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陷德伦蒙堡监狱之前,迈尔斯·伊斯汀的个人经历或想象力,都没使他对于残忍卑劣的囹圄遭遇有什么思想准备。
他搞贪污的劣迹败露至今已有半年,距审讯定罪也已经四个月了。
迈尔斯·伊斯汀偶尔也能忘却肌肤之痛、内心之苦,超脱地听凭想象驰骋。这时他就会想到,要是公众想找他这样的人进行报复那么这种报复的残忍野蛮程度,是那些没蹲过人间地狱——监牢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他还进一步推想,要是说如此惩罚一个人旨在磨灭其人性,使他沦落为最低等的直觉动物,那么监狱制度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迈尔斯·伊斯汀对自己说:监狱从来没有、也永远不能使一个人洗心革面成为较好的社会成员。不管在监狱里蹲多久,牢房只能使人堕落,变得更坏,对送自己入狱的“体制”越发仇恨,同时进一步销蚀使自己成为有益于社会的守法公民的那一丁点儿可能性。刑期越长,越是不可能在道德方面得到拯救。
就这样,对大多数人说来,服刑期销蚀着并将最终扼杀改恶从善的潜在可能性,而在入狱之初,这种可能性也许还潜藏在囚犯的心头。
即使你竭力不让残存的道德观念丧失殆尽,就象行将灭顶的泅水人还抓着救生圈那样,那也是由于你内心的种种力量,而不是监狱的作用,尽管监狱据称是起这种作用的。
迈尔斯还在挣扎着免使自己沉沦,竭力保持昔日清白自我的某些影子;他不甘心完全沦为禽兽,变得麻木不仁、颓唐绝望、愤世嫉俗。套上一件四脚兽的外衣,从此枉披人皮,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多数囚犯就是这么做的。这些人要不是在入狱之前已沦为衣冠禽兽,入狱后变本加厉,就是在服刑期间逐步堕落的。狱外,是没心肝、没人性的公民,进了四面是墙的牢笼,对于其间的种种恐怖和蔑视人性尊严的倒行逆施——这一切还都挂着社会的招牌——自然也不介意了。
迈尔斯在拚死挣扎的时候,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他虽被判处徒刑两年,再过四个月就可交保假释。
至于到时候万一不获假释的那种可能性,他可怎么也不敢想。那实在太可怕了。他相信自己真的在监狱里待满两个年头,那出狱时,一定已不可救药,身心完全堕落了。
顶住!他日日夜夜这样告诫自己。为了希望、得救和假释,一定得顶住。
被捕之后的拘留候审期间,他曾以为一经关入樊笼,自己一定会发疯的。他记得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自由,只要还没丧失,人们是不大看重的。不假,谁也不体会人身自由的价值——即便是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或是到户外散一会儿步——直到别人让你完全动弹不得为止。
不管怎么说,与囹圄生涯相比,候审的那一阵子简直是在享福了。
德伦蒙堡那间拘禁他的囚房,长六英尺,宽八英尺,是呈X形的四层监牢的一部分。监狱建于半个多世纪以前,原先的设计是一人一监。
眼下,由于犯人过多,大多数囚房,包括迈尔斯这一间,都拘禁四人。
平时,二十四小时中有十八个钟点囚犯们就被死死地关在狭小的监房里。
迈尔斯入狱不久,因为其他的监房闹事,囚犯们被关了个严实,按当局的说法是“吃喝都得在内的封门”。如此待遇足足维持了十七个昼夜。入狱方一周,听着一千二百名半疯的犯人发出声声绝望叫喊,真是雪上加霜、苦海无涯了。
分配给迈尔斯·伊斯汀的监房共有四个床位,都紧贴着墙。屋里只有一个洗手盆和没有座子的马桶,四人得合着用。水管已年久锈蚀,水压不足,洗手盆里放出的水——只有冷水——通常是滴滴涓流,有时甚至还完全断水。由于同样的原因,马桶常常无法抽水。区区数尺空间,四个囚犯当着别人的面拉屎撒尿,那滋味已经够受的了;再要等着水积满后方能抽马桶,闻着那股经久不散的臭味,那就更令人翻胃恶心,叫苦不迭了。
草纸和肥皂,纵然人们有意识地节省使用,却始终供不应求。
囚犯们每周允许匆匆淋浴一次,而在两次淋浴的间隙期间,人体慢慢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又加上挤挤一室,那简直是最难熬的折磨。
迈尔斯入狱后第二周,就在淋浴的时候被人污辱了。先前的遭遇不可谓不苦,但怎么也比不上这一回的痛楚。
入狱不久,他己意识到别的囚犯对自己不怀好意。他眉目清秀,正当青春年少;很快他就发现,这些都是不利因素。排着队去吃饭或是在院子里放风的当儿,那些胆大的有相公癖的都设法围在他四周,跟他的身体接触;有人伸出手来摸他,另外一些人远远地呶嘴朝他飞吻。对于前一种人,他忙不迭地抽身越出重围;对于后一种人,他佯装不见。可是这两种人越来越放肆,他始而担心,接着越来越害怕。显然,不在两种人之列的囚犯决不会来帮助他的。他还感觉到,那些朝自己这边张望的狱卒明知行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囚犯中绝大多数是黑人,不过跟他调情的既有黑人,也有白人。
淋浴室是一座波纹铁搭成的平房,囚犯们在狱卒的监视之下,来此洗澡,五十人一次。他们把身子剥得赤条条的,将衣服留在铁篮子里,然后就排着队,打着哆嗦,在没有暖气设备的淋浴室里,挪动着脚步。
他们在莲蓬水龙头下站定,等候狱卒放水。
淋浴室的狱卒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放水、断水以及水温都由此人随心所欲地操纵。倘若囚犯们动作磨蹭,或是吵吵嚷嚷,狱卒就劈头泻下一阵冰凉的水流,浇得囚犯发出愤怒的抗议尖叫,同时那些家伙就象野人一样东跳西窜,逃避唯恐不及。但是,淋浴室设计得十分巧妙,囚犯想躲也躲不开。有时候,狱卒则促狭地让水温接近灼热度,效果也一样。
那天早上,当包括迈尔斯在内的五十人走出淋浴室,另外五十名已脱去衣服的囚犯等候着准备入内时,他突然感到有好几个人紧紧围了上来。突然,他的双臂被五、六双大手抓住,身子被别人推着朝前走。有人在背后说:“挪一挪身体吧,美男子,一会儿就行了。”好几个人在一旁发出笑声。
迈尔斯抬头望望那高高的平台,连声呼叫:“长官!长官!”想引起狱卒的注意。
狱卒在挖鼻孔,脸朝着别处,似乎没听见他的呼喊。
迈尔斯的肋间被谁狠狠捅了一拳,同时吼声在背后响起:“别嚷!”
因为疼痛和恐惧,他又大叫一声。也许是刚才的打手,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又当胸给他一拳。他窒息了,火烧一样的疼痛顿时传遍半个身体。双臂被死命地扭着,他一边呻吟,一边几乎脚不着地地被人架着向前。
狱卒还是没有注意这儿发生的一切。事后,迈尔斯猜想,这家伙一定是事先得了信儿,并受了贿赂。狱卒的工资低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监狱里行贿成风。
淋浴室出口处附近,人们正在那儿穿衣,这儿有扇狭小的门开着。
迈尔斯仍然被人包围着,给推进了门。他只感觉到四周全是黑皮肤和白皮肤的身体。身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屋子很小,是间贮藏室。几张装着纱窗纱门的堆物橱,里边分别放着扫帚、拖把和打扫用具,外面挂着锁。靠近屋子的中央,有一张由支架撑着的搁板桌。迈尔斯被猛一推,脸面朝下地倒在桌子上,嘴和鼻子狠狠地撞上木桌面。他觉得牙齿松动了,眼里噙着泪水,鼻子开始淌血。
他的双脚还贴着地面,不料两腿竟被粗暴地分开。他拼命挣扎,企图脱身。但是多少双大手紧紧将他按住。
“别动,美男子。”迈尔斯听到有人咕哝着说,接着就是一下猛刺。
他顿时尖叫起来,这是疼痛、厌恶和恐怖交织在一起的叫声。有人一直抓着他的头,这时就揪住头发,狠狠地把他的头拎起又摔下。“别嚷!”
一阵阵的疼痛传遍全身。
“这小妞儿不赖吧?”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激起回响,恍惚如在梦中。
刺痛的感觉消失了。可是没等身体稍稍恢复,又一阵刺痛袭来。他知道如此被人糟蹋的后果是什么,不由自主地又大叫一声。又有人把他的头狠狠摔在桌上。
以后的那几分钟里,痛苦一阵接一阵,迈尔斯的神志开始昏乱,知觉也逐渐丧失了;因为体力消耗殆尽,慢慢停止了挣扎。可是肉体上的痛苦有增无减——肌肤撕裂的剧痈,再加上全身神经末稍遭受到的火辣刺激。
他一定完全昏迷过,后来又苏醒过来。他听见狱卒在屋外吹哨子,这是命令犯人快些穿好衣服到院子里集队的信号。他感觉到按着自己的大手缩了回去。身后,门开了,屋子里的人都在往外跑。
迈尔斯淌着血,带着青肿,迷迷糊糊,踉踉跄跄走出屋子。身体上最轻微的动作,都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
“嗨,你这家伙,”狱卒从平台上向下吆喝。“滚过去,你这该死的娘们样的男人!”
迈尔斯神志迷糊地摸索着,总算抓住了盛放衣服的铁篮子,开始穿着。他那一组的五十名囚犯大多已在外面院子里集好队,另外一组五十人也已淋浴完毕,准备按命令到这儿来穿衣。
狱卒第二次恶狠狠地吼叫起来:“你这混蛋没听见?叫你快滚开。”
迈尔斯穿粗斜纹布因犯裤的时候,突然一个趔趄,要不是有人伸过手来扶住他,准保要摔倒。
“别急,小弟弟,”一个深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看我来帮你一手。”先前那只手仍然稳稳地扶着他,另一只手帮他拉起了裤子。
狱卒尖厉地吹着哨子。“黑鬼,听着!快带着那个娘们样的男人滚出去,不然我要打报告了。”
“是罗,长官;是罗,长官。管家的,这就走。走吧,小弟弟。”
迈尔斯恍恍惚惚,觉着身旁的汉子个儿挺大,是个黑人。日后他才知道此人名叫卡尔,因犯谋杀罪在服无期徒刑。迈尔斯常常闪出这样的疑问:卡尔是不是污辱自己的囚犯之一。他猜度这事儿大概总有卡尔一份,可是一直没有问出口,因而也始终无法确知此事的究竟。
迈尔斯只发现一点:这黑大汉尽管个儿大得可怕,本性粗野,态度倒还客气,那种周到的体贴甚至迹近女性。
迈尔斯由卡尔扶着,摇摇晃晃走出淋浴室。
囚犯中间有人冲着他假笑,但大部分人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一个形容枯槁的老犯人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赶快转过身去。
那天余下的时间,迈尔斯好歹对付过去了——走回监房;后来又上食堂,只是那平时迫于饥饿勉强吞下的薄粥汤,这天却无论如何也没法下咽;后来又回监房。这一路来来回回全靠卡尔在旁扶持。同监的三个难友压根儿不理睬他,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疼痛加上伤心,他折腾了一夜,辗转反侧,睡着了又醒来,就在他断断续续清醒着的那好几个小时里,都得闻着那刺鼻的腐臭,稍许迷糊了一会儿,很快又惊醒过来。
天亮了,听得监房门开启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恐惧又一次袭来:什么时候又会碰上这样的遭遇呢?他想这是要不了多久的。
在院子里放风的时候——一共两个小时,其间大多数犯人都百无聊赖地四下站着——卡尔找他来了。
“感觉怎么样,小弟弟?”
迈尔斯可怜巴巴地一摇头。“难受,”他接着说:“谢谢你帮我。”
他意识到,幸亏这个黑大汉,淋浴室的狱卒才没按他威胁的那样打自己的报告。要是报告上去,那就得挨惩罚——也许要蹲地牢——档案上还要记上不利于假释的一笔。
“没什么,小弟弟。不过有一点你得考虑。昨天那样的事情,就这么一回,那些家伙是不满足的。这些人已经成了疯狗,你是一条发情的母狗。他们还会来找你麻烦的。”
“我怎么办呢?”迈尔斯的恐惧经他这么一说,进一步得到了证实,他的声音颤抖了,身体直打哆嗦。对方狡黠地打量着他。
“你得找一个保护人,小弟弟。一个照顾你的大汉。找我做保护人怎么样?”
“你干吗要保护我呢?”
“如果你当我的相好男朋友,我就照顾你。别人知道咱们俩相好,就不会再碰你了。他们知道如果再找你罗唣,我可不是好惹的。”卡尔一手握拳,拳头的大小就象一只小火腿。
迈尔斯虽然已猜透对方的心思,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那漂亮的白皮肤,小乖乖。”大汉闭上眼睛,出神地说:
“你那身体正合我口味。随叫随到。至于在什么地方相好,我负责。”
迈尔斯·伊斯汀简直恶心得直想吐。
“怎么样,小乖乖,吐句话吧。”
先前多少次掠过脑海的疑问又冒头了,迈尔斯绝望地想:不管以前造了什么孽,难道一个人就活该受这样的罪吗?
不过,此时此地,他已认识到监狱就是丛林:下贱、残忍,无正义可言;自入狱一天起,人权就被剥夺得精光。他愤愤然问:“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对你直说了吧,不,我看没有选择的余地。”顿了片刻,又不耐烦地问:“怎么样,说定了?”
迈尔斯惨然地说:“就算这样吧。”
卡尔脸露喜色,伸过一只手臂挽着对方的肩膀,那神气似乎迈尔斯已完全归他所有了。迈尔斯心里发毛,硬逼着自己才算没有抽身躲开。
“咱们得先安排你搬个家,小乖乖。上我这一层来。也许就搬到我那一间。”卡尔的监房比迈尔斯那间低一层,位于X形监牢建筑的对过一厢。大汉舔舔嘴唇:“就这么办,老兄。”那只大手已在迈尔斯身上乱摸了。
卡尔问:“身上有钱吗?”
“没有。”迈尔斯明白,如果自己有钱,日子可能比眼下好过一些。
在外面有点财源而且舍得花钱的囚犯,比之穷犯人受苦要少一些。
“我也没钱。”卡尔向他交底。“看来我得去想点办法。”
迈尔斯木然地点点头。他意识到自己开始扮演起下贱的“女友”角色来了。不过,同时他也了解监狱里的规矩,只要与卡尔的关系维持一天,自己就是安全的,不会再遭到污辱。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不错。
不再有人来向他发难,或是企图摸他几下,或是朝他飞吻。人所共知,卡尔懂得怎么用巨拳教训人的。囚犯们在私下传说,一年前,卡尔曾用一把剃刀杀了一个惹他发怒的犯人,不过根据官方的报告,谋杀始终是个无头案。
另外,迈尔斯确实搬了家,不但搬进卡尔的那一层,而且与他同监。
很显然,调动是烧了香的结果。迈尔斯问卡尔事情是怎么办成的。
黑大汉咯咯笑着说:“那些黑手党班房的朋友给搞了点钱,他们关在那一头,跟你一样,小乖乖。”
“跟我一样?”
迈尔斯和其他囚犯一样,知道监狱里有一排黑手党班房,亦称“意大利人聚居区”。这是监狱的一部分,班房里关着犯罪集团中的大人物,这些人在狱外有关系,有势力,所以为人们所敬畏,按某些人的说法,连典狱长也忌他们三分。在德伦蒙堡监狱,谁都知道这些人享有的各种特权。
特权包括担任监狱里关键性的各种职务,享有额外的行动自由,伙食不同一般,这后一项若不是由狱卒偷偷运进,便是从众囚犯的口粮中克扣所得。住黑手党班房的囚犯,迈尔斯听别人说,经常吃得到猪排和其他的佳肴,那都是监狱工场隐秘角落里明文禁止的烤肉架的产品。这些人在监房里同样可以谋取到额外的优待,看电视和太阳灯治疗就是其中的两项。不过,迈尔斯从来没有跟黑手党班房发生过关系,他也不知道那儿有谁听说过他迈尔斯在这里。
“他们说你这个人还算是条硬汉子,”卡尔告诉他。
几天之后,谜多少解开了几分。那天,一个贼头贼脑挺着个大肚子的犯人在监狱院子里挨近迈尔斯。此人名叫拉罗卡。尽管不是黑手党班房的人,大家都知道拉罗卡是那帮子人的外围,充当他们的信差。
他朝卡尔点点头,表示领会了黑大汉那种此人非我莫属的神气,接着就对迈尔斯说:“这儿有一个口信,是俄国佬奥敏斯基带给你的。”
迈尔斯猛一惊,暗暗叫苦。俄国佬伊果尔·奥敏斯基就是那放高利贷的吸血鬼,自己欠了此人几千块钱,至今没有还清。另外,他也知道,利上加利,息金的数目一定大得吓人。
半年以前,就是这个奥敏斯基百般威胁,迈尔斯这才从银行里偷了那六千美元的现钞,接着,先前的舞弊窃款行为也被揭发了出来。
“奥敏斯基知道你没张口乱说,”拉罗卡说,“他对你的行为很满意,认为你这个人是条硬汉子。”
不错,审判前的讯问期间,迈尔斯没有扯上别人的名字,不论是那聚赌抽头的老板还是这放高利贷的吸血鬼。被捕那阵子,他就怕这两人。
看来,说出两人的名字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使他更加倒霉。反正,不论是银行安全部头子温赖特还是联邦调查局,在这一点上都没怎么逼他。
“因为你守口如瓶,”拉罗卡传话给他,“奥敏斯基说了,你在押期间,他把时钟拨停啦!”
迈尔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他拘禁期间,他那笔欠款的利息暂时不再往上滚。他对高利贷吸血鬼的为人洞若观火,所以才明白眼前对方的让步确是够慷慨的了。这个口信同时也解开了谜:耳目灵通的黑手党班房怎么会知道他迈尔斯这个人的。
“转告奥敏斯基先生,我谢谢他,”迈尔斯说。不过,他压根儿不知道出狱以后怎么去还清那一笔借款的本金,甚至连生计也还没一点儿着落呢!
拉罗卡表示领情:“出狱以前会有人找你联系的。也许咱们还能谈妥一笔生意呢。”说着,他朝包括卡尔在内的这一边点点头,鬼鬼祟祟地溜了。
打那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迈尔斯不时见到这贼头贼脑的拉罗卡,好几次,后者在监狱的院子里当着卡尔的面找迈尔斯。看来,迈尔斯在货币史方面的学问,吸引了拉罗卡和其他囚犯。在某种意义上,一度作为消遣自娱的业余爱好此时倒为迈尔斯赢得了尊敬,监狱里的犯人对那些不同于一般凶杀惯犯的动脑子犯罪的读书人,通常都怀有这种敬意。按监狱的规矩,拦路抢劫犯地位最低,贪污犯或诈骗犯则奉为至尊。
使拉罗卡特别感兴趣的,是迈尔斯关于某些政府大规模伪造别国货币方面的掌故。“古往今来,规模最大的伪造勾当莫过于此了。”有一天,迈尔斯曾这么对五、六个听得入神的囚犯说。
他讲到英国政府为了破坏法国大革命,曾下令批准伪造大批法国的教会地产债券,尽管个人犯了同样的罪就得绞死——这条刑律在英国一直维持到一八二一年。美国独立战争也是以官方印发伪英国币而揭开序幕的。不过,迈尔斯告诉众人,其中规模最大者,还得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人所干的伪造勾当了。当时,他们伪造了一亿四千万英镑和不计其数的美钞,伪造质量之高几乎达到乱真的程度。英国人同样也印发德国货币,还有谣言说,大多数其他盟国也都如法炮制。
“真没想到,”拉罗卡嚷嚷着说。“就是这些龟孙子把咱们关在这里。我敢打赌,这会儿,龟孙子们还在干着同样的勾当呢!”
拉罗卡因为迈尔斯知识渊博,自己的身价也提高了不少,因此颇有点洋洋自得。他还透露,自己正及时向黑手党班房传达听来的某些情况。
“我和我们的人会在外面关照你的,”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说,把先前的许诺进一步具体化了。迈尔斯已经听说,他本人可望与拉罗卡差不多同时获释。
对迈尔斯说来,念念货币经可算是一种排遣思想的手段,不管为时多么短暂,至少可以暂时忘却此时此地的可怕遭遇。他还觉得,债主拨停了时钟,自己可以因此松一口气。但是,给人讲货币也好,想别的事情也好,都只是短暂的解脱,不足以减缓整个的可怜境遇以及自惭形秽的感觉。因此,他开始考虑自杀。
自我唾弃的感觉主要围绕着他同卡尔的关系。那大汉公开表示过自己追求的目标:“你那漂亮的白皮肤,小乖乖。你那身体正合我的口味。
随叫随到。”两人达成默契后,他说到做到。
起初,迈尔斯还试图安慰自己,对自己说目前发生的事总比遭人轮奸强,由于卡尔秉性还温和,这倒也并非自欺之谈。不过,厌恶情绪并未因此而消失,知觉也未因此有所消减。
不料,后来的情况竟越发不可收拾了。
迈尔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可这毕竟是事实:对于卡尔和自己之间的苟且之事,他竟开始尝到了滋味!此外,迈尔斯对于自己的保护人竟产生了新的感情……一般的好感吗?是的……爱情吗?不!他这时还不敢走得那么远。
认识到这种种变化吓得他魂不附体。可是他还是按卡尔的眼色手势行事,尽管这样做会使他成为积重难返的同性恋者。
每次事后,一连串的问题扰得他不得安宁:自己还是个男子汉吗?
他深知自己从前是个男子汉,但是现在可难说了。难道说自己已完全阴阳倒错?这种事往往要把人逼得反常吗?日后是否能转个弯,恢复常态,从而把此时此地的这种滋味和乐趣全扫个精光呢?要是不能,活着还值得吗?他没有信心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前途漆黑一片,因而自杀似乎成了合乎逻辑的结局——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得到彻底的解脱。监狱里到处是人,自杀也不容易,可上吊总是有办法的。迈尔斯入狱以来已有五次听人大叫“上吊啦”——一般都在夜里——于是,狱卒象冲锋队一样骂骂咧咧地赶过去,只听得他们在开某一层监狱门的锁,接着“冲进”出事的监房,飞快跑去割断绳子,解下那还没死的自杀未遂犯。五次之中有三次,在囚犯们一片哄笑声中,狱卒晚了一步。自杀事件使监狱当局难以交代,所以事后马上加人实行夜班巡逻,只是防范措施往往是一阵子就完了。
迈尔斯知道自杀的办法,那就是扯下一段床单或毯子,把它弄湿——要是往那上面撒尿,不大会惹人注意——这样就不容易断了。下一步要设法把这段东西挂到头顶的梁上,这一点爬到双层床的上铺就可以做到。事情得趁监房里其他犯人熟睡时悄悄地干……
到头来,由于一桩事情,唯一的一桩事情,他才没那么干。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因素动摇过迈尔斯上吊的决心。
他希望服刑期满之后,去对胡安尼塔·努涅兹表示歉意。
迈尔斯·伊斯汀在受审时表示悛悔,确实发自内心。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待他不薄,可自己以怨报德,竟偷银行的钱,为此,他悔恨不已。
回想起来,他简直不明白这么干的时候自己天良何在。
有时回想起来,当时似乎是发了场高烧。赌钱,浪迹社交场中,吃喝玩乐,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理智湮没,竟向放高利贷的借钱,接着还去偷;这一切,回过头去看,简直就象一幅胶料画里完全无法协调的各个部分。当时自己是脱离了生活的现实,就象热病到了后期,神志错乱,最后连起码的为人之道和伦理观念也丧失殆尽。
不然的话,他无数次地扪心自问,怎么可能堕落到如此寡廉鲜耻的地步,竟去嫁祸于胡安尼塔·努涅兹,做出这等卑鄙邪恶的事来?
审讯时,他羞愧交加,甚至不敢朝胡安尼塔那边看一眼。
现在,时隔半年,迈尔斯已不再多去想银行。他对美一商犯了罪,可是在监狱里准可以把这笔债全部付清。上帝作证,这笔债已经付结一清啦!
但是说到自己欠胡安尼塔的那笔债,即使象在德伦蒙堡这样的活地狱里备受煎熬,也无法抵偿;什么也不能抵偿这笔债于万一,因此他必须找到她,当面求她宽恕。
既然得活下去才能了却这个心愿,他只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