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玉还没有睡。
灯光照着她红扑扑的脸。
她显得有些兴奋,三年来眉宇间积郁的阴霾也被兴奋所冲散。
吕天良扮装杨玉,一举一动,无不极像,神姿风采,别无二致,令鹅风堡人精神大振。
她当然也不例外,她为他的成熟而感到高兴。
然而,使她更高兴地是,他在她这里住了三夜。
这是三个甜蜜的夜,令人情思缱绻。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与他竟也有说不完的话。
三夜实在是太短,匆匆而过。
明天,他就要与爹、娘一起赶赴京城,去劝说楚天琪放弃叛反阴谋。
刚相聚就要分离,多少有些遗憾,但遗憾中充满着希望。
吕天良告诉她,京城劝说楚天琪回来之后,他将留在鹅风堡,留在她身旁,从今以后两人再不分离。
这是爹和娘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
这也是三年来,她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吕天良是否真愿意与自己和怀玉过一辈子。
是缘长相聚,是孽必分离。吕天良与自己是缘还是孽,是否像自己与楚天琪,像爹和娘一样都是孽缘?
心结解开了,心中便充满灼炽的情感。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和兴奋过。
她期待着今夜,期待从京城归来后的明天。
床旁木椅上放着一个小包袱。
那是吕天良的行装。
尽管吕天良是以杨玉的身份赴京,行装早已由陈青志准意好了,但她还是为他另外准备了一个小包袱。
这是妻子的一份心意。
老人们说,丈夫出门,有妻子的祝福,此行便会平安吉祥。
为此,她还特地剪了一个红“福”字贴在窗棂上。
她望着红福字,胸中充满着澎湃的情思。
“棒棒棒!”窗外传来了巡丁的竹棒敲打声。
三更已经过,为何还不见吕天良归来?
明天是他启程的日子,他说过今夜一定要来的。
她不觉有些焦躁不安。
焦躁不安对一个要出门的丈夫的妻子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
心念又像桌上的油灯,火苗在跳跃。
吕天良和爹、娘此行京城会有危险吗?
皇上真能赦免楚天琪和鹅风堡人的叛反之罪?
楚天琪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楚天琪……楚天琪!
她竭力不去想他,然而他的影子始终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还有那个凌天雄?
他为什么那么关心怀玉儿?
他为什么有一双与楚天琪同样的眸子和一身同样的轻功?
她越想越乱,越理不出头绪,心绪如同一团乱麻。
吕天良推门而入,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天良!”她呼喊着,投身扑入到他的怀中。
她依偎着他坚实的胸膛,身子瑟瑟发抖,就像是一只受到暴风雨惊吓的小鸟,找到了躲避风雨的栖身之处。
“你怎么啦?”吕天良轻抚着她的肩膀。
“没……什么。”
“你为什么发抖?”
“那是因为我……想你。”
“红玉!”吕天良被她真挚的情感所感动,抄手将她抱起。
她勾住他的脖子,头温柔地靠在他肩上,任凭他将自己抱向床铺。
她此时此刻,觉得自己非常的幸福,她希望每一天,每一夜都能这样。
他将她放在床上,回手一扬。
桌上的油灯熄灭了。
一个黑夜的梦关在了房里。
梦虽黑,却充满了激情,是个令人兴奋的甜蜜的梦。
他狂热而激动,粗鲁而暴烈。他暗地发誓京城回来后再不离开妻子。他要让她幸福。
她沉缅在欢愉之中,忘掉了刚才纷乱的思绪,双目低垂,尽情地享受。
窗外。
天下起了雨,还刮起了风。
窗户像一只受伤的鸟在拍着翅膀,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怨咒的呻吟。
雨点由小变大,敲击着窗前的檐瓦,发出卜卜的声响。
吕天良双手托着后脑,两眼直盯着窗外黑黝黝的天空。
他很疲倦,但毫无睡意。
他觉得有很多话想对杨红玉讲,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红玉贴靠着他的胸脯,在等待他开口。
她希望他能向自己说些温柔、甜蜜的情话。
终于,他开口了。
“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怀玉?”他问道。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嗯,我让吴妈带他到天隆重镇去了。”
她这几天有意支开怀玉,是为了让吕天良开心,以免他见到怀玉又会想起楚天琪,他已让楚天琪烦够了。
“我很想见见他。”吕天良道。
“你从京城回来后,还怕没有机会见到他吗?”杨红玉道。
“那倒也是。不过,万一此次劝说不成,或是皇上不肯赦罪……”
“不会的。”她截住他的话。
“凡事总也要向坏的一面想,如果我万一回不来……”
“住口!”她伸出指头压住他的嘴唇“我不准你说这不吉利的话!”
“我只是……”
“我要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她骤然间神情异样地紧张。
他将脸贴近她,环臂把她搂住,吸了口气道:“你说楚天琪会不会听咱们的劝告?”
她竭力压抑住心跳,淡淡地道:“我想应该会。”
“我也是这么想,但郡主娘娘若比咱们早赶到京城,情况就很难说了,要劝醒他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说到此,话音突然顿住。
她仰面瞧着他,眼里是茫然和困惑,她不知他想说什么。
“如果能带上怀玉去劝他,也许……”他这么说,只是一种无心的试探。
他很想知道,如果将怀玉留在鹅风堡,杨红玉是否会跟他去义父那儿隐居。
他不知不觉之中,已中了胡玉凤的道。
“不要!不要带怀玉去!”她惊慌地叫着,满眼里是恐惧。
“你怕怀玉会有危险?不会的,有娘和我在,决不会伤他半根毫毛。”
“不,不行!”她抡拳敲着他胸脯:“我不会让怀玉离开我的。”
胡玉凤的话果然没错,她不会抛下儿子跟自己走的。
吕天良证实了胡玉凤的话,但却没有丝毫怪杨红玉的意思。
他是个襟怀磊落的男子汉,他认为杨红玉爱儿子的这种举动,是伟大的母爱,没有丝毫可以值得指责的地方。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怀玉离开你的,在爹、娘同去,我相信一定能劝说好楚天琪。”
“嗯”她点点头,仿佛还心有余悸。
“洪九公已率丐帮弟子抢先启程,爹已派人向御花园金海浩和大内总管高永祥说明真情,并请皇甫石英兄弟向礼部、刑部尚书求情,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没说话,只是紧偎在他怀中,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心中不安。
他的话变得多起来。
他说到过去,说到将来,最后说到小阁楼里看到的凌天雄和胡玉凤的事。
她全身一颤,手脚变得冰凉。
“你不舒服?”他感到有些意外。
她睁大着一双惊愕、迷惑的眸子,傻傻地瞧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他使劲握住她的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从惊愕中醒来,推开他的手:“没……事,天都快要亮了,你睡一会儿吧。”
“你真没事?”他仍不放心。
“没事,真的没事。”她平静地说着,拉盖好被子。
吕天良已经很累,心中的话又已倾吐完毕,便很快地睡去。
扬红玉却不能入睡。
她知道小阁楼里的事与她毫无关系,但那魔幻似的怪影却一直索绕在心间,使她无法安宁。
她诅咒、怒骂、望天花板,默记数数,用尽各种办法,力图使自己入睡。
不知什么时候,她终于睡着了。
她做了个恶梦。
楚天琪和吕天良在被官兵追杀。
震耳的杀喊声和火铳手放统的浓烟。
吕天良让楚天琪先走,自己仗剑断后,混战之中眼看吕天良即可脱身,突然飞来胡玉凤。
胡玉凤在吕天良背上猛拍一掌,吕天良往前一扑,正被射来的火铳铁砂打中,接着是一柄猛砍下来的鬼头刀。
吕天良一声大叫,人头从脖子上飞起,裹着血柱冲上天空……
“天良!”她从床上翻身坐起,头额冷汗淋淋。
身旁是空的,床旁椅子中的小包袱也不见了。
吕天良已经走了。
他醒来时见她睡得很沉,不愿叫醒她,便不辞而别。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天已经亮了。
窗棂上贴着的红福字,在暗淡的晨光和雨水的照映下就像是一小摊在微微漾动的血渍。
血光之兆。
“天良!”她大声叫着,披起衣服,跳下床,扑出门外。
阴沉的天空哭丧着苦睑,在淌着泪水。
鹅凤堡石坪空荡荡的,人早已走了。
带着离悉别苦,眷恋和悔恨的雨水,在空中摇晃、挣扎着扑向地面。
雨水扑打到她的脸上,和着她眼中滚出的泪水往下滑落,一半湿了她的衣襟,一半流进她的嘴里。
她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
吕天良这一去,将不再归来。
她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天良!”她陡地厉声尖叫,冲进了风雨之中。
鹅风堡的人分三路赴赶京城。
一路是心急如火的凌云花,伴随她出主意的胡玉凤。
他们火急急地赶路,尽量设法想赶在郡主娘娘之前见到楚天琪。
二路是扮装成杨玉的吕天良。
他速度时快时慢,路线也不断改变,因为他在入京之前,还要汇合花布巾等人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三路是杨玉和陈青志。
他们走得较慢,因杨玉病体尚未恢复,马车速度不能太快。
前面是凶是吉,很难预料,但可以肯定是凶多吉少。
这一去也许是送肉上砧板,有去无回,也许是铁窗之灾,将他受牢狱之苦,同样可以肯定决不会有封官领赏。
然而,谁也没怨言。
大家都是自愿去的,即算是去送死,也都无艾无怨。
鹅风堡人对杨玉的崇拜,胜过对自己生命的珍惜。
吕天良十余骑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昨夜,赶了一夜的路,不曾合眼,现在都在马上打着盹儿。
前面已是临城,京都已指日可待。
道上尘土飞扬,遥见一骑,风驰电掣般奔来。
跟在百天良身后的庄丁头目宋吉卿道:“应主,线眼来了!”
声音甫落,线眼快马旋风扑至。
“咴——”马嘶人立,打个旋儿,已停在吕天良坐骑旁。
线眼凑到吕天良耳畔说了几句话,然后策马回身,向原路奔去。
吕天良朝庄丁摆摆手:“立即赶去沙河石桥口!”
刹时,飞砂走石,一阵狂飙在官道上掠过。
沙河石桥道口,路旁一箭之地有座“沙记”茶棚。
时值正午,太阳当头。
茶棚生意颇为清淡。
这时辰不是客人赶路的时候。
茶棚里只坐着一人,此人就是吕天良。
那十余骑庄丁到哪去了?
全都躲到了石桥桥礅穴里。
吕天良依计在此等人,等一位不速之客。
茶棚沙老板神色显得有些紧张。
宁吉卿一锭银子,叫他把茶棚里所有的客人赶走,然后留下吕天良一人坐在棚里,他猜想着准会出事。
下在沙老板暗中祷告菩萨保佑的时候,东向道上奔来四骑。
奔在头里的骑手向茶棚里瞟了一眼,然后扭头向第三位骑手说了一句什么话。
第二位骑手扬扬手臂,四骑齐向茶棚驰来。
吕天良将头上的无顶竹笠缘往下压了压,手中的茶盅翻个身倒扣在茶桌上。
沙老板的心扑腾直跳,头额渗出一层细汗,看样子麻烦来了!
四位骑手跃身下马,将马栓在路旁的小树上,一齐踏步进入茶棚。
四人围着一张空桌坐下。
沙老板颤巍巍地走过去:“四位大爷要些什么?”
一位骑手手朝吕天良一指:“照那位客官要的,照样来四份。”
沙老板傻了眼。
照样四份?可吕无良什么东西也没有要呀!
“还不快去!”一声低而威严的斥喝。
“是……是。”沙老板躬身而退,权宜之计,先答应再说。
第二骑手朝一位骑手呶呶嘴:“过去瞧瞧,看有何消息?”
骑手点点头,跨步走到百天良桌旁,右手在吕天良肩上一拍,左手将桌上的茶盅翻转过来:“统领大人有何吩咐?”
吕天良沉声道:“叫你等去刑部投案自首。”
骑手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吕天良点中“神阙”穴,顿时萎顿于地。
“呀”两声厉叫,两名骑手挥刀扑向吕无良。
两声钢刀坠地的声响,接着是两具人体撞倒桌椅的倒地声。
吕天良凝身未动,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玉笛。
他并不习惯使用笛子做武器,但这是花布巾的安排,他不能不依计而行。
第二位骑手坐着没动,但眼中却透出了一丝带着怯意的冷芒。
他看到了吕天良手中的玉笛。
百天良抬手缓缓摘下头上的竹笠。
第二位骑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杨玉!”
吕天良盯着他道:“李冰心。”
原来这第二位骑手就是原南天秘宫宫主的白衣信使、现禁军四大将军之一的李冰心!
吕天良的使命就是要配合花布巾等人活擒李冰心。
李冰心弹身射出茶棚。
吕天良从棚后跃出,抢立在桥头。
李冰心不敢与“杨玉”交手,折身奔向东道。
东道口,并肩站立着拎着布袋的花布巾和洪一天。
李冰心旋身奔向西边土坡。
土坡上站着无形剑客吕公良和被誉为天下第一快剑的张阳光,张阳晋兄弟。
吕公良和张阳晋一人断右腕,一人断左臂,皆用左手执剑,张阳光则双手低垂,背摇长剑,巍巍屹立。
李冰心武功再高,也不敢往三位剑术大师联手的剑阵上去硬闯,只得奔向河滩。
河滩上,立着少林十八僧。
只要闯过河滩,涉过河水,逃入对面山林,便有生路。
李冰心狠狠心,扑向河滩。
他钻进了花布巾精心布下的间陷阱。
吕天良武功虽已不在李冰心之下,但极不能拦住李冰心,他毕竟比真杨玉还要欠不少火候。
花布巾手中的百毒布袋只是个空袋子他和洪一天要接李冰心的枯心掌,还是件力不能及的事。
张阳光、张阳晋和吕公良三人联手,要杀李冰心是易如反掌,但要擒他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唯有河滩上少林十八僧的十八罗汉杖阵,才能十拿九稳将李冰心扭住。
经过精心计算,李冰果然被逼进了口袋。
李冰心足尖刚沾上洒滩沙石,便立即被十八根禅杖罩作住。
吕天良急步来到吕公良、张阳光。张阳晋三人身前。
“天良叩见爹爹。”吕天良撩起自衣襟欲行大礼。
“哎!”吕公良悄然阻住吕天良“你这个楞小子,你现在还是杨玉大侠呢?由万别露馅。”
“是,爹爹。”
“瞧,又露馅了。”吕公良唬起脸。
“是,吕大侠。”吕天良拱手回话,然后与张阳光、张阳晋见过礼。
张阳光和张阳晋瞧着吕天良一个劲地点头:“装得真像,要不是老叫花子事先告诉咱兄弟,咱们还真把你当作扬玉。”
说话间,花布巾和洪一天赶了过来。
“花老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天良问。
花布巾道:“我们接到消息,李冰心将在这里秘密听候楚天琪的命令,于是我们便先截下楚天琪的传令兵,然后叫你在此等候李冰,合力擒住他。”
“擒住李冰心有什么用?”吕天良仍觉有些困惑。
“你这个傻小子,真笨!”洪一天抢着道:“擒住李冰心,叫他通知李灵琪、胡空净、李空泽前来相会,再将他们一齐逮住,然后……喂,老叫花子,然后怎么样?”
花布巾摇摇头,举起了酒葫芦。
吕公良道:“李冰心等四个原少林寺的和尚,现兼军四大将军,不仅武功超群,而且是楚天琪的心腹,掌管着禁军的四路主要兵马,先将他四人擒住,便等于是断了楚天琪的左右双臂。”
“我明白了。”吕天良点头道:“难怪花老前辈说,这是劝说楚天琪放弃叛反阴谋所必须做的一件事。
张阳光道:“这样一来,楚天琪就别无选择了。”
张阳晋道:“不知少林十八僧能否生擒李冰心?”
江滩上,沙石飞扬,河求激荡。
层层叠叠的杖影在阳光下滚到,宛似一座金山,金山里一条人影像金猴似地窜跳。
纵然相隔数十丈之远,众人仍觉阵阵气浪逼人。
虽都是超一流的高手,但仍无法判断场上的战斗还要多少招,才能决出胜负。
张朝阳又道:“听说李冰心这人很倔强,即使生擒到他,可知他会不会将其余的三大将军引来直投罗网?”
洪一天呵呵一笑道:“这就请诸位放心,只要十八僧擒下李冰心,老夫就有办法叫他乖乖的听话。”
“瞧!”吕天良道:“十八僧已将李冰心擒下!”
河滩上,十八僧已收杖阵,正押着李冰降向土坡走来。
赴京城的第一仗,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