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万没有想到,”诺兰·温赖特厉声说,“你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
“原先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迈尔斯·伊斯汀的声音显出了他的紧张不安。“我昨天想到要来的,后来一想,我实在不能来。今天我在外面来回转了半个小时,才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你说是勇气,我说是不要脸。不过,你既然来了,请问你想要什么呢?”
这两个人面对面站在诺兰·温赖特幽僻的办公室里。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负责安全工作的银行副总经理铁板着脸,是个仪表堂堂的黑人,而前罪犯伊斯汀则形容憔悴,面色苍白,局促不安,远不是仅仅十一个月前还在美一商工作的那位生气勃勃、和蔼可亲的业务部助理了。
跟银行大多数部门比起来,他们此刻所在的办公室是很简朴的。漆过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一应陈设,包括温赖特的办公桌在内,都是灰色金属制的。地板上铺的地毯很薄,质地也差。银行对赚钱的部门挥金如土,精心布置。安全部却不在此列。
“那么,”温赖特又问一遍,“你想要什么呢?”
“我来看看你是否肯帮助我。”
“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呢?”
伊斯汀犹豫了一会,仍旧紧张地回答道:“我知道,被捕的那天晚上,我那第一份供词是你哄骗出来的。我的律师说它是非法的,绝不可能在法庭上引用过。这点你当时就知道。可你却让我一直以为它是一份合法的证词,所以我才签署了联邦调查局的那第二份供词,根本不了解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温赖特猜疑地眯上眼睛。“在我回答以前,我想先弄清楚一点:你带有录音机吗?”
“没有。”
“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迈尔斯耸耸肩,然后按照他从执法人员搜身和从狱中学来的样子,把两手高举过头。
有一会功夫,温赖特似乎不想抄他的身,但接着又迅速而熟练地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拍了一遍。迈尔斯放下了手臂。
“我是只老狐狸,”温赖特说。“有些象你这样的家伙自以为精明,可以趁人不备抓住别人的把柄,然后提起法律诉讼。这么说,你在监狱里学会法律了?”
“不。我只发现了供词不对头。”
“好吧,既然你把问题提出来了,那就实话对你说吧。我当然知道,从法律上讲,供词也许站不住脚。我也的确哄骗了你。另外还有:如果再碰上同样的情况,我还要这么干。你是有罪的,对不对?你当时差一点把那个叫努涅兹的女人送进了监狱。具体做法上有些微不足道的出入有什么关系呢?”
“我当时只想到……”
“我知道你当时想到些什么。你以为你还会回到这里来,我的良心会感到刺痛,我在你的阴谋诡计或者随便什么要求面前将不堪一击。哼,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也并不是不堪一击。”
迈尔斯·伊斯汀嘟嘟囔囔地说:“我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我很后悔来了这一趟。”
“你究竟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两人互相打量着。接着,迈尔斯说:“要份工作。”
“在这里吗?你准是疯了。”
“为什么?我将成为银行里最诚实的雇员。”
“等有人对你施加压力时,你就再去偷。”
“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刹那间,迈尔斯·伊斯汀从前的气概又闪了一闪。“难道你,难道谁都不相信我已经接受了教训吗?我已经认识到偷窃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已经记住任何时候决不再干这种勾当了。现在我一定要抗拒世上的任何诱惑,而决不冒重进监狱的风险。这一点,难道你不相信吗?”
温赖特态度生硬地说:“我相信不相信无关紧要。银行是有方针的,不可以雇用一个犯过罪的人。即使我想雇用,我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但是你可以试一试嘛。就在你这里也有些工作,犯过罪的人照样可以担任,他想不老实也没有办法。难道我不可以得到某种这样的工作吗?”
“不成。”接着,他动了好奇心。“你为什么这样渴望回来呢?”
“因为我在别处找不到任何工作,什么工作也找不到。没有希望,没有机会。”迈尔斯的声音硬咽着。“另外,也因为我饿了。”
“你怎么了?”
“温赖特先生,我获得假释出来已经三个星期了。一个多星期以来我身无分文,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想我是饿急了。”哽咽的声音突然变成沙哑的抽泣了。“来到这里……不得不见你一面,猜想着你会说什么话……这是最后的……”
温赖特听着听着,脸上严厉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他指指屋子那边的一把椅子说:“坐下。”
他走出房去,给秘书五块钱。“到餐厅去,”他吩咐说,“买两块烤牛肉三明治和一品特牛奶来。”
他回来时,迈尔斯·伊斯汀仍然垂头丧气地瘫坐在让他坐下的地方。
“准你假释的人没有帮你忙吗?”
迈尔斯辛酸地说:“据他对我说,他经手假释的人总共有一百七十五名。每个月他得上所有的人那里去查看一次,他又能为哪一个人做点什么呢?工作是没有的。他所给的只是一些警告。”
温赖特凭着经验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警告:不要跟在狱中碰到过的犯人厮混在一起;不要出入那些臭名昭著的罪犯巢穴。否则,让官方看到,管保马上叫你回到监狱去。但实际上这些规章既陈旧又不现实。
一个没有经济收入的囚犯注定要吃亏,因此跟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往来常常是他唯一的活命之途。犯过罪的人重新犯罪的比率之所以很高,这也是一个原因。
温赖特问:“你真的找过工作了吗?”
“能想到的地方都去过了。我也不挑肥拣瘦。”
在寻找工作的三个星期里,迈尔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一家第三流的、拥挤的意大利餐馆里差一点当上一名厨师下手。这个职务正缺人,而那餐馆老板,活象一条愁容满面的杂种赛跑狗,也有心想雇用他。但是当迈尔斯说明自己坐牢的那段经历时(他知道这是一定要说的),他瞧见对方的目光向身旁那台现金收入记录机瞟去。不过即使到了这一步,餐馆老板还没拿定主意,但是老板娘在一旁象个操练教官似地作了裁决:“不行!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伊斯汀对他们恳求再三,还是无济于事。
在别的地方,一说出假释犯身份,找到工作的可能性甚至顿时就化为乌有。
“我要是能帮你忙,我也许就帮了。”温赖特的语调比之两人刚见面时已软了下来。“但是我不能。这里没有什么工作,你该相信我。”
迈尔斯阴郁地点点头。“这一点我想我是料到的。”
“那么,接下去你打算再上哪儿去试试呢?”
迈尔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女秘书回来了,交给温赖特一个纸包和找回来的钱。女秘书走后,温赖特拿出牛奶和三明治,放在伊斯汀面前。
伊斯汀两眼盯着食物,舔了舔嘴唇。
“你要是乐意,可以在这里把这些东西吃掉。”
迈尔斯不再迟疑,连忙用手指剥掉第一块三明治的包装纸。温赖特看着他一声不响地狼吞虎咽,对他所说的挨饿的事实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了。安全部头子一边看着,一边想出了一个主意。
最后,迈尔斯喝光了纸杯中最后的一点牛奶,擦了擦嘴唇。至于三明治,更是吃得些微不剩。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温赖特说。“接下去你打算再上哪儿去试试?”
伊斯汀显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过了一会他才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道。”
“我看你肯定有主意。你是在撒谎——进屋后第一次撒谎。”
迈尔斯·伊斯汀耸耸肩。“撒谎又怎么样呢?”
“我猜想,”温赖特说,他没理会伊斯汀的反问。“到现在为止,你一直避着在狱中认识的那些人。但是因为你在这里一无所得,你就决定要去找他们了。即使被人看到,假释因此失效,也只好去冒险了。”
“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这么说,你真的有联系对象了。”
“如果我说有的话,”伊斯汀轻蔑地说,“那么我一走,你马上就要给假释委员会打电话了。”
“不。”温赖特摇摇头。“不管我们作出什么决定,我保证不会干这种事。”
“‘不管我们作出什么决定,’这话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可以想出点事情来给你做做,如果你肯冒些风险的话。大的风险。”
“什么样的风险?”
“现在先别去管它。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回头再谈。首先给我谈谈你在里面认识的那些人以及现在的联系对象。”温赖特觉察到对方仍然在提防着,于是又说:“我向你担保,未经你同意,我绝不会利用你告诉我的任何情况。”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骗局——就象你以前骗我的那次一样呢?”
“你不知道?那不妨相信我一次。不然就请你走开,再也别回来了。”
迈尔斯一声不响坐着思考,时而象以前那样紧张不安地舔舔嘴唇。
接着,尽管外表上并没有显出下定决心的迹象,他却突然讲了起来。
他说出了黑手党号房的密使在德伦蒙堡监狱第一次跟他打交道的情况。迈尔斯·伊斯汀告诉温赖特,带给他的口信来自外面放高利贷的俄国佬伊果尔·奥敏斯基,大意是说他伊斯汀“够朋友”,因为在他被捕时以及被捕后,都没有供出这个高利贷者或是聚赌抽头的老板。作为让步,伊斯汀在押期间,贷款的利息就不算了。“黑手党的信使说,在我关押期间,奥敏斯基让钟停了。”
“但现在你已经不在里面,”温赖特指出。“所以钟又走起来了。”
迈尔斯愁容满面。“是的,我知道。”这一点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在寻找工作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它罢了。别人曾告诉过他可在某某地方跟放高利贷的奥敏斯基和其他人取得联系,但他却一直没有去。这地方就是靠近市中心的“七七”健身俱乐部。这个口信是在他离开监狱的前几天传给他的。此刻,在温赖特的盘问下,他又重述了一遍。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不知道这个‘七七’俱乐部,”银行安全部头子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听说过。它很有点名气,是个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
迈尔斯在德伦蒙堡监狱里还被告知,通过他出去后建立的联系,他可以有不少赚钱过活并开始还债的门路。他当时不需要解释就知道这些“门路”都是违法的。这一点,加上他害怕重陷囹圄的心理,使他坚决不去沾“七七”俱乐部的边。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去过。
“那么,我的直觉还是对的。你离开这里就会上那儿去的。”
“啊呀,老天,温赖特先生,我是不愿去的!现在也还是不愿去。”
“也许,咱们俩私下说说,你不妨两面兼顾。”
“怎么两面兼顾呢?”
“你听说过密探吗?”
迈尔斯·伊斯汀在承认“听说过”之前,显得很吃惊。
“那么,仔细听着。”
温赖特开始讲了起来。
四个月以前,当银行安全部头子去验看他手下的密探维克的尸体时,只见那人被割去四肢,溺死在水中,他内心曾经问过自己以后到底还要不要再派密探去打听呢?当时,他大为震惊,深感内疚。他说不再派密探,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此后也的确没有去招人接替死者的工作。
但是现在,伊斯汀正走投无路,又有现成的关系,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岂可轻易放过?
另外,同样重要的是,伪造的“键式”信用卡好象洪水泛滥一样,大批大批出现,其来源至今还没有查到。用来查明伪造者和分发者的老一套办法已经失败了,这一点温赖特是知道的;另外,按照联邦法律,伪造信用卡并不算犯罪行为,这也妨碍了调查的进行。欺诈必须加以证明;光说别人有欺诈的意图是不够的。由于这些原因,执法机构对别种形式的伪造更感兴趣,而对信用卡只是附带地关心一下罢了。使诺兰·温赖特这样的专门人员感到恼火的是,银行也没有认真努力去改变这种局面。
这种种情况,银行安全部头子大半都详细地对迈尔斯·伊斯汀说明了。他还提出一项实际上很简单的计划:迈尔斯不妨打进“七七”俱乐部,尽可能建立各种联系。他应尽力去讨好别人,并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赚上点钱。
“干这件事从两方面来讲都意味着冒险,这你必须认识到,”温赖特说。“如果你做了犯罪的事而且被人发觉,那么你将被捕,受审,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另一个风险是,即使你没有被发觉,假释委员会却听到了风声,那也肯定会把你送回监狱。”
然而,温赖特接着往下说,如果两种灾难都避过了,那么迈尔斯就该设法扩大联系,留神细听,积累情报。开始时,他应该小心翼翼,不要露出爱打听的样子。“你要慢慢来,”温赖特告诫说。“不要性急,要沉住气。让消息传出去,让别人来找你。”
要等迈尔斯被接受为自己人之后,他才可以想法多打听一些消息。
到那时候,他才可以开始谨慎地调查有关伪造信用卡的内幕,要表现出一种想捞一点好处的热衷,而且设法逐步接近进行信用卡交易的地方。
“情况往往是这样,”温赖特指点说,“某甲认识某乙,某乙又认识某丙,而某丙正好对某件事了如指掌。你就应该这样不露痕迹地钻进去。”
温赖特还说,伊斯汀应定期向他汇报,不过绝不能直接接触。
谈到汇报,又使温赖特想起有责任把维克的事解释清楚。他说得直截了当,连细节都没有漏掉。说着说着,只见迈尔斯·伊斯汀脸色变得煞白,他不禁记起了那天晚上在伊斯汀房间里的情形:当大祸临头,罪行被揭露出来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对体罚本能的恐惧曾表现得那样明显。
“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温赖特严厉地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说,也不要认为,我事先没有警告过你有些什么危险。”他顿了一下,考虑了一会。“现在,谈谈钱的问题。”
安全部头子说,如果迈尔斯同意替银行做密探,他保证每月支付给他五百块钱,直到这项任务以某种方式完成为止。这笔钱将通过一个中间人转交给他。
“银行会雇用我吗?”
“绝对不会。”
回答明确有力,不容讨价还价。接着,温赖特又作了详尽的说明:
把银行正式牵连进去是不行的。如果迈尔斯·伊斯汀同意担当拟议中的这个角色,他只能独立行事,如果碰上麻烦,想把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牵连进去,银行将否认跟他有什么关系,人家也不会相信他的话。“自从你被宣判有罪,关进监狱以后,”温赖特宣布说,“关于你的情况,我们甚至一点也没有听说过。”
迈尔斯哭丧着脸。“这不成了单方面得利了?”
“一点不错!但是要记住:是你到这儿来的。我并没有去找你。现在你说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样呢?”
“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的。从现在的情况看,你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一刹那间,迈尔斯·伊斯汀早先的幽默和好脾气又显现出来了。“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我是输定了。我想我敢情是倒透了霉啦。让我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我搞到了——如果你搞到了——你所需要的证据,到那时候,你愿意帮我在美一商找个工作吗?”
“这我没法答应。我已经说过规章制度不是我订的。”
“但是你有影响,可以改变规章制度。”
温赖特在回答前先考虑了一会。他想,如果真的搞到了证据,他倒不妨去找找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替伊斯汀说两句。倘使事情成功,做这点事也是值得的。于是他便说出声来:“我将尽力而为。我只能答应你这一点。”
“你真是铁石心肠,”迈尔斯·伊斯汀说。“好吧,我同意了。”
他们接着商量找谁来当中间人。
“从今天起,”温赖特警告说,“你我不再直接见面。这太危险,我们俩随便谁都可能受到监视。我们需要有一个人充当彼此之间传递消息和银钱的渠道;这个人必须是你我都完全信任的。”
迈尔斯慢条斯理地说:“胡安尼塔·努涅兹成吗?如果她愿意的话。”
温赖特显出极度诧异的神色。“就是那个出纳员,你对她……”
“是的。但是她原谅了我。”他的声音又得意又激动。“我曾去看过她,她原谅了我,愿上帝保佑她!”
“真没想到。”
“你去问问她,”迈尔斯·伊斯汀说。“她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同意。不过我想……只是想想而已,她或许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