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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西尾久位于荒川区,在山手线的田端车站附近。此外,也可以在东北本线的尾久站下车,或搭乘都电荒川线,在宫之前下车。

    因为不知道都电或东北线的车子要在哪里搭乘,所以我还是搭乘山手线,在田端站下车后,再按照地图,寻找那个住址。反正从地图上看来,这三个车站和西尾久1-21-18的这个地址,几乎是等距离的。

    我常站在工厂的寄物柜前,拿着地图,独自思索如何去这个地址。因为一有空,就会有这样的举动,难怪被工厂里的人视为怪人。

    隔天是星期六,也是七月的第一天。又是下雨天,早上我撑着雨伞出门,从元住吉的车站出发,先去工厂上班,中午下班后,就搭东横线,经过纲岛、元住吉,到涩谷转搭山手线,绕了将近半圈,终于到达田端车站。

    出了月台,眼前有一片黑色石头的墙壁。雨水打在黑色的石头上,我站在黑石墙前观望了一阵子。刚才从月台上看这门墙时,觉得这片墙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又觉得是第一次看到。我依照“西尾久方向”的指示前进,出口前还有一段阶梯。走出剪票口,我又打开地图,再确认一次。

    是右手边的方向。车站前面就是宽敞的马路,雨势虽然大到前车窗的刮雨器不动的话,就无法前进的地步,但是路上的车子还是很多。从早上下到现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撑着伞走出车站,向右转,从“新田端桥”上面越过山手线,走到尽头后再左转,然后顺着坡道往下走。

    车站的周围很繁华,有不少大楼。和元住吉或纲岛比起来,这里就是所谓的都会了。除了山手线的电车外,这里还有京滨东北线的列车,轨道的路线也壮观多了。铁轨因为下雨的关系,闪烁着水的光泽。

    下了斜坡,再向右转,正好与铁轨呈直角分开,前面有红绿灯。车子很多,走在路上的行人就相对地少了。这里的街景和车站附近不一样,有老街的气氛,没有新建的大楼或华厦,大都是旧的木造或灰泥建造的两层房子,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住家。灰黑、肮脏的灰泥墙壁,因为雨水的刷洗,显现出黑而亮的色泽。有不少房子前摆着保丽龙做的箱子,里面放了一些小盆栽。

    穿过铁道桥的下面,再走一下子,路上的街名地区牌子,已经从“田端新町”,变成“西尾久”了。我的心脏跳动开始加速,好像连指尖都可以感受到心跳的速度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上死刑台的囚犯。

    可是,我对周围的景观仍然是一点记忆也没有。我想过西尾久这个地方,或许会让我恢复记忆,却没有想过恢复记忆是幸,还是不幸。我边走边想: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有一天突然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住在这里的人,却没有人发觉,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就算这里的人有人觉得奇怪,我也是感受不到的呀!现在我回来,如果突然有人跑过来拍我的肩膀,也是很正常的吧!

    把伞从头顶上挪开,我抬头看着天空。雨像无数黑色的小石头一样,从白色银幕般的天空落下来,以我想像不到的速度,打在我的脸上。我赶快再把伞拿到我的头上,伞遮住了雨,也遮住了我的脸。

    西尾久1-21的路牌出现了。本来我有可能要找很久的心理准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我眼前了。看到这个路牌的同时,一股怯意也涌上心头。我突然觉得我的心理还没有准备好。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钥匙包。这是在公园睡醒时,就在我身上的东西,我一直把它放在工厂的寄物柜里,今天也带来了。其中有一支应该是房间的钥匙。我面前的布帘上,印着“家乡料理·樱花”的店名,布帘旁边的柱子上,有一块小小的绿色牌子,上面写着“2l-18”这样的数字。就是这里了。

    垂着布帘的玄关玻璃门的旁边,有木头阶梯,阶梯的上面比较暗,看起来是一栋公寓。门上没有名牌,但是这里应该就是“樱庄”。一楼是小馆子,二楼是住家。这里有我的过去吗?我的妻子或儿女,现在也还住在里面吗?心脏好像已经跳到喉咙口了,但是我还是伫立原点,不敢轻易踏出一步。今天的雨,对我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像现在这样,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站在这里,应该不会很不自然吧?

    站了一会儿,我转身,往来时路走去。但是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再看着小馆子相位于二楼的住家。这里离闹区已远,少有行人经过,也久久才有车子通过。

    万一我的妻子,正从这里的某一个窗户看着我,她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是我,一定以为我是什么可疑的人物,或许还会因此跑下来追根究底。丈夫无缘无故失踪的妻子,一定比一般的女人更加神经质吧!好吧!下定决心了。这样犹豫不决终究不是办法,不进一步去了解的话,就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朝住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靠近小馆子的布帘,我又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我们已经有子女了,我的妻子还会答应离婚吗?如果她不肯,那该怎么办?妻子没有做错任何事;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又在元住吉和别的女人同居的丈夫,也很难说他有错;面对现在同居中的女人,和带着孩子的妻子,这个丧失记忆的男人该怎么做呢?这是上帝的恶作剧。如果妻子肯离婚,那么赡养费和孩子的教育费,也是个大问题。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人,根本没有能力付什么赡养费和教育费。

    这时,有一辆车从我旁边驶过,停在小馆子的前面。车上的人好像是突然看到我,才紧急煞车的。车子里面的人摇下车窗,大声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害怕起来。那是在对我说吗?车子里的人认识我吗?不管是与不是,可能都会演变成必须和对方站在这个房子前面说话的情形。我下意识地转身,佯装成没有听到对方的叫唤声,快速地左转,进入前面的小巷子里。我想:在这附近绕一圈,等一下再回到原处就好了。没多久,我就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然而,绕了一圈之后,我却再也没有靠近那栋房子的勇气。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我心里的悲伤情绪逐渐在发酵。不管是什么理由,基本上我来这里,就是做了背叛良子的行为。如果我的妻子出来了,不问任何理由地只是抱着我痛哭,那我要怎么办?看到孩子以后,我的心情会不会有所转变?我不知道。

    或许妻子的父母因为担心女儿的遭遇,现在正在家里陪伴她;或许在妻子的求助电话下,许多我不认识的妻子友人,现在聚集在家里。大家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我团团围住吧。

    在那种情况下,我能说:“我明天再来,现在让我出去吧!”吗?我更不能在妻子的父母面前,说出良子的事。是呀,在别人的追间下,我能如何掩饰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

    今天就算了,还是回去元住吉吧!今天的我,还无法面对一群人,改天再来就是了。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今天就到此为止。已经见过从前住过的地方了,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还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想起来。总之,没有什么是今天非做不可的事,还是回去和良子过轻松的日子吧!

    想到这里,我逃命似的快步离开。不,我的行动实际上就是“逃”。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让我一溜烟地逃离西尾久的家。我的心里或许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西尾久的住处里,什么人也没有,那么我今后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良子在一起了。但是此刻我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回到元住吉的家,一开门,就看到良子一脸不安的表情。她一句话也不说地盯着我看,我知道她的神经一定绷得很紧。她一定怕问我:怎么样?她害怕地等待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的心情正好和良子相反。相对于良子濒临爆炸的紧张心情,我的心情则是“麻烦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终于回来这里了”的放心感。

    “我没有去。”我用暗中希望对方高兴的语气说。

    我以为良子的脸上,一定会因为我的话,而露出放心的表情,结果却出乎我意料。良子的表情仍旧很紧张,眼睛仍旧紧盯着我的脸。面对那样的眼神,我慌了。我补充地说:虽然已经走到那里的门口,但是担心破坏现在的生活,所以就折回来了。到底怎么了?良子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眶里有一点点泪水,眼神好像要发疯了一样。

    “为什么?”她突然哭叫出声,但是立刻又闭上眼睛,好像在等待自己内心平静下来的时刻。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为什么没有去呢……”这回,她的语气稳定多了。刚才紧张的情绪,好像随着叹气呼出的气体,一起离开她的身体。紧张情绪所形成的气体,宛如气球慢慢地消气了。

    “为什么没有去呢?”良子喃喃自语般地又说了一次,好像也说了“你真傻呀”这样的话。

    这件事情之后,良子变了。隔天是星期日,我们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但是,良子的样子好像很痛苦。因为实在太在意良子了,所以我很希望她的心情能像以前一样。这样的顾虑,让我更不敢想去西尾久的事。

    其实,我的心里偶尔也会想:不要管良子的反应了,再去西尾久看看吧!那一天在雨中的印象,已经渐渐淡去了,我很想再感受一下那种心脏跳到喉咙的恐惧感。

    良子为什么变了呢?我想不通。这个疑问让我寝食难安,压得我几乎想大叫“为什么”。之前,她那么害怕我去西尾久,后来又突然叫我去;知道我没有去成时,又以接近责备的语气来责问我。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数次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明。

    这只是她一时的情绪使然吗?或许是,但也或许有什么原因。如果真有原因,那么原因是什么?莫非她知道我的过去?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万一真是那样,我也想不出为何昨天不可,今日突然变成可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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