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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2)

    县官正在跟他爹闹矛盾。

    我们的县官叫韩贯。细眯眼,尖嘴。韩的爹爹当年是个推车卖驴肉的,省吃俭用,供韩上学;驴血与书本之间,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后韩考上大学,中举,放了县官,韩的爹爹也放下驴肉车,来跟儿子做官。所以我们延津是两个县官:一个是韩,一个是韩的爹爹。韩瘦,他爹胖;韩穿制服,他爹是宽大的白裤腰,从这边掩到那边;韩抽“万宝路”,他爹抽关东莫合烟。韩办公批文件,他爹翘腿在旁边磕烟袋;韩坐堂审案,他爹躲在后堂旁听。韩吃鸡,他爹吃鸭;韩偷枣,他爹偷瓜。我们拥戴韩,讨厌韩之爹;一想到投案申诉,后堂还有个糟老头子在旁听,心里就不自在。你不就是个卖驴肉的吗?最后弄得韩心里也不痛快,怪他爹管得太多;因为别人想起他爹是个卖驴肉的,就会想起他是卖驴肉的孩子。最令县官难堪的,还不是他爹的旁听和插手,而是他爹有时步出官衙,叼着大烟袋,来到街头小商小贩卖鸡卖肉者中间,与这些昔日的战友和同行,大谈“我儿如何如何……”及他儿小时的趣事和羞事。爹脸上有了光彩,儿脸上却甚挂不住。有时按捺不住,在各种会议上便对爹旁敲侧击,说该放手了,孩子长大了,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不要代人乱发言,甚至说到该清君侧了等等。当然,这所有一切,都是人家官府内部事物,用不着我们来操淡心;但问题是牵涉到官府事物,我们不操淡心或别的心都可以,但这些事物往往会反过来影响我们。譬如,韩对爹的管事感到不痛快,就往往会将这种不痛快转嫁发泄到我们头上。据说上一次我村洒扫庭除的两次反复,村长白蚂蚁挨了一巴掌,就因为韩刚刚在县衙与爹闹了一次不愉快。人一做了官,就不是一般人;他爹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他爹”;这时他与爹闹矛盾,就不再是他和他爹的问题,而是一个全民问题。这次县官与他爹闹矛盾,是因为慈禧太后要来。太后要来,大家都很兴奋,这一点大家是相同的;但太后来牵涉到一个迎接、招待的问题,县官与他爹在这个问题上有些分歧。迎接太后要先打扫卫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一点韩与韩爹没分歧;分歧在于卫生都打扫些什么,两人意见不一致。韩的意见,所有杂草脏土,牛粪马粪,苍蝇、臭虫、蚊子、老鼠,延伸到社会渣滓,都在打扫之列;也借太后到来的东风将延津弄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延津。打扫别的一切韩爹都没有意见,惟独在打不打扫蚊子的问题上,韩爹犯了脾气和忌讳。因为在大家和韩看起来,蚊子是害虫;但在韩爹看起来,蚊子非但不是害虫,还是益虫,是人类的朋友,哼出的声音,美妙如一首歌。韩说,蚊子咬人,不打蚊子,太后到了,咬着太后谁负责?韩爹却说,我长了这么大,活了六十多岁,蚊子怎么不咬我?韩鼓着嘴唇不语。因为蚊子确实从来不咬韩爹。也许韩爹打小杀驴、煮驴、卖驴肉、吃驴下水,身上血液中已有一半是驴,性也是驴性,所以蚊子只从他身边过,哼着唱歌,从来不咬他。可令我不解的是,成品的驴,蚊也咬呀,怎么倒不咬半成品的韩爹呢?所以韩爹特别喜欢夏天,因为一到夏天可以免费听歌。一到秋天,秋风凉了,韩爹像蚊子一样感到悲哀,朋友就要离去了。现在朋友本不该离去,儿子却要发动全民消灭它,不是忤逆不孝吗?说蚊子咬慈禧太后,太后没到,怎知蚊子会咬她?既然说吃驴肉者蚊子可以不咬,太后在宫中,难道吃不到驴肉吗?弄得韩也无话说。最后刽子手袁哨将县官韩拉到一旁,给韩献计,说关于蚊子的问题,可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三国的事),明着告诉老百姓不许消灭蚊子,将布告贴在街上,消息登在县报上;暗中再发一个县衙内部红头文件,告诉各级官员督促民众,务必消灭蚊子。这样既可以让老太爷高兴,又消灭了蚊子,为迎接太后做了准备。韩大喜,当场奖袁一个冰糖葫芦,并拖着长声音问:

    “小袁,工作怎么样啊?”

    喜得袁哨也屁颠屁颠的。

    蚊子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接着还有一个太后驾到后,给太后接风的宴席上,谁陪太后吃饭的问题。县官的意思,太后是官差,陪同者得有官位才可;官位低者,如袁哨之流,也不得到跟前,而韩爹意见,是让太后与民同乐,陪客可以有些老百姓。并举出美国总统到一些国家访问,举行答谢宴会时,还自行邀请一些该国的民间人士为例证。韩爹坚持要太后与民同乐,是包藏私心,想借此将他的一些老朋友老战友街上推车的卖肉的杀驴的杀狗的也拉到陪同之中,借此显示自己的威风。这一点韩没有退让,说官府要有官府的规矩,不能因为某些人就可以擅自改变。韩爹便在衙中撒泼打滚。韩审案时,他扰乱公堂;韩退席回家,他堵门不让韩进;韩吃饭,他在韩碗里吐唾沫。弄得韩进退为难,十分头疼,只好下去视察,先让大家打扫卫生,做迎接太后的准备。因憋着一肚子火,视察到我们村,就无故打了村长白蚂蚁一巴掌,怪他在没有批准之前,就擅自洒扫庭除,先他在太后面前邀功。于我们就有了重新返工,重新弄脏弄乱弄差,再在韩的统一号令下,统一洒扫庭除……

    上上下下在矛盾上折腾数日,太后终于驾到了。太后一驾到,我们才明白我们数日折腾是白折腾了。因为太后并不是那种到处牛×、作威作福的人,而是一个非常温和的女性。譬如,街道打扫没打扫,她不是太在意;住在宾馆里,床单干净与否,之前这房间住的是男是女,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有无艾滋病,及抽水马桶消毒彻底不彻底,浴盆擦得干净不干净,都没太在意;也没有让全城戒严;也没有把宾馆的其它住客赶得一个不剩;吃饭时候,是什么人陪同,开了多少桌;包括韩爹果真把许多拉车卖肉、引车卖浆者之流都拉了进来,席间不断有人咳嗽、呕吐、放屁、打哈欠、口出秽语和狂言,太后只是微微一笑,不太在意。这使我们明白了,官做得越大的人,越是温和;只有小官小吏,一瓶不满半满晃荡的人,才故作牛×,需要抖威风镇唬我们。只是太后有一点使我们很难过,她老人家已不是像我们想象的,是个黄花少女,而像一个生了几个孩子的老娘们;脸上果如刽子手袁哨所说,已有了个别核桃皮。也没有绑两个冲天辫,而是在后脑勺挽了一个老鸹尾巴样的发髻。太后的随从,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常听太后喊:小安子,拿个酸枣;小安子,拿个柿饼等等。我们把悬着的心放下了,觉得太后真是可亲可爱,有这样温和的女性做我们的皇上,真是我辈之福气和万幸。据小安子说,太后自在延津住下,就有些拉肚子,但老人家并不声张,也不要许多医院的医生共同组成治疗组。至于在太后到来之前,我们将苍蝇、老鼠、蚊子、臭虫四害全都消灭了(没敢让韩爹知道。怎么一个韩爹,还没有太后懂事呢?),太后也没太在意。说消灭就消灭了,不消灭我也不会说大家;有蚊子我可以挂蚊帐,有老鼠可以下药引子或是下夹子,有臭虫还有小安子可以给我捉,只是不要劳民伤财才是。县官韩跪到地上,磕着头,感激得鼻涕眼泪的。这时太后又说,只是我来时的路上,两边大田里正是麦苗拔节时光,田里怎么到处飞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呀?韩忙答:启禀太后,那是斑鸠;但这斑鸠不是那斑鸠,不是大斑鸠,而是一种类似花大姐或七星瓢虫大小的黑虫,会飞,以吃禾苗产生,但对麦子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太后不高兴了,说:你说不影响,我说影响,叶子都吃了,怎么会不影响?你说,到底影响不影响?韩忙磕头:影响影响。太后又说:怎么到处捉蚊子苍蝇,不捉这玩意?岂不知本太后并不十分厌恶蚊子苍蝇,倒是对这玩意,有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反感!韩忙擦着汗说:怪下官大意,我赶紧去布置人捕捉。太后:你县有多少人?韩:二十多万。太后震怒:都给我派上,立即捉斑鸠,我要亲自督阵!韩忙甩袖子:zh!就下去动员组织人捉斑鸠。

    第二天,全县二十多万人,大人小孩娘们,开始全部出动,去到大田麦苗里捉斑鸠。这时有好多人埋怨县官韩事先没预料到,现在让大家跟着吃苦;也有埋怨韩爹的,说都是这老杂毛闹的,闹得韩心烦意乱,忘了这茬,让太后怪罪;当然,也有心怀叵测幸灾乐祸的。县官韩站在田头上,擦着头上的汗,大声喊着,指挥人们捕捉。我、孬舅、猪蛋、曹成、六指、瞎鹿、沈姓小寡妇、白蚂蚁、白石头诸人,也在队列中。一到捕捉这褐色的七星瓢虫大小的斑鸠,我立即回到了我的童年时期,想起了我的小弟。那一年我小弟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个子没有现在高,也没有现在胖,眼睛大大的,不像现在长小了。傍晚,当我从塔铺镇上背着书包、馍兜放学归来,就看到我的小弟穿著一个黑棉袄,空着一只袖子,一甩一甩,倒腾着小腿在麦田里跑着捕捉飞舞的斑鸠。捉到一个,装在他手中的小玻璃瓶里。何时装满了,拿回家让俺姥娘喂鸡。我活了三十四岁,美好的图画,没有在脑子中留下几幅,这是不多几幅中常常想起的一个。我在一年的年末。一天夜里,做过这样一个梦,梦见我的小弟让大水给淹死了。狂风把树拔起了,水印子到了岸上树的半腰。似乎还见到了小弟的尸体,鼓鼓胀胀的,摆在那里,许多人围着。我是个轻易不哭的人,这时在大街上人群中走,张着大嘴傻哭,哭得多么忘情、痛快、淋漓尽致。我不能失去我的小弟。所以太后让我们捕捉斑鸠,虽然有许多人埋怨,但这斑鸠使我想起了美丽的图画,我虽然看到孬舅、猪蛋、曹成等人面有愠色,但我心里仍很感激太后。何况在捕捉斑鸠的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吧,大家正在捕捉,突然山摇地动,大家呼声震天,都扔下手中的斑鸠和瓶子(有些瓶中的不自觉的斑鸠趁机又逃出去,一窝蜂地飞了一天),山呼“万岁”。原来太后来到我们中间,果真要与我们共同捕捉斑鸠。大家挤上前看太后。许多人把鞋都挤丢了。挤半天回来,纷纷相互问:看到了吗?大家都说自己看到了。不过二十多万人一齐挤,怎么会都看到呢?好在从上午挤到下午,大家一批一批的,总算都看到了。待孬舅、猪蛋、曹成我们这拨挤上去看到,又都愣了,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太后,怎么太后像六指曾经谈过的对象柿饼脸姑娘呢?当然首先发觉的还是六指。六指回来就又疯癫了,本来狗吞热薯,是说不出话的,现在竟又说出了,来来回回地说:

    “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柿饼脸?”

    大家也觉像。但像也不行,孬舅上去掴了六指一巴掌:

    “×你个妈,你罪该万死,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

    白蚂蚁眼珠骨碌骨碌转,接着就使了坏,一转身不见了。你将这反革命语言,背后报告了县官韩。韩一听懵了,扬手打了白蚂蚁一巴掌:

    “你妈个×,你胆大包天,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白石头他妈我见过,是什么样的混帐娘们,敢与太后比!”

    白蚂蚁捂着脸分辩:

    “太爷,你弄错了,污辱太后的不是我,是六指那小子!”

    县官韩这才明白。但立即说:

    “什么弄错,六指污骂太后,你也有责任!他不是你手下的村民?平时你怎么管教的?来呀!”

    袁哨等人立即答:

    “在!”

    韩:

    “将六指、白蚂蚁给拘了!”

    立即,袁哨带衙役将大喊冤枉的六指和大喊冤枉的白蚂蚁给拘了,带了手铐、指铐和大枷。韩自知此案干系重大,不敢自专,便将六指、白蚂蚁牵了,牵到田埂边。太后正站在田埂上,看满天飞舞的斑鸠。县官韩上前一步跪下:

    “太后,出了一件大事,小的不敢自专,特来报告太后!”

    太后扭过脸:

    “什么事?”

    韩:

    “有两个刁民,在背后辱骂太后!”

    太后:

    “辱骂什么?”

    韩:

    “小的不敢说。”

    太后:

    “但说无妨。”

    韩:

    “这小子说,您像他谈过的一个柿饼脸对象!”

    太后还没说话,小安子在一旁就火了,尖着嗓子说:

    “大胆刁民,敢与太后谈对象。来呀!”

    一班军士、衙役、刽子手答应:

    “在!”

    小安子:

    “推到那边红薯地里砍了!”

    一群太后的身边人,加上本乡本土的刽子手袁哨,如狼似虎扑向六指和白蚂蚁。六指当时吓昏了,白蚂蚁吓得屙了一裤。袁哨已将鬼头大砍刀拔了出来。这时太后微微一笑说:

    “刀下留人!”

    刽子手们忙又停下,将六指和白蚂蚁拖到太后跟前。六指昏迷,现用水泼醒;白蚂蚁一身臭,就让他离太后远些,且站在下风。六指醒来,直用手摸自己的颈子。太后问:

    “叫什么名字?”

    六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还是曹成早年当过丞相,见过世面,这时上前一步跪下说:

    “请太后息怒,六指一经吓,就像吞了热薯的狗,有话说不出!”

    太后一笑:

    “明白了。那留下他自己,其它人仍捉斑鸠去吧。”

    于是,六指被留下,其它二十多万人,又开始狂奔着在麦田里捉飞舞的斑鸠。屙了一裤的白蚂蚁,也被放了。放了以后,失魂落魄,一身臭气,也随着众人乱跑捉斑鸠。可斑鸠嗅到他的臭气,哪里到他身边来?半天一个斑鸠无捉住,原来捉到瓶中的斑鸠又全飞跑了,于是拿着空瓶子急得乱哭。这时猪蛋问他:

    “下次还使坏不使坏了?告密不告密了?”

    白蚂蚁哭着脸说:

    “再不使坏,再不告密了。”

    还是瞎鹿心善,嘱咐白石头,让他拉他爹到附近一个阴沟里去脱裤子擦屎洗屁股。擦完屎,洗完屁股,又上来捉,白蚂蚁才捉到两个。

    这边太后将六指留下,让他抬起头来,抬头观看,然后问他的名字、多大了、民族、籍贯等。太后与六指脸对脸,一直笑吟吟的。看太后这个态度,像村头卖饭用围裙擦手的和蔼大嫂,六指的紧张情绪逐渐缓解,胆子开始大起来,嘴里能答话,渐渐不再磕绊。说六指老实,这时六指又不老实了;老实人不老实起来,往往更厉害更实际目标更宏大也更直接。他端详着太后,看太后的脸、眼、眉毛、鼻子、嘴唇、耳朵、耳朵上的钻石耳坠,看着看着,又犯了迷糊:怎么越看越像柿饼脸姑娘呢?从明到清,也几百年了,柿饼脸姑娘虽然久违,但柿饼脸姑娘是六指第一次动心思的姑娘,也是最后一个;所以心中不可谓记得不牢,没有一天不腾出工夫思念。柿饼脸,细眉毛,眯眼,大嘴,尖鼻头,小耳朵如猫,大脑门如驴,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这不是心中的恋人柿饼脸是什么?多年思念,聚到如今,现在你怎么成了太后了呢?当时让你随我迁徙到延津,你爹不让你来,把你嫁给一个屎壳螂财主,路上我才寸断肝肠,百经周折,风雪迷漫;现在你到延津来,怎么又成了太后呢?太后见他在那里犯迷糊,也不怪他,反让六指叙述他过去在潞、泽两州老家的往事,与一个叫柿饼脸姑娘恋情的前前后后与恩恩怨怨。一听太后让叙述与柿饼脸的往事,六指情结大发,因为几百年来,有谁哪怕是一个普通人,能去关心一个剃头匠六指的往事呢?历史风云翻转,个人的情感往往被一抹而过,像地上被人踏车碾的稀泥,除了忘却,没有记念。现在堂堂一国之君女王太后让他讲,她听,六指怎能不激动呢?于是没头没绪,满嘴唾沫星子地讲了起来,讲与柿饼脸姑娘如何第一次在剃头挑子热水锅前相见,如何一见钟情,如何眉来眼去,之后如何在麦秸垛谷草垛私会,最后朱和尚迁徙,柿饼脸她爹如何杂毛,如何大槐树下生离死别;迁徙途中,如何思念,如何在天地冥晦中拉动黄河,如何回去寻找柿饼脸,柿胼脸又如何嫁人;几百年又如何朝思暮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能备述。讲着讲着,太后开始泪流满面,没等六指讲完,便一头扑到六指怀里(把小安子、县官韩诸人吓了一跳),大叫:

    “六指哥,苦了你了!”

    六指这时才明白,眼前的太后,果真是几百年前的柿饼脸姑娘,所以她才刀下留人,听他叙说详情。什么太后,是自己的恋人,于是也像当年在稻草垛旁一样,也伸手搂住了太后的头:

    “柿妹子,想死我了,这不是在梦里吧?”

    接着小安子、县官韩诸人纷纷后退,腾出麦田中一席地方,供太后与六指叙说旧情。六指说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到延津的种种苦难;太后说天转地转,生死轮换,怎么从一个乡下小丫头到小官宦之家,又怎么入的满族籍,又怎么入选进宫,怎么奋斗成了皇上的宠物,怎么生儿育女,怎么宫廷险恶,怎么历经风险,怎么成了太后,吃的苦一点不比六指少;倒使六指觉得自己历经的苦难和思念轻如尘埃,不值一提。太后又说,她也常年累月,在世界上牵挂一个人,就是那个可爱的剃头匠六指。又让六指拿他第六个多余的指头给她,搁在掌中看了半天,点头说:

    “是六指,是六指!”

    接着泪又下来了。

    接着又叙话。

    六指:

    “现在在宫中怎么样?”

    太后用手拈着衣襟说:

    “还能怎么样,不就那么回事。宫里的日子,没有一天是省心的。呆在宫里,就常想过去的平常百姓日子;可一过平常百姓日子,就又想宫里伺候得如何舒服。”

    六指:

    “宫里怎么个舒服法?”

    太后扭捏地笑了:

    “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拉屎时,还有人给你搔痒。”

    六指点点头,半晌不语。又问:

    “这次怎么到延津来了?”

    太后眊了六指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

    六指大吃一惊,用手指着自己:

    “为了我,为了一个六指,就可以兴师动众到延津?”

    太后:

    “这是从西边回北京,路过。我让待了一下。”

    六指撅嘴:

    “我想也不会专门为了我。”

    太后指着他:

    “看,小心眼了吧?”

    两人都笑了。

    六指又问:

    “怎么一到延津,别的不干,就让人赶斑鸠?”

    太后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你还说没有忘了我,连斑鸠都忘了?”

    接着就委屈地“嘤嘤”想哭。

    六指赶忙想。突然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即他与柿饼脸姑娘在潞、泽两州谈对象时,那年春夏之交,地里是青嫩的麦苗,两人躺在麦棵里谈恋爱。谈着谈着,翻来覆去,发现空中飞舞的斑鸠。二人便爬起来,跑着捉斑鸠,你捉一个,塞到我怀里;我捉一个,塞到你怀里;相互嬉闹,追逐,不时扑倒在一起,像电影中的常见镜头一样令人难忘。原来几百年之后,身为太后的柿饼脸姑娘,那个柿妹,还没忘记当年与六指哥追麦苗中斑鸠的把戏。现在六指想起来了,马上就很感动,一把抱住还在委屈的太后:

    “柿妹!”

    两人又哭到了一起。这时太后说:

    “六指哥,当年是我不懂事,没跟你迁徙,别怪我。”

    六指忙说:

    “柿妹说到哪里去了。只要你还记着斑鸠,我六指再打几百年光棍也无怨。”

    太后点点头,用衣袖擦自己脸上和六指脸上的泪,说:

    “咱们看捉斑鸠吧!”

    两人站在那里,看二十万人捉斑鸠的壮观景象。二十万人一人持一明晃晃玻璃瓶,随飞舞的斑鸠四处奔走呼叫,在一片血红的夕阳下,犹如一个长幅奔走呼号图。这时六指有些可惜人力物力,对太后建议道:

    “柿妹惦着斑鸠,惦着就是了;就是要捉,咱们俩捉捉就够了,何必动用这么多人?”

    这时太后叹息:

    “现在你妹和当年不一样了。自成了太后,走哪一步路能是个人的?任何事,包括个人私事,你换一个卫生巾,一闹动静就大了!”

    六指往后退两步,盯着太后看,这时头脑有些清醒,明白了现在已不同于当年,柿妹已不是当年的柿妹;他与柿妹之间,已有很大的鸿沟了。这时太后说:

    “六指哥,这次既然相见,咱们不要分离,我那冤家也死了几十年了,你跟我回宫中吧!”

    六指一阵慌乱:

    “你让我去当皇上吗?我可不会当皇上。”

    太后:

    “不是让你当皇上,你不是满族,怎么能当皇上,你跟我走,只能当个太监,但也不离我身边。”

    六指一愣:

    “那玩意也要割去吗?”

    太后:

    “要割去。宫中的规矩。”

    六指瞪了太后一眼:

    “那还有什么意思?”

    太后想了想,也叹息一声。又说:

    “不去也罢。我在延津要呆三天,那你跟我回县衙,好好将息三天吧!”

    于是,这天捕捉斑鸠结束,夜幕降临,在田野上杂乱无章、东奔西走的二十万火把映照下,六指──我们的乡亲,随太后回了县衙。以后几千年中,这在延津传为美谈;当年太后如何不忘旧交,千里寻夫,寻找一个剃头匠,又在田野大捉斑鸠,灯光火把,泪光闪闪。到了三○五八年,一位爪洼国作家用此故事写了一本书,叫做《斑鸠时期的爱情》,因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奖金一千三百万第纳尔。这位爪洼国作家很有良心,将奖金的一半,分于延津县办教育,因此又落下一个三十一世纪活雷锋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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