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笠原老师的那张照片中看到阿部晶子之后,隔天早晨,下条小姐透过NTT电信公司查号台问到高城家的电话号码,幸好高城家搬迁,电话簿上也登记了电话号码,下条小姐迅速抄下号码。
“那我拨过去了喔。”
“麻烦你了。”我轻轻点头。
笠原老师说他对高城完全没印象,看来他们并无交情。
“这张照片虽然只拍到四人,但不可能只有这几个人跑去健行,应该还有很多社员同行,当年我们随便一场活动少说都有十个人。”笠原老师说。
“可是这个人既不是女性,又不是健行社社员,为什么会混在你们里面?”下条小姐问。
“我想只有个一可能——我们社团是透过这名男生邀请外校的女生。譬如我们拜托有女友的男同学,请他女友帮忙介绍其他女性朋友,这种情况下,通常这位男同学与他的女友也会一起参加。”
“这么说来,阿部晶子和这位高城可能是情侣……?”
“很有可能,应该是社员当中有人和这位高城很熟,所以拜托他把阿部晶子的朋友带来参加活动吧。”笠原老师说。
我认为老师的推论是正确的,根据之前的情报,我父亲虽然是爱着阿部晶子,但在山步会里却有情敌,这个情敌应该就是高城康之。
我决定前往高城家碰碰运气,但我不确定能不能取得情报,毕竟高城已经过世了。
下条小姐慎重地按下电话号码,等待接通时,我见她舔了舔嘴唇,应该是有些紧张吧。
她的脸颊颤了一下,我知道电话接通了。
“啊,喂喂,请问是高城先生府上吗?不好意思……我这里是帝都大学行政中心,请问高城康之先生在吗?……这样子吗?那请问夫人呢……?请问何时会回来……?这样子呀……,咦……是,我们要制作毕业生名册,所以想请教毕业生目前任职公司等近况……,什么?不是的……我们不是……什么……咦?呃……喂喂?啊……”下条小姐嘴都还没合上,对方就挂电话了,她慢慢放回话筒看着我苦笑,“看来我的说词不大高明,对方好像以为是骚扰电话吧。接电话的是女佣,这么说高城应该是有钱人家。”
“夫人也出门去了?”
“嗯,而且女佣说不知道夫人何时回来,不过重点是……”下条小姐指尖轻敲桌面,“女佣提到了聪明社这间公司。她说如果想知道老爷和夫人的事情该去问聪明社。”
“聪明社?那间出版社?”
“应该是。”
“他们在那边工作?”
“有可能,而且我听到聪明社三个字的时候突然想到,高城这个姓氏和聪明社好像有点关系。”
“什么关系?”
“等我一下,我这边应该有几本他们的书。”下条小姐站了起来走进书房,在塞满书的书架前浏览了一下,抽出一本谈论公害问题的精装书,她翻到最后一页。
下条小姐一边转身面朝我,“我果然没记错,高城是……”这时她忽然宛如画面定格般全身僵住,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只见她面色凝重。
“怎么了?”我问。
下条小姐默默朝我走来把书递到我眼前,她指着最后一页的版权资料。
上头印着“出版/聪明社股份有限公司”,旁边一行则印着“发行人/高城晶子”。
我对东京文京区一点概念也没有,但过了今天,这里恐将成为我一生难忘的地方。
我不知道前往高城家的决定正不正确。高城晶子是我血缘上的母亲,这点已无庸质疑,或许我该把这件事深藏心底,永不出现在她面前;但我又很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什么我母亲会生下高城晶子的孩子?
我与下条小姐搭电车抵达高城家附近的车站,下条小姐身穿夏季的正式套装,她说今天拜访的是聪明社社长,不能穿得太随便;我则从随身衣物挑了最朴素的裙子与衬衫穿上。我们顶着大太阳沿途核对电线杆上的地址标识牌,途中发现一面社区住户位置的详细地图告示板,里头就有高城这个姓氏,高城家似乎是一间大宅邸。
“应该就在前面。”下条小姐说。
愈接近目的地,我的心跳愈快,血液直往头部冲,我的双颊泛红,自己的脚步声在僻静的住宅区里听起来异常刺耳。
转过这个转角就看得见高城家了,这时我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了?”下条小姐转头问我,她似乎明白我为什么裹足不前,于是露出温柔的微笑说:“你想回家吗?不想知道真相了?”
我摇了摇头。
“那就走吧。”她说。
我做了两、三次深呼吸试着平静下来,我不断告诉自己,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慌张,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被吓到。
我踏出一步望向那栋建筑物。
映入眼帘的是模仿传统宅院的白围墙,从庭院延伸而出的树枝几乎覆盖整道墙头。
我又走近几步,从大宅的围墙及但墨色屋顶不难看出高城家族的历史渊源,我很讶异在东京的正中央会出现这种传统日式宅邸。
这时我才想到一件事——该以什么借口登门拜访呢?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高城家大门紧闭,宛如彻底拒绝我的半吊子决心,我没勇气前进又不能退缩,一径呆立着。
“来,我们走吧。”下条小姐说。
“可是……”
“别担心。”她往我背上轻轻一推。
门柱上有门铃,摁下门铃前,下条小姐环视整座大门。
“可惜没有监视器,有的话倒是省下不少麻烦。”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稍微调匀呼吸之后摁下门铃,一声轻响,对讲机传出说话声:“哪位?”
“我们是帝都大学的人,有重要事情想与夫人谈谈,方便请夫人拨冗见个面吗?”下条小姐一口气说完,似乎不想让对方有机会打断。
“你是刚刚打电话来的人吧?夫人不在家。”应门的似乎是位大婶,语气有点不耐烦。
“方便的话我们想等夫人回来,或者请其他家人代为一见也无妨。”
“家里现在没有人,有事请与公司联络。”对方说完便切断通话。
下条小姐再摁一次门铃,没反应,她又摁了两、三次,对讲机传来方才那位大婶气冲冲的声音,“还有什么事?”
“总之请你开门让我们进去。”下条小姐说:“还有,请仔细瞧瞧我身旁这位小姐的长相。”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请你照着我的话做,如果没人在家就由你来见见这位小姐吧,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我没那种闲工夫。”对方又挂断了,下条小姐执拗地继续摁门铃。
“下条小姐,算了吧。”
“说什么傻话,都来到这里了。”她边摁门铃边说道。
此时门内传出一阵狗吠,下条小姐终于停手,左侧的便门打开了。
“你够了没,我要叫警察了。”一位身穿围裙的胖大婶牵着一只黝黑的狗走了出来。
她忿忿地瞪着我们,但当她一看见我,脸上表情骤变,不,正确来说,是表情完全消失了,只见她愣愣地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请问……”我刚出声,下条小姐将手放到我的肩上要我别开口,接着她朝大婶走去。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下条小姐说。
大婶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条小姐,说道:“她是……,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今天前来拜访就是为了这件事,请问夫人真的不在家吗?”
“夫人去旅行了……”
“其他人呢?”
“只……只有大老爷在家。”
“能麻烦你引见吗?”
大婶看着我,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去问问看。”她转身回宅邸的时候没把便门关上,下条小姐见状说了声“进去吧”便走进门内,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或许是树木遮蔽了阳光,围墙内的空气异常冰凉,地上一块块的铺石往前延伸到宅邸,枝叶缝隙之间透出的阳光洒落石面。
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刚刚那位大婶与一位身穿茶色和服的老先生出现了,老先生拿着一把园艺剪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先生一看见我,深陷的双眼忽然张得奇大,满是皱纹的喉头动了动,似乎吞了口唾液。
下条小姐朝着老先生走近几步。
“这位小姐正在调查自己的身世。”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们辗转得知高城夫人住这里,所以特地前来拜访希望能见面谈谈。”
老先生听了这些话依然满腹疑问,但他对着身旁的大婶说:“带两位小姐到会客室。”
这栋宅邸是纯日式外观,会客室里却摆了皮革沙发与矮桌,摆饰柜上放着花瓶,旁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士撑着西式的阳伞,然而与和服格格不入的并不是阳伞,而是那位女士的面孔,黑白照片看不出她眼睛与头发的颜色,但照片中的女士很明显是西方人。
“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喔。”下条小姐望着照片说道。我也很好奇。
大婶端了茶过来,不久老先生也走进会客室,在我们前方的沙发坐了下来。老先生方才在庭院见面时还没戴眼镜,现在却隔着镜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老先生听了之后仿佛念咒文一般喃喃复诵:“氏家……鞠子小姐?”他好像从没听过,接着他只简短说了句:“敝姓高城。”他应该是高城康之的父亲。
下条小姐把整个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过内容简化了不少,她说我在父亲的相簿里找到一张照片,上头有位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后来查到这位女子就是高城晶子小姐。下条小姐的描述清楚而完整,毫无破绽。
“怎么会这样呢?”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看着下条小姐递给他的照片,就是笠原老师给我们的那张。“你和晶子的确长得很像,不,不只像,是一模一样,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差别只在晶子年纪大你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晶子在外头生了小孩?”老先生看着我,“令尊和令堂是怎么和你说的?”
“家母已经过世了,这件事我还没问过家父。”
“她想先自己调查之后再询问父亲。”下条小姐代我解释。
“令尊的职业是?”
“他是函馆理科大学的教授。”
老先生偏着头,似乎不曾听过这号人物。
“查过户籍了吗?”
“户籍上记载着我是家父家母的长女。”我说。
老先生将照片还给下条小姐,沉吟着说:“这件事只能问晶子本人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你应该是晶子的女儿错不了,只是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被你的双亲收养。”他顿了顿,望着远方喃喃说道:“话说回来,晶子是何时有了身孕呢?”
“鞠子今年十八岁,”下条小姐说:“所以距今大约二十年前,夫人是否曾经长期住院,而且是住在北海道的医院?”
我明白下条小姐这么问的用意,她想证实高城晶子曾经提供卵子进行体外受精实验。
老先生整个人靠上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气。
“有的。”他说:“没错,刚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他们两人去了一趟北海道。”
“两人?”下条小姐问。
“嗯,康之和晶子。”
“康之先生也一起去了?”
“那当然,他们是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前往北海道,一定得夫妇一道过去。”
我和下条小姐对看一眼。
“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特地前往北海道?”
下条小姐这么一问,老先生的脸色登时暗了下来,从他紧闭的嘴角不难看出应该有不少隐情。
“请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您不说出来,事情是不会解决的。”下条小姐继续追问。
老先生再次深深叹息之后开口了:
“康之没办法有孩子,不,正确来说,是不能有孩子。”
“请问您的意思是?”
“他身子有病。”老先生抚着下巴说道:“一种不能有孩子的病,这一点我也有责任。”他不断眨着眼睛。
“请问……”我抬眼望着老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样的病?”
他神情哀戚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举起削瘦的右手指向摆饰柜,“那张照片里的女子就是我妻子。”
我有些意外,旋即点了点头说:“她好漂亮。”
“她是英国人,父亲是教师,当年他们家住横滨,我常跑她家学英文而和她有了感情,虽然周遭的人反对,我还是和她结婚了。”老先生啜了一口茶。
我不明白这些事和康之先生的病有什么关系,只是默默地听着,下条小姐似乎也不打算催促老先生。
“我们结婚之后马上有了小孩,那就是康之。康之长得很健康,当时的我也刚从父亲手中接下出版社,满怀雄心壮志想扩展事业,那段时光万事美好,我唯一的不满足就是只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不幸中的大幸。”老先生咳了一声继续说:“之后康之长大成人,开始到我公司上班,并且和学生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友结了婚。”
“那就是阿部晶子小姐?”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点了点头,“她的家世好、头脑好、人又能干,绝对配得上康之,我本来以为这下子我可以高枕无忧了,却在这时发生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看着照片说:“我妻子突然生病了,而且是怪病。”
“怪病?”下条小姐问。
“一开始是肢体动作变得很奇怪,手脚无法自主控制,接着身体急剧虚弱,提早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心脏机能也异常,检查发现她得了亨丁顿氏舞蹈症(*亨丁顿氏舞蹈症罕见遗传疾病,是一种体染色体显性遗传所造成的脑部退化,病发时会无法控制四肢,像在手舞足蹈,因而得名。通常疾病发生初期以运动方面症状为主,但每个患者的病症差异很大。),这种病发作时手脚无法保持平衡,走起路来像在跳舞,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
“亨丁顿氏舞蹈症……,原来如此。”下条小姐频频点头。
“我没听过这种病。”我说。
“这种病在日本并不常见,但在美国和英国据说发病的高危险群多达十万人。”下条小姐说。
“喔……”老先生有些意外,“你知道这个病?”
下条小姐表示自己是医学院的学生,老先生于是点了点头,“这种病听说源自南美吧?”
“据说来自委内瑞拉的某村落。”下条小姐说。
“病毒就是从那个村落蔓延开来的吗?”我问。
“不是病毒啦,亨丁顿氏舞蹈症是一种典型的遗传疾病,不但遗传给下一代的机率相当大,发病机率也很大,就是这样快速蔓延开来的。我说的没错吧?”老先生看着下条小姐,下条小姐点点头。
“所以是不治之症吗?”
“现在治不治得好我不清楚,但是在当年……”
“现在依然是不治之症。”下条小姐接口说:“不过前一阵子美国的研究人员已经找到了发病的基因,或许再过不久就有治疗方法了吧。”
“希望赶快找到解决之道。”老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这个病的下场非常悲惨,除了肢体动作像跳舞,衰弱、痴呆、二次感染,最后只能等死。我妻子就是这样。”
“可是……”我说:“既然是不治之症,为什么遗传得病的子孙不减反增?”
“这就是这种病可怕的地方。大部分患者年轻时并不会发病,直到四十多岁才突然出现症状,那时患者大多已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结婚生子了。”下条小姐说。
“我和妻子也是这样。”老先生似乎非常遗憾,拳头在膝上一敲,“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当年如果我们对这个病的认识再多一点,只要听到家族亲戚之中有人得病,或许就不会结婚了。可是在当时根本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只晓得会出现奇怪的症状,我对这个病的认识都是在我妻子发病之后才学到的。”
“这么说来,康之先生也……”我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但老先生已经明白我想说什么。
“妻子发病后,我当然有所觉悟,我们知道康之很可能也遗传了这个病。”
“现在能够透过基因检测判断是否得病,但当年应该还没有这样的技术。”下条小姐说。
“我一想到我儿子那时候的沮丧与苦恼,心还是很痛。”老先生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沉痛的神情,他望着远方说:“得了这种病就好像被宣告了自己的死期,康之一天比一天消沉,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我们担心他自杀,每隔一阵子就去敲敲他的门,幸好他都会回应,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既忧郁又愤怒,情绪很复杂。”
我心想这也怪不得他,没人能在得知死期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状况下依然平静地活着。
“最后康之做出一个结论,他要求晶子和他离婚,他认为既然将来发生不幸的机率那么高,不该把晶子拖下水。”
我点了点头。高城康之先生若真心爱着晶子小姐,势必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但晶子坚持不离婚,她说做妻子的怎么能因为丈夫可能罹病而离婚,她不断鼓励康之,要康之别说丧气话,还说要与康之携手共度难关。”
“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下条小姐说。
“她真的非常坚强。”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再次深深点头,“我相信她内心应该和康之同样绝望,只是为了鼓励康之才表现出坚强的一面,多亏了她,康之才能重新站起来勇敢面对死亡,但这时他们又得面对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高城家恐怕会断了后嗣。康之得了这种病,当然不能有小孩。”
“所以他们前往北海道求医?”下条小姐问。
“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老先生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康之只告诉我,他有个大学朋友在研究尖端医学,请那个人帮忙或许有机会生下没有亨丁顿氏舞蹈症的孩子。”
“大学朋友?”我望向下条小姐,下条小姐也看着我微微点头。
那一定是我父亲,高城夫妻当时应该是前往北海道北斗医科大学求助于他。
“结果呢?”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无力地摇摇头。
“为了调整体质,晶子在北海道待了将近一年,但听说最后还是失败了,至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失败,我都一无所知,这些事我根本问不出口。”
“后来他们两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死了这条心啊。有一天康之突然对我说子嗣的事无望了,要我看开点,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也只能接受现实。”
我与下条小姐又再对看一眼,高城夫妻在北海道绝对不可能什么事也没做,尤其是高城晶子。
“这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老先生凝视着我,“但我一见到你又想起来了。你一定是晶子的女儿,这么说他们当年和我说没有成功生下小孩是骗我的?但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还是你是晶子和其他男人生的?不,我相信晶子不会做那种事,何况康之不可能没发现。”老先生仿佛自问自答。
“询问本人或许是最快的方法。”下条小姐说。
“是啊,我也想向她问个清楚,搞不好这位小姐是我的孙女呢。”老先生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和康之完全不像,或者应该说你就是晶子。除了晶子,你和任何人都不像。”
“请问夫人何时会回来?”
“她说她想在别墅休息一星期左右,这几天还不会回来,不过我会打电话叫她早点回家。”
老先生慢慢地从沙发起身拿起门边墙上的电话,我以为他当场要打给高城晶子,但他只是对着话机说:“绢江,帮我把写着别墅电话号码的电话簿拿过来。”绢江似乎就是方才那位大婶。
下条小姐等老先生回座之后问道:“后来出版社便由夫人接手吗?”
“嗯,大约十年前康之过世,没多久我就把出版社交给她了。”
“康之先生也是因为亨丁顿氏舞蹈症过世的吗?”我问。
“嗯,他比我们预期要早发病,当时他成天闷闷不乐借酒浇愁。得了那个病,精神也会受到极大考验,康之愈来愈虚弱,脸色愈来愈差,并发症愈来愈多,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在他发病前,晶子为了找出治疗方法,拼命搜集世界各地的情报,一直没有好消息,当时的研究人员才刚找出这个异常基因的大致位置,好像是在某个染色体里面。”
“在人类基因组第四对染色体短臂内。”下条小姐补充,“发现者是麻州综合医院的古斯勒博士(*古斯勒博士,一九八三年首先在第四对染色体上定位出亨丁顿氏舞蹈症基因。)。”
“虽然这个发现在当时已是重大突破,但距离找出治疗方法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康之愈来愈衰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床上的他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他死的时候全身瘦得只剩皮包骨,看起来比我还老。”
老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不禁移开了视线。他能说得这么平静,肯定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抚平伤痛。
“夫人当时一定很难过吧?”下条小姐说。
“那是一定的。”老先生重重叹了一口气,“一般人光是伴侣死于疾病就难以承受了,她还一肩扛下出版社的工作,忙到没时间唉声叹气,真的很了不起。康之刚死的时候我还是社长,但没多久我就知道把出版社交给晶子绝对没问题。说来讽刺,晶子接手后经营得比康之还好。”
“但后来高城家后嗣的问题怎么办?康之先生和晶子小姐又没生孩子……”
“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刚刚忘了提,康之还在世的时候和亲戚领养了一个很活泼的男孩子,他也长大成人了,跟在晶子身边当助理。”
“这位养子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他最近都不在家,大概出国考察去了吧。”
此时传来敲门声,女佣绢江走了进来,交给老先生一本薄薄的笔记本。
“对了,晶子是去哪间别墅啊?”老先生一面调整眼镜的位置一面问道,绢江回答:“夫人是去千岁那边的别墅。”
我们三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绢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千岁……,是北海道的千岁市吗?”
“是的……”
老先生看着我,“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头望向下条小姐,只见她皱起眉头,看来她并不认为这是偶然。
老先生立刻拨了电话去别墅,但那边说晶子小姐目前不在,她出门时曾表示会晚点回来。
“你会在东京待到什么时候?”老先生挂上电话之后问我。
“我今晚就要回北海道了。”
“这样的话,与其把晶子叫回来,不如直接安排你们在北海道见面。你抵达北海道之后请和我联络,我会先和晶子谈一谈。呃,能不能再和我说一次你的名字……?”
“氏家,氏家鞠子。”
“氏家小姐,我记下来了。”
“氏家……”一旁的绢江一听脸色微变,老先生也察觉了,问道:“怎么了?”
“呃,那个……”
“有什么事,快说。”
“呃,是这样的,夫人前不久曾接到一位姓氏家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夫人挂上电话便立刻收拾行李前往北海道了。”
“她是去见那位氏家先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绢江缩起身子。
“那位先生就是令尊吧?”老先生问我,我想应该是父亲没错。父亲才刚来过东京一趟,难道他又跑来了?是为了见高城晶子小姐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看来我们有必要和晶子及令尊好好谈一谈了,而且得尽快安排。”老先生沉吟着。
告辞离开的时候,老先生送我们到庭院,方才那只黑狗突然从树丛窜出来扑向我,我不禁尖叫出声,老先生连忙大喝:“巴卡斯!”
但巴卡斯并没攻击我也没吠叫,只是嗅了嗅我的脚边便抬起头温柔地望着我。
“啊呀……”绢江慌忙拿了牵绳过来系上巴卡斯,“真是对不起,我忘记先绑好它了。”
“以后注意点。不过话说回来,难得看它对陌生人这么好,说不定它把你当成晶子了呢。”老先生说道。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离开高城家前往地下铁车站的路上,下条小姐说:“等一下一到家就赶快整理行李去羽田机场吧,两个候补机位应该排得到。”
“高城晶子小姐去北海道是不是和小林双叶小姐有关?”
“我觉得应该有,不然也太巧了吧。”
“嗯,何况我父亲又来找过晶子小姐。”
看来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计划正暗中进行着。
我们搭上地下铁并肩坐在车厢内,对面座位一名上班族男子似乎累坏了正在打瞌睡,汗水在短袖衬衫的腋下部位染出宛如地图的图案。仔细想想,我见到大部分的东京人都是神色疲惫,或许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好好休息的城市吧。我想起当初我说想读东京的大学的时候,父亲强烈反对而说出的那些借口,他反对我上东京应该是不想让我见到高城晶子,毕竟她是出版社的社长,随时可能在电视上露脸,如果找人在东京说不定会看到她。
“亨丁顿氏舞蹈症呀……”身旁的下条小姐喃喃地说:“终于揭开一点谜底了。”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遗传病。”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生活周遭有人得了这个病。”
“我真的是高城夫妻当年前往北海道的时候所生下来的吗?”
“能确定的是,他们的北海道之行与你的出生有密切的关系。”
“但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
我们在涩谷站搭上回程电车,下条小姐说她想顺道去一趟学校,因为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出现在研究室,她想先和研究室的人说一声。
“鞠子你先回去准备行李吧。”
“不用了,反正也没多少行李。”于是我和下条小姐一起在大学附近车站下了车。
我们沿着走惯的路线走到帝都大学,穿过正门横越宽广的校园。这是我第几次来到这儿了?次数应该不多,但我却有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出来。”下条小姐独自走进那栋四层楼的白色建筑物,我第一次来到帝都大学的时候她也叫我在这里等她,那不过是三星期前,感觉却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或许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吧,如果我回北海道得到某个答案,应该就没必要再来了。
我忽然想和梅津教授打声招呼,毕竟他是少数几个知道父亲过去的人,当初若不是承蒙他愿意抽空见我一面,后来也不会查出这么多事。
虽然暑假期间教授不一定会待在休息室,我还是走进了眼前的白色建筑物。我记得他休息室的位置。
我放轻脚步走在木头走廊上,凭着记忆顺道找到了第十研究室的教授休息室,我正要敲门,里头传来说话声。
“我认为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
是下条小姐的声音,语气听起来颇焦虑。我的手离开了门边。
“不过是脸长得像而已吧……”这是梅津教授的声音。
“岂止是像,她们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相差三十岁,长相却一模一样。”
我心头一凛,下条小姐和教授好像正在讨论我的事。
“我怎么想都不大可能,当年久能老师对那个实验的确相当执着,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放手做了。”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她和小林双叶、高城晶子这三个人的外貌完全相同?”
“我刚刚也说过,外貌像不像是个人主观的看法。”
“每个人看见她们都很吃惊,老师您当初看到小林双叶照片的时候不也非常讶异吗?”
“那张照片的确是很像啦……”教授含糊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争执什么?
“她们三人的关系一旦被传开,肯定会引起社会骚动,到时候我们就没机会接近她们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趁现在逼近核心,把研究内容与实验细节好好调查一番,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弄到实验数据呢。”
“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当然是送交学校当智慧财产。”
“那种东西哪是什么财产。”
“为什么不是?那可是前所未闻的成功实验记录,未来恐怕也不会有人研究成功,只要取得这些记录,我们在发生学及遗传学上肯定会有重大突破。”
“我不这么认为。要是真如你所说那是一次成功的实验,北斗医科大学应该早交出成果了,但他们现在连白老鼠的细胞核移植都遇上了瓶颈。”
“我觉得久能老师的去世应该是最大的败因,失去了关键决策者,使得他们空有宝物却不知如何运用。”
“那不是什么宝物。”梅津教授黯然地说道:“那是没被回收的毒瓦斯兵器。”
“就算是毒瓦斯好了,那么更应该被回收不是吗?”
“回收的工作不必由你动手吧。”
“为什么不能由我来做?现在最有可能办到的就是我。”
“总之我不赞成。那个研究是危险思想的产物,和那种研究扯上关系对你的将来没有好处。”
“事到如今我怎能收手?氏家鞠子这个实验结果正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啊。”
我是实验结果?
“就说这一点还无法断定不是吗?你还是趁现在收手吧。”
“这是千真万确的,至少我有十足的把握,”下条小姐拉高了嗓音,“她正是不折不扣的复制人。”
就在这一瞬间,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失去了意识,或许是身体为了不让我听见接下来的对话而自动执行的自我防卫本能。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蹲在地上,手扶着门,我的听觉恢复了,但研究室里不再有人说话,只听见逐渐走近门边的脚步声。我刚刚可能不小心弄出声响了。
我急着站起来想逃离现场,双脚却不听使唤,我踉踉跄跄走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我停下了脚步缓缓回头,下条小姐在门旁望着我,梅津教授在她身后。
“你都听见了?”下条小姐脸色苍白。
我点点头,动作相当不自然,颈子仿佛生了锈。
“请你听我说……”梅津教授朝我跨出一步,但下条小姐伸手制止了他。
“由我来说明吧,这是我的责任。”下条小姐说。
“可是……”
“请让我处理。”
教授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吧,你们在我休息室里谈。”说着便朝走廊的另一头离去。
下条小姐向我走来,手放到我的肩上说:“请让我说明整件事,相信你也不喜欢处在一知半解的状态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低头走进教授休息室。
我和上次一样坐在休息室的会客用黑色沙发上,但这次坐我对面的人是下条小姐。
“我很少看科幻小说,但复制人这个词我听过,意思是……”我低着头说:“就是人类的复制品吧?同样的人类可以复制出好几个……,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对吗?”
“等等,先别急着下结论,求求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下条小姐有些激动,我微微抬起眼,她说:“复制人这个字眼在科幻小说中的确常出现,但在现实里的定义不大一样。科幻小说里的复制人是取出人类身上的细胞培养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类,但在现实世界里,那是办不到的,所以你并不是那种科幻世界的复制人。”
“那你们所谓的复制人是指什么?”
“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请你解释给我听,我会努力理解的。”
下条小姐两手放在膝上,时而交握,时而摩挲着手心。
“你听过细胞核移植吗?”
“刚才你们的对话里提到过,之前我在父亲的书房也看过写着这个词的档案夹。”
此外我又想起偷听父亲讲电话时,他似乎也提到了细胞核移植。
“但你并不明白它的意义吧?”
“不明白。”
“好,我们来上点生物课。你知道细胞都有所谓的细胞核吧?”
“知道,生物课学过。”
“卵子也是细胞,所以也有细胞核。细胞核里头掌管遗传的基因存在于染色体上,但卵子所带有的人类染色体数目只有一半,只能构成半个人份的细胞,所以必须与拥有另外半数基因的精子合体才足以构成完整一人份的细胞,而这个过程就是受精,受精卵细胞不断分裂最后就会成为一个人,而这些细胞的细胞核里面都有着来自父母双方的基因。到这里都听得懂吗?”
“听得懂。”
“所谓的细胞核移植就是不仰赖受精而让卵子变成一个具有完整一人份基因数的细胞,原理很简单,只要把卵子里头原本只具半个人份基因数的细胞核拿掉,重新放进另一个具有完整一个人份基因数的细胞核就行了。这个细胞核能够取自头发细胞,也能取自内脏细胞,反正同一个人身上的所有细胞原则上都拥有相同的基因。”
“这么做会得到什么结果?”
“如此产生的细胞核移植卵会拥有后来放进去的那个细胞核的基因。举例来说,如果取出白老鼠的卵子拿掉细胞核,植入黑老鼠的细胞核,那么这个卵子长大之后不会是白老鼠而是黑老鼠,而且这只老鼠身上的基因会和当初提供细胞核的黑老鼠完全相同,长相当然也一模一样,以这种技术培育出来的生物就被称作‘复制生物’(*复制生物,即Clone,广义指制造出与某特定生物完全相同的复制品,在生物学上是指选择性地复制出一段DNA序列、细胞或个体。)。”
“那就是我吗?”
“这一点我们还无法断定……”
“请别敷衍我!你刚刚不是和梅津老师说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我忍不住大声起来,但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怎的反而感到一阵悲哀,我不禁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下条小姐叹了一口气。
“上次你回北海道之后,我一时兴起,把你父亲与他当年追随的久能老师的事仔细调查了一番,问了很多人,我发现久能老师当时应该是被赶出大学的。那时久能老师研究的虽然是复制哺乳类动物的技术,但他的最终目标却是培育出复制人,甚至曾在教授研讨会上发表相关理论与方法。”
“后来呢?”仍低着头的我催促她说下去,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响此时听来特别刺耳。
“后来,久能老师想直接以人类卵子进行实验,但在那个年代连体外受精概念都才刚萌芽,人类的卵子并不容易取得,所以久能老师便拉拢妇产科的副教授,从接受卵巢部分切除手术的患者身上取得卵子,但是这种方式并无法在最佳时机取得适度成熟的卵母细胞,所以久能老师一方面研究以培养液培育未成熟卵子,一方面又拜托熟识的妇产科医生配合更动卵巢切除手术患者的手术时间点,但后来被学校知道了这件事,其他教授当然对久能老师大加挞伐,有人骂他违反医学伦理,也有人嘲笑他的理论根本是痴人说梦,总而言之,当时久能老师已经无法待在我们学校里了。”
“所以他去了北斗医科大学?”
“应该吧。”
“我父亲当时就是协助他做这个研究?”
“这点我不确定,但应该是这么回事。所有在我们学校发表的论文都会收进微缩胶卷里,唯独久能老师及令尊的论文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微微抬起头,但仍不敢看向下条小姐。
“为什么要瞒着我?”
“一开始我是打算说的,但看到那个女孩的照片之后……”
“那个女孩……是指小林双叶小姐吗?”
下条小姐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不相信,我一直对自己说你们只是双胞胎,但是久能老师的研究内容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内心的怀疑愈来愈膨胀,到后来反而开不了口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确信我是复制人的?”
“我也说不出个明确的时间点,只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这才是最合理的答案……,当然,看到高城晶子的照片也让我更加确定。”
“后来又听到高城老先生那番话……”
“没错。”或许是晓得再也推托不了,下条小姐的语气听起来很坦然,“我猜高城夫妻前往北海道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培育晶子小姐的复制人,如此一来小孩身上就不会有高城康之的基因。但培育计划明明成功了,为什么高城夫妻却不知道?还有,为什么会复制出你和小林双叶小姐两个人,又为什么要让你们分别被不同的代理孕母生下来?这些疑点我就不清楚了。”
不过我想下条小姐对这些疑点大概不关心吧,就像她刚刚对梅津教授所说的,她想得到的是制造复制人的技术,而我对她而言只是攸关这些技术的实验结果之一。
我们之间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聪明如下条小姐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非常感谢下条小姐。”我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开口了,“你帮我调查了很多事,陪着我去了很多我一个人肯定没办法前往的地方,真的帮了我很多忙。要不是有你,我现在一定还是完全看不见真相,所以……”我吞了口口水,拼命忍住全身的颤抖,“所以,就算你帮助我是另有目的,我不介意,那是应该的,平白无故陪着我调查身世对你又没有任何好处。”
“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理解。”她到我身旁坐下握住我的右手,“不瞒你说,我的确很想探求未知的研究结果,这点我不否认,但我这一路以来这么主动帮助你是因为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啊。”
“……谢谢你。”
“请你别用这么悲伤的语气和我说话,你这样教我该怎么办呢……”下条小姐一手仍握着我,另一手抚着自己的额头。
我拿开了她的手。
“我都明白,我一点也不怪你,而且很感谢你。真的,我打从心底感谢你。”
下条小姐只是闭着眼,没再说什么,于是我站了起来。
“所以你一个人……回去北海道吗?”下条小姐问。
“是的。”日光灯发出的声响依然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