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名叫格林德的法警的严厉监督下,他们被重新召集起来,走向各自的座位。芬克胆怯地东张西望,不知道是该坐,该站,该说话,还是该钻到桌子底下去。奥德用指尖挑着大拇指上的表皮。巴克斯特-麦克苏恩挪动了他的椅子,尽量离芬克远着点。
法官大人呷着剩余的茶,等待着一切都肃静有序。“请记录,”他朝着法庭笔录员说道。“洛夫女士,我需要知道,小马克是否将出庭作证。”
她坐在她的当事人身后一英尺的地方,看着他的侧脸庞。他的眼睛依然湿润如初。
“情况既然这样,”她说,“他就没什么选择余地了。”
“是作证还是不作证?”
“我将允许他作证,”她说,“但我不会容忍芬克先生辱骂性的提问。”
“法官大人,请他作证,”芬克说。
“安静,芬克先生。记得第一条法规吗?在允许发言之前不要讲话。”
芬克瞪着雷吉,“贱坯,”他吼道。
“住嘴,芬克先生,”哈里说。所有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法官大人突然变得温和有加,满面笑容,“马克,当我问你问题的时候,请你一直坐在你的位置上,挨着你的律师。”
芬克朝奥德使了个眼色。终于,孩子要开口了。这下该是时候了。
“举起你的右手,马克,”法官大人说,马克慢腾腾地照着吩咐做了。右手,还有左手,都在颤抖。
那个年长的女士站在马克面前,严格地令他宣誓。他没有站起来,却朝雷吉身边靠得更紧了。
“现在,马克,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如果有什么听不懂的,请不要紧张,只管对你的律师说。好吗?”
“我将尽量问得简洁明了。如果你需要到外面去和雷吉,就是洛夫女士说话的话,请告诉我。明白吗?”
“好的,先生。”
芬克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马克,坐在那儿像一只饥饿的小狗等着喂食。奥德修完了指甲,钢笔和法律记事簿都准备好了。
哈里看了一下笔记,然后朝着证人俯身微笑着,“好,马克,我想要你向我说明,星期一那天你和你弟弟是怎么发现克利福德先生的。”
马克抓紧椅子扶手,清了清嗓子。这可是他未曾料到的。他在电影里从来没有看见过是法官提问题的。
“我们偷偷溜进活动房停车场后面的小树林里去抽烟。”他开始答话,慢慢地讲到罗米第一次把水管子插进汽车的排气尾管里,然后又钻进车里。
“那你干了些什么?”
“我把水管拔了出来。”他说,讲述了他穿过草丛去拿掉罗米的自杀装置。虽然在这以前,他对他母亲和格林韦大夫讲过一两次,也对雷吉讲过一两次,但他从没觉得有趣。但是,现在当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法官的眼睛开始发亮,他的微笑荡漾开来。他悄悄地暗笑不已。法警觉得这很滑稽。始终不屑介入的法庭笔录员听了也觉得挺有趣。就连坐在书记员位置上的那位年长妇女听着听着也露出了诉讼案开始以来的第一丝笑容。
但当听到克利福德抓住他,粗暴地折磨他,把他扔进汽车里时,人们不再觉得滑稽可笑。马克板着脸回忆着这些情景,眼睛盯着法庭笔录员的棕褐色浅口无带皮鞋。
“这么说来,克利福德死前你和他一起呆在汽车里?”法官大人谨慎地问道,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是的,先生。”
“把你弄到汽车里以后,他干了些什么?”
“他又掴了我几记耳光,朝我大喊大叫了几次,还吓唬我。”马克说出他所记得的一切,枪,威士忌酒瓶,药丸。
小小审讯室里死一般寂静,微笑早已荡然无存。马克的话语不紧不慢,他的目光避开众人,他说话时好像神情恍惚。
“他开枪了吗?”罗斯福法官问道。
“是的,先生,”他答道,把关于开枪的经过全部告诉了他们。
当他讲完这部分情况后,便等待着下一个问题。哈里思考了好一阵子。
“里基在哪里?”
“藏在灌木丛里。我看见他偷偷地穿过树丛,我猜想他可能要去把水管拔下来。他确实这样做了,我后来发现的。克利福德先生不停地说他闻到了煤气味儿,他一遍一遍地问我,是否闻到了。我说是的,我想我说了两遍,但是我知道里基已经脱险了。”
“他不知道里基在那儿吗?”这是个问不问都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因为哈里一时想不起更好的问题,就只好这样问了。
“不知道,先生。”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停顿。
“这么说,你在汽车里的时候,和克利福德说话了?”
马克知道接下来将会是什么,正如审讯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一样,所以他赶紧回答,想岔开话题。
“是的,先生。他脑子不正常,不停地说着要飘着去见奥兹国的男巫,要飘到拉拉国去,然后他因为我哭而朝我大喊大叫,后来他又为打了我而道歉。”
当哈里在等着看他是否说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他就说了这些?”
马克瞥了雷吉一眼,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芬克又挪近了一些,法庭笔录员一动不动如木雕。
“你是什么意思?”马克支支吾吾地问道。
“克利福德先生还说过别的什么吗?”
马克想了一会儿,心中对雷吉产生了怨恨。他可以简单地说声“没有”,事情就结束了。没有,先生,克利福德先生没说过别的什么事情。他就像一个白痴似的闲聊了大约五分钟,然后便睡着了,于是我拼命地逃跑。如果他从来没有见过雷吉,没有听过她关于宣誓和说真话的劝导,那么,他就会简单地说声“没有,先生,”然后就可以回家,或回到医院,或任何地方。
他会吗?记得读四年级时,有一天,警察举办了一个关于警察工作的展览,其中一个警察演示了一台测谎器。他在班上撒谎大王乔伊-麦克德蒙特身上接上电线,他们看见每当乔伊张口说话时,指针就急跳不止。“每次罪犯撒谎,我们都能逮住,”警察吹嘘道。
周围到处都是警察和联邦调查局的特工,那测谎器离他还会远吗?自从罗米自杀以后,他撒了不少谎,他对此真的厌倦了。
“马克,我问你,克利福德先生是否说了别的什么事情。”
“譬如?”
“譬如,他提到了参议员博伊德-博伊特吗?”
“谁?”
哈里脸上闪过一丝甜甜的微笑,稍瞬即逝。“马克,克利福德先生有没有提到他在新奥尔良的那个案子?就是涉及到巴里-马尔丹诺先生的那个案子。有没有提到已故参议员博伊德-博伊特的什么事?”
一只小蜘蛛正在法庭笔录员的棕褐色浅口无带皮鞋旁边爬着,马克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在三脚架下面。他又想起了那个该死的测谎器。雷吉说过,她会力争不对他使用测谎器。但是,如果法官下命令要用它怎么办呢?
他作出回答之前的长时间停顿说明了一切,芬克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脉膊也加快了三倍。啊哈!这小杂种到底还是知道的!
“我想我不愿意回答那个问题。”他说,两眼盯着地板,等待着那只蜘蛛重新出现。
芬克满怀希望地看着法官。
“马克,看着我,”哈里说,犹如一位慈祥的祖父。“我希望你回答那个问题。克利福德先生提到过巴里-马尔丹诺或博伊德-博伊特吗?”
“我可以使用第五条修正案吗?”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它适用于孩子们,不是吗?”
“是的,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你没有卷入博伊特参议员的死亡案。你没有卷入任何犯罪行为。”
“那你为什么把我关进牢里?”
“要是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你关进牢里去。”
“不管怎样,我要使用第五条修正案。”
他们——证人和法官——的眼睛相对而视,但证人先眨眼睛了。他的眼睛里盈盈含泪,鼻子抽了两次。他紧咬嘴唇,极力忍住不哭出来。他抓紧椅子扶手,攥得指关节都泛白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到脸颊上,但他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尊敬的哈里-罗斯福的黑眼睛。
一个无辜的小男孩眼泪。哈里转过身去,从法官席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一块纸巾,他的眼睛也湿了。
“你想和你的律师谈谈吗?私下里。”他问道。
“我们已经谈过了,”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用衣袖擦了擦脸。
芬克的心都要揪起来了。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一连串的问题要问这个小鬼头,还有无数个如何审理此案的建议要提呈给法庭。这孩子知道许多情况,他妈的!让我们来撬开他的嘴!
“马克,我不愿意这样做,但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拒绝回答,那你就犯了藐视法庭罪。你明白这一点吗?”
“明白,先生。雷吉已对我解释过了。”
“她有没有对你解释过,如果你犯了藐视法庭罪,那么我就会把你送回少年拘留中心?”
“说过的,先生。你要是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叫做监狱,我不在乎。”
“谢谢。你想回监狱去吗?”
“不太想,但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不再流泪。现在想到监狱倒并不那么可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里面的情况。在里面呆几天,他能熬得过去。事实上,他觉得他比法官更能承受压力,他确信他的名字很快又会出现在报纸上。毫无疑问,记者们会知道他因为不招供而被哈里-罗斯福关起来了。法官肯定会因关押一个无辜的孩子而受到舆论的谴责。
雷吉告诉过他,他要是对监狱感到厌倦了,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克利福德先生对你提到过巴里-马尔丹诺的名字没有?”
“使用第五条修正案。”
“克利福德先生对你提起过博伊德-博伊特的名字没有?”
“使用第五条修正案。”
“克利福德先生说过博伊德-博伊特凶杀案没有?”
“使用第五条修正案。”
“克利福德先生说过博伊德-博伊特的尸体现在在哪里吗?”
“使用第五条修正案。”
哈里第十次摘下他的眼镜,搓着脸。“你不能使用第五条修正案,马克。”
“我用了。”
“我命令你回答这些问题。”
“是,先生。对不起。”
哈里拿起一支笔,开始写起来。
“法官大人,”马克说,“我尊敬您,并尊重您在努力做的事情。但我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因为我害怕我或我的家会遇到什么不幸。”
“我理解,马克,但是法律不允许平民百姓隐瞒可能对于一个犯罪调查很关键的情况。我在依法办事,不是跟你过不去。我要判你藐视法庭罪。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让我别无选择。我命令你回到少年拘留中心去,只要你藐视法庭,你就将一直呆在那里。”
“要呆多久?”
“这取决于你,马克。”
“如果我决定永远不回答这些问题,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现在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哈里翻着他的日历,找到一个空白处,作了笔记。“如果各位都同意的话,我们明天中午再会面。”
芬克傻眼了。他站起来,刚要说话,这时奥德拽住他的胳膊,拉他坐了下来。“法官大人,我明天恐怕不能来,”他说,“如您所知,我的事务所在新奥尔良,而且……”
“噢,芬克先生,明天你必须来。你和福尔特里格先生一起来。你选择了在孟菲斯这儿,在我的法庭里递交请求书,现在我对你有裁判权。我建议你一离开这儿,就给福尔特里格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明天中午到这儿来,我希望两位请求人——芬克和福尔特里格——明天十二点整出现在这里。如果到时你们不来,我将判你们藐视法庭罪,那样,明天你和你的上司就将被送进监牢。”
芬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奥德第一次开口说话了。“法官大人,我相信福尔特里格先生上午在联邦法庭有一个审讯会。马尔丹诺请了一位新律师,该律师请求延期诉讼,那儿的法官已定在明天上午举行审讯会。”
“芬克先生,此事属实吗?”
“是的,先生。”
“那么,告诉福尔特里格先生把法官确定明天举行审讯会的命令用传真发份拷贝给我。我会谅解他。但是,只要马克因藐视法庭罪关在监狱里,我就打算每隔一天把他带到这儿来,看看他是否愿意开口。我希望两位请求人都能在场。”
“法官大人,这样我们太吃苦了。”
“如果你们不露面,就要吃更多的苦。芬克先生,你选择了本法庭,现在你和它拴在一起了。”
芬克六小时以前飞到孟菲斯,连牙刷和换洗内衣都没带。现在看来他可能只好为自己和福尔特里格租一套带卧室的套间了。
法警已经移到了雷吉和马克身后的墙边,正看着法官大人,等待他发出指令。
“马克,现在我要让你走了,”哈里说,在一张表格上龙飞凤舞地填写着,“我明天再见你。如果你在拘留中心有任何问题,你明天告诉我,我会加以关照的。好吗?”
马克点点头。雷吉抓住他的胳膊,说:“我会告诉你妈妈的。我明天早晨来看你。”
“告诉妈妈我很好,”他对她耳语道。“我今晚会设法给她打电话。”他站起来,跟着法警走了。
“传那些联邦调查局的人,”当那法警正在关门时哈里对他说。
“法官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芬克问道,他脑门上汗津津的。他正急于离开这间屋子,去给福尔恃里格打电话,报告这个可怕的消息。
“芬克先生,急什么?”
“哦,不急,法官大人。”
“那好,放松点。我想和你们几个以及联邦调查局的人谈谈,不作记录。就一会儿。”哈里吩咐法庭笔录员和那位年长妇女退庭。麦克苏恩和刘易斯走进来,在律师们后面落座。
哈里拉开法衣的拉链,但没有脱下来。他用一块纸巾擦了擦脸,呷完了最后一口茶。大家都观望着,等待着。
“我不打算把这孩子一直关在监狱里,”他说,眼睛看着雷吉。“可能要关几天,但不会长。我看他显然掌握一些关键性情况,他有责任,有义务把它公之于众。”
芬克开始点起头来。
“他吓坏了,我们当然都能理解这一点。如果我们能够保证他的安全,保证他母亲和他弟弟的安全,也许我们可以劝他开口。我希望刘易斯先生在这方面能够帮助我们。欢迎大家提建议。”
刘易斯胸有成竹。“法官大人,我们已经采取了初步措施,把他纳入我们的证人保护计划之中。”
“刘易斯先生,这个我听说过,但我对详细内容还不了解。”
“相当简单。我们把他家搬到另一个城市。我们负责提供新的身份证。我们给他母亲找个好工作,给他们找个好住处。既不是活动房也不是一个套间,而是一幢房子。我们保证让孩子们进好学校读书。预先已准备了一些现金。另外,我们会守在附近。”
“洛夫女士,这建议听起来很诱人。”哈里说。
这确实诱人。眼下,斯韦一家无家可归。黛安在一家血汗工厂工作。他们在孟菲斯没有亲戚。
“他们现在不能马上动迁,”她说。“里基出不了医院。”
“我们已经在波特兰找了一家儿童精神病医院,立即就可以接收他,”刘易斯解释说,“那是一家私立医院,不是像圣彼得医院那样的慈善医院,它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人一。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跟他们说一声,他们就会收下他,当然,费用由我们支付。等他出院后,我们就把他们家搬到另一个城市去。”
“把全家纳入这个保护计划需要多长时间?”哈里问。
“用不了一星期,”刘易斯答道,“沃伊尔斯局长已把它列为最优先考虑的事。文书工作需要几天时间,诸如新的汽车驾驶执照,社会安全序号,出生证,信用卡,等等。这家必须作出动迁的决定,母亲必须告诉我们她想去哪里安家。我们将从那儿接收。”
“洛夫女士,你认为怎么样?”哈里问道。“斯韦太太会同意吗?”
“我去和她谈谈。眼下她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一个孩子昏迷不醒,另一个在狱中,昨夜一场大火,一切丧失殆尽,在半夜里逃亡的主意恐怕难以接受,至少现在是这样。”
“但是你会试试?”
“我试试看。”
“你认为她明天能出庭吗?我想和她谈谈。”
“我要问问医生。”
“好,休会。诸位,明天中午再见。”
法警把马克交给两个穿便衣的孟菲斯警察,他们领他穿过边门来到停车处。他们离开以后,法警爬上二楼的楼梯,冲进一间空休息室。空无一人,除了斯利克-莫勒之外。
他们并肩站在小便池前,看着乱涂乱抹的厕所文学。
“就我们两人吗?”那法警问道。
“对。出什么事了?”斯利克拉开裤子拉链,双手插腰。“快说。”
“孩子不肯说话,所以他又回监狱了,藐视法庭罪。”
“他知道些什么?”
“我敢说,他什么都知道,相当明显。他说他和克利福德一起在汽车里,他们谈这说那的。当哈里逼迫他回答新奥尔良方面想知道的情况时,那孩子使用第五条修正案。顽固的小杂种。”
“但是他知道吗?”
“噢,肯定知道。但是他不肯说。法官叫他明天中午再回来,看看在监狱里呆一夜是否会使他回心转意。”
斯利克拉上拉链,离开小便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一百美元纸币,递给法警。
“你不是从我这儿听说的。”法警说。
“你信不过我,是吗?”
“当然信得过。”鼹鼠莫勒从来都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莫勒在少年法庭大楼周围的不同地点安置了三个摄影师。对那些例行程序,他比警察还要熟悉。他推测他们会利用装货码头附近的边门带着孩子迅速撤离。他们正是这样做的。就在他们快要走到那辆没有标志牌的汽车跟前时,一个满脸倦容的胖女人从一辆停在那儿的货车中跳出来,用她的尼康相机对着他们直摁快门。警察们朝她大喊大叫,设法把孩子藏到他们身后,但已经太晚了。他们急忙把他拥到汽车旁,把他推到后座上。
真棒,马克心里想。还不到下午二点,这一天已经发生了一连串事情,他们家的活动房屋被烧,他在医院被捕,他在监狱里的新家,罗斯福法官的审讯,现在,又有一个该死的摄影师偷拍了他的照片,无疑又是一则头版新闻。
当汽车轮胎发出尖厉的声音疾驰而去时,他低低地陷在后座里。他的肚子隐隐作痛,倒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恐惧所致。他又孤零零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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