不可。

    妈干吗不睡?眼前就是妈的妈妈——难得的会见。只有用睡才能表现这会见是多么必要多么及时多么不可少。少了这睡就淡漠了她们之间的亲情,有了这睡才能证明这是女儿回来了。

    天又黑了,窗帘索性就不再拉开。当妈和婆婆又对着醒盹儿时,一位白胖的老太太进了屋。

    妈首先反应过来。她站起来一边叫那老太太“姨妈”,一边伸手开灯。

    灯亮了,房间一片光明,空气流畅起来,充满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气。在一片光明里,眉眉看清了那白发老太太。她头发白,皮肤也白,白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适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体,她有一副宽广、厚实的胸脯。她的衣领显得狭小,也许因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觉得那领子一定妨碍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声音却流畅、嘹亮。

    这是婆婆的妹妹,妈的姨妈,眉眉和小玮的姨婆。

    按照妈的吩咐,眉眉和小玮都叫了“姨婆”(小玮叫“姨佛”)。姨婆开怀地笑着弯下腰,轮流在眉眉和小玮的额上、腮上、鼻尖上亲着,自言自语着:“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庄晨的闺女。看,看是不是……”

    庄晨是妈的姓名。

    眉眉知道这是姨婆在夸庄晨的闺女,虽然她并没有叫她们“乖乖、宝贝儿”,但眉眉觉得这比叫乖乖宝贝儿还真。她在姨婆那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中顺从着,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话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依偎在姨婆宽厚的怀里,那温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那柔软的、手背带着肉的旋涡的抚摸使她很想撒娇。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个满头银丝、皮肤白净、胸脯宽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儿园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时,她描述的就是眼前这位姨婆,虽然她们从未见过面。她还编出过许多假定:一双刚穿在脚上的新鞋,她说“是我姥姥给我买的”;星期天下午回园时手提一只装满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从北京寄来的”……

    她愿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属于她想象中的那个姥姥。

    原来她真有这么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带给她们的巧克力和一种弯曲的小点心分给她们,她们终于不再想到困,仿佛从来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没回东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议下她们开始打麻将。小玮终于忍不住倒头睡在床上,眉眉却愿意和姨婆共同度过这神秘的时刻。她被姨婆拥在怀里,看着那满桌子奇形怪状的图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为她作着讲解:“这多像个烧饼,你看上面还有芝麻粒;这是副眼镜;你再看这个,这不是一只小鸟么;那多像两条鱼……”眉眉觉得姨婆是专门为了她才坐在这里。她看看对面,对面的婆婆对眼前却贯注了全神。她认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错过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她不断地叫着“和”,把别人手下的红绿筹码不客气地往自己跟前收敛。眉眉看懂了那筹码代表着什么,那是钱。

    婆婆收敛着别人的筹码,并不断欠起身,把耳朵贴上窗子听听动静。这种听动静给她们的行为乃至整个房间带来了几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对眉眉滔滔不绝的讲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筹码越来越少了,眉眉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姨婆。

    姨婆越来越“穷”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个好脾气的陪衬。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怀抱里体味着困倦的懒散和美好,一切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2

    那时候小玮正在妈的肚子里,妈就有了一个大肚子。眉眉觉得妈的肚子很沉,像扣着一口大锅。

    有一次眉眉不高兴,越看妈越不顺眼。她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妈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她以为妈一定会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妈没有翻,只摇晃了一下。

    妈正在看一本画报,画报从妈手里翻下来掉在床上。

    “怎么回事?你!”妈惊异地看着眉眉,眼睁得很大。

    眉眉躲过妈的眼光,努力注视掉在床上的画报。她看见一个非常恐怖的场面: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将一个垂死的青年搂在胸前;那青年脸上淌着又红又稠的血,那个瘦老人把眼睁得很大,惊恐地看着前方,就像妈现在这眼光。她不知是因为有了青年人脸上的血,老人的眼光才变得惊恐;还是因为有了老人的惊恐,青年人脸上才有了血。过了许多年苏眉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和那画的故事:俄国皇帝伊万雷帝在激动中失手杀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后又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万雷帝杀子图”了。

    后来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妈的肚子受到的袭击好像就是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把那个俄国皇太子的血和妈的肚子连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哭的,血使她流了那么多眼泪。

    爸问她为什么动手推妈,说这种行为就是粗野。开始她说什么也不为,后来又说那是因为妈的肚子太大太难看,她最不喜欢妈有这样一个大肚子。爸和妈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们原谅了她,但她却哭得更凶。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无论爸妈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她都得哭。也许她哭是因为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说不清楚。

    可谁能说妈的大肚子好看。

    妈的肚子终于在眉眉的恼怒之下变小了。眉眉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玮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过小玮的人,小玮还没同她见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测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还是脊背。

    小玮躺在小车里,从来没有计较过那件事,她挥手举胳膊地欢迎眉眉,没完没了地冲她笑,冲她撒泼,冲她咿咿呀呀地述说对人间的看法,甚至还向她表示对一切的无所畏惧,仿佛决定和她肩并肩地去直面世界。为了证实她对一切的无所畏惧,她还吃屎给眉眉看。

    小玮对眉眉表示的哥儿们义气般的忠诚感动着眉眉,她找到了那个理由:原来就因为妈肚子里有个人,有个对她宽宏大量的人。她越发觉出自己那个行为的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玮感动着,一面坚决地制止她的吃屎行为,仿佛说:我知道了,我们是姐妹,是哥儿们。她指着小玮吃的那东西说“臭”,她把一切不愿让小玮做的事都说成“臭”。她每说一声臭就耸一下鼻子,鼻子上过早地出现了两排小皱纹。她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夸张有点煞有介事,但她获得了小玮的信赖。获得信赖才是一种幸福,小玮又咿咿呀呀地开始跟她讨论更多的问题了。一种幸福充盈了两个人。

    为了这幸福,她甚至都有点讨厌寄宿小学了。在教室里她的脑子常是一片混乱,有时脑子里的事你追我赶混作一团,有时又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有时她故意和老师作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师朗读课文她偏要听远处的青蛙叫(她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水塘);老师唱歌她就故意不张嘴。老师发现了她的不张嘴,停止了全班同学的张嘴去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老师问刚才大家在唱什么,她说大概是“我们是公社的好儿童”吧。其实老师唱的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她想,反正都一样,我都会。

    眉眉会,什么都会,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在教室里“不会”是什么滋味。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乱念字的时代早已成了过去,现在虽然她还把“禁止鸣喇叭”念成“禁止乌刺八”,那是故意。她这样念才证明她现在会,不会是早先的事。

    只在一个时间她才肯于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热情,那便是每晚熄灯之后黑暗来临时。

    那时,每天的黑暗对于每个同学是那样至关重要那样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个新世界。她们讲故事,从故事里得到欢悦。你讲我也讲,把听来的看来的,从美丽的公主到丑陋的巫婆,从狐狸到狼,从东方的皇帝到外国的农夫、皮匠,她们讲起来争先恐后没完没了。眉眉不讲,眉眉听,待到哪个故事出现不可原谅的错误时,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出来纠正。有时她还能毫不客气地否定那整个故事。她气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支着胳膊说:“你瞎编!”

    被否定的同学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场指责“瞎编”和反指责“瞎编”的斗争便开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们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时全宿舍的同学都会卷进来,使这场争论更广泛更激烈。

    斗争总是以生活老师的光临而告终。她们伏下身子,缩进被窝蒙头装睡。但生活老师还是以侦探般的速度冲入宿舍猛然把灯拉开,然后开始侦破。她一个个地仔细观察着她们的眼皮,从眼皮跳动的节律中发现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为自己争辩。虽然她并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老师还是要以她为典型展开一次当众点名批评。那老师上身穿一件灯笼背心,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以满腔的义愤,以革命接班人应具备的条件为理论依据,直讲到她们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应该多么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么不合乎领袖对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头举手声明要下床小便时,老师才结束这场自己侦破自己了结的案件。

    女生们都惧怕生活老师的不期而至,更惧怕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她们觉得那位老师最愿意看见她们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狈相儿,也许就为了看她们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侦破。有时她还专门把同学叫进她的宿舍去谈话、罚站,罚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头昏眼花。你最好被憋得满脸通红双腿不断地移动,或者你最好夹紧两腿不敢挪动一步。如果你的尿终于顺着大腿流向小腿,老师的眼才会彻底明亮起来,那时她才会恩准你离去。你感恩戴德地撤腿往厕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泄一空。

    老师会猜到你的湿裤子。

    苏眉坚信那老师小时候也穿过那难言的湿裤子,经验之转移欲吧。

    生活老师成了女生的公敌,她们企盼有朝一日让她也尝尝憋尿的滋味,她们每时每刻都想用憋尿的办法整治她。

    一个整治生活老师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不知怎么的学校突然就乱了起来,就像是老师大讲革命接班人讲得太多的缘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标语和口号代替学生进了课堂,眉眉再也用不着被老师叫起来问:“刚才我唱什么”了,现在该学生问老师了。她们模仿着整个社会向老师讨还血债,该挂牌子的挂牌子,该罚跪的罚跪,她们可以直眉瞪眼地质问他们:“语录第六十五页第二段是什么?背!”

    女生关心的还是她们的生活老师。她们把她搡进教室,还让她穿上那条大花裤衩和灯笼背心站在讲桌上。

    她们质问她:

    “现在你为什么不去开灯?”

    “你看我的眼皮还跳不跳?”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老师专跟革命接班人作对,她……”

    她们从早到晚轮流问,不打她不骂她就是问。

    女生们心中有数,问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看她的尿怎样从那个大花裤衩里流出来,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讲桌。穿起绿军服的高年级女生心眼儿多,她们故意让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给她一碗。她喝着,女生等着,为了一个时刻谁都不愿意离去。有时她们万不得已出去一下,回来就赶紧打听:“哎,尿了吗?”

    尿总是要来的,憋总是有限度的。

    学生、老师没什么两样。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却了对于眼前这一切的兴致,她还是愿意赶快回家去找小玮,她宁愿看小玮吃屎。

    小玮当然已不再吃屎,她都两岁了。

    眉眉随便地回到家里,她还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卷儿。

    眉眉随随便便就回了家,妈并没有表现出奇怪。她接过眉眉的行李卷儿信手扔在地上,因为现在床和地已没什么区别。家里大变了样,家具东倒西歪,书籍四散,两岁的小玮就坐在书堆上迎接了眉眉的归来。

    原来现在不光是你报仇雪恨让老师站着撒尿的时刻,现在也有人正对你的家你的亲人报仇雪恨。爸虽然不是生活老师,他不会到女生宿舍查铺开灯,可他是农学院的教授。现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来她们冲生活老师撒气不过是小打小闹、微不足道,大打大闹当然在大学。过去她曾为爸的身份而自豪,现在自卑的原来还是她,向生活老师的讨还血债是代替不了她将要面临的自卑的。

    爸爸苏友宪研究的是小麦育种。

    眉眉懂得育种学这个名词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爸就是小麦育种专家,人们称他为小麦专家。她吃了许多年馒头、面包才刚刚知道这原来和小麦有关系。她在许多年后曾跟爸无拘无束地讨论过小麦问题,甚至半真半假地说她实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麦育种为什么不设法把麦粒改良成蚕豆那么大,也许那只是个很简单的遗传基因的改变。爸说:“苏眉,我只能说你提的问题很有趣。我知道艺术上有个浪漫主义,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或许对我的研究有好处。”苏眉把浪漫主义讲得神乎其神,爸也听得入神。他问她既然浪漫主义那么妙不可言,为什么画家们不都去画浪漫主义,为什么还有其他流派?他说他发现还有一种细腻派画家,把瓷器、金器画得逼真到你都想动手去敲;画起女人的长裙那质地就像能作响;即使一只水果也能被他们画得叫你馋涎欲滴,那是为什么?苏眉说就因为他们是细腻派,写实是他们的目的。爸说小麦离开了写实也许馒头就不再是馒头味儿了。将来或许会有蚕豆大的麦粒,但那不再是小麦——可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不需要浪漫。他说旧中国小麦亩产百斤便是高产,现在产千斤。这便是浪漫。他愿意浪漫,也愿意小麦还是小麦味儿。

    苏眉吃着法国生产线烘制的“大磨坊”面包,不再作小麦粒变成蚕豆大的浪漫设想,她似乎第一次尝出了面粉味儿。她想,啊,写实的小麦。这时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青年。

    但眉眉背个行李卷儿回家的时候,整个国家还是不要这浪漫和写实的知识了,只要一种主义。正如许多年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写道:“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内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治国先要立说,而不是掌握专业知识的观点。”

    爸掌握的是专业知识。

    眉眉自背行李卷回了家。桌上有几个馒头,龇牙咧嘴地和杂志和书混在一起。妈让她吃,她没有吃的欲望,她只等待研究它们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来,剃着阴阳头。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头顶流到脸上,又从脸上淌在衣服上。她不愿意看到爸的样子,她想爸也一定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但爸仿佛没有看见她们,他坐在桌前眼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眉眉和小玮,眼里才滚出了泪。他无目的地从桌上拿起一个干馒头。在手里掂量着,然后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见馒头渣正从爸的黑手里流出来,撒了一地。

    眉眉给爸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脸,妈找出一顶旧帽子,让他戴在头上遮住了阴阳头。

    眉眉很快就忘记了生活老师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师的愉快。她在家过起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愉快的日子,她觉得世界也许原来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当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泪流完了你还有什么眼泪?你笑得没了气,笑也就消失了。

    过去她们那个家消失了,连那本总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杀儿子的画册都没了。在这间空屋子里她和小玮再没有什么话要讲,她看见小玮生下来时的那种直面世界的勇敢也从脸上消失了。小玮天天用询问的眼光看眉眉,问她我们该怎么办。

    眉眉觉得世界辜负了小玮。

    怎么办,去买菜。

    眉眉领着小玮去买菜,在红旗、标语、阴阳头中间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见惯,连进门时面对她们的那些优越、敌视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见惯。

    但爸和妈还是感觉到这司空见惯的不便,爸就是从他自己的阴阳头里,从优于她们的那些眼光里,看见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脑袋。于是他们决定让她换个环境。

    他们决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现出无比的不情愿,无比的沉闷。她常在沉闷中怨恨自己,她总觉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来了人间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画册上血迹的出现,才引来了人间真正血迹的出现,就像她小时候老是做着一种试验:夏天里她吹口气就能引来习习的凉风。她的试验几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试验一直背着爸妈只为了让他们不知不觉感到风的凉爽,让他们感到这习习凉风的出现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来都是因了她的粗野。她坚定地这样想,又坚定地否定自己的荒唐。可为什么她能吹来凉风?那么,粗野也是由她开始的。

    离家那天她觉得她很惭愧,很自卑,很内疚。她抱起小玮,抚摸着她被她“打”过的那些地方,眼泪脱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阴阳头又变成了秃头,而爸却早忘了自己的秃头,不在乎地在一个角落久久盯着她。她觉得她永远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像在说:都是你,你闯的祸。又像在说:去吧,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野蛮并不是你的发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个老头伊万。

    你了解一下纳粹集中营,南京大屠杀和现在的四海翻腾吧。苏眉把爸的眼光分析了许多年。

    妈对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脚乱,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小帆布箱(爸上大学时的一只小箱,像个大抽屉),把衣服、课本不住地往里摁,像是对她说: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听听婆婆的小呼噜总比看你爸的阴阳头愉快。

    妈的积极准备看来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于是她发现自己正肚子疼。

    3

    许多年之后苏眉想,那天她并没有肚子疼。她的假设却换来了妈的认真。

    眉眉吃了颠茄,和妈一起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一起走进响勺胡同。

    颠茄使眉眉口干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车她吃了一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两扇乌黑的街门,坐北朝南。过去她和妈来婆婆家,黑门总是紧闭,妈要使劲拍打门环才会有人开门。现在门大开着,她们用不着拍门就进了院,在院里迎接她们的是舅舅庄坦。

    舅舅叫了妈一声:“大姐,”有些惊异地望着她们和她们的小帆布箱,像是在说:怎么,这时候还走动?

    眉眉没有留心过舅舅。从前他念大学,使她觉得他像个外人,现在她发现舅舅倒像个主人。他对她们的到来显然并不高兴。

    妈不注意舅舅,一手拉着眉眉就往北屋快走。舅舅却叫住了妈,只对妈说了一声:“南屋。”

    妈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么意思了。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门前站住,就像面对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屋子。其实妈最熟悉它,从前她还在这南屋里住过,没有廊子,只两层青石台阶。她感到这南屋陌生是因为觉出了家里的变化。“南屋”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阴阳头、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儿,还有虽城他们家里那一屋子的空旷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庄坦先替庄晨推开南屋门,庄晨领眉眉走进去,一股陌生的气味立刻向眉眉袭来,像潮湿味儿,又像木箱子发出的味儿。

    现在的南屋比过去的北屋要矮许多,格局是一大一小两间。婆婆住外边的大间,舅舅和舅妈住里边的小间。里外间有门相隔,门是用薄板做成,像缺乏必要的坚固,也缺乏必要的严密。那不过是门的象征。

    南屋很空也很乱,眉眉熟悉的那些家具大都不见了,只有那座镶有大镜子的梳妆台还在,丝绒杌凳离它很远。梳妆台上许多小抽屉都半开着,少了从前的神秘和尊严。

    床还是那张大床,但那宽大气派的床罩却不见了,上面只有几床显得寒酸的普通被褥。被头们都不干净,眉眉觉得屋里的气味仿佛就是由此而生。

    婆婆出人意料地没睡午觉,她侧卧床头,后腰上挤着两只枕头,正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妈早就坐上了那个丝绒杌凳,婆婆冲她招了招手,妈才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婆婆床边。显然,她们早已了解了彼此的现状,不用询问不用回答也会了解得细致入微,婆婆甚至连她们来的目的也了如指掌。

    妈还是语无伦次地叙述了虽城,说着,不时看看眉眉,仿佛虽城的一切都可以由眉眉作证,不是么,早晨出门时她还可怜地吃过颠茄。怎么办?现在只好把眉眉和她的箱子摆给北京。我们终归是儿女情长,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不说话,靠着。

    舅舅甩着胳膊在屋里走,只说了一句话:“哪儿都一样。”说完试探似的看看母亲,像是问她:我说得对吗?是时候吗?是火候吗?您看哪?

    婆婆还是不说话,对庄坦的表态也不加可否。

    舅舅的表态婆婆的无休止的沉默,才使眉眉突然明白一个事实:她原本是不受欢迎的。在虽城她只想到自己不愿意来,为什么就没想到北京也不欢迎她呢?现在她就像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叫花子,守着爸那个年代不明的飞毛奓翅的小箱子,就更像。这比夹紧双腿站在生活老师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许颠茄的力量还没有退去,她还是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嘴唇泛着薄皮,使她不时用自己的牙寻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块,再找。她只有一个盼望,盼望婆婆离开枕头果断地把她们赶出去,哪怕就说白了,说她是个小叫花子也行。

    妈还在说着虽城。说虽城,是为了证明她的困难,证明她既然把眉眉送来了,就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现实。说虽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样,她和苏友宪就越不能显出落后,而婆婆怎么也是家庭妇女,不用参加(运动)。

    妈这番话才使婆婆离开了枕头。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腾地站在庄晨面前说:“我就是不爱听这句话,一辈子不爱听这句话。家庭妇女还能把你们拉扯成这样?到现在,出息的是你们,进步的是你们,家庭妇女还是我。你不看报纸还是不听广播,你怎么就断言我不参加(运动)?最高指示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吗,怎么惟独我就不能关心?”

    婆婆的话是说给妈听,眼睛却不离开眉眉。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妈对婆婆说。

    “谁不懂?我不懂?”婆婆说,“不就是为了你们的困难,我才只配当个家庭妇女?”

    妈不再说话。

    为了困难而沉默。

    困难不就是眉眉么,眉眉就是个困难。不然为什么婆婆一边说一边看她?原来她看的就是眼前这个困难。她觉得妈就是为了她这么个困难才向婆婆作着乞讨。从前她满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师的黑板不听老师的朗读,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么就念什么。对于同学们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她可以尽情地贬低,她还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儿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里她还有个为她表过忠心的小玮。现在她倒成了困难。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困难。

    颠茄的效力仍在她体内发挥着。

    那好吧,再见吧。

    “困难”就困难地提起了困难的箱子。

    这时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位新人。那新人是从里屋出来的,新人夺过了她的箱子。

    妈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妈。

    她仰望第一次与她见面的舅妈,先看见了舅妈那一对蓬勃的大奶。那奶被压迫在一件淡蓝色衬衫里,衬衫前襟有两小块湿,像两朵云,又像两块深色的小补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小玮吃妈的奶时,妈胸前也常有两块“小补丁”,但妈的奶不如眼前这对奶鼓得远。

    此刻一个新的声音就从那对奶上飘下来。那声音平和镇静,也不是跟谁商量的口气,是目空一切,是一种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领来了,我看就别走了。”

    原来舅妈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妈叫竹西。

    “这是舅妈。”妈正式给眉眉介绍竹西。

    “舅妈。”眉眉叫。舅妈的大奶使她觉得很害臊,但她并不惧怕它们。

    谁都不再说话。庄坦和庄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里一下子生出几分得意,一个刚才决定离开这里的“困难”突然改变了主意。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觉得她最好留下,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妈引进了里屋。

    里屋有一位几个月的表妹。表妹不像小玮,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闹,眼睛只盯着一个地方看。

    舅妈解开紧绷绷的衬衫,两只无拘无束的大奶便冲着表妹跳跃出来。她托起一只放进表妹嘴里,另一只不可抑制地向下滴着奶。

    奶汁很白。

    xx头又大又紫。

    4

    妈走了。

    妈什么也没嘱咐眉眉,什么也没嘱咐婆婆。妈这种从来对谁都放心的态度使眉眉觉得妈身上缺少点什么,也许是缺少一点当妈的口罗唆。妈从来不对眉眉口罗唆好像眉眉天生什么都懂。

    其实眉眉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什么也不懂。比如现在妈走了,该吃晚饭了,她不知应该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等吃,还是找谁去喊饿。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买叉烧和“螺丝转儿”,还是早就改变了这吃的习惯。眉眉坐着等着观察动静,可惜什么也观察不着。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妈在里屋。婆婆在外屋还是倚着枕头靠在床上,舅妈在里屋还是不断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着外屋和里屋走,一面对舅妈说:“不能尽着喂孩子,照这样下去宝妹会吐奶瓣儿。”

    表妹叫宝妹。

    没有吃饭的迹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没人会听到那叫声,她只能叫给她自己听。

    天完全黑了,窗帘又拉上了,灯又打开了,婆婆才从床上下来。她没再提着网兜出去买吃的,她出了南屋进了东屋。东屋是厨房。东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道这是一个光明的信号,一个盼头儿的来临。眉眉从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饭改变了从前的习惯,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妈的缘故,做比买总要划算些的。

    舅妈也进了厨房。眉眉终究不是当年连烧饼都吃不完就睡着的眉眉了,她大多了,她现在等吃饭还不至于等得眼皮打架。舅妈和婆婆到底端来了饭菜,那是一盘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一大碗白汤浮着许多油。米饭也有,是竹西先盛好的。这种吃饭的气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饭谁也不用让谁。

    桌上有四双筷子,显然也有她一双。她拿起了一双一定是属于自己的筷子,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这样。”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说给眉眉的。

    不能什么?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对“不能”作了解释。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宝妹,可宝妹只会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么空坐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经放下,面对眼前的食物她既没有下手抓,又没有再拿筷子的企图。那么这是哪个“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儿。”婆婆又对这个“不能”作了解释。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来。她前面是饭桌,后面是杌凳,她就夹在饭桌和杌凳之间手扶桌沿站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婆婆这次的解释眉眉几乎没有听见,她脑子里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饭菜都已消失。

    后来她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妈把她摆上了杌凳,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她发现舅妈正往她碗里夹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饭碗连菜带饭一块儿吃。婆婆虽然没有再说“不能”,但眉眉从婆婆那眼光里又觉出:她还是“不能”。也许她不能连菜带饭一块儿往嘴里扒拉,也许她不能手扶饭碗显出对碗的过分热情。眉眉猜对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在饭桌上又说过许多“不能”,说着“不能”还对她做着“能”的示范。现在她只觉得婆婆不再向她说“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听见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夹到眉眉的碗里,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竹西和婆婆之间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能”与“不能”。面对婆婆故意作出的标准的端碗,标准的持筷,标准的咀嚼,筷子触菜的标准间隔(眉眉觉得那一定是标准),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准。她故意把菜填在碗里吃,故意把汤和饭一块儿吃。尤其喝起汤,那简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里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眉眉想,舅妈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也终于证实了这点。因为竹西最懂吃的标准,不仅对中国式的吃掌握得标准,对外国式的吃掌握得也胜过婆婆。

    许多年之后当苏眉回忆起和舅妈第一次同桌吃饭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时婆婆对眉眉的过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还是因了庄晨扔给婆婆的这个“困难”,而“困难”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张。

    现在她们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来的自我吃饭的方式方法,对脸吃饭。

    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

    她是个女人,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这女人只是靠着门框不动,茫然地看着她们吃饭、收碗。饭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气冲所有人,冲整个南屋说:“来了人也不说一声。我就知道来了人。”

    她的嗓音既干又扁,像那么一种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末,整天冲学生发火的小学老师。

    “我不是外人。”她对眉眉解释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问:这是谁,为什么不是外人。

    “不用问她们。”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们不会告诉你。等着吧。等会儿我一高兴就告诉你。要不你去问你妈吧,你妈叫庄晨,比她们可敬重我。”

    这女人说着,又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眉眉。眉眉虽然一再后退,但还是被她挤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头发说:“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从前你来过,头一次还小,记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妈来,我正在东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对,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是给猫伺候月子,一只女猫,猫可不能说公母,得像人一样说男女。一只女猫,难产,可怜见!整整伺候了个把月,我回来,你走了。”

    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头发,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观察她的脸庞五官,好像一定要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可她说的偏偏是猫,是猫的男女。

    眉眉的脑袋就像马上要被打开盖子一样。她觉得头顶上这个俯视她的女人一定有掀开人的脑盖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头发就像是盖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惊慌地紧闭起双眼就等着揭盖儿了。

    “都不够意思!”那女人突然发起火来,她吼道:“都是自家人,为什么不郑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绍?把孩子吓成这样,嗯!”

    还是没有人答话。眉眉的眼闭得更紧了,她的头盖骨已经开了缝儿。

    “猗纹!”那女人喊道,嗓门更高了,沙哑的嗓子像要撕裂,“这是为什么?怎么,你也哑巴啦!”

    猗纹是婆婆的名字,猗纹姓司,婆婆叫司猗纹。

    眉眉睁眼看了一眼猗纹,猗纹又靠上了床,把脸狠狠背过去,给了那女人一个脊背一个胯。

    女人对眉眉的“折磨”终于引来了竹西。她在厨房收拾完碗筷,听见屋里的山呼海啸就赶紧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开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对那女人说:“您先坐下,您还没吃饭吧。”

    “你少打岔。我是问你们我是谁!”女人说。

    “您先消消气,我这就给您介绍。”竹西说,“眉眉,这是姑爸,是咱们家的姑爸。”竹西的脸色和语气都很郑重。

    姑爸,这是眉眉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称谓。是姑又是爸,是姑还是爸?而舅妈还专门指出这是咱们家的。现在她没有办法去尽快弄清一切,也许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么她只需记住这是咱们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经过竹西的郑重介绍,这姑爸才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原处,在学生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串丁当作响的小铜器——这是一串小铜棍。她挑出一根,开始剔牙。

    “我吃饭了。连明天的早点都提前吃了。”她剔着牙,开始回答竹西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询问。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吃饭,她并不是个要饭吃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和,平和里还有几分优越。

    “我主要是来瞧瞧你们吃了没有,有客人。”她把眉眉说成客人,“要说也不是客人。你妈叫我姑爸,和我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你也要叫我姑爸,虽则差着辈儿数,可也没关系。大人不把小人怪。可,你得叫。你怎么不叫?”姑爸又要恼怒。

    “叫——吧。”说话的是庄坦。庄坦在里屋半天没说话,现在突然出来拖着长声对眉眉说“叫吧”,使眉眉觉得舅舅的语调不尽善意,像是在她和姑爸之间制造一种挑拨离间。你若不叫,他一定更会幸灾乐祸。

    舅舅的挑拨,在眉眉看来不如说是婆婆的唆使。半天,婆婆那背过去的脸好像就是为着鼓励起舅舅这挑拨。这使眉眉觉得刚才让她受到惊吓的姑爸倒有几分可怜了。她觉得现在才是她应该叫的时候。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式叫了声:“姑爸。”她叫得虽然别扭,但她确信叫得不含糊。

    果然,姑爸眉开眼笑了。她剔着牙,笑着,忽然用另一种眼光观察起眉眉。那眼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凶狠和不满,那是一种欣赏,像在说:还是我说得对,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她笑着,很快就把眉眉忘在一边了。

    姑爸忘掉了眉眉,把注意力转向司猗纹。她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她的瘪肚子差不多贴住了司猗纹的胯,她悄悄地、带着几分侥幸的口气说:“猗纹,你瞧,我把那套银的换了,换了这套铜的。眼下小心为好,我不能拿着咱家的祖传往外扔。”

    姑爸一边说,一边举着她那套小铜器在司猗纹的脸前摇,小铜器发出阵阵喑哑的丁冬声。眉眉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些小勺、小棍和小铲。眉眉知道它们的用处:掏耳朵。

    这套挖耳器的丁冬声使司猗纹转过了身,仿佛某一类只认响声的动物。人嘴里“咕咕”一叫鸡就会冲你奔来;一敲碗盆就会引来你的猫狗;耍猴艺人的小锣一响,猴就戴上了鬼脸儿。

    司猗纹认这种喑哑的丁冬声。

    她急转过身并且坐起来,以极关切的口气对姑爸说:“那套银的哪?”这时她的声音比姑爸还低还哑。

    “叫我给藏了。”姑爸答道。

    “依我看不如交了。”司猗纹说,声音便低了。

    “有什么可交的,值不了仨瓜俩枣。”

    “银器。那是银器。”司猗纹提醒她。

    “还顶不了一副镯子哪。”姑爸说。

    “那你还藏?”司猗纹追问道。

    “它沾银不是?”姑爸答。

    “怕的也是你,说不值仨瓜俩枣的也是你。跟你没个纠缠清。”司猗纹抢白着姑爸。

    “不是赶上这时候了么。”姑爸作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清楚的结论,显出自己的没趣儿。

    这没趣儿使她撂下司猗纹又冲眉眉走来,眉眉正坐在饭桌前听得出神。姑爸走到眉眉身边,突如其来地又扳住眉眉的头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耳朵。”说着,她已经提起了眉眉的下耳垂儿。她把她提到灯下让她站定,眉眉想躲开想挣脱,想逃出姑爸这份夸张的热烈,这热烈使她强烈地觉出自己正被绑架被抢劫,但是一根耳挖勺早已伸进了她的耳道。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很快,姑爸便对眉眉这只粉嫩的、乳毛尚未褪尽的小耳朵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一种全新的刺激、一种不可替代的恐惧、一种渴望着的被试探、一种心惊胆寒的灾难一股脑向眉眉袭来,接着便是一种山崩地裂的轰鸣。

    姑爸对眉眉耳朵的探测越来越深了。她眯起左眼,只凭着右眼的聪慧操纵着耳挖勺向眉眉耳道里的猎物猛击。她击中了,她的猎获是丰足的,只有这时她才觉得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耳朵和她从耳朵中的猎获才是一切。或者她自己就是走进耳道的那个小东西,人的耳道才是她永远摸不透、探不尽的一个奇境。你在里边可以横冲直撞也可以信步漫游,你跑着走着享受着人间那最超然最忘我的愉快。那时你的猎获物倒成了一个微不足道,那不过是你探测的一个纪念罢了。

    当一块绿豆般大小的耳髓从眉眉的耳道里滚落出来,姑爸为了证实她这次探测的成功,还是要把它托起来展览给全家的。她无须任何语言再向你说明,只把手掌亮在你面前停顿片刻,让你在那片刻的停顿中和她一起品味、一起分享她这欲望之后的满足。

    眉眉捂住火辣辣的耳朵也总要为姑爸作些捧场的,想到舅舅庄坦那拖着长声的挑拨离间她就更该再作一次捧场。其实她早已不自觉地忍痛助了姑爸一臂之力,她早已献出了自己。她以牺牲自己之后的兴奋向姑爸看去。姑爸正从腰间抻出一个花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把她的猎获放入瓶内。然后她很快就把兴趣又一次转向婆婆了。

    原来床上的婆婆早已准备下姿势等待着姑爸。她一改今晚对姑爸的冷漠,脸上流露出难忍的期待。她分明正用眼神向姑爸作着示意,那示意眉眉虽然不懂,但她相信她们之间是有着默契的,她确信婆婆现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急不可待,为了这急不可待她摆出了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姿势。姑爸受着那姿势的诱惑一步步向她走去,当她那干瘪的胸脯又贴近婆婆那胯时,当姑爸那根小东西又伸向它熟悉的那个地方去骚扰时,床上同时传出了婆婆和姑爸的呻吟……

    眉眉听见婆婆对姑爸说着“跟你没个纠缠清”,这次不是抢白。

    舅舅跨着里外屋在走。舅妈的大奶又在宝妹眼前跳跃,xx头又大又紫。

    5

    我守着你已经很久很久了眉眉,好像有一百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些什么,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一切或者让你把我不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你沉默着就使我永远生发着追随你的欲望,我无法说清我是否曾经追上过你。

    你知道我是苏眉,你的问句你的声音明媚而又清亮使人毫不怀疑你歌唱的天赋。当你唱着“我是公社的好儿童”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将变成我这样的嗓音,这么低虽然还算宽亮。我好久没有唱歌了我几乎不会唱了,因为婆婆说我五音不全,她说得太肯定致使我从那以后一直为自己的嗓子害羞,使人一张嘴就首先在心里嘲笑我自己这些你都知道。于是我真的五音不全了,我的歌声让人难受,我的歌声的最大长处就是能叫一切错落有致的东西错位包括人的五官。其实这是不真实的,有一次旅行在火车上我和一位声乐教授睡上下铺,她听见我下意识地在嗓子眼里哼歌就要我唱出声来,结果我唱了并且声明了我的五音不全。她告诉我我不是五音不全我只是唱得没有信心。她这貌似有理的道理使我感到虚伪,那是对我的奉承因为我们是不相干的路人。为了她这种虚伪我憎恶她直到又有内行说我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信心,在于自我感觉的不真实。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像人们认可的那么真实。那些人为规定出的流行的真实沉重地将我们层层覆盖着。我想起你推过妈的肚子。你说是因为那个肚子太难看其实那是不真实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是不真实的。

    你追随我可我常常觉得你对我更多的是窥测,苏眉。我想我恨那个肚子是真实的,要是它不难看为什么我会恨它?我推妈的时候也只是想把它推倒推走推掉。

    我一直惊奇你在五岁时就能给自己找出这么真实完美的道理眉眉。你滑过了那最重要的关节重要的不是肚子难看而是你恨它,因为你恨它所以它才难看了。你滑过了最重要的环节你知道那肚子里生长的是什么,你知道那里有个将与你共同存在的生命……假如你成功了你也不会担负法律责任——自然,你五岁时还不知什么是法律法律对人类又有什么意义。你灵魂深处的恶劣利用了你的年龄,你不谙世事虽然你无所不知。这使我常常觉得世上所有的眉眉们原本都是无所不知的,她们使苏眉们执拗而又浅薄的追随显得无力显得可笑。

    你爱小玮说不定正是因为你恨她,只有深切的恨才能转化为疯狂的爱。我寻找那人眼所不见的隐秘动机你不告诉我。为了我的安静你逃遁了,什么也不能改变你对你自己有条不紊的专制和捍卫。你比我更恶劣我比你更狡猾,但你终究比我勇敢因为你想推的时候伸手就推了,你敢把你的粗野暴露给众人。

    我和你的关系不是奉承也不是相互忏悔苏眉。我表现出粗野并不是我的故意,要是我事先知道别人看见会觉得粗野我肯定就不去推肚子我不去。我的粗野动作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我的不周到。人类的成熟就表现出他们逐渐的周到上那种令人恐惧的周到掩饰了卑劣也扼杀了创造我不能不远远地逃跑我逃离着你。

    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逃遁的理由。这种隐匿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吧你甚至对你的灵魂隐匿,虽然你还不明悉什么是隐匿,你不明悉眉眉。青草茂盛着白云在天空恣肆汪洋,绿色的鲜血在植物的血管里汩汩流淌。果实为什么会压弯枝头?因为它们不懂得保留。熟透的苹果羞涩而又坦然地扑向富有弹性的土地,我听见它落地时那单纯的活生生的声音,我看见泥土开放着迎候着它的袭击和冲撞那景象是彻底的苹果景象。苹果的景象使人产生要做一回苹果的愿望也许这是一种粗糙的幼稚一种真实的假意。你怎么才能看穿你的底细?你怎么才能沟通你自己就像姑爸对耳道的那一份热烈的辛劳。

    曾经有这样的时刻你与你的某一方面形成了沟通,你的底细就将她的一片羽翼呈现给你那时你并不快乐,你会被你的底细吓得出声你远不如你的底细强悍,不如你的底细能经得起岁月和生死的颠沛流离。

    我和你面对面地徘徊着,我们手挽着手我不能追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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