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温赖特现在已难得有必要到本市的陈尸所去。他记得最近一次去那儿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当时是去认领一具银行警卫的尸体,那警卫在同打劫银行的歹徒交火时送了命。温赖特当警探那阵子,上陈尸所验明那些暴力行凶的牺牲者的尸体乃是他必须履行的例行公事的一部分,但即使在那时,他也一直适应不了。陈尸所,不管哪一所,里面那种阴惨惨的气氛,还有停尸室难闻的怪味,总使他感到压抑,有时甚至使他恶心。此刻,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同市警察局探长约好了在这儿碰头。此刻,那位探长正毫无表情地同温赖特在一条昏暗的过道里并肩走着,他们的脚步落在年代已久、布满裂纹的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在他们前面引路的陈尸所管理员,穿着胶底鞋,悄莫声儿地向前拖着步子。这人看上去象是过不了多久也要在这儿挺尸了。
探长名叫廷伯威尔,年纪很轻,体态有点臃肿,头发蓬蓬松松,满脸胡子楂儿。诺兰·温赖特暗自思忖:他辞掉市警局的差事以来,一晃已十二年,生活起了多大的变化!
廷伯威尔说:“要是那个死掉的家伙当真是你们的人,那你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的?”
“七个星期以前。三月初。”
“在哪儿?”
“在城市那头的一家小酒店里。康乐酒吧。”
“那地方我知道。此后你可曾听到过他的消息?”
“没有。”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温赖特摇了摇头:“他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就随他去。”
诺兰·温赖特连那人究竟叫什么也不清楚。那人倒是报过一个名字,不过当然不会是真名实姓。温赖特则说话算数,从没设法去打听明白。
他只知道这个叫“维克”的人从前坐过牢,因手头拮据而乐意充当暗探。
去年十月,在温赖特的催促之下,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同意他雇用一名暗探,以探明伪造键式信用卡的来龙去脉,当时出现的伪卡数量之多,委实叫人担心。温赖特先是利用自己在旧城区的某些关系,进行了几次试探,随后又通过另外一些中间人的安排,同维克亲自接上了头,当面谈妥一笔交易。那是去年十二月份的事。这事安全部头子记得很清楚,因为迈尔斯·伊斯汀受审判刑也在那一周。
此后几个月内,维克和温赖特又见过两次面,每次碰头地点都不同,选的全是地处偏僻角落的小酒吧间。前后三次碰头,温赖特每回都给对方一些钱,以图日后能换取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他们采用的是单向联络方式,即由维克打电话给他,由维克指定碰头地点,而温赖特这一方却无法主动联系。不过他明白这样的安排自有一定的道理,所以也就同意这么办了。
温赖特不喜欢维克,本来也就不指望这个人会讨他喜欢。这个刑满释放犯一副诡诈相,举止鬼祟,不断淌着鼻涕,再加上其他的外貌特征,一望而知是个吸毒成瘾的家伙。他老是噘嘴翘唇的,摆出一副什么也瞧不起的神气,温赖特自然也不在他眼里。不过三月间他们第三次会面时,他倒似乎真的发现了一点线索。
他报告了社会上的一则谣传,说是有一大批印制得十分逼真、票面为二十元的伪钞,即将由一批中间人分发使用,上市流通。还有更多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什么在分发伪钞的人背后,在某个阴暗角落里,隐藏着一个能量很大、效率很高的组织,还从事其他方面的勾当,包括伪造信用卡在内。这最后一条消息很含糊,温赖特怀疑是不是维克为了投自己所好而故意编造出来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着,恐怕也还不至于。
比较明确的是,维克声称,有人已答应让他稍微搞点伪钞方面的活动。据他估计,要是自己真的参与这种活动而且进一步获得信任,他就可以设法打入这个组织。其中有一、两个细节使银行安全部头子相信,这份情报中的要点是可靠的。在温赖特看来,凭维克肚子里的那点儿货色,怎么也编造不出这些细节来。而暗探提出的那套打算,听来也言之成理。
温赖特一向认为,无论伪造键式信用卡的是什么样人,这些人很可能同时也插手别种形式的伪造活动。去年十月他对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就这么讲过。他心里有底:要想打进那个组织当坐探,势必要冒极大的风险,因为只要被他们查出来,必死无疑。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维克一句,不料好心却没好报,反招来对方一声冷笑。
那次碰头以后,温赖特再没有得到维克的任何消息。
昨天《时代记事》报上登了一条关于在河里发现浮尸的简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妨先给你打个招呼,”探长廷伯威尔说,“这家伙的尸体已不成个样子。据医士估计,他已在水里泡了一个星期。而且,那条河里船只来往频繁,这人的身体大概还被船的螺旋桨撞上,弄了个支离破碎。”
他们仍旧跟在那个上了年纪的管理员后面,走进一间灯火通明、天花板低低的狭长房间。房间里冷飕飕的,还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面朝他们的那垛墙壁边,是一整排陈尸柜,看上去倒象一具硕大无朋的文件柜,柜子里有许多不锈钢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标有号码。柜子后面传出一阵冷冻装置的嗡嗡声。
管理员眯着眼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夹,随后走到房间中段的一个抽屉那儿。他伸手一拉,抽屉就顺着尼龙轴承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抽屉里的尸体覆盖着一层裹尸纸,显出凹凸不平的人体模样。
“长官,这就是你们要看的那具尸体,”老头说。他就象在掀开黄瓜上面的遮布那样,漫不经心地把裹尸纸一把撩起。
温赖特真希望自己没上这儿来。他直打恶心。
他们看到的死人原来是有张脸孔的,现在却再也无法辨认。经过河水的浸泡,自身的腐烂,再加上别的什么原因——就象廷伯威尔刚才说的,可能是螺旋桨的碾轧——已是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皮肉狼藉之中还露出根根白骨。
他们默默地仔细察看尸体。过了一会儿,探长问:“你可发现有什么能验明死者身分的特征?”
“有的,”温赖特说。他一直盯着那张脸庞的侧面细看,在那儿,依稀可辨的头发轮廓连到颈脖子。那一块苹果状的红色疤痕——无疑是个胎记——仍旧清晰可见。温赖特和维克共见过三次面,而那块疤痕每一回都没逃过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尽管那两片经常用来嘲讽别人的嘴唇不见了,然而还是可以肯定,这确实是他所雇用的那个暗探的尸体。
他对廷伯威尔说了查验的结果,后者点点头。
“我们是根据指纹认出此人身分的。指纹虽不是最清楚,但还能辨认。”探长掏出个笔记本,随手翻开。“他的真名——要是你愿意相信的话——叫克拉伦斯·雨果·莱文逊。他还用过好几个别的名字。看记录是个惯犯,大多是些小偷小摸的事儿。”
“报上说他不是落水淹死的,而是挨了刀子受伤身死的。”
“这是尸体剖验的结果。在被捅死之前,他还遭到严刑拷打。”
“何以见得?”
“他的睾丸给压碎了。病理学家的报告书说,一定是被某种钳子夹着,不断收紧后迸裂的。你想看看吗?”
那个管理员也不等关照,顺手就把最后一段遮尸纸也揭开了。
尽管生殖器由于浸泡过久而发生了皱缩,尸体剖验的结果足以证实廷伯威尔讲的那个结论。温赖特倒抽一口冷气:“呵,上帝!”他示意那个老头:“把他盖上。”
接着,他催促廷伯威尔:“咱们离开这儿吧。”
在离陈尸所半条街区的一家小餐馆里,探长廷伯威尔一边喝着浓浓的清咖啡,一边喃喃自语:“可怜的家伙!不管他作了什么孽,也不该受这样的折磨啊。”他拿出一支卷烟点上,并把烟盒递了过去。温赖特摇摇头谢绝了。
“我想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廷伯威尔说。“有些事情你已习以为常。不过肯定还有别的一些事情会引起你深思。”
“是的,”温赖特不禁想到,那个化名维克的克拉伦斯·雨果·莱文逊遭此下场,自己也有责任。
“我要你给我搞份报告,温赖特先生。把你刚才告诉我的关于你和死者联系的情况,简要地写上几句。这对你来说反正是无所谓的。等这儿的事结束了,我想到分局去取这份报告。”
“没问题。”
探长吐了个烟圈,呷了口咖啡。“眼下,伪造信用卡的情况怎样?”
“市面上用的越来越多。有时候简直就象时疫那样猖獗。害得我们这样一些银行损失不少钱。”
廷伯威尔表示怀疑:“你是说公众损失不少钱吧。象你们那样的银行总是把损失转嫁到别人头上,所以你们经理部的头头才满不在乎。”
“在这点上我没法同你争论。”温赖特没有忘记自己曾如何竭力主张增加预算以对付与银行有关的犯罪活动,到头来却是白费口舌。
“那些信用卡印得考究吗?”
“很出色。”
警探长沉吟了半晌说:“这倒同联邦经济情报局介绍的伪钞案完全一样。情报局通知我们说,市内有伪钞流通,而且数目很大。我想你也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
“看来,这个死鬼也许没估计错,伪钞和伪造信用卡可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笼的。”
两人谁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探长突然开口说:“有件事我该事先提醒你一下。你大概已想到了吧。”
温赖特静候对方说下去。
“在他受刑的时候,不管用刑的是些什么人,一定折磨得他全招了。
他那副模样你也已经看到,人处在这种境地是没法不开口的。所以你可以料想到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了,包括同你商定的那笔交易。”
“是的。我早想到了。”
廷伯威尔点了点头。“我想你本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对那些杀害莱文逊的人来说,你可是个祸根。要是他们发现他们与之打交道的人里面,有谁同你串通一气,那这人就算完了,而且会死得很惨。”
温赖特刚想开口,却被对方制止了。
“听着,我不是说你不该再派别人打入地下。那是你的事儿,我不想过问,至少目前不想过问。不过我要说的是:要是你再这么干,可得万分小心,你本人不要出面同探子接触;你应该多多为他的安全着想。”
“多承告诫,”温赖特说。他仍在想着维克的尸体,裹尸纸掀开后所看到的那具尸体。“我很怀疑以后是否还会有人肯去干这份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