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叶昭已潜回了自己的住所,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枝短箭袖箭。正是
这枝箭伤了易道清,然而这枝袖箭本身却极普通,没有名字、没有记号,花上十
文钱,任何一个铁匠铺都可以打造出来。可是,叶昭已经坐在这里仔细看了许久,
他到底看出什么了呢?
忽然,他将袖箭收起,闪身出户。隔壁正是剑儿的屋子,房中极是安静。叶
昭濡湿窗纸,向内望去,见剑儿正伏案假寐。当下捡起了一粒细石,从窗中弹入,
正击在剑儿脸上,力道虽轻,却已将他惊醒。剑儿抬起头四处张望,只见窗外人
影一晃,立即叫道:谁?叶昭默不作声,身躯紧贴墙壁,如一尾游鱼般无声
无息地攀上了屋顶。只听呀地一声,房门开了,剑儿跃出,四下张望,叶昭
等的便是这一刻,展开了快捷无伦的身法,如微风掠过,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屋顶
滑下,更不迟疑,翻身钻入床底。
他屏住呼吸,躲在床下。只见门被推开了,剑儿在房里转了一圈,跺了跺脚,
自语道:明明有动静的,难道是我眼花了?叶昭不觉暗笑。随即,床前垂下
了一双纤瘦的靴子,想来是剑儿在床边坐了下来。叶昭屏息,房中一点声音也无。
过了一阵,语声细细,幽幽响起。你总当我是个孩子,可是可是你又怎知
我的心事?叶昭呆了一呆,方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忍不住微笑,原来剑儿自
言自语,竟是将自己当作了倾诉的对象。这些日子见他,总是欢欢喜喜,有说有
笑的,倒当真没有想过他的心里存了些什么样的心思。只听剑儿深深叹了口气,
道:该怎样告诉你,我其实是个女孩儿呢?此言一出,叶昭大吃一惊,一口
气几乎呛了,赶紧调匀呼吸,脑中不禁大乱。
当初女扮男装,是为了出逃路上方便可是,可是我认了你作大哥,就
只想这么跟着你、伴着你闯荡江湖。要是你知道我是女儿家,一定不会带着我一
起走的。唉,叶大哥,什么时候你待我,能像你待易姐姐的一半就好了。听到
此处,叶昭才明白,原来回想相识以来种种,共闯傲世山庄、自述身世时的心意
相通、还有那夜赠送香囊时的小儿女娇态,此刻想来,其实竟是表露心迹。不觉
暗骂自己愚蠢,耳中听她温柔的叙述,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幼失怙恃,这
些年天涯漂泊,四处奔忙,极少有人待他如此亲近依恋。对易道清的情感又明知
无望,常觉苦涩,内心深处颇为孤单。此刻无意中听了这少女的话,真切深情,
句句发自肺腑,一颗心飘飘荡荡,竟无处着落。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一丝轻微的异响,登时警觉,人无声无息地滑出三尺。
只见床下的青石上突然现出一道细缝,裂缝慢慢扩大,两块石板向下凹陷,一个
黑衣蒙面人冒出头来。却原来此处竟然有一条暗道机关。
叶昭默不作声,双掌暗劲发出,一股洪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着地卷去。那
人没有想到他埋伏在此,仓促之下出掌挡格,两道掌风交汇,只听得砰然大响,
那人闷哼一声,身体被震出三尺,木屑飞扬,却是掌风余势扫断了床脚。剑儿一
惊跃起,茫然不知所措。叶昭长身而起,探掌抓向那人肩头。适才对掌,那人已
然受伤,此时此刻更不敢硬接,好是他身手过人,立即倒地,在地上连打了几个
滚,模样虽极狼狈,却避开了这一抓。随即跳起身,再不恋战,穿窗而去。叶昭
望着他的背影,竟不追赶,却叹了一口气。
剑儿此际方始惊呼出声,扑入叶昭怀中。忽然省起:方才叶昭就在此处,岂
不是什么话都听了去?登时羞得面红过耳,触电似的转过身去。叶昭脸上也讪讪
地,极不自然,咳了一声道:我我不是有意要躲在这里他不说这句
话还好,一说便是直认了刚才之事。剑儿一张俏脸便如熟透的苹果,头也抬不起
来了。
叶昭也觉不妥,连忙转换话题,道:你没事吧?剑儿面上红潮未褪,轻
轻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道:大哥,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又怎么知道
会有人来加害我?不等他答话又道:可惜让刚刚那人跑了,不然便可以问一
个水落石出。叶昭淡淡一笑,道:没关系。反正我早已知道他是谁了。关家
弟子的燕云十八翻,须瞒不了人。
只听一个声音平静地响起:不愧是三哥。是我低估了你。剑儿吃惊地瞪
大了眼睛,房门忽然无风自开,门外一人身材高大,负手而立,竟是天道盟的四
当家陆子彰。
叶昭神色镇定,似已料定他会来此。陆子彰微微一笑,道:你是怎么怀疑
到我的?叶昭道:便是从那枝袖箭开始。陆子彰皱眉道:你知道我从不
用袖箭这类暗器,何况那枝箭也极普通。叶昭道:不错。那夜林中那人的身
手极高,拼斗中却有意隐瞒师承武功。甚至暗器的选择也用了最不引人注目的一
种。如此只有一个解释:若他使用了本派功夫,我一眼便可以看得出来。陆子
彰道:这倒不一定。如果是别派的高手,为了怕找上天道无情手这个麻烦,也
会隐瞒师承。叶昭道:然而武功如你者毕竟不多。此后清姊曾猜测是凌傲世,
我当时说,凌傲世的功夫还不足以从我的眼皮下掳走剑儿。说的时候其实是无心,
说完便憬悟:若要动手,何以不在路途中,而要等到了这里方来孤身犯险?显然
此处必有机关。那么,你当初安排我们住在这里,便是早有预谋的了。为了证实
此事,我故意说明日便要起程,你既未达到目的,自然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便差了关长胜前来掳人。
陆子彰道:你说得不错。叶昭目光如剑,逼视着他,道:为什么?
陆子彰哈哈一笑,道:其实这件事的起因与你有关。此言出乎叶昭预料,只
听陆子彰缓缓道:二十多年前,你的父亲叶清秋为了藏宝陨命于笑剑客独孤惊
雷的剑下,然而事实上笑剑客也没能得到这个宝藏,最关键的开启方法藏宝图上
并没有记载。为此笑剑客将你母亲囚禁,希望从她嘴里逼问出宝藏的秘密,却一
无所获。其实,你父亲早将这个开启的方法交给了老管家,叮嘱他密为收藏。你
父母死后,这位老管家便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当然你并没有公开过身份,他也就
不知道天道无情手正是他的少主人。直到前月,这位管家年事已高,自知命不久
长,宁家堡的宁如锦与他是过命的交情,他便把这个秘密托付给了宁如锦,请他
代为寻访。
叶昭沉声道:原来如此。想到这批宝藏毁了自己一家,心下黯然,忽又
提高了声音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陆子彰默然不答。叶昭接道:凌傲世既
然没有这样的功力掳走剑儿,同样,杀死宁堡主的人也就不会是他,对么?陆
子彰迟疑了一下,道:对。剑儿已忍不住叫了起来:难道难道我爹爹
陆子彰叹了口气,道:抱歉。成大事必有牺牲,若他肯合作,也不至于
如此。此言一出,剑儿如五雷轰顶,跺了跺脚,银牙一咬,拔出长刀便向陆子
彰劈去。这一招乃是宁家刀法中最后一势,简单、迅捷,更无退路,一刀既出,
生死立判。
耳畔只听叶昭大喝了一声,如雷霆骤起。眼前一花,已不见了陆子彰的人影,
剑儿心中暗叫不妙,然而此招已用上了全身劲力,发则难收,去势不减。只听
夺地一声,刀刃一半已没入廊柱。与此同时,颈中一麻,已被陆子彰制住。
而叶昭的天道无情手后发先至,早已拍上了陆子彰的背心。陆子彰吐出一口鲜血,
心中却已宁定:他拼着受叶昭的一掌,也要制住剑儿,心知这样一来便可稳操胜
券。
叶昭果然凝掌不发,喝道:放了她!陆子彰摇头,道:三哥,我不想
与你为敌。不过你如此阻我大计,我只有这样做。你自废武功,我便放了她。
剑儿全身已不能动,闻言道:叶大哥你莫听他的,我不要你受他的威胁!陆
子彰顺手点了她的哑穴,令她不能开口说话,向叶昭道:你信我,只要你肯自
废武功,我绝不伤害你,而且会好好待你。你是我三哥,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叶昭忽地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十数年前。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风雪中
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天地茫茫,只有两个小小的、仿佛随时
都会在风中消失的身影。要去哪里?不知道。没有家,也没有亲人,走得再远也
看不到风雪的尽头。那年他八岁,陆子彰才五岁。直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那
种彻骨的寒冷、彻心的茫然。那么阿彰呢?他的记忆里是不是也保留着那一场风
雪?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然而那一场风雪为何还不曾停歇?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他一字字地道。陆子彰也静了静,
道:因为我再不要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我要做人上之人,天上之天。我们
受了那么多苦,终于练成了今天的武功,成就了今天的事业,我绝不要失去它。
他转向叶昭,眼中放出光来,那光芒让叶昭再次想起当年风雪中的那个小少年。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干,我仍当你是我的三哥。
叶昭看着他,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绝不。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
地。陆子彰眼中的光消失了,道: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道不同不
相为谋,要么你自废武功,要么我便杀了这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