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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由希子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个男人来探病,但不知道他是谁,感觉有些古怪,问我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来看一下。遭到家具公司解雇的我,时间多得是,于是我马上答应,穿上夹克后就出门了。那天的天气很奇特,晴空万里,但天上不时飘下细雨。

    我一到医院,就看到由希子一脸不安地站在病房前。她看到我,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来访的人呢?已经回去了吗?”

    由希子摇摇头,一语不发地转向病房的方向。

    从病房的门口可以看到房里。那间是仓持的个人房,病床的四周装设着生命维持仪器,所有仪器都覆盖着透明塑胶膜。

    病床旁边站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穿深棕色的三件式西装。他的身材虽然并不壮硕,但挺拔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威严的气势。他手上拄着一支收折整齐的雨伞当做拐杖,如果再戴上一顶帽子的话,看起来就像一名英国绅士。

    男人缄默不语,静静地低头看着仓持的睡脸。当然,就算他开口说话,仓持也听不见。然而,许多来访者还是会想要对他说点什么。

    “他是谁?没有自我介绍吗?”我低声问由希子。

    她递出一张名片。“他给了我这个。”

    名片上印着“企管顾问公司佐仓洋平”。办公室的地址在港区。

    “他说他是小修的老朋友。”

    “你没听仓持提起过他的名字吗?”

    她摇头。“他看起来不像是可疑人士,客气地拜托我让他进去探病,我也没理由拒绝……”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田岛先生也没看过那个人吗?”

    “从这里看不太清楚,不过我应该不认识。”

    “你三十分钟之前打电话给我时,他就一直那样站着不动了吗?”

    “是啊。几乎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小修的脸看。总觉得……”她含糊带过后面的话,大概是想说:“很古怪。”我也有同感。

    我们两人在病房外等待,想要再观察他的情形一阵子,几分钟后,男人走了出来。他看着我,微微点头致意。

    我心想,我果然不认识这个男人。然而几乎在同时我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说不定我曾经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所以产生了错觉。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么久。”男人向由希子道歉。“毕竟,我们好久不见了。”

    “这样子啊。”她面露微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认为,要调查男人的来历,由希子最好不在场。“你最好去看看仓持的样子吧。”

    “啊……是啊。那么,佐仓先生。我就不奉陪了。”

    “噢,请便,不用招呼我。”

    我看着由希子走进病房,缓缓地往走廊另一边走去。男人看到我那么做,也跟在我身后。

    “您姓佐仓是吗?从事企业顾问?”我边走边发问。

    “嗯,是的。不过,客户都是一些小公司。”

    “您和仓持是什么关系?”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却低沉地笑了。“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们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

    我们在电梯前面停下脚步。男人似乎没有意思进一步说明,反问我:“恕我冒昧,你是?”

    “他的朋友。”说完,我反射性地撒了个谎。“我姓江尻。不好意思,我现在失业中,没办法给您名片。”

    “噢,哪里,没有关系。”男人笑着微微抬起手,看来他对我并不感兴趣。

    我之所以没有报上真名,是因为担心如果他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就麻烦了。说不定受害者当中有人知道负责管账的是一个名叫田岛的人。

    我们搭上电梯,在抵达一楼前,我观察了男人的侧脸。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我心想,说不定他是个名人。说不定我曾在杂志或电视上看过他。从事企业管理工作的人,有些经常会出现在大众媒体上。我猜想,仓持大概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才和这个男人变得亲近的吧。看起来并不需要特别警戒。

    电梯抵达一楼。我跟在佐仓身后步出电梯。穿过一楼大厅之前,佐仓停下脚步,将脸转向我。

    “那么,我就在这里告辞了。请你待我转达夫人,请她不要太过沮丧。”

    “我会如实转达。不过,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个茶呢?请您务必告诉我您和仓持之间的关系。”

    “非常抱歉,我待会儿还有事情。改天再让我好好告诉你我和他的关系。”男人委婉地拒绝了我。我察觉,他不会再来了。

    “那么,我送您到门口。”

    “不,这里就行了。”佐仓举起一只手,转过身去。

    然而,就在他要往前走的同时,一旁发出了声响。一个胖老太婆急忙蹲下来,捡拾散落一地的零钱。似乎是她把钱包里的东西撒了出来。

    一枚十元硬币滚到佐仓的脚边。他将那个铜板捡起来,走到老太婆身边。“您的零钱。”

    “噢,真是非常感谢您。”

    佐仓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十元硬币,放在老太婆的手掌心。老太婆连忙点头道谢。

    那一瞬间,唤醒了我的记忆。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我快步追着佐仓。在他要跨越玄关的自动门之前,我出声唤他。

    “岸伯伯,您现在还下五子棋吗?”

    佐仓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地将头转过来,眼神变得黯淡无光。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旁人出口罚钱一百,是吗?”说完,我做了一个下棋的动作。

    我们进了一家医院旁边的咖啡店。佐仓从容地抽着香烟。

    “那是年轻的时候我工作的一家公司里的人教我的。也有人是用象棋。不过,五子棋比较快分出胜负,所以我就将那当做快速赚取零用钱的方法,找了很多人来。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知道当时这件事的人。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佐仓缅怀地说。他所说的公司,似乎指的是地方的黑社会企业。

    “你是那个时候认识仓持的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他深深地点了个头。

    “一开始,他也是我的客人之一。不过,后来他开始带朋友来,自己就不再下棋了。当时我觉得他真是一个怪小孩。有一天,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如果他带客人来的话,一局给他一百元。听到他那么说,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小学生而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当时的感觉简直像是被人从头顶泼了一桶冷水。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被他看扁了,于是叫他别开玩笑了,一局只给他五十元。”佐仓晃着肩膀笑了。

    “听说仓持在你家里帮忙过你的副业,是吗?我听他说,好像是在做变魔术的道具。”

    佐仓像是看着远方似地眯起眼睛,然后点了两、三下头。“是有过那么回事。他不但口才好,手脚也很灵敏,真的帮了我不少忙。”

    我很想说:“他在你家打工的时候,我曾经在场。”但还是决定闭嘴。

    “仓持说,他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比学校老师教的还要受用的东西。”

    佐仓对于我说的话,露出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吐出一口烟。“我跟他聊了很多。如果有人听了一定会发噱,觉得我跟一个小孩子讲那么多做什么。当时我失业找不到工作,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于是我掺杂着怨言和玩笑话,将那之前做过的怪工作都告诉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听得津津有味,真是个怪孩子。他家是开豆腐店的,他却对家里的事业丝毫不感兴趣,而且他也瞧不起脚踏实地,辛苦赚血汗钱的人。”

    “他是不是受到你的影响才开始那么想的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他连忙挥手否定。

    “那个男人从小就是那样。他打从心里厌恶贫穷,经常说:‘出生环境导致人有贫富差距,真是没有天理。’”

    “出生环境……”

    “如果出生在有钱人家里,从小就能享尽荣华富贵,但是如果出生在贫穷人家里,就只能过苦日子。不过,我倒不觉得他家特别贫穷,只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而嫉妒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家……”佐仓露出在思索的表情,继续说:“好像是当地出名的有钱人家。他父亲开了一家牙医诊所。”

    我吓了一跳,脑中一片空白。

    “他家附近有一块地价颇高的土地,在那里有整排高级住宅。你小时候如果也住过那个城镇的话,应该有印象吧?所谓住在山手的人(*山手指的是今日东京山手线内的区域。从前东京一带会淹水,由于此地的地势较高,不会淹水,因此成为有钱人住的地方。在此指的是有钱人。)。其中有一栋格外壮观的大宅,就是那个牙医的儿子的家。”

    “他嫉妒那个孩子……”

    我觉得口干舌燥,伸手拿起水杯,而不是咖啡杯。

    “他有强烈的自卑感。我在想,可能是那种自卑感促使他有那种想法。他经常说:‘既然人家是衔着金汤匙出生,我也要轻轻松松地变得跟他一样有钱,所以我不要用劳力赚钱。’”

    佐仓的一言一语就像一根根的钉子刺进了我的心。看来仓持果然是很我的,所以才会对我设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可是啊,他并不是讨厌那个少年唷。这就是那个男人复杂的地方了。他虽然嫉妒对方的良好身世,却能够保持冷静的态度,分开思考对方的身世和人性。所以虽然称不上是友情,他确实对对方抱持着一种类似友情的情感,只不过,那充其量就只是类似友情的情感而已。”

    “这话怎么说?”

    “他好像希望对方遭遇不幸。因为他无法马上成为有钱人,所以想要先把对方拖下水。”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脑中浮现用血写的“杀”字。仓持虽然将我的名字错写成田岛和辛,但他确实将我的名字写在名单上。

    “那个少年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件事情我比谁都清楚,但我还是试探性地询问。“他遭遇不幸了吗?”

    “事实上,他的确是遭遇了不幸。”佐仓喝了一口咖啡。“大概是在他升上国中之后不久吧,他家分崩离析了,而且还卖掉了那栋大宅。那个少年和父亲一起搬到了别的城镇。”

    “正好如仓持所愿啊。真是太巧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仓用手指摩擦着人中,别有意味地干咳了一声。“哎呀,那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单纯的巧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牙医的儿子如仓持所愿地遭遇不幸,不是单纯的巧合吗?”

    “关于这点,我没有立场说话。只不过呢,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不只是单纯的巧合。”

    “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

    然而,佐仓却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我不是说我没有立场说话了吗?再说,这件事情跟你无关,不是吗?”

    我无法反驳,低下了头。我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

    “你说,你是他的朋友?”

    听到佐仓这么问我,我抬起头来,默默地点头。

    “你是真心那么认为的吗?还是,你只是姑且或是表面上那么说的呢?”

    “为什么你会那么……”

    “因为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交得到朋友。我想,以他那种生活方式,应该很难交得到朋友。”

    我猜不透佐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将手边的咖啡杯拿了起来。然而,在我就口之前,他抿嘴笑了。我将咖啡杯放回桌面。

    “你想说什么?”

    “没有,抱歉。我想我猜对了。你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至少你不那么认为。你反而恨他。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因为那就是那个男人的生存之道。或许也可以说是他的处世之道。那种想法的基本概念是我教他的,所以我也要负一些责任。”

    “你到底教了他什么?”

    “我教他的事情很单纯。那就是,人必须要有弃子才能成功。”

    “弃子……?”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的弃子,指的是人。不过,它的意思却不只是单纯地利用人。只要是人,任谁都会遇到要赌上一赌的事情。依照情况的不同,有时候甚至还赌上姓名。那种时候,有弃子可以使用,和没有弃子可以使用,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此外,弃子有时候还能发挥防波堤的效果,让自己免于危难。所以我教他——必须经常准备好适合当做弃子的人。还有,身为弃子最需要的一项条件,就是自己信得过的人。”

    我无法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寻常又自然。佐仓好像察觉到了,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拿起一旁的雨伞,将它立在身体前面,像是拄着拐杖似地将双手在伞上交叠。

    “你心里好像也有数。”

    “用那种方式过日子,人生有何乐趣可言呢?”我仍旧僵着一张脸问。

    “我想,他应该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吧。虽然你可能很恨他,但他应该是把你当做朋友。”

    “不是弃子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仓又耸了耸肩,安静地露出微笑的表情。“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男人很复杂。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胸。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像你这样的人。讽刺的是,他会打从心里信任的就只有被他选为当做弃子的人。但这完全只是从他这个角度来看的说法。”

    “如果他那么想的话,就应该会希望朋友得到幸福啊。”

    “他是希望你得到幸福。只不过,幸福的背后附带着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让弃子幸福到失去身为弃子的作用。”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竖起。佐仓说出来的这句话中,仿佛含带着仓持想要控制我的人生的执着意念。事实上,我是受到了他的控制。每到我快要够着幸福时,仓持就会乘着不祥之风而至。

    “我好像有点说太多了。难不成是因为见到他,不禁感伤起来了吗?”佐仓起身取出钱包,看了钱包里头,皱起眉来。“伤脑筋呀。我没有零钱。”

    “没关系啦,这里我付。”说完,我将账单拿到手边。

    “是嘛。那我就不客气了。”佐仓低头行个礼,朝大门走去。

    我想,企业顾问那个头衔大概是骗人的。他虽然穿戴整齐,但至今应该都在接受仓持金钱上的援助。我不认为当年那个穷途潦倒的男人,才不过二十年就能摇身一变成为绅士。

    弃子——仓持巧妙地运用这种手法,让我一路过着充满屈辱的人生吗?

    他说,牙医一家陷入不幸并非单纯的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究竟原因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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