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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厌倦”在初始的时候只是一种心情,时间久了,“厌倦”就会变成一种生理状态、一种疾病,整个人体就成了一块发酵后的面团,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向下的趋势,软绵绵地坍塌下来。耿东亮坐到老虎机的面前,心不在焉地玩弄手上的角子,一遍又一遍地追忆炳璋。“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歌唱家。”耿东亮把这句话都想了一千遍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最要命的事情就在两年之后,两年之后,他必须做中学里的音乐教师,这是命运,不可以更改,不可以动摇的。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给孩子们上

    上课,讲一些音乐常识,运气好的话,给某个大款的儿子或女儿做做家庭教师,在大款心情好的时候赏给他十五贯。

    耿东亮等不了二十年。耿东亮甚至都不想再等两年。

    耿东亮只有端坐在老虎机面前,他决定再一次验证自己的命,自己的手气。

    他迎来了一生当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午后。

    这一天耿东亮的手气糟透了,都七千九百多分了,阿里巴巴最终还是中了一枝冷箭。游戏实在就是现世人生,它设置了那么多的“偶然”,游戏的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更像生活,永远没有什么必然。耿东亮凝视彩屏,他十分机灵而且十分有效地避开了电子陷阱,谨慎地投下每一枚角子。耿东亮当然明了在命运面前人类智慧的可笑之处。原因很简单,不是我的钱送到它的嘴里,就是它的钱装进我的口袋。所谓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时还情不自禁。

    一只手搭在了耿东亮的肩上。耿东亮回过头,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着耿东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他把耿东亮的角子接过来,一颗又一颗往老虎机里投。他一边投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从你的学校到这儿,我跟踪你差不多一个月了。”耿东亮盯住他,想不起来这些日子里头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机板上。灰色片面上竖印了两个很大的宋体字,一凡。右下角是一行小宋字,季候风唱片公司音乐人。这张名片很独特,没有名片上最常见的与必不可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排地址和办公室的门牌号。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说:“也许你哪一天有兴趣了,会到这里来坐坐。”一凡盯着彩屏说:“我们换个玩法,来大的。”耿东亮说:“我的钱准让你输光了。”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后一只角,说:“我们出钱,你来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耿东亮明白他的话,一明白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了。耿东亮说:“凭什么让我玩?”“我们希望拥有出色的歌唱家,这是艺术的要求,也是商业的要求,这个要求正是我们公司的使命。”一凡说。一凡说完话,把手上的那只角子拍在机板上,“扑”的一声。他抱起了胳膊,望着耿东亮,微笑里头有一种致命的召唤,一凡说:“该你玩了。”耿东亮拿起角子,角子已经渗透了一凡的体温。耿东亮把玩着角子,目光却盯着彩屏,一凡的注意力也移到彩屏上来了,他指了指屏幕,说:“我给你打下的基础已经不错了。”彩屏里头突然出现了机会的迹象,耿东亮却犹豫了一下,随后把角子丢了进去。老虎机没有拒绝,它吞下角子看来也没有往外吐的意思。耿东亮空了手,在等。一凡说:“你要是早投一秒钟也许就能发一笔小财了。”

    一凡说:“也许你不该犹豫的。”

    一凡丢下了这句话,他在临走之前又拍了拍耿东亮的肩。一下,再一下。

    李建国总经理每天上午八时准点上班,来到1708号办公室。准时上班是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养成的古板习惯。季候风唱片公司坐落在民主南路71号、银都大厦的第17层。他的大班桌放在一扇朝东的百叶窗下面,天晴的时候李建国一推开门就看见太阳了,白色百叶窗把太阳分成一格格的,像一张现代拼贴画。这样的时刻李总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与挑战感。李建国总经理每天的上午都伴随了这种优秀的感觉,开始一天的忙碌。

    李建国接手之前季候风唱片公司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前任总经理热衷于低成本贸易,公司的生产差不多只是盗版生意。他们的产品最终堆在了广场上,迎来了一辆黄色压路机。目击者说,真心疼呵,压路机刚轧上去,地上的唱盘就咯嘣咯嘣的,满满一地,缺胳膊断腿,全是碎片呢。电视台在新闻节目里向全市播放了这个画面。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形象从那一刻起就成了电视里的卡通猫,被压路机压成了一张二维平面,死透了。

    市师范学校的音乐讲师李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迎来了机遇。李建国讲话文质彬彬的,架了一副眼镜,一副为人师表的温和样子。然而,李建国讲师在唱片公司的招聘现场战胜了各路商人,十分成功地成了唱片公司新一代领导人。招聘现场设在允况集团的会议大厅。招聘尚未开始,几个决策人物坐在前排闲聊,他们聊起了唱片公司的更名事宜。李建国走上去,轻声问:“换名字做什么?”一位女人操了本地方言说:“它臭名昭著,败坏了集团公司的声誉。”李建国的回答像话剧里的对白,他用纯正的方言说:“它臭名昭著,有什么不好?昭著,就是知名度,就是市场。”招聘尚未开始,人们对李建国已经另眼相看了。然而,招聘答辩一结束人们对李建国又失望了,这位音乐讲师对公司的技术运作实在是太外行。李建国坐在主考席的对面,并没有对自己的成绩太沮丧,他扶了一下眼镜,居然兀自傲笑起来了。李建国说:“这些都是常识,你们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看一个人游泳如何,下了水才能知道。一般常识不重要,人人都能学会,我又不笨。在我看来最要紧的是利用常识的那种能力,也就是一个人的本能。”允况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罗绮女士一直坐在一边。她发话了,轻声轻气地问:“你说的本能指的是什么?”李建国又微笑了,说:“打个比喻,就像野兽吃人。”李建国用自己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喉头,同样轻声轻气地说:“看它能否咬住最要命的部位,然后连肉带骨头一起咬碎了咽下去。”李建国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地盯着罗绮。根据他的判断,这个坐在一边的默不作声的女人才是这里的最关键的人物。他的目光从眼镜的背后直射过去,冷静、沉着、集中、有力,在文质彬彬的底下透出一股不吐骨头的贪劲与狠劲。李建国说:“我从事音乐工作这么多年了,我坚信不会有谁比我更胜任这个位置。我了解音乐家的长处,也就是说,我了解音乐家的短处。”

    五天之后的公司例会正式讨论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人选。罗绮女士慧眼识英,力排众议。她用一支圆珠笔敲打着自己的大拇指,平静地说:“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不吐骨头的那股气势。”她同样用野兽吃人打了个比喻,罗绮说:“老虎是因为吃肉才学会了咬脖子,而不是咬了脖子才想起来吃肉!”会议产生了最后决定,李建国试用三个月,另外两名候选人作为备用。

    音乐讲师走马上任。他一口就咬紧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脖子。他叼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尸体十分从容地对着夕阳款款而行。

    李建国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妻子正趴在十二岁的女儿身边,辅导女儿关于几何梯形上底、下底和高的关系。李建国脱了鞋走进屋子,坐在了餐桌边上。李建国说:“晚饭呢?”李建国的妻子是一家国有企业的电脑秘书,她的回话像显示屏里的字码一样的横平竖直:“自己做。”李建国很轻地敲了敲桌面,四两拨千斤:“我现在已经不是讲师了,我是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电脑秘书高庆霞丢开了几何梯形,望着丈夫。高庆霞说:“骗我?”李建国很镇定,说:“下面条去。”高庆霞的口气越发怀疑了:“骗我?”李建国说:“打两个鸡蛋。”李建国的女儿走到李建国的面前,说:“爸爸,我也是总经理的女儿啦?”高庆霞一把就把女儿拉到作业簿面前去了,用指头点点桌面,大声说:“不许影响爸爸思考问题!”但女儿侧过头来偷看爸爸。她在微笑,她好看的脸上折射出总经理的时代光芒。

    高庆霞到厨房下面条去了,手和脚一起变得分外地麻利。高庆霞在家排行第三,大姐夫和二姐夫都是成功的生意人,高庆霞却嫁了一位教师,从此气就短了。不肯和他们来往。这也是红颜薄命的一种现代性。高庆霞在结婚之后时常这样板了面孔对李建国说:“你看看好了,××家已经买空调了!”“×××家的洗衣机已经换成滚筒的了!”但是这样的警告不见效果。高庆霞就决定离婚。就在他们的婚姻进入千钧一发之际,师范学校的琴房楼却建好了,李建国分到了一架珠江牌立式钢琴与一间小琴房。李建国立即在所教班级成立了两个兴趣小组:一、钢琴伴奏;二、声乐。每人一学期一百元。第一年下来家庭的经济状况就“翻了身”。第二年李老师决定开始在兴趣小组里头裁人。通过考试他裁去了三分之一,留下来的学生每人自愿地把学费由一百提到了两百。第三年高庆霞心疼丈夫的身体了,要求丈夫再裁。丈夫只留下了“厂长”与“总经理”的子女。这一来,李建国老师的生活提前达到了小康,为迎接下一个五年计划打好了良好的基础。可是好景总是不能长久的,音乐老师提前进入了小康,并没有使老师们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这凭什么?学校里头的政治教师、语文教师和以数学为代表的“纯学科”教师联合了起来,向音体美发动了总攻击。他们“对事不对人”,要求校方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李建国老师第一个表了态,除了教学,学校里的财产他“一个螺丝都不碰”。他回到师范大学买了一架即将淘汰的旧钢琴,把学生带到了家里。李建国老师向同学们表示,他一分钱都不会再要的,同学们在“过年过节”的日子里用“茅台”表示一下心情,那他“可以考虑”。但是高庆霞秘书很不高兴,有一笔账是显而易见的,茅台进门的时候是市场价,转手卖给商店,出门的时候却成了批发价了。亏的只能是自己。这就很不合理了。还是李建国老师沉得住气,李老师说:“目光要远,不要贪。”

    高庆霞与李建国的状况一天天好起来,他们的爱情也有了愈合,不仅愈合了,焊接口不鼓了出来,越发硬朗了。高庆霞总结说:“骨头的断口才是最结实的。”但是高庆霞忽视了一个细节,水涨了,船却又高了。她带了丈夫和孩子开始往姐姐家串门,身上的衣服有了牌子,而手上的两枚黄金戒指也是十足的24K。二姐给她削了一个苹果,高庆霞伸出左手,跷着婀娜的指头接了过来。二姐一眼就看出了妹妹的心思,这个自以为漂亮的小妹妹不杀杀她的傲气可是不行的。二姐转到卧室去,却戴上了一枚白金戒指。二姐指着高庆霞的手说:“你怎么还戴这个?现在都时兴白金钻戒了呢。”高庆霞的气焰就又下去了。心气高的女人不让她释放气焰可是很伤人的。高庆霞堵了好半天,到底找了女儿的一个错,呵斥说:“你看你,新衣服又弄脏了!也不看看你长的那个死样子!”

    更要命的是高庆霞的国有大企业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工资的百分比越来越低。而家里的钢琴声也就更吵闹人了,靠一架破钢琴小漏小补到底是不行了。她扯了嗓子对李建国吼道:“我一听见钢琴放屁就来气!”

    李建国真正动心思改变生活正是在这种时候开始的。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婚姻倒是无所谓的,到了这个岁数,男人比女人更不怕离,这是明摆着的。问题是他的同学一个个都有了人样儿了,他混到现在也不过混了一个中级职称,这就有了“人比人,气死人”。一个人拉出去干,他没有这个本钱,也只是高瞻远瞩的计划罢了。然而他在准备。他的目光透过了镜片,整天盯在了晚报的招聘广告上。招聘广告永远是部分人生存的希望。他像一条蛇,盘在剑麻的下面,仿佛一根压到底的弹簧,一有机会他的整个身体就会伴随着信子一同叉出去的。

    机会就来了。相对于等待来说,机会不可能永远不来的。

    高庆霞端上来一碗鸡蛋面,小心地问:“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建国接过筷子,点着头说:

    “当然是真的。大革命来到了。”

    李建国刚一上任就去北京了。这位音乐教师采取了一种类似于教学的思维方式,先备好课,制定出顺理成章而又符合逻辑的课堂讲稿,然后,依照这个讲稿小心地操作就可以了。他在飞机上俯视脚下的浮云,有了悬浮和梦幻的动人感受。李总闭上眼,心情不错。李总给自己的心情打了九十四分,被扣除的六分是他对北京之行的担忧。不管怎么说,北京那么大,歌手那么多,只要逮住了一个,就一个,公司也就可以生产了。有了生产当然就有了利润,公司就算运作起来了。李建国总经理心情不错。

    这位前音乐教师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冒失了,简直是幼稚。他飞到北京不久就把自己的心情减掉了九十分。余下的四分是北京的风景给带来的。长城不错,故宫不错,仅此而已。他就弄不懂自己怎么就想起来到北京找歌手签约的。那些歌手哪里是人,全是神仙,你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他们的行踪,眼睛一眨,没了,不见了。这刻儿人正在三亚呢。他们一个个全有腾云驾雾的好功夫呢。李建国总经理站在天安门前那条中轴线上,用刚刚学会的北京话骂了自己一声“傻×”,怎么想起来的呢?到北京来做什么?做教师真是把人全做迂了。

    一位从大西南山沟里头刚刚出道的黄毛丫头接见了他。年纪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几岁。这位“新生代”歌手一口就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李建国总经理要不是靠着十几年的课堂经验撑住,一定会不省人事的。这位尚未进入太空的大牌歌星敲打着餐桌说:“都一样,全这个价。”这位歌手随后同李总谈起了当今最走红的歌星们,口气是亲切的、热乎的,仿佛全是一家子,沾了亲又带了故的,不是姑嫂就是堂兄妹。她还谈起了另外几个刚出道的歌手们,她的语气权威极了,三言两语就全打发了。“她不行”,“他也不行”,“她有问题”,诸如此类。后来这个大西南的小妹妹自己把价格砍掉了一半,那还是一组天文数字呢。李总很客气地给她夹菜,倒水,嘴里头应付说:“我们回去再论证一下。”但是这位尚未升入太空的大牌歌手让他放心,“亏不了的”,“全国的听众普遍喜欢我的歌”,她收到的来信在亚运村都“装了半间屋子”呢。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总也就豁出去了,权当这一趟的北京之行是公费旅游罢了。李建国总经理也不光听她一个人说了,十分豪迈地对着这位小歌星胡吹,吹到后来连自己也惊呆了,张艺谋的母亲还是他四舅母的表妹妹呢?哎呀妈呀。李总就着百威啤酒吹得痛快极了,一出饭店都不认得路了。还是北京人说得好,“都找不到北了。”“找不到北”,这话好,绝对是一种至上境界。

    回到家李总的鼻孔就出血了,又腥又臭。

    许多事都是从远处着手,最终在身边找到了解决办法。跑到北京去做什么?不是冤大头吗?不是丢人现眼吗?李总出奇制胜的一招就是从身边入手。李总到晚报亲手拟就了一份广告。广告一上来就振聋发聩:“你想过一把明星的瘾吗?对,请你打电话给我。”李总以季候风唱片公司一流的技术力量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开口”,你就能够在自己的磁带专辑和MTV上看到一个“陌生的你”,一句话,经过季候风的包装,你将成为“中国的胡里奥”与“中国的麦当娜”。

    广告的效果真是惊人。李总做了那么多年的教师,真是与世隔绝了。天天看广告,等于白看了。书上是怎么说的?“现代人的生活就是广告的延续。”这话对极了。广告一登出去,季候风公司的门口真的挤来了一大片“中国的胡里奥”和“中国的麦当娜”。季候风的门口群星汇聚。“明星”们冲着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温柔,对着摄像机一遍又一遍地回首望月与忧心忡忡。人其实不是人,电子技术“编辑”和“处理”过之后,人们真的不认识自己了。这些热衷于明星梦的人们说变就变,“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他们“慢慢地跟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这个女人(哪)不寻常”,“打不完豺狼决不下战场”,他们“爱你不悔”,“爱你爱到心口痛”,他们“等你一万年”,他们“涛声依旧”,而“寂寞”让他们如此美丽了,所以他们“只好牵了你的手,来世还要一起走”,这次成功的“人工呼吸”使季候风呼出了第一口气。

    但是李总不能满意,这样的游戏只是游戏,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因为它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利润。然而,这场游戏使李总把握了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精神,年轻人多多少少都做着“明星梦”,人们正为“明星”而激动,而痴迷。人们需要真正的明星,让他爱,让他崇拜,让他争先恐后地掏钱包。为了明星,现代人欲仙欲死。多么好的人们,多么肥沃的明星市场呵!民心可用。明星,只有明星,才是创造利润的动力。

    可是,明星在哪里呢?

    李建国陪林风吃了一顿正宗的川味火锅。林风爱惜嗓子,吃不了那样的辛辣。李建国笑着说:“罢了,你还想做多明戈哪?”林风就尝了几口。这一尝林风就“管他妈的”了,吃得每个毛孔都能唱男高音。林风和李建国同班,声音练来练去就是出不来,到了高音上头就像公鸡的报晓,脖子越来越长,而气息却越来越弱。然而人机灵,留校之后怎么就混到学校的宣传部长了,有点驴头不对马嘴。林风一定还经常吊吊嗓子,说话的时候喉音放得低低的,很讲究字正腔圆的样子。李建国这些年闷在小学校里头,不见发迹,同学之间也就懒得沟通。这些年母校的毕业生毕业了一茬又一茬,出几个三流四流的通俗歌手也说不定。林风一直在母校,总该知道一些的。林风放下筷子,拍拍李建国的肩,大声说:“老兄你成大款了?”李建国笑笑,说:“马马虎虎。混。”李建国便把寻找通俗歌手的事和林风说了。林风把嘴里的菠菜吐出来,说:“还找什么?我可是每个星期的二四六都去练声的,这不现成的吗?”李建国说:“老弟,我这是生意,不是艺术,这年头谁听美声?谁听我们像吊死鬼似的瞎吼?”林风说:“通俗我会,去年学校里头卡拉OK大奖赛,我得了第一呢。”李建国说:“你过两年还要当书记呢,扭来蹦去的,还成什么体统了。”林风便眨眼睛,想了想,说:“也是。”李建国说:“你联系广,这些年的毕业生中岁数小的有冒头的没有?”林风说:“舍近求远干什么?学校里头多着呢,一个个小蝌蚪似的,全在水底下闪闪发光呢,捞几条上来不就行了?”李建国说:“那不行,还没毕业呢。”林风又拍李建国的肩,这一拍显得意味深长。林风说:“老朽了。现在的这些小蝌蚪可不是我们那时候的二憨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务业。这些小蝌蚪什么心思都有,但是概括起来有一条,一个个急着发财,急着出名,就好像一毕业世界就到头了。”李建国说:“不会吧。”林风用指头点点餐桌,说:“相信我这个宣传部长。急着发财,急着出名,一群小蝌蚪还没脱尾巴呢,一个个就急着往岸上跳。”李建国半真半假地说:“那么部长给我捞几条吧。”林风敛了表情,说:“那不行。好歹我还是个芝麻官呢,传出去影响党的形象。”李建国敛了笑,说:“随便说呢,当然不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林风叹口气,还没有回过神,“这群他妈的小蝌蚪。”

    李建国也走神了,自语说:“怎么会呢。”

    暑期的酷热看来是有增无减了。酷热当然是一种天气。然而,在某些时候,它又有可能成为一种心情。耿东亮凝视着一凡的名片已经有一两天了,他反反复复回忆着游戏机旁一凡说过的话,那次谈话是无头无尾的,似乎并没有说什么,而愈是无头无尾的话意义也就愈深刻了。天气真热。耿东亮揣上一凡的名片,跨上自行车,出去兜兜风。耿东亮沿着行道树的

    阴凉慢慢地往前骑。大街上的行人软绵绵的,即使是腻歪歪的恋人也只是拉了手,他们一律放弃了那种相拥而行的亲热模样。耿东亮买了一听冰镇可乐,一边喝,一边骑车,打量着马路两侧的大幅广告。看来看去还是可口可乐的广告好,看上去晶晶亮透心凉。一个美国佬正仰着脖子,很豪迈地把可口可乐往肚子里灌,看得人都觉得痛快,解热。耿东亮在自行车上仰着脖子,弄出一幅很舒坦的样子。耿东亮把可乐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肚子里却胀开了,而接下来的一个饱嗝全解决了问题,又凉爽又通气。耿东亮骑了一阵子,迎面又撞上另一块巨大的可乐广告。广告真是无所不在,广告默化了每一个人,都成为人们的一种活法了。

    耿东亮是在民主南路71号刹住自行车的。耿东亮一点都没有料到自己竟骑到这个地方来。他把一凡的名片从口袋掏出来,又看了一眼,一凡的地址不就是民主南路71号吗?耿东亮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到这个地方来的,似乎又不是。然而,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总要上去坐一坐的。正如在这样的大热天里看见了可口可乐的广告牌,总要掏出两块五毛钱解一解渴的。想也不要想,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

    耿东亮一走进银都大厦的大厅就感受到一阵凉爽。他用指头拉拉T恤衫,让空调的凉意尽其可能地贴到他的皮肤上去。大厅里铺满了酱褐色的方块大理石,它们被打磨得如同镜面。看上去就是一股凉爽。而楼梯上的不锈钢扶手更是让人舒坦了,不要说用手,就是目光摸在上头那股凉意都可以沁人心脾的。耿东亮的心情无缘无故地一阵好,这个地方实在是招人喜爱。他走到电梯的面前,摁下键,把电梯从高处调下来。耿东亮一跨进电梯就摁到第17层了。电梯的启动很快,耿东亮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而又一次眩晕之后电梯已经抵达17层了。耿东亮在烟灰色地毯上走了几步,来到1708号门前,犹豫了片刻,敲门。

    说“请进”的却不是一凡,而另一个声音极漂亮的男人。只有练过声乐的人才能有那种集中和结实的气息。耿东亮推门进去,一个身穿藏青色西服的男人正坐在大班桌的后头打电话,他穿了西服,八月底穿西服的男人总给人一种雄心勃勃和财大气粗的印象。他用右手请耿东亮坐。他在挂断电话之前对着话机说:“以后再说,我来了一位小师弟。”耿东亮听出来了,他没有说“来了个人”,“来了个客人”,一口就亲切地喊他“小师弟”。他挂了电话就站起身子往冰柜那边跑,他在取出依云矿泉水的时候居然一口将耿东亮的名字报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他的发音,柱状的,发音的部分很靠后,有很好的颅腔共鸣。只有受过系统和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发音。

    “我是李建国。”他微笑着说,“这儿的总经理,你的老校友。”

    李建国这么说着话就递过了矿泉水,转过身去又送上来一张名片。这张名片的设计款式和一凡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行“总经理”和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

    耿东亮望着这位师兄的笑脸,心情立即放松了,刚一见面他就有点喜欢这位总经理了。耿东亮一开口就夸他的嗓子,说:“你的嗓子保养得不错。”李建国听到这句话放开喉咙便笑,说:“要说搞艺术,只能靠你们了,你看看,我都成奸商了。”

    耿东亮陪了李建国一同笑过,说:“一凡呢?他怎么没在?”李建国坐进大班椅里去,说:“我们谈谈不也很好吗?”李建国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夹,打开来,一个人端详了好半天。李建国望着耿东亮,说:“我的意思,我想一凡都跟你说了。”耿东亮叉起十个指头,说:“我们只是和游戏机赌了一回。”李建国又微笑,把文件夹递到了耿东亮的手上。他脸上的表情是建议耿东亮和他一起再赌一把的样子。耿东亮接过来,是一份计划。耿东亮很凝神看了一遍,又动心又不甘心的矛盾模样。李建国在这个过程里头点起了香烟。他在等耿东亮说话,而耿东亮则在等李建国说话。

    还是李建国先开口了。李建国说:“从公司的未来着眼,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歌唱家。”

    耿东亮是第一次被称作“歌唱家”,有些不自在。然而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不自在。李建国总经理的表情是诚恳的、严肃的。他就用这种诚恳和严肃的表情把耿东亮称作了“歌唱家”。“但是歌唱家不是高等学校培养出来的,”李建国打起手势说,“他是一种公众形象,他只能由公众来完成。我很赞成这句话,经济搭台,艺术唱戏。我想我说得很明白了。”

    耿东亮没有开口。他挪出一只手,托住了腮帮。

    “两三年,甚至更短,我们可以把你送上巅峰。”李建国总经理说,“我们有这个能力。”

    耿东亮摇摇头,说:“你自己就是从音乐系出来的。你知道这不可能。”

    李建国抱起了胳膊。无声地笑。他说:“我是生意人。我不能把你培养成卡莱拉斯、多明戈。不能。可是我可以使耿东亮成为耿东亮。通俗地说,让你成功,庸俗地说,让你成名,让你发财。”

    “……可是我还有两年的学业。”

    “我知道。两年师范大学的学业。”

    耿东亮拿起一次性纸杯,倒出矿泉水。他听得出“师范大学”这四个字的后续意义。耿东亮说:“就两年了。”

    李建国总经理不说话了。他走到百叶窗前,转过缝缝,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挺可惜。”耿东亮听不出是放弃学业“可惜”还是不能合作“可惜”。耿东亮搓起了巴掌。夏天的手掌不知道怎么弄的,搓几下就能搓出黑色灰垢来了。像一条细长的黑线。耿东亮希望两方面都能兼顾,退学他是不愿意的,然而,能在这里打一份工也是好的,一方面挣点钱,一方面也为两年之后留一条后路。然而,脚踩两只船总是不够厚道。耿东亮便结巴了,算盘太如意了话就不容易说得出口。耿东亮低了头,说话的口气显示出斟字酌句,耿东亮说:“的确很可惜……如果我现在读四年级,我是说,机会总是难得的,如果我在读书期间……公司里头,比方说,干点活,我是说……”耿东亮低了头一个劲地打手势。他只想靠手势表达脚踩两只船的基本心态。

    “可以。”李建国总经理说。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快,相反,他的表情善解人意。李总说:“我非常地欢迎你。”

    李建国的爽快是出乎耿东亮的意料的。他抬起头,李总正用手势“请”他喝水。耿东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李建国说:“总公司在西藏路有个夜总会,我可以介绍你去打点零工。”

    耿东亮脸都红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然而他还想说,他是搞“严肃艺术”的,他不可能到歌舞厅去唱通俗情歌。他越是这么想,越是不好意思开口了。他的脸上是欲说又止的样子。

    李总说:“我知道你不肯唱通俗,我给他们打个招呼,你就唱美声。”耿东亮站起身,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大师兄了。然而李总没有让他说话,却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说:“谁让我是你师兄呢。”耿东亮说:“我回校帮你问问,要是有合适的人,我给你推荐。”李总却拉下脸来了,很认真地说:“你们系上的那一茬儿,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李建国总经理这么说着话似乎想起什么了,他走到大班桌前,拉开抽屉,取了一只BP机,送到了耿东亮的手上。耿东亮推开,说:“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李建国总经理说:“拿上,好联系。”耿东亮的脸又红了,大声说:“我不能要,我绝对不能要。”李建国又笑了,说:“我是个生意人,怎么会白送你东西?我从你工钱里扣。一首歌五十元,你欠我十个晚上。我还赚了你十七块。”

    耿东亮接过BP机,心情一阵又一阵好起来。受过艺术熏陶的人就是做了生意也还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