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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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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办法,这真没办法,他未见到司马山时,脑子里已经总粘着关于老霍钉窗户的种种音响与体态,及至现在真的与司马山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满脑子里当然更充塞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些个往事。是谁写过《同往事干杯》的小说?那真是个绝佳的命题,然而,那样的命题不属于他,他总不能与往事干杯,“杯酒释记忆”;他总是被记忆所困扰,他不能忘怀他人的“前史”,更不能割断自我的“前衍”,他就总是在前行的跋涉中时时痛苦地回望。

    面对着眼前这位发了福,并且穿着面料和剪裁都颇高级精致的西装,扎着蔚蓝色底子上轧着金丝斜纹的领带,并且裤腰上系着梦特娇皮带,足登意大利扁头皮鞋的司马山,他所想问的,还是:你为什么要那样把金殿臣往死里整?你的动机,真的主要是为了取悦于韩艳菊,也就是说,是为了给韩艳菊清除业务上的一个“障碍物”吗?你押送金殿臣回老家的路上,真是跟金殿臣共乘一辆自行车吗?当你蹬着车,金殿臣在后座上坐着,用双手搂住你的腰时,你一定心神不定吧?……后来当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金殿臣又平反并落实政策回来以后,你们可曾遇上过?他还记恨你吗?你有所愧疚吗?那位曾紧跟你猛斗金殿臣的老霍,你知道他今天在哪儿吗?在怎么生活?……

    司马山面对着虽是一身名牌休闲服却显得颇为邋遢的他,脑子里却全然没有他的“前史”,只充塞着他的“现在时”。对于司马山而言,他是一位名人也是一位闲人。作为名人,他不仅见多识广,并且具有宝贵的见解,因此司马山不能放过从他那里吮吸有用的信息和富于启迪性的见解的机会;作为无职无权的闲人,他又给司马山一种安全感,司马山觉得在跟他打交道时,不必如同周旋官场般地处处设防、步步小心,大可洒脱些,开放些,甚至于无妨穿插一点“越轨言论”,以显示自己“官身不官心”的格调。

    司马山先开了口。开口提出的话题便相当的“高、精、尖”:“……你说说看:现在比本事,比到头,就是谁能从银行里把钱拿出来用,谁能拿得多,拿得快,谁就算本事大。这局面,你说还要继续多久?”

    他一愣。这是他实在没有想到的。但司马山的这一问,确实如同一枚重磅炸弹,把他头脑中原有的那些淤积物轰得粉碎。八千多天过去了,是的是的,霍木匠钉窗户的那间金殿臣的宿舍,早演变成了司马山和韩艳菊他们家镶满瓷砖的卫生间,并且眼下正成为一部怪异的电影《栖凤楼》的取景地,说不定此时此刻潘藩正在那里对着镜头装模作样……物是人非,不,物非人易……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而且,他脑海中倏地浮现出那个夜晚在那个俱乐部门口所遇见的那个往米色的卡迪拉克超长豪华车里钻的人,那人确实颇像金殿臣……是呀,八千天足够时间老人编制导演出如此诡谲的人间戏剧,可是,我们该如何评说?是从有人可以随意往宿舍窗户上钉木条以做隔离审查室的一幕,演到了有人可以从银行里随意拿钱的一幕了吗?……

    他答不出话来。很令司马山失望。

    司马山管自议论了起来。司马山的侃侃而谈里面,充满了对腐败现象的不满。刚从内装配令人叹为观止的桑塔那轿车里出来不久,又坐在装修得如此精致豪华的小宴会厅——其实也便是KTV包房——里,并且几十分钟后便要在这里享受潮州海鲜席的这样一位“武装到牙齿”的官员,却由衷地为同僚,特别是比他更高一层的官场的腐败,那么样的痛心疾首,这情景令他感到怪异。

    司马山议论到最后,又绕回到“从银行里直接拿钱”的话题上来,并再一次逼问到他头上:“……你说,这算个什么局面?”

    他对此懵然,只好说:“银行里的钱,总是该贷出来,让钱生钱的啊……”

    轮到司马山感到他是那么样的怪异莫测。司马山瞪着他说:“你是不愿意跟我聊点真的,还是你真成了桃花源里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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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虹单独下榻在五星级的王府饭店,剧组里背地后啧有烦言,倒还不是嫌花在她身上的钱太多,而是觉得她其实还完全算不上什么一流巨星,摆的谱儿也未免太大点儿了。

    有天收镜的时候,闪毅对卸了装要上依维柯中巴的潘藩说:“委屈啦!”潘藩望着他只是微笑。潘藩知道,闪毅是对没把男一号也安排在王府饭店表示歉意呢。并且,闪毅所订购的本田轿车已经到货,他自己开来接吉虹回工府饭店,也确实够扎眼的,见著名气居吉虹之上的潘藩跟着别的配角们登中巴回两星级宾馆,他“良心发现”,说出道屈的话来,也是自然而然的。

    吉虹对自己的特殊待遇却安之若素。她甚至还觉得委屈呢。每当闪毅把她送回王府饭店,总想跟她多泡一会儿,她却总是催着闪毅快走。可是当闪毅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又感到异常的寂寞,干是她就经常在饭店里转来转去,以释难以言喻的烦闷。除了在酒吧餐饮部门消费可以记帐,闪毅又给了她两张信用卡,一张VISA卡,一张牡丹卡,她可以用这两张卡在饭店其余部门和街上随意消费。

    这天吉虹下了戏回到王府,照例拒绝了闪毅一起吃晚饭的建议,把闪毅轰走以后,她便又在这家大饭店里转悠起来。

    吉虹转着转着,来到了地下二层的法国帕金斯基仕女服装专卖店。帕金斯基女服是世界顶尖级的品牌之一。整个北京,这家专卖店是惟一的。甚至在全中国也暂时是仅此一家。很少有不知底里的人往这店里来,进去的,多是专门奔它而来的豪客。

    吉虹前些天已在这家服装店买了一袭巴黎本季时装。这天她迈进店堂,发现值班经理和售货小姐正在伺候一位女客。这家服装店里的来客,成双成对的较多,男士多半很耐心,甚至很有兴味地在一旁等着女士挑选时装,或细挑面料、细议款式,量身定制华裳;末了呢,总是男士付款的居多。女士单独来购衣的相对而言要少些。

    吉虹观览着最新到货,忽听那边一声:“……还有没有比这个更好一点的?”她不禁朝那边一瞥,于是,她发现那说这话的女人,非常眼熟。

    这个女人也住在王府里面。而且,她显然早于吉虹下榻于此,并且,她很可能在吉虹撤走后还要庄在这里。吉虹住进王府以后,有一天拍完夜戏,回来已是午夜,大堂吧已经不再供应饮品,可是她懒得去专用酒吧,那里的菲律宾乐队演奏令她厌恶;她也不想马上回到房间,进门后便落座在大堂吧的沙发上,并且唤过服务小姐,让她从专用酒吧里给拿份鸡尾酒来;鸡尾酒来了,她小口呷着;忽然,她发现有个女子也懒懒地坐在大堂吧的沙发上,正在她的斜对面,也是把酒叫到那里,默默地小口呷着;她注意到,那女子手中的酒并非鸡尾性质,很可能是纯威士忌……这是她第一回注意到这个女人。她当然不会刻意去注意这个女人,但总在饭店各个公众共享空间中遇上这样一个身影,不免那印象便逐渐浓化起来。王府饭店是个高档的“大码头”,什么显赫的“船舰”停泊其中,饭店的员工及过往客人一般都不至于大惊小怪,围观尾随的事更很少发生;不过,吉虹住进王府以后,也还是有些员工乃至客人,因为认出了她,而投之以特殊的眼光。这种并不流于追星一族恶俗渊薮的眼光,还是很能满足吉虹潜在的虚荣心的。可是,时间久,遇上的时候多了,吉虹便感觉到,那位女士对于她,竟完全是视而不见。她多次把自己的目光移到过那女士脸上,而那女士却从未与她交接过目光。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也不仅是在王府饭店里遇上这个女士。有一回吉虹和闪毅跑到东三环北头的希尔顿酒店吃德克萨斯黑椒牛扒,吃完到酒店里铁狮东尼专卖店转转。铁狮东尼是世界上顶级的箱包品牌,据说每一款都是专门设计并完全保持手工制作的;他们略看了一下,几乎每一件箱包手袋的标价,部在人民币一万元以上。闪毅是个买办,吉虹是个当红的影星,可是连他们看到那标价,都不禁咋舌,闪毅小声说:“哇,在中国开这样的店,是为谁开呀?”可是,就在那店堂里,出现了那位女士,她正在挑鳄鱼皮精制的手包,并且,吉虹记得,从她嘴里,也是飘出了这样懒懒的声音:“……还有比这个更贵一点的吗?”

    事一过三,便令人永志不忘。吉虹不爱吃王府里的饭,常到马路对面的四星级和平饭店的“潮明园”里吃那里的潮州菜。那天也是凑巧,吉虹和闪毅,并且还请了祝羽亮和潘藩,人少没去单间,他们那一桌旁边的一桌,又出现了那位女士,这回她也是跟另外三个男人一起用餐,闪毅他们当然都浑然不觉,吉虹却听到旁桌的人在议论北京城里何处可以吃到地道的潮州菜,一位男士很在行地说:“……这儿只能算马马虎虎……京广中心那家也一般……东华门的‘佳宁娜’的厨师不错,有几样拿手的……亚运村的‘潮福楼’,吃了几回,水平波动起伏……”吉虹耳尖,偏又听见那女士懒懒地甩出一句:“……还有比你说的更像样点的吗?”

    这天吉虹再次在帕金斯基专卖店与该女士邂逅,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她想实在该弄清楚这位女士的身份了。她略作游动,便以很自然的态势,走到那女士身边。开头,仿佛是等着值班经理或售货小姐来分身过问她,嗣后,当那女士对另一袭刚拿过来的套装加以摩挲时,相当得体地插进去说:“这……看上去倒好像比朗万的更具创意一点儿啊……”

    朗万是法国另一顶尖级女装品牌。吉虹这话一出,当然就显示出了她的消费水准,已在最高一档。她一出声,当然那几位就都意识到了她的在场。值班经理忙跟她打招呼。那女士呢,依然并不正眼看吉虹,却仿佛跟吉虹早有默契似的,用一句话呼应她说:“是呀,我不大喜欢朗万本季时兴的那种条纹……还是这种黑白灰的永恒主题经得起推敲!”这话一出,值班经理和售货小姐便都以为她们是约定好一起来挑服装的熟人……

    那女士懒得试衣,用信用卡付了款,也不拿那套装,只吩咐他们送到她房间去,便离开了店堂。在临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扭回头,对吉虹嫣然一笑。吉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很不得体地,一直注视着对方。

    吉虹在那专卖店继续浏览了一阵。售货小姐在她身边,笑吟吟地随时准备听她吩咐。她忍不住问:“她常来,是吗?”

    售货小姐这才知道,吉虹和那女士并非熟人。售货小姐点点头。

    吉虹尽量从声气上减少自己提问的不得体程度,但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外国来的?在这里头有办事处?做很大的生意吧?……”

    售货小姐轻轻耸肩:“不……我也不清楚……她好像什么也不做……就是住在这里头……您看中了哪一款?”

    吉虹离开那专卖店后,忽然非常兴奋。仿佛有一道闪电,照明了她此前的空虚;她为什么闷闷不乐、百无聊赖?因为她似乎过早并且也过于容易地功成名就了,很难再有什么事令她兴奋起来;这部《栖凤楼》的剧本一直提不起她真正的创造热情,她找不到凤梅这个角色的生活依据,她只是在闪毅的生拉硬拽下,才接受了这个角色;但现在她忽然受到了一个不期而至的强刺激,这位买最昂贵的顶尖级名牌服装连眼都不多眨几下的女士,那慵懒的意态,从不轻易与人对视的高傲,特别是那惊人的口头禅:“还有没有更好的……”仿佛是第二道闪电,倏地照亮了凤梅这个角色,原来古往今来都有一种这样的女性,她们的生存困境并不是必须要做什么,而是完全不必做什么;她们不是因为得不到物质享受而痛苦,而是什么都可以享受到,以至常常为没有更好、更贵、更有趣的物质可以攫取而失却了生趣!

    吉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想办法正式结识这位女士,并跟她坐下来详细地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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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公里两块钱的出租车生意很不好做。街上拦车的客人一般都不向这样的车招手。这样的出租车一般都到星级饭店门口排队等客。富汉这天等到了一位到机场的客人,这算得是个甜活儿。抵达机场时,客人很痛快地掏出了三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他,不要他找回多出的钱,也不要他开票,他很高兴遇上了这么一位豪客。

    可是在机场排队拉客,却极其不顺。北京天气不错,然而外地若干机场班机因当地气候欠佳延迟起飞,使得北京空港到客量大减;本来排队的出租车就多,运客量一减,排在后面的司机简直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会儿跑前头望望局势,一会儿盘算是否空车返城算了。有的发现前面有“加塞儿”的司机,便忍不住趋前叫骂;又有的发现派活的管理人员徇私舞弊,将明明排在后头的车子先行安排客人,且是甜活儿,气不忿上前论理……富汉跻身其中,只是敞开车门,闷头抽烟;论他的块头气派,冲到前头加个塞儿,谁能把他怎样?更何况派活的管理员,十有五六都跟他面熟心近……富汉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排队等活儿。从机场空车返城再找零碎活儿?无论如何还是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多半是费力而挣不到什么钱。

    这天直到擦黑,才忽然有大量班机降落,拥出了许多要坐出租车的客人。富汉觉得排队等客真比开车上山还累得慌。终于轮到他了,有个客人拉门进来,坐到了驾驶座旁边,看模样是个出差归来的北京人;富汉把车开动起来,问他:“您到哪儿?”那人回答:“大山子!”听这话富汉心里凉了半截。因为大山子离机场没有多远,就在机场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边上,好不容易等上了个活儿,却是个挣不到多少钱的活儿,而且在大山子那里几乎不可能再拉到活儿,这多半天岂不是白耗了吗?

    富汉把车速减慢,跟那乘客商量:“我跟这机场等了六七个钟头,没曾想等来您这么个近处的活儿……您是开票报销的吧?这么着说吧,您下车多给点吧,在我,算是把亏空补齐;在您,算是帮兄弟一把……”

    那人要是说:“哎呀,该多少算多少吧,咱们别让公家吃亏啊!”富汉必定也就算了。

    那人要是说:“我理解,你们开出租的不容易,等了半天,遇上我这么个只去大山子的,算你倒霉!可咱们只能按规矩办事,表上打出多少我给多少,对不?”富汉兴许叹口气,也便认倒霉。

    那人要是说:“我这么个工薪族,哪有多的钱呀?我拿单据报销,人家会计一看,就知道从机场到大山子不可能是那么多钱,混不过去不是?还是该多少是多少吧……”富汉就更没什么说的了。

    可是那人却趾高气扬地说:“什么?你跟我多要钱?!你车号多少?我非举报你不可!”

    富汉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他把车往路边上靠,说:“我可以不要你的钱,可我也不想拉你!你下去另请高明吧!”

    那人暴怒:“你敢拒载?!我非把你车本吊销了不成!”

    富汉真想就在那儿把那人轰下车去,可是那儿虽还不是高速路,却已是不许停车的封闭车道,只能且忍气吞声,将车往前开去,很快,便进入了高速公路。

    倘若那人就此罢休,富汉也许毕竟不会怎样,可那人却得理不让人,说出极其伤害富汉自尊心的话来:“……对啦对啦,你这就对啦,乖乖地往前开吧!你就是干这个的嘛,你干这个你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让你拉哪儿你拉哪儿不得啦?……”

    富汉焦躁的心,本已填满了干柴,那人的这些话,仿佛往上扔了一把火星,富汉的心轰地燃烧起来,简直马上便要爆炸。

    富汉咬着嘴唇往前疯飘。心里盘算着怎么收拾那家伙。

    那家伙竟浑然不觉司机的反应,欣赏着车窗外不时闪过的霓虹灯光影,志满意得地说:“……拉人的就是拉人的,坐车的就是坐车的,这叫什么?叫:命!懂吗?人能跟命抗吗?抗得了吗?嘻嘻……”

    富汉减速,到了收费站。富汉让那人交钱,那人倨傲地说:“你交!下车一块儿算!”

    富汉脸上闪过一个诡谲的笑影。他交了钱。

    车过交费站,那人的自我感觉不仅达于良好,简直可以说是“优秀”,竟哼起了歌来。

    等到那人发现富汉已经把车开到了离开高速路的一个出口外面——离大山子还远哩——并且在黑暗中猛地停住时,那人才慌了。他问:“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富汉猛地一揪那人的脖领,那人竟毫无反抗的应力,顿时浑身哆嗦起来。富汉用另一只手打开那边车门,然后将那家伙推出了车外。那家伙摔出去后,并不是马上设法爬起来跑掉,而是筛糠般跪在了那里,并且连连说:“你别……你别……我给……我给……我都给你……”

    这比他在车里口出狂言更让富汉吃惊。富汉并没有要抢劫他,更没有要杀死他的意思,他怎么会一下子吓成了这么个模样?

    富汉原来是想,把他扔出车子以后,揪住他脖领,扇他十个“耳刮子”,以顶那过收费口的十块钱。他还设想到,倘那家伙大呼小叫,乃至拼死反抗,他该怎么应付……可万没想到这小子根本不是个玩意儿,简直就不值当他伸手再打!

    富汉悻悻地回到车上的驾驶座前,他发动起车子,一瞥之间,那家伙竟还痴痴地跪在路边,这越发令他恶心;依他想来,这家伙此刻或者应该赶紧落荒而逃,或者应该赶紧跑到车后记他的车号……可是竟都不!这是他妈的什么人下出来的孬种啊!富汉又一瞥之间,发现旁边座椅下歪着个鼓鼓的公文包,他便拾起来,朝车窗外那家伙身上掷去……

    富汉把车顺非高速公路的岔道上开去,他听见车后传来那人拾起公文包后惊喜交加的一声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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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他妈晦气!遇上什么人不行,偏遇上这么个烂虾!

    富汉开车进城时,还跟吞进了一样恶心的秽物,死啐不干净似的,脑子里翻腾着些个关于那家伙的想法。看情形那家伙属于所谓的知识分子、小公务员一类的角色,也不知往哪儿出了趟差,兴许是头回坐了飞机,便牛烘烘不知自己是几斤几两了!看来他出租车也没怎么坐过;你就不懂得,天一黑,像我这样的前后隔离的车子,前头司机边的那个座位,一般司机是不会让你坐的,怕你是要劫车的呢;你自己要真是谨慎的主儿,你又该怕半路上司机劫你才是,必主动坐后座;你既大摇大摆坐到那儿了,想必你是个厉害的,你那臭嘴也真浑不论,可真到我厉害起来了,你怎么竟魂儿顿时飞出了壳,连个人样儿都保持不住?……你投诉我?不仅谅你不敢,而且,你既急匆匆拉门坐到了前头,后来又是黑灯瞎火的岔道上,你能知道我的车牌号?……实际上,富汉对付那家伙时,简直一句话没有,有的只是强有力的肢体语言;直到事后,车子开进城了,富汉才骂出一声:“呸!”

    进城以后,富汉脑子里便只膨胀起一个想法:注意路边,看能不能揽上活儿,尽可能把这大半天的损失捞回来!

    在新源里一带,他遇上了招手要车的。开近了,靠边还没停稳,后边车门便被打开了,一个女的进来,再一个女的,在嘈杂的声音中,又进来一个女的;三个女的还没在后头坐利落,前面车门被拉开,进来一个男的,还没坐稳,便吩咐:“去天元俱乐部!”

    他便按下计价器上面的“空车”灯,让计价器开始运行。旁边的那位主儿酒气熏人,虽一身西服,可领带倚里歪斜,一副邋遢相。要是平常,他晚上会拒绝拉四个人,前头更不能让坐人;可是这晚他只想着再挣点儿钱,便也顾不得许多。他很快把车转到了二环路上,不久便接近了安定门外的天元俱乐部。

    那一身酒气的搭客,上车后便不停地跟后面的几个娘儿们逗贫嘴,后面的三位则不住地还嘴、格格格笑;这都不去管他,富汉只是正襟危坐地开他的车。可是,当目的地即将显现时,身旁那主儿却喷着酒气,歪过头跟他说:“开车的!给个面子!我就十块钱!听清了吗?就十块!”

    咿耶!邪门儿!背兴的事儿怎么全赶在今儿个了?富汉心里原本就架着干柴,那位去大山子的主儿往上撩了火星儿,他爆燃了一阵,还没燃尽呢,这位酒臭爷们居然又掏出把破扇子来扇火,他的心,便不免又轰地爆燃起来。

    他听清了那无理的话,却暂时不予理睬。直到停在了天元俱乐部门外的马路边上,才正颜厉色地跟那小子说:“看好表上的价!你该给多少给多少!”

    车停后,坐在后头的三个女的便开门下去了。好像有些个他们约好的人在那门前等他们,互相招呼着。坐在前头的那主儿却不下车,不仅不下车,还挤眼嘴地说:“怎么着?给脸不要脸吗?跟你说了,我就给十块!就十块!”那主儿倘若真是拿出一张十块的票子来,也许倒是另一个局面了,没曾想那小子偏递给富汉一张一百元的大钞,硬要他找回九十块钱来,这就不是单纯的耍赖揩油了,这分明是拿富汉开涮,比抽他“耳刮子”还厉害!

    富汉瞪着那主儿,差点儿就伸手抽过去了,可是闻见那主儿身上袭来的酒气,心里便先忍了一忍;且把对方看作是酒后无德的撒疯吧。他便接过那百元大票,按计价器上的数目,找回那主儿七十几块钱,还给开了张票。那主儿还嗷嗷地叫嚷着;这时车外那主儿的狐朋狗党已经把车围了起来,有的还几乎把头伸进车窗,叫骂着:“怎么回事儿?谁惹咱们大哥生气呢?”有的便用拳头擂击车顶……

    富汉沉着地把找回的钱和发票递给那主儿,跟他说:“拿好!点点!下车吧!你不就是要到那里头玩玩吗?别跟这儿耽搁工夫啦!”

    那主儿钱和发票倒是接过去了,却仍不下车,而是横鼻子竖眼地说:“怎么着?你不给面子?你跟我来这套?你他妈的不想活啦?!”

    不想活了?有他妈那么严重?富汉正觉着这邪门儿也邪得忒离奇了,忽见那主儿从腰里拔出来一把匕首,明晃晃地就冲着他比划上了。

    哈!富汉一看这情景儿,倒顿时平静下来了!

    富汉并不是吃素的。说真的,对于擦黑时所遇上的那种知识分子或公务员,他富汉还真是心中无数,他万没想到那人碰上突发情况会那么样地贪生怕死,早听人说过知识分子一类的人大多是嘴硬心酥,占上风时得意忘形,一旦陷入危机便惟求自保、丑态百出,今天算是得到一回印证。对知识分子虽不甚了了,但是对眼前的这号人,他富汉可是一见撅屁股,就能知道会拉出什么屎来!

    富汉原本便在下层社会里混,这方面感性的积累已属丰厚,再加上这一二年常受老豹点拨,更增加了不少的理性认知。他记得老豹说过,如今社会上已是“什么蝲蝲蛄都有”,具体来说,有“红、黄、蓝、白、黑”五道,还有“混、赖、讨、偷、盗”五渣。什么是“红道”?就是专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见血营生,社会上早有传说,什么出多少钱,可以雇人打断仇人一条腿、弄瞎一只眼,出更多的钱,甚至能索仇人的命;老豹说其实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并不是想报私仇的人都能拿着钱找到“红道”,更不是“红道”成天地给人报私仇放血赚钱。不简单,怎么个复杂?老豹没再说,富汉也还没见到过“红道”上的人,也许见过,但并不知道那便是“红道”上的。什么是“黄道”?这好懂,就是专干色情勾当的,控制暗娼,勾引嫖客,设置秘密淫窟,贩卖淫秽物品……这一道的不仅富汉亲见过,就是社会上的许多正经人,在某些地方也都被其喽罗招惹过。什么是“蓝道”?老豹的说法,是这一道既然居“红、黄”与“白、黑”的当中,那么难免与左右的四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这一道却又高于其余四道,甚至于有点“出污泥而不染”的味道。又据老豹说,“蓝”其实也就是“绿”,古人诗曰:“春来江水绿如蓝”嘛!“蓝”既是“绿”,那么这一道,也便是当代的“绿林”了!当代的绿林好汉们,是站在底层的立场上,维护底层百姓的切身利益。老豹还有个高论,是说毛主席评《水浒》,评到了点子上,梁山好汉们只反贪官污吏,不反皇帝,而且,总等着被招安;千真万确这便是“蓝道”的特点;当今的“蓝道”也正是这样,坚决反贪官污吏,可是并不反政府,而且,等待着“浮出水面”,与政府公开合作,也便是“受招安”。“受招安”后是不是没有好下场?老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那么,老豹算不算是个“蓝道”的“宋江”呢?有一回富汉说他是宋江,他很生气,说富汉“胡言乱语”!如今富汉自己也不承认是“蓝道”上的。“蓝道”究竟有没有?似乎只是一个神话。什么是“白道”呢?有人说贩卖“白面”(海洛因等毒品)的便是“白道”,老豹说这可是望文生义了,贩毒还是“黑道”上的事儿;据老豹的分类法,“白道”是专事赌博勾当的一路人马;因为能让你输得“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称为“白道”;这一道如今在一些地方相当猖獗。至于“黑道”,不用多说,一般人嘴里的“黑社会”,都是专指这一道的,贩毒,贩枪,绑票,以至贩卖人口,组织偷渡出境……这一道与境外势力多有勾结,老豹说起来对这一道最为反感,但富汉隐隐感觉到,老豹最不愿意惹的,也恰是这一道。

    所谓“红、黄、蓝、白、黑”五道,虽听来未免千奇百怪,闻之生畏;但一般社会上的良民,其实很可能终其一生,也并不一定会受到他们的干扰;以粗鄙方式干扰一般俗世小民的社会恶势力,按老豹的说法,其实只是五种人渣,第一种便是“混”,即“社会混混”,土流氓。第二种,是“赖”,即小骗子,搞些个并不高明的骗术,诈取善良人的钱财,如报纸上法制版常刊出的案例:某人去银行存外币,在银行门外被陌生人截住引往僻处,说是可以用高于银行兑率许多的价格买下那些外币;某人动心了,应允;外币给了人家,对方也确实给了一大摞人民币,点了,也合应有的数;但不知怎么一来,等某人回到家中,掏出那摞人民币一看,却只有表面几张是钱,其余全是等大的纸片!这便是遇上了“赖”。第三种“讨”,自然说的是乞丐,但并不包括那些确实因为残废等原因不得不行乞为生的人,而是说明明还有劳动能力,却不去设法寻找劳动机会,好吃懒做,佯装残疾,乃至于逼迫别人去乞讨以供养自己,那样的一种人渣。第四种“偷”指小偷小摸,第五种“盗”指公然地溜门撬锁或拦路抢劫。

    且说在天元俱乐部门外马路边上,富汉在他那辆两块钱一公里的旧皇冠出租车里,遇上了那么个情况。那坐在他驾驶座边上的主儿,居然掏出把匕首,威胁起他来。搁到别的司机,在这种情况下,多半会迅速拔下车钥匙,打开左边门赶紧出去,并且无妨去报案;可是富汉不作此想;何况那时车外还有车里那混混的狐朋狗友,人数总在三个之上;富汉连一个闪身躲避的动作也没有,只是轻蔑地冷笑着跟那混混说:“怎么着?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坐车不想给车钱,你倒横起来了?我看你还是赶紧下车吧,外头的不都等着你吗?你今儿个不想进这里头玩玩吗?你车钱这也给啦,该找多少我也找给你啦,票也开给你啦,咱们两清啦,你还想怎么着?”

    那确实是个地道的混混,他把匕首逼近富汉的脖子,气咻咻地说:“你他妈的敢跟我犯酸?我他妈的说了给十块就给十块!你他妈的找足我九十!跟你说,你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你要不乖乖地照我说的办,我他妈的就划了你丫的!告诉你,我他妈的进去过,我不吝那个!……”

    对方越亮底牌,富汉越是轻蔑不已。对这号土流氓,他是太了解了!不错,这号人是真敢把刀子捅进你肉里的,他说他进过“局子”那肯定是真的;这号人渣一点儿深刻的东西没有,他就是仗着那股恶赖劲儿,在你面前显示他对他那条命的不在乎,无论是你跟他拼命把他打死了,还是他捅死了你末后被抓起来枪毙,他都浑不吝;何况眼前的这个人渣还仗着几分酒劲儿,并且车外头还有他的烂哥儿们;把他薅住,扔出车外吧,那可不大容易,这人渣可不像那个住大山子的窝囊废那么好扔。

    富汉警告那人渣说:“你可想明白了,究竟是想今儿个就作死呢,还是去俱乐部里开开心!我可要数一二三了,数到三你还不下车,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时车外的人渣们也发现了车里的匕首,有的便喊车里那人渣的名字,意思是让他出去,别置气,算了;可有的却从车窗那儿露出脸来,龇牙咧嘴地帮他威胁富汉:“你他妈的还不老实!”有的还在使劲捶车顶。

    所有的这类人渣都是这么个特点:他以把他那狗命不当回事儿为王牌,逼你屈服。他那“我他妈的今儿个就死这儿了”的劲头,并不一定是假的。凡没堕落到这个份儿上,对生命还多少有一丝珍惜的普通人,往往便会败下阵来。而且事情经常是这样:这人渣似乎只不过是为了掠取一点钱财,或竟仅仅为了一个座位,甚至于只不过是一句话,他便不惜命了;于是你往往便想:算了,那就让他狂去吧……而结局又往往是,人渣占了上风,可并煞不住他对生命的轻蔑,那既是对善良人生命的轻蔑也是对他自身生命的轻蔑,到头来人渣还是毁了别人,并且被行刑的枪子儿毙掉自己。

    此刻面对富汉的人渣便是如此。他狂叫:“还我钱!不还我他妈宰了你!”他手里的那匕首确实是宰得下来的。

    富汉却岿然不动,并且相应地再警告说:“我可数数啦——一!……”

    那人渣从未见到过富汉这种人,在那么个小小的空间里,赤手空拳,面对着他那可不是假装晃晃的匕首,居然真决心跟他搏斗……人渣运足了劲儿,准备先下手为强了……

    “二!”

    富汉的第二声呼了出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人渣感到了一种从未经受过的恐惧,波浪般涌过其混沌的心头,他嘶叫起来:“你给我钱!”

    富汉没有喊出“三”来。车外的人只听见车里一阵激烈的骚动,那车似乎都摇晃了起来,并且似乎有血溅到了窗玻璃上。离车较远的几个女的马上尖叫着跑开了,几个本来在车外为同伙助威的男人渣几秒钟后也便鸟兽散……

    有警察快步走了过来……

    38

    《栖凤楼》拍得十分顺利。祝羽亮喜形于色。他对雍望辉说:“吉虹将在国际影坛引出大爆炸!”雍望辉心中不免暗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因为,前些时,祝羽亮总埋怨吉虹跟凤梅这个角色“隔着一层纸”,倒是不住地赞叹潘藩“举手投足尽在角色中”;可是,现在他的评价竟换了一个个儿,他说“吉虹表达出了凤梅内心的丰厚层次”,而“潘藩怎么到了一定程度就再难掘进”?虽然闪毅说不怕这片子的耗片比大,只要求每个镜头都一定要“到位”,如不“到位”,就是翻来覆去地拍也在所不惜!可是最近一段,吉虹的戏几乎都是开镜“一遍成”,这使得剧组里充盈着吉祥的气氛。

    吉虹自己最清楚,她之所以能在诠释凤梅这一角色上有所突破,端赖她从王府饭店的“邻居”那里,获得了一把破译人物内心的钥匙。

    那位在饭店地下二层帕金斯基专卖店算是接触上了的女士,虽然后来吉虹跟她正式交往起来,并且找到了一些共同语言,相互间也建立起了一些个信任,但整个儿来说,吉虹还是处于“出超”状态。因为,吉虹是在“明处”,根本不用吉虹自己透露,你只要找到某几期影视刊物,一翻之间,吉虹的芳龄、籍贯、来历……乃至于她“最喜爱的颜色”、“最喜欢的动物”等等便都了若指掌;那位女士呢,吉虹当然一切方面都不便直截了当地询问,只是在旁敲侧击乃至推测猜度中,大体上得知,她年龄当在三十上下(虽然有时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是有大学本科学历的(学的肯定不是文科专业,但究竟是哪种理科或工科?弄不清;另外也肯定不是学医的);有人供应她大笔的钱财,而她对那人似乎并无感激之意;她信仰某种神秘宗教,这种宗教不仅是无偶像,也无见于文字的经书的;她有一个非常古怪的愿望:抱养一对双胞胎婴儿——一定要双胞胎,但是双男、双女还是男女各一则不论……

    两个人头一回坐到酒吧饮鸡尾酒,吉虹想来想去,有个问题总还是要问的:“我怎么称呼您呢?”

    那女士淡淡一笑:“就叫我……凤梅吧!”

    吉虹不大高兴。她知道这决不是巧合,而是因为,那女士显然看过有关报导,知道吉虹正在饰演的角色恰称凤梅。

    那女士看出了吉虹的不快,便淡淡一笑说:“称呼无非就是个符号嘛……你难道原来就叫吉虹?”

    ……几次同酌共饮下来,吉虹也便乐得称她凤梅了。也真奇怪,事后回想,她们似乎并没聊过什么实质性的话题,可是,凑到一处,居然言谈极欢。她们常常一起离开王府,探险似的,开始,还只是到另一些星级饭店或高档饭馆,后来,逐渐也去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而且,有些这样的“怪地方”,比如吉虹带她去的那家叫崇格的小饭馆,竟让她非常地喜欢,她们也就俨然成了那儿的常客。

    吉虹因为白天一般都要拍戏,所以她们的欢聚,大多在夤夜时分。有时吉虹回到王府,洗完澡,给她往房间打电话,没人接听,吉虹便会备感失落。有一天吉虹回到王府,刚进转门,便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在跟她告别,那男子晃过吉虹身边时,显示出一身与帕金斯基品牌相对应的意大利杰尼亚男装顶尖级套服,一瞥之间,吉虹矫正着自己的感觉:该男子并不算矮,只是相对而言腿短罢了,跟她站在一起时,由于她有着时装模特儿那样的高身量,特别是一双“圆规腿”,所以便“矮下来”了……

    她送走了那男人,发现了吉虹,迎上来;大约是从吉虹脸上的表情读出了一个问题,便笑吟吟地,言简意赅地对吉虹申明:“不是他!”

    就这样,当有一回闪毅跟吉虹分手,其情景落入了她的眼中,待闪毅消失后,吉虹也便迎上去,迫不及待地申明说:“不是他!”

    她们便这样地“心有灵犀一点通”。往往对方只说出半句话,这边便心领神会了;更有一起坐在酒吧台的高脚凳上,各举一杯“螺丝刀”鸡尾酒,相对暂无言,却“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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