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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二十三章

    玉置院长正月动身赴法,现在十一月上旬已过,妙子焦急得不行,转弯抹角地问幸子,贞之助姐夫哪天去东京。贞之助平常大抵每两个月要去东京一次办点事,不巧最近没有这样的机会。看过镜狮子几天之后,才预定去东京两三天。

    贞之助去东京,一向都很仓促,他是在动身前一天的下午,为了别的事情从大阪的事务所给幸子打电话时对她讲的。幸子为了让贞之助给妙子做说客,究竟该请他说些什么话,有必要仔细研究一番,因此她打电话去夙川松涛公寓叫妙子马上回家。因为妙子想去法国学成一个独立的西服成衣匠,其中还有一个隐情。那就是学成以后,如果将来和奥畑结婚,有朝一日说不定要由妙子来养活奥畑。基于这样一种设想,从逻辑上说,首先就应该解决这个前提条件,请求长房认可她和奥畑结婚。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目前短短的一两个月中是根本赶不上趟了。转达意见的贞之助也许不愿承担这个重任。从妙子这方面说,她当前的目的只要能出国,不愿把事件搞复杂,所以关于结婚的问题这时最好不要提。那么传话的人又怎样开口呢?幸子认为不妨这样讲:本人过去因恋爱问题见过报,并非因此闹乖僻,而是担心今后不可能嫁到高门大户去,所以愿意成为一个职业妇女。话虽这样讲,假如有良缘,本人也愿意出嫁。不过有了一技之长,条件更为有利。留学回国时如果弄到一个头衔,人家就会刮目相看,不再认为是不良少女,这就无异于恢复了名誉,所以切盼姐夫、姐姐允许。那笔钱要是给了,今后即使结婚,也不要嫁妆费了。以上主要是幸子提出来的方案,妙子也同意,她说只要二姐觉得哪种提法合适,就那样提出请求好了。

    那天晚上幸子请求丈夫完成这一使命时,又凭她个人的意见加了几点说明。那就是她认为最好让妙子和板仓以及奥畑尽可能离得远些,所以她也热心盼望妙子出国,虽说这和妙子想出国不属于同一理由。关于妙子和板仓的事情幸子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连她丈夫也不知道,所以她只拜托丈夫把奥畑的问题附带提出来向长房说明一下。就是最近奥畑为了结婚问题曾来过芦屋一两次,请求谅解。幸子和他见面后,他表面上尽管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可是总觉得缺少过去那种纯洁的气质。据贞之助私底下的调查,他经常出入于花柳界和酒吧间,从各方面都看不出这个青年有多大的前途,诸如此类的事情可以对长房说明一下。目前妙子的心情是想把做西服的技术学到手,这个方向是对的,可否请长房成全她这个愿望让她出国。妙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决不至于再闹十年前的那种乱子了;不过既然犯过一次错误,最好还是让她和奥畑暂时离得远些,不让那个青年接近她,那样比较安全。幸子希望贞之助从这方面进言。幸子的想法是钱的问题可以要求长房拿出妙子名下的嫁妆费,用不着长房掏腰包;可是一切都消极保守的长房,不见得会干脆应承一个女孩子出国去留学,所以贞之助不妨带几分威胁的口气警告长房,如果再闹一次出奔事件,那可了不得。贞之助为此特地在东京多呆了一天,挑选三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去了涩谷。因为他觉得大姐比襟兄容易进言。大姐听完贞之助的一番话,就说:

    “来意完全明白了,我提不出什么主张,要征求辰雄的意见,然后写信告诉幸子妹妹。要是细姑娘等得急,这封信一定马上就写。两个妹妹的事情每次让您也操心,实在抱歉。”

    事情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答复的,所以贞之助带了大姐这几句话就回来了。幸子知道大姐慢条斯理的脾气,姐夫决定一件事情也很费工夫,料定不会马上就有答复,一等等了十多天,依然音信全无,终于十一月下旬都已经到来了。幸子对丈夫说:“您写封信去催促一下怎么样?”贞之助却打退堂鼓说:“我已经开了头,以后的事情就不管了。”幸子又追问:“细姑娘的事情究竟怎么办?要是出国的话,明年正月就得动身呀。”依然得不到答复。因此幸子对细姑娘说:“既然这样,你自己跑一趟东京好,事情解决得快。”于是妙子决定去东京,打算两三天内动身。到了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好容易才收到下面这样一封信。

    幸子妹妹:

    好久没有通信,你好吧?听贞之助妹夫说悦侄的神经衰弱已经痊愈,这就放心了。年关已近,我来东京将迎来第二个新年了。一想到可怕的冬天即将来临,便不寒而栗。据麻布的嫂子说,必须经过三年才会习惯东京的寒冷,嫂子迁居东京时,就连续三年害感冒。从这一点上说,你住在芦屋这样的地方委实幸福。

    关于细姑娘的事情,上次有劳贞之助妹夫百忙中特地过访,一一见告,十分感谢。两个妹妹的事情总麻烦你们操心,实在过意不去。本来早就应该答复,由于孩子们每天要人照料,静不下心来写信,所以耽误了下来。还有,尽管你们特地来征求意见,但你姐夫的意见却和你们相反,使我很难下笔,因而拖了一天又一天,实在对不起得很,请你原谅。

    你姐夫反对的理由,一句话,就是细姑娘根本不用为那次登报事件而永远觉得抬不起头来。八九年以前的事情,早已一笔勾销了。为此而担心找不到婿家,想做职业妇女,细姑娘也太乖僻了。自己人说这样的话也许有些可笑,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讲,容貌也罢,教养也罢,才能也罢,保证细姑娘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千万不要再抱那种乖僻的想法。由于这个原因,叫我们现在就把存款拿出来是办不到的,因为这里并没有用细姑娘的名义存过什么钱,除了留有一部分钱为细姑娘将来举行结婚典礼时花用而外,不问情由,要花就得拿出来的钱这里可是没有。你姐夫绝对不赞成细姑娘去做职业妇女,希望细姑娘抱定宗旨将来嫁个好人家,做一位贤妻良母。如果搞副业的话,还是做布娃娃的好,做西服并不合适。

    至于启哥儿那方面,目前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可以完全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本来细姑娘已经成人,我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严格要求。有你们在一旁监督,平时的来往交际,不妨睁一眼闭一眼。倒是她想当职业妇女的企图,得好好加以警惕。

    实在对不起贞之助妹夫特地为这事奔走,不过情况既然是这样,就请幸子妹妹对细姑娘好好说一下吧。细姑娘之所以这样举棋不定,归根到底是结婚晚了,想到这点,雪子妹妹的亲事就更应该赶快解决。真的,但愿雪子妹妹早点有个着落;不过今年终于又没有攀成亲事而虚度过去了。

    想写的东西很多,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请代问贞之助妹夫、悦侄和细姑娘好。

    鹤子十一月二十八日

    “您对这封信怎么看?”那天晚上幸子在告知妙子以前先让贞之助看了那封信。

    “关于钱的问题,细姑娘脑子里想的和长房讲的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啦,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了。”

    “你到底听到是怎样讲的?”

    “给你这样一追问,到底谁说的是真情,连我都糊涂了。以前确实听说过姐夫保管着爸爸交给他的一部分钱……”

    “不对,这样重要的事情,早就应该告诉细姑娘,免得引起误会。”

    “关于启哥儿的事情您是怎样讲的?……他近来远不如从前规矩的情况,您交待清楚没有?”

    “嗯。我所知道的都讲了,可是看到大姐不大愿意提这方面的事,所以没有深入细谈,只说目前还是尽可能不让他们多往来为妙。我们当然不能说不赞成他们两个人结婚。大姐要是问起,我是打算说的,可是一讲到这方面的事,她就回避了……”“信上尽管说启哥儿的问题只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姐姐他们实际上是希望细姑娘和启结婚,不是吗?”

    “大概是吧,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既然这样的话,倒是应该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也许比较合适呢?”

    “怎么办呢,即使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他们又会说结了婚不是更不用出国了吗?”

    “这倒也是。”

    “总之,这种麻烦的事情让细姑娘自己去打交道好了。我可不干啦。”贞之助说。

    幸子最初不想把姐夫、姐姐的意见原封不动地立即对妙子讲,因为比起雪子来,妙子对长房的恶感更深。可是贞之助认为这种事情用不着隐瞒,所以第二天她就把那封信给妙子看了。结果不出所料,引起了妙子的反感。妙子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立身处世的方针不会听凭姐夫、姐姐的指示。自己的事情谁都没有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做一个职业妇女有什么不好呢?到现在姐夫、姐姐还摆脱不了门第、排场那些老脑筋,认为家里出了一个西服女裁缝,是天大的丢脸,这完全是一种偏见,是遭人嗤笑的落后思想。既然这样的话,我自己去和他们堂堂正正地摆摆道理,讲讲自己的信念,戳穿他们那种错误的想法。说到钱的问题,妙子尤其气愤,她认为大姐不应该听任姐夫信口开河。过去尽管攻击姐夫,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姐姐,可是这回妙子攻击的矛头就专指向大姐了。诚然,也许长房并没有用妙子的名义存过什么钱,可是富永姑母曾经说过有一笔钱存放在姐夫手里,将来应当给妙子,大姐也曾经讲过一次。现在却说出这种不明不白的话,简直岂有此理。长房孩子多,生活费用大,姐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了心。可是大姐能无动于衷地听凭他那样胡说吗!

    长房既然这样,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定要给点颜色他们看看,把那笔钱争取到手。妙子一面哭,一面大发雷霆,幸子费了老大的劲才劝解下来。

    “也许是你二姐夫说话笨拙,造成误会,你不要尽往坏的方面想。你说的话我都理解,可是也要为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马上去东京谈判当然可以,不过,说起话来可不可以温和一些呢?如果你对长房采取吵架的方式,我们就为难了。我们站在你一边,不是为了让你去和长房吵架……”这般那般的幸子说尽了一切好话。妙子当时由于气愤之极,不过借此发泄了一下感情,到底没有勇气去和长房吵翻。两三天后,她又一点点镇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沉着态度,而且以后绝口不再提起那方面的话。幸子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还是有些不放心。到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妙子突然提早回家。

    “我不去学法语了。”她对幸子说。

    “是吗?”幸子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法国也不去了。”

    “是吗?……你好容易下了决心,可是长房既然那样讲,还是不去的好。”

    “无论长房说些什么都与我不相干,玉置先生不去了。”

    “怎么,她为什么不去呢?”

    “西服学院正月就开学,因此没有时间去法国了。”

    玉置院长去法国的前提条件是利用西服学院翻修校舍的那段时间。可是后来调查了受灾的状况,方才知道先前的校舍完全没有用了,非彻底重新盖造不可。但是由于时局关系,工人和建筑材料都不凑手,经济上、时间上都有困难。正在多方设法的时候,碰巧阪急电车六甲方面有一幢便宜的洋房要出售,而且不用改建就可以利用来作校舍,于是就买了下来。房子买到手以后,马上就想重新办学。再则院长的丈夫担心欧洲局势不稳,劝她放弃出国计划。她丈夫多半也是因为最近从欧洲回国的一位大使馆武官告诉他,从九月末慕尼黑会议以来,德国和英法的关系表面上虽然很太平,其实双方并没有达到真正的谅解,英国由于对战事没有做好准备,为了让德国麻痹大意,才暂时妥协一下罢了。德国也看出英国的意图,将计就计钻空子,所以不久的将来战争一定要爆发的。由于以上的种种原因,玉置院长就放弃了她的出国计划。既然院长不出国,妙子自然也只能放弃原来的计划。不过,做西服裁缝一事,不管长房说什么,她始终不放弃。西服学院正月开学,她就去学习。由于最近这件事,妙子更加痛感有自立的必要,长房每月给的津贴,早一天彻底拒绝好一天。从这一点上说,也更加需要把技术学到手。

    “你这样做自然没有什么,不过,你要是不放弃学习做西服,我们对长房就不好开口了。”

    “二姐装做不知道好了。”

    “这样行吗?”

    “因为我现在表面上还在做布娃娃,所以你可以对长房讲:‘做西服一事眼下似乎停止了’。”

    “长房知道了可不好办。”

    幸子觉得妙子在急于自立谋生,以及不惜闹翻也准备向长房索取那笔存款这两件事上似乎暗藏着某种危险思想,弄到最后自己夹在中间要吃苦头,因而那天妙子无论说什么,她一味的说“不好办”。

    第二十四章

    妙子想获得职业妇女的实力和资格的真正理由究竟在哪里?如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现在还想和奥畑结婚的话,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她借口和启那种没志气的人结婚,得准备有朝一日万一需要由她来养活丈夫。可是奥畑明摆着是什么也不缺的小老板身分,吃不上饭的事情那才真的是“万一”。借口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而去学习做西服,梦想出国,十分不自然。她应该全心全意盼望和自己所爱的人早日建立新家庭,才是正理。妙子从小早熟老练,遇事也小心谨慎,为了结婚,她得为将来一辈子的事情做好准备工作,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叫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想到这里,幸子觉得妙子的真心说不定像自己以前猜想的那样,已经嫌弃奥畑,要想和他大大方方地解除婚约,出国是第一步,做职业妇女是和奥畑解约后的处世手段。这种猜疑在幸子心里又浓重起来。

    关于细姑娘和板仓那件事情,其实还有可疑的地方。自从上次来访以后,板仓绝脚没有来第二次,两下似乎也没有什么电话和书信往来。不过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所以不能断定他们不在别的地方联系。那以后板仓绝脚不来芦屋,反倒使人觉得有些不正常,怀疑他们两个暗地里可能有来往。虽说这是幸子毫无根据的一种漠然的猜疑,不过越到后来这种猜疑越厉害,甚至觉得他们必然会是那样。因为在幸子看来,妙子的外貌——从人品、表情、体态以至说话的腔调——今年春天以来渐渐地起了变化,这是使幸子产生这种怀疑的理由之一。为什么这样讲呢?原来四姐妹中,唯独妙子一人平常进退举措毫不含糊,往好里说,就是有一种现代风格。可是这一倾向最近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不时表露出毫不检点的不好的言语举动。她会毫不在乎地在人前袒露自己的肉体,经常在女佣们面前松松垮垮地披上一件浴衣,在电风扇前吹风,就像大杂院里的老板娘那副模样。坐的时候侧着身体,有时甚至敞着下身盘腿而坐。她不遵守长幼有序的习惯,吃东西经常抢在姐姐们前面,走路抢在前面走,席位抢在上首坐。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姐妹几个一道外出时,往往弄得幸子提心吊胆的。今年四月里去南禅寺瓢亭时,妙子独自抢在前面走进餐室,坐在雪子上首,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动筷子。因此后来幸子悄悄地对雪子说:“再也不愿和细姑娘一块儿上馆子吃饭了。”夏天去北野剧场时,雪子沏了茶送到每个人前面,妙子在一旁看着不插手,默默地只管喝她的茶。像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以前虽则也曾发生过,不过近来更加显眼了。前一阵晚上,幸子无意间走过厨房前的过道,那里的拉门半开着,烧洗澡水的灶门通向浴室的那个便门,敞开着五六寸,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在里面洗澡的妙子的上半身。

    “喂!春倌,把浴室那个门关上。”幸子吩咐说。

    阿春正要去关门时,妙子在浴桶里高叫:“不成呀,不成呀,门不能关。”

    “哎呀,这儿要开着吗?”阿春说。

    “就是。我为了收听广播才故意把它开着的。”

    让妙子这样一讲,才觉察到会客室里的收音机正在广播新的音乐节目。她把会客室到浴室的所有窗门都打开一些,自己泡在浴桶里边洗澡边听音乐。还有一次是今年八月里,有一天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送定制的衣服来,正在餐室里安排午后茶点的幸子,派妙子去会客室应接一下,自己在隔壁屋子里听他们两个的谈话。

    “姑娘发胖了,穿了单衣,屁股那部分衣裤会被人割破的①。”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这样一讲,妙子随即回答:“不会被割破的,但是后面会跟上一串儿的。”

    “准是这样吧。”小老板边说边呵呵地发笑。

    他们的对话,幸子听得恶心起来。她早就发现妙子的措词越来越下流,可没想到她居然会讲出那样的话来。小槌屋的小老板平常对于老主顾家的太太、小姐从来不是这样讲话的,可以设想妙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有机会和对方毫无隔阂地交谈过了。在幸子她们接触不到的场合,妙子大概经常用这种有失身分的话和人家交谈。妙子既做布娃娃,又学舞蹈,还学做西服,活动范围本来就广泛。四姐妹中,她接触社会各阶层的机会比谁都多,下情自然也了解得深,尽管姐妹行中数她最小,却最通达人情世故,因而往往借此有点儿自高自大,把幸子、雪子两个姐姐当作不懂事的闺房小姐对待。对于她那种作风,幸子她们以前总把它看做滑稽举动,一笑置之。可是现在竟然变成这种样子,就觉得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幸子的性情脾气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保守,主观上也不愿墨守旧思想,可是自己的同胞姐妹中竟然出了一个如此谈吐的姑娘,心里委实不愉快。而且觉得妙子的这种倾向暗示着她背后一定有人给予特定的感化。想到这点,就觉得板仓平常开玩笑的方式、看问题的方法以及言语举动上的不良之处,和妙子的言语举动有一脉相通的地方。

    不过,从另一面来看,四姐妹中妙子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奇特的人,也有一定的理由,不应该责怪她本人。为什么呢?四姐妹中数她最小,唯独她没有享受到亡父全盛时代的恩惠。她们的母亲在妙子上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妙子脑袋瓜儿里连她母亲的脸容都模模糊糊的了。父亲是个浮华奢侈的人,对于几个女儿铺张浪费,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唯独妙子没有受到什么使她铭心刻骨的恩泽。在年龄上雪子尽管比她大不了几岁,可是雪子对父亲却留下许多记忆,她经常说什么那时爸爸为她那样做了,或者这样做了。妙子由于年龄太小,父亲即使为她做了点什么,她也没有真正记住。要是她能继续学习舞蹈就好了,可惜在她母亲死了一两年之后就停止了学习。她只记得父亲老说“妙子这丫头最腌躜,一张脸漆黑一团”。父亲晚年的时候,妙子还在上女中,她脸上不施脂粉,穿的衣服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确是个脏里脏气的小姑娘。那时她只想快点毕业,像两个姐姐那样打扮成妙龄少女外出游玩,到那时自己也能穿上漂亮的衣裳了。她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父亲就死了,同时莳冈家的荣华也告终了。不久以后,她和奥畑就出了那桩“新闻事件”。

    ①三十年代,日本东京、大阪的报纸常有报道,说—些流氓阿飞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割破妇女的衣裙,使她们出丑,以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此句指的就是这种现象。

    所以让雪子讲起来,那桩事情也是由于妙子获得父母的爱太少,双亲死后,和姐夫又合不来,家庭生活不如意,加之少女多愁善感的心理才变成那样的,不能归罪于任何人,只能归罪于环境。她说:“就拿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来说,细姑娘不比我们差,数学是全班最优秀的。”不过,那桩恋爱事件在妙子的经历上打下了烙印,的确使她的性格更加乖僻了。即使在今天,她也没有获得长房的姐夫像对待雪子那样的待遇。姐夫很久以前就把她当作莳冈家的异己分子而加以歧视,尽管姐夫和雪子也相处不好,可是对雪子还表示亲爱之情;却把妙子看作是—个吃闲饭的。这种差别对待不知不觉之间甚至明显地表现在每月的零用钱和服饰等方面。雪子无论什么时候出嫁,箱子里已经装满了嫁时衣,可是对于妙子却从来没有给她置备过什么高贵的嫁时衣。妙子现在比较值钱的一些衣服大抵都是她自己挣钱买来的,否则就是她二姐买给她的。不过长房说妙子能赚钱,有她自己的收入,如果和雪子同样待遇,反而不公平。妙子自己也说她不愁没钱花,给雪姐好了。事实上妙子现在加在长房肩头的负担,也许还不到雪子的一半。妙子每月尽管能挣一大笔钱,还可有点储蓄,可是她身上要穿最新式的西服,其他装饰品也极尽华贵,幸子往往佩服她怎么能够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巧妙(幸子私下也曾疑心她颈上挂的项链和手上戴的戒指有的说不定是奥畑贵金属商店的陈列窗里的)。四姐妹中,深刻体会到金钱之可贵的,也许要数妙子为最。在这—点上,生长于父亲全盛时代的幸子最不中用。家道中落时期的辛酸凄惨,对妙子影响最深。

    幸子想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说不定迟早还要闹点花样出来,自己被卷在中间十分尴尬,要是办得到的话,最好让长房领了去。妙子本人当然不愿意,估计长房现在也不会同意把她领走。实际上,长房这次照说应该表个态:“听到这样的消息,不放心把妙子留在你们那里,叫她来我们身边加以看管吧。”可是长房始终不表这个态。过去长房的姐夫还顾点面子,不愿意两个小姨老住二房家,今天就不是这样了。这件事显然牵涉到经济问题,在长房的眼睛里,妙子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独立的人了,每月贴她几个零用钱也就算了。幸子看出这个内情,心里有点儿可怜妙子,虽然事情有些麻烦,却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因此,有必要把平素积在心里的疑问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过了新年正月初七,妙子有意不报告幸子,又开始去西服学院学习了。幸子早已看出了苗头,一天早晨,妙子正要外出,幸子问她:“玉置院长那个学校已经开学了吗?”

    “嗯,”妙子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准备穿皮鞋。

    “细姑娘,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对坐在火炉旁边。“一件是学做西服的事,其实另外还有几件事情必须问你。因此,我今天要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希望你也开诚布公,把真情告诉我。”

    “……”妙子把她那抹了胭脂、显得容光焕发的脸颊对着炉火,屏息守视着熊熊燃烧的劈柴。

    “那么,先从启哥儿开头吧,你现在真的还想和他结婚吗?”

    最初无论幸子怎样问,妙子始终闷声不响地沉思着。随后,幸子想尽方法盘问前些日子对她所抱的怀疑,妙子就眼泪汪汪起来。突然间她拿出一方手绢掩着脸,哽咽地宣布:“我上了启的当!二姐有一次不是说启似乎有了相好的艺妓吗?”

    “嗯,嗯,那是你姐夫从南地妓院里听来的。”

    “确实有那桩事……”

    随后,妙子逐一回答了幸子的问题,作了如下的坦白。

    今年五月幸子告诉她这个消息时,表面上她一口否认那不过是谣传,其实那时已经有问题了。奥畑逛妓院以前就开始了,他对妙子说:“那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结婚得不到认可,借此解忧罢了,望你宽恕。我只是叫了一些艺妓在一块儿闹闹酒,绝对没有失去童贞,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妙子谅解他这种程度的放荡。为什么这样说呢?以前也曾提到他们一家一族无论是兄弟辈或者叔伯辈都是些浪子,妙子自己的爸爸也耽于声色,这是妙子从小亲眼见到而且熟知的,所以像启那点儿放荡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要他能保住童贞,妙子不想说什么不近情理的话。哪里知道奥畑那种全属欺人之谈的弥天大谎,无意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戳穿了。所谓一桩桩、一件件,指的是除了宗右卫门町的艺妓之外,他还和某舞女发生了肉体关系,而且生了孩子。奥畑知道自己这些行径被妙子戳穿以后,便用一切花言巧语向妙子赔罪,说什么搞舞女是老早的事,现在已经断绝关系,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他是背黑锅的,不过父子关系已完全断绝了,只有宗右卫门那件事确实是他的过错,今后誓必断绝关系。当时他的态度非常傲慢,撒谎骗人在他似乎无所谓,仿佛是个不知人间有羞耻的人,所以无论怎样都信他不过。他还拿出和舞女母子脱离关系的赡养费证书给妙子看,这大概不假。至于艺妓一层,尽管他说已经断绝关系,因为没有凭证,不知是真是假。此外有无其他别的男女关系,根本无从知道。尽管如此,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和细姑娘结婚的殷切愿望始终未变,自己献给细姑娘的爱情不能和那些男女关系相提并论。可是妙子觉得自己竟成了他一时取乐的玩物,说实话,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妙子开始厌恶奥畑了。只是由于受不了几个姐姐以及社会上人们的指摘:“看到了没有?听信了那种家伙的话,不是受骗了吗?”所以未能轻易下决心与奥畑解约,而想暂时离开他,自己可以充分反省反省。正如幸子看出的那样,出国是她想到的一个手段,志愿做西服是她预想将来要独立谋生的准备工作。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她正在为和奥畑结婚一事暗自焦虑的时候,发生了那次山洪事件。山洪暴发以前,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至多不过是个忠实的奴仆而已,可是山洪事件以后,妙子对板仓的看法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我说这样的话,二姐和雪姐也许会以为我这个人特别好奇,那是因为你们自己没有亲身遭到灭顶之灾,不能体会到万无生理而获救的人的感激心情。”妙子说。“启诽谤板仓那天的行动别有用心,即使别有用心也无妨,人家毕竟冒了那样大的险,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人。诽谤他的启那时又干了点什么呢?不用说牺牲性命了,不是任何表示亲切情意的举动都没有吗?”妙子对奥畑彻底灰心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什么这样说,幸子是知道的。那天,奥畑直到阪神电车恢复通车后才来芦屋探访,他口称担心细姑娘的安危而去察看一下情况再来,结果只走到田中就徘徊不进,因为那儿已经有点儿洪水。最后他到板仓家,听到细姑娘平安回家,他就此不再来芦屋而回了大阪。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板仓家时,头上戴的是巴拿马草帽,身上穿的是潇洒的藏青西服,一手拿了梣木手杖,一手提着德国康泰司照相机,在那种场合他这副模样很可能遭到人家一顿毒打。他没有渡过田中那片淹水的地段,也许是怕弄湿他那条笔挺的西装裤子。这和贞之助、板仓、庄吉那些人为了搭救妙子浑身滚了泥巴一比较,不是相差太大了吗?妙子知道奥畑爱修饰门面,并没有要求他滚上一身泥巴,可是像他那种行为不是连普通一般人的情义都没有吗?如果奥畑具有庆幸妙子平安回家的真情,自然应该再来一次芦屋,亲眼看到妙子的容颜然后回去。而且他自己还对幸子说过随后要来的,幸子也预料他回大阪前还会来一次,并且盼望他来。难道只要证实细姑娘的确平安,情理上就算完事了吗?在这种节骨眼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如果奥畑仅仅是个花钱能手、乱搞男女关系、没有志气的人,妙子也许还能认为那是前世注定而将就忍受。可是现在看到他为了未来的配偶连一条西装裤子都不愿弄脏,这种轻薄的行径委实使妙子太失望了。

    第二十五章

    妙子坦白到这里,脸颊上一直挂着泪痕,还不时擤鼻涕,不过比较沉着,说的话条理井然,周到详尽。可是后来讲到她和板仓的交往时,话就渐渐的少了,一定要费去幸子许多口舌,她才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因此,有许多地方幸子只能凭想象弥补她的答话,下面的情节,其中有的就是幸子加进去的补充和解释。

    讲到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各方面都和奥畑正好相反,所以妙子对板仓的感情与日俱增。妙子平常尽管讥笑长房,但她头脑里毕竟还有家世、门第的观念,要把板仓这样的人作为对象,自己的立场未免可笑,往往产生一种自制的念头。不过那种反抗自己头脑里旧观念的心情起着更强烈的作用。妙子的个性本来很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即使爱上了板仓也不至于盲目。特别是和奥畑交往时上了当,这次考虑到久远的后果,计算了得失利弊,反复商量之后,认定只有和板仓结婚才能使自己幸福。幸子对于板仓和妙子的关系其实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妙子竟然决心要和板仓结婚,当她听到妙子的坦白时,简直大吃一惊。妙子却完全了解板仓是学徒出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是冈山佃农的儿子;而且,这个青年具有美国移民的共同缺点——粗野;妙子就是了解了这些缺点、深思熟虑后下这个决心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板仓固然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和奥畑这样的少爷比起来,人格上要高出几等。不管怎样,他有一个坚强无比的肉体,紧要关头他有赴汤蹈火的勇气,还有养活自己和他妹妹的技能,这是他的最大优点,和那种靠父母兄长养活,一味奢侈浪费的人不同。他身无分文去美国社会混,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资助,全靠自己努力苦学,掌握了一门技术,而且还是相当费脑子的艺术摄影。他能在那方面有独立的本领,尽管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却有一般的理智和感觉,按照妙子一己的鉴定,他的学术头脑至少比那位具有关西大学毕业头衔的奥畑高明。因此,她丝毫不再受家世、祖传财产以及徒有头衔的学历等等的诱惑,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已毫无价值,只要看一看奥畑的例子就完全明白了。她宁可采取实利主义,做自己丈夫的人首先要身强力壮,其次要有固定职业,要真心实意地爱自己,而且为此甘愿献出他的生命,只要符合以上三个条件,其他一概不计较。板仓不仅具备上述三个条件,更可取的是他乡下有三个哥哥,他没有供养父母兄弟的责任(现在住在他家的妹妹是从乡下叫出来帮助他料理家务和照料买卖的,一有婿家,就得送她回去)。总之,板仓是十足的光棍一条,婚后可以无所顾忌地恩爱过日子,对于妙子来说,这比做任何世家大族的阔太太都安逸舒适。

    敏感的板仓早就看出妙子的这种心情,他以心传心,在言语举动上曾露骨地表示过,可是妙子一向没有对他明确说出自己的心意。直到去年七月上旬,幸子去东京,留下妙子看家那段时间里,让奥畑觉察到他们中间有问题,两人的交际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就在他们商量对策的当儿,妙子才首次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所以从后果上看,奥畑的干涉反倒促使了他们两人的接近。板仓听到妙子的表白不单是恋爱而是求婚的时候,吃惊得犹如怀疑他自己听错了话,也许那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要不然就是由于他根本没有料到事态居然会发展到那种程度。他当时就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太突然了,不知回答些什么才好,让我考虑两三天吧。”可是,在这样的说词之下,他又说:“对于我来说,这真是太感谢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呢。不过为了将来不后悔,细姑娘还是仔细考虑考虑怎么样?”又说:“要是结了婚,奥畑家我自然不能再去,细姑娘也要被长房和二房抛弃吧?此外我们还将受到社会各方面的迫害,我固然有勇气斗争下去,细姑娘能受得了吗?”他还说:“人家一定会指责我巧妙地勾引上了莳冈家的小姐,结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婚,即使不去计较社会上这种非议,启少爷要是这样想,那就最最受不了。”接着他又变个语调说:“不过启少爷的误解怎么也是消除不了的,他爱怎样想就由他怎样想吧。奥畑家确实是我的东家,不过我的主人是上代的老太爷和现在的老爷(启三郎的哥哥)以及家老太太(启三郎的母亲)。启少爷不过是老东家的少爷,我没有直接受到他什么恩惠。再说看问题有一定的角度,我如果和细姑娘结婚,启少爷会气愤,可是家老太太和老爷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为他们做了一件好事。为什么那样说呢?家老太太和老爷很可能到现今还不赞成细姑娘和启少爷结婚。启少爷自己不承认这一点,可是据我看就是这样的。”就这样地尽管他一再表示拿不定主意,结果还是拖拖拉拉地应承了妙子的请求。

    他们两人商定关于私订终身一事对谁都不能讲,要严守秘密;先决问题是和奥畑解除婚约,这也不可采取性急手段,最好慢慢对他讲,可能的话,让他自觉死了那条心;最适当的方法是妙子必须出国;两人不妨再过两三年结婚,那时说不定会受到各方面的经济压迫,现在就该作好对抗的准备;准备工作之一就是妙子专心学好做西服的技术。以上几点他们都打算实行,可是不久一下子傻了眼,因为妙子的出国计划由于长房的反对和玉置院长改变预定计划而吹了。妙子先前认为奥畑追求她是为了和板仓赌气,自己要是呆在日本,就没法和奥畑断绝关系,要是能去巴黎躲避一年半载,写封信劝奥畑不要再想念她,奥畑最后是会死心的。现在她去不成法国,奥畑更要曲解是板仓阻止她去,因而格外缠住妙子不放。再说妙子如果远在法国,一年半载不和板仓见面,还受得了。现在两人近在咫尺,另一方面奥畑还经常缠牢她,如果不和板仓见面,日子就没法过。因此两个人的想法逐渐倾向于既然去不成法国,照目前的样子拖下去,瞒不过奥畑和社会上的耳目,莫如抱定宗旨不惜和各方面摩擦,提早结婚。只是目前双方在经济上都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他们自己不惜遭受任何社会制裁倒也罢了,只愁飞沫溅到雪子身上,影响到雪子的婚姻更难解决,实在对不起她,所以必须等雪子的亲事有了着落再说,这就是他们迟迟不决的实情。

    “那么……细姑娘和板仓只是口头上订约,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吗?”

    “嗯……”

    “确实是这样吗?”

    “嗯……没有干什么不端的事。”

    “既然如此,能不能再好好考虑一下结婚的问题呢?”

    “……”

    “哎!细姑娘,……要是你干出这种事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长房和社会上的人……”

    幸子眼前仿佛裂开了一个地洞。妙子这时反倒坦然自若,幸子兴奋过度,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第二十六章

    此后的两三天里,每天在丈夫和悦子出去以后,幸子就把妙子叫了来,探询她的决心程度。妙子已横下了一条心,全无改变的模样。幸子试着劝她说:“和奥畑断绝关系,不管长房怎样,我们是赞成的,必要时可请你二姐夫插一下手,让他去回绝奥畑,叫他今后不要再来纠缠。学做西装这件事,目前当然不便公开表示赞成,不过开一眼、闭一眼装做没看见是可以的。将来你想做一个职业妇女,我们也不反对。存在长房手里的那笔钱,马上想取出来有困难,不过将来如果有充分理由动用它,找个适当机会,我们可以给你关说关说,把那笔钱交给你。唯独和板仓结婚这件事,还望你能放弃这个念头。”可是妙子的口气是:“我们本来打算立即结婚,为了雪姐的关系在等待着,请你谅解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但愿雪姐的婚姻问题能早日解决。”幸子又劝她说:“姑且不计较身分和阶级,对于板仓这个人,我怎么也信不过。他出身学徒,后来成了照相馆老板,和启那种公子哥儿不一样,正因为如此,说得不好听些,我觉得他有那种老油子的狡猾。论到聪明程度,细姑娘虽则那样说,从我们接触到的看,他爱把无聊的东西当作了不得而加以吹嘘,头脑非常简单、低级,至于趣味以及教养等,简直无从谈起。这样看来,他那点儿摄影技术只要有些职业才能和技巧,不就成了吗?细姑娘现在看不到他的缺点,真需要好好考虑一番。据我看,生活水平完全不相同的人结了婚,没有白头偕老的。说实在话,像你这样一个有判断力的人,怎么会找那样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做丈夫,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懂。嫁了那样的人,马上就会揭不开锅盖,明摆着要后悔的。对我来说,像他那种飞扬浮躁、咋咋呼呼的人,有趣倒是有趣,可是只要相处一两个钟头,就受不住了。”尽管幸子这样劝她,妙子却说:“青年时代做过学徒、去美国当移民、走惯江湖的人,可能多少有些老油子的味道,这是境遇使然,无可奈何的事;可是人却特别纯洁正直,内心并不那么狡狯刻薄。他爱自吹自擂那些无聊的东西,由此而遭到人家的厌恶,这是事实。可是,从另一角度看,那不正说明他那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吗?什么教养不足啦,程度低下啦,也许是这样,不过这些都是我熟知的,您就不用管,由它去好了。我不在乎那些懂得高尚趣味或者理论的人,咋咋呼呼的人也无妨,比自己低级的人反倒容易对付,用不着操什么心。尽管二姐这样讲,板仓却把娶我做他的媳妇当作莫大的荣誉,不仅他本人如此,田中那边家里的妹妹以及他乡下的父母和兄嫂们都说,要是有那样人家的姑娘来做媳妇,全家都有面子,高兴得都掉眼泪了。我去田中他家时,板仓抓住他妹妹说:‘按照你们的身分,哪配在这里和细姑娘平起平坐地说话呢。要是在以前的话,得在外屋匍伏着身体禀报哩。’他们兄妹俩都很尊敬我。”说到后来,妙子简直有点儿津津乐道她的恋爱经过了。幸子听到这些话,一个洋洋得意地吹嘘自己将娶莳冈家细姑娘做老婆的板仓的形象就出现在她眼前,本来讲好暂时守秘密,可是他现在却把这件事拿到他家乡去宣传,想到这点,幸子格外不愉快。

    尽管这样,由于妙子承认以前那次登报事件连累了雪子,所以这次在雪姐的婚事未解决以前,决不轻举妄动。这样一来,事情就不至于一下子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因而使幸子稍稍放心一些。目前如果对妙子施加压力,幸子担心反倒会激起她的反抗。雪子的婚事估计最快也要半年之后才会解决,在这段时间里,耐心地劝说妙子,对她做工作,慢慢地加以开导,使她改变心境,这就是幸子所打的主意。目前暂时只能依从妙子的意思,尽可能不违拗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样一来,又觉得雪子的处境太可怜了。设身处地为雪子着想,她一定不愿意妙子为她而等待着不结婚,叫她感恩。为什么这样说呢?雪子错过婚期,虽则还有别的原因,可是一想到登报事件溅到她身上的飞沫,根本用不着感妙子的恩。尤其是雪子自己一点也不急于结婚,不怨恨妙子和奥畑那次恋爱事件波及到自己的婚期,她大概会说自己的命运决不至于受那种无足轻重的事件的影响,细姑娘用不着顾虑,先结婚好了。妙子这方面也决没有要雪子感恩的念头,不过她对于雪子的婚事迟迟得不到解决,确实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拿当初那次登报事件来说,如果那时雪子已经订婚,或者马上就要订婚,妙子即使幼稚,肯定不至于采取那种非常手段。总之,她们姐妹几个很友好,决不至于争吵起来。不过,冷静地加以观察,雪子和妙子中间确实存在着相当严峻的利害关系。

    幸子从去年九月被奥畑那封信吓破胆以后,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对谁讲过妙子和板仓的事。可是这样下去,如果把这件事情再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就觉得包袱背得太沉重了。今天看来,为了妙子的利益,幸子一直自以为能理解她的同情者,支持她做布娃娃,为她租下夙川的公寓,默认她和奥畑的来往,每次出了什么问题,总由她出面和长房交涉,加以袒护。可是现在一切都仿佛是恩将仇报,对于妙子这种做法,不由得幸子不生气。不过另一方面毕竟是幸子站在中间掌舵,因此事态才到此为止,没有扩大化;不是这样的话,她觉得也许要更加恶化,而且说不定已经闹出什么大笑话来。但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社会上以及长房的大姐和姐夫不见得会那样认为。幸子最担心的是每次给雪子说亲,信用调查所就要来调查家庭情况,那时妙子的经历就会让外界周知无遗。说实话,关于妙子的行为——她和奥畑以及板仓是怎样一种关系,具体经过幸子一点也不知道,不难想象他们中间说不定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丑事,从而引起人家的误解。本来任何人都看得出莳冈家的雪子是纯洁的,即使受调查,也没有什么可让人家说长道短的弱点,只有这个性情古怪的妹妹妙子,容易引人注目。调查者不调查雪子本人,反倒调查疑问很多的妙子。她的实际情况家里的人不清楚,往往加以袒护,想不到外界却知道得很清楚。这样看来,尽管幸子多方面托人为雪子做媒,从去年春天以来,再也没有谁来说亲,也许因为妙子的名声太坏,这回又影响到雪子的亲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雪子的前途,再也不能对妙子放任不管了。再说妙子的坏名声如果仅仅让人家背地里悄悄传说,倒也罢了;要是一旦传到长房的耳朵里,幸子势必独受谴责,这实在忍受不了。贞之助和雪子也会责怪她,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情,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和他们商量。幸子还想到要使妙子回心转意,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握不大,如果有贞之助、雪子和自己三个人轮流开导妙子,也许能见效。

    “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新年过后二十日的一天傍晚,贞之助正在书房里翻看新出版的杂志,幸子似乎有什么事似地走进屋子坐定,莫名其妙地抬起她的头,随后就搬出了那桩事儿。

    “据说是去年我到东京去的那段时间里两下私订终身的。那时因为我和小悦、阿春都不在家,板仓好像每天都到咱们家里来……”

    “你这样说不是连我都有责任吗?”

    “不是说您也有责任,难道您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出来吗?”

    “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不过,听你这样讲,洪水泛滥以前他们两个似乎已经很对劲了。”

    “可是那个人对谁都是这样,不光是对细姑娘呀。”

    “你说的也对。”

    “水灾以前又怎样?”

    “那时他对细姑娘真是无微不至,那么亲切周到的人委实少有,真叫人佩服。感动得细姑娘心花怒放了。”

    “尽管这样,为什么像细姑娘这种人却不明白板仓的低级呢,真正稀奇。我给她指了出来,她还生我的气,这样那样地称赞板仓的优点,为他辩护,简直无聊透了。……细姑娘毕竟是千金小姐出身,为人厚道,让人家乖乖地笼络住了。”

    “不,细姑娘是充分考虑过的。好比说人虽则低级,只要那个人身体强壮,能吃苦耐劳,为人可靠就成,实利主义嘛。”

    “她自己也说她采取实利主义。”

    “实利主义不也是—种主张吗?”

    “您怎么这样讲呀,难道您觉得妙子可以和板仓那种人结婚?”

    “不是这样讲,我的意思是谁问我细姑娘和奥畑结婚好还是和板仓结婚好,我认为板仓比奥畑强。”

    “我和您的看法相反。”

    夫妇两个讨论的结果,不料意见大不一样。幸子不满奥畑,最初是受贞之助的影响,眼下对奥畑确实没有好感。可是和板仓一比较,反倒有几分可怜奥畑起来。他是公子哥儿出身的浪子,没有志气也是事实,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轻薄的恶少。可是他毕竟和妙子是青梅竹马,又是出身于船场的世家,和妙子属于同一类型,从这一点上说,好歹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如果让他和妙子正式结婚,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困难,目前面子上总还过得去。如果妙子和板仓自由结婚,显然会招致社会上的嘲笑。因此,如果孤立地考虑和奥畑结婚,那就决不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可是现在出了一个板仓的问题,为了防止妙子和板仓结婚,那就宁可选择奥畑了。这就是幸子的见解。贞之助在这方面比较进步,他认为除了门第而外,奥畑没有一样比板仓强。作为结婚的条件来说,诚如细姑娘所主张的那样,爱情、健康和工作能力这三者比什么都重要。板仓在这三方面既然都合格,还有什么必要斤斤计较门第和教养之类的东西呢。贞之助并不是特别中意板仓,只不过和奥畑比较起来,宁可选择板仓罢了。他知道长房决不会同意这桩亲事,自己也不愿主动为他们去和长房交涉。照他说起来,无论在性格上或过去的经历上,细姑娘都不适宜用传统的方法结婚,细姑娘这个人天生是要自己找个相爱的对象自由结婚的。而且对细姑娘来说,自由结婚比通常形式的结婚更为有利。细姑娘本人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那样主张的,我们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去加以干涉。如果是雪子妹妹的话,就不能让她去经受社会上的惊涛骇浪,我们必须照料到底,按一定的手续给她找个好的配偶,这就不得不计较血统财产等等了。细姑娘就不同了,即使没有人理睬她,她好歹也能独立营生。不过贞之助的态度始终是消极的,他对幸子说:“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只能这样回答。可是这些话只是对你讲,决不能把我这些想法告诉长房或细姑娘,要是对他们讲了就麻烦了。对于这件事我彻头彻尾是个局外人。”

    “这是为什么?”幸子质问说。

    “总觉得细姑娘的性格复杂得很,有些地方我不了解……”贞之助吞吞吐吐地说。

    “这倒也是。……就拿我来说,为了细姑娘的利益,不惜遭受人家的误解站在她—边帮助她,可是她却出卖了我……”

    “说是这么说,她那独特的性格倒也蛮有意思。”

    “……既然那样,早点对我讲明不就好了吗,想到她那作弄人的本领,我这次真生气……真生气……”

    幸子哭的时候变成了一副淘气孩子的脸,贞之助看到妻那涨红的脸上流着气愤的眼泪,想起她幼年时候姐妹淘里争吵时总是那么一副表情,觉得特别可恋。

    第二十七章

    幸子经常想到在东京过着寂寞生活的雪子。她的性格和妙子不一样,妙子不理会别人的为难处境和意见,自己爱怎样干就怎样干。雪子和她相反,完全缺少主动性。去年九月幸子在东京火车站和大姐分手时,大姐再三拜托她为雪子物色对象。今年是雪子的灾难年,本想争取在去年年内给雪子定下亲,这件事落了空。又想在今年春分以前办成这桩事情,可是春分离现在也只有一星期了。假如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妙子的臭名声妨碍了雪子的亲事,那么自己也有一半责任,幸子这样一想,就觉得更加对不起雪子。想到雪子最了解自己近来对妙子的不满,幸子早就打算把雪子叫来,请她当顾问,可是又担心妙子的新恋爱事件公开以后,对雪子造成的心理影响,因而隐忍着没有叫她来。可是考虑到长此隐瞒下去,如果让雪子从旁知道了这件事,就更加尴尬。再说幸子本来打算让贞之助相帮出个主意,现在让贞之助那样一讲,可供商量的人就只剩下一个雪子了,因此幸子想编个借口把雪子叫到自己身边来。凑巧来月下旬要在大阪三越百货公司八楼大会堂举办一个追怀已故山村作师傅的舞会。

    山村流舞会

    ——追怀山村作师傅——

    日期:昭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钟开始)。

    地点:高丽桥三越百货公司八楼大会堂。

    演出节目:手炉(供奠);菜叶;黑发;研钵;八岛;江户土产;铁轮;

    雪;芋头;江鸥;八景;茶舞;因缘月;拿吊桶(顺序有参

    差)。演员姓名及节目表当天奉送。

    会费:免收(没有招待券的来宾恕不接待)。

    报名期:二月十九日,限会员及其家族。到会者请用往返明信片报

    名。复信的明信片充作招待券。

    主办者:山村作门下乡土会

    赞助者:“大阪”同人会

    刚到二月,幸子就把乡土会印的这张请帖装在信封里寄给长房的大姐和雪子。给大姐的信写得很简单:“别后想让雪子妹妹再来一次芦屋,期望不久的将来能有机会,可是去年终于没有谁来说亲,今年也已到了春分节。亲事方面没有什么消息,只是长久没有见到雪子妹妹,雪子妹妹大概也在想念我们,所以你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让她暂时来芦屋呆一阵呢?正好有一张山村舞会的请帖,同信附上。细姑娘也参加这次演出,她说无论如何盼望雪子姐姐能来看她表演的节目……”给雪子的信写得比较详细,内容是:“这次的舞会名义上是为了追怀已故的山村作师傅,不过鉴于时局关系,今后举办这种舞会将越来越困难,趁现在这个机会来看一下如何?细姑娘从上次那个舞会以来一直没有练舞,这次突然举办这样一个舞会,最初她谢绝参加,后来想到今后舞蹈的机会很少,而且又是祭奠亡师的,所以就应承了下来。你如果放弃这次机会,今后也许再也看不到细姑娘的舞蹈了。由于上述情况,细姑娘没有时间准备新节目,只能匆匆忙忙地把去年演出的‘雪’舞重新练习一下。上次那套舞衣这回不能穿,只能用去年我在小槌屋染制的那件碎花衣,那件衣服正合适做舞衣,就让她穿了。辅导细姑娘练舞的人名叫作以年,她是亡师的高足,现在她在大阪新町主持一个传习所。细姑娘每天忙着去新町练舞,回到家里让我给她伴奏,重新复习一遍,另外还要埋头做布娃娃,照常继续不断地活跃着。我每天要给细姑娘伴奏,也忙得很,用三弦伴奏‘雪’舞没有把握,改用古琴伴奏。这样地忙乱,也不能埋怨细姑娘,可是近来老为她操心,信上不便多说,你要是来了,有许多事情要讲给你听。悦子说去年你没有参加舞会,今年无论如何希望你能来看看。”两封信寄出以后,鹤子和雪子都没有答复。因此幸子他们谈论着雪子说不定又像上次那样突然到来。纪元节那天傍晚,妙子说今天要穿好衣裳,曳着衣裾跳一次试试,她正在会客室练习的时候,悦子第一个听到门铃响,她一面奔出去一面说:“啊!是阿姨。”

    “您来啦。大家都在这里。”跟在悦子身后的阿春打开会客室的门说。

    雪子走进屋子一看,里面只剩下一张长沙发,桌子和圈椅都搬去了,地毯卷成一堆放在一旁,妙子手里拿着一把伞立在屋子中央,头上梳了一个压扁的岛田髻,扎了一条粉红发带,身上穿的是幸子信里讲的那件衣裳——紫葡萄色底子上印着沾雪的腊梅和山茶花。幸子坐在屋角,座垫铺在壁龛的地板上,一张漆有泥金光琳菊的六尺长的古琴横放在她膝上。

    “我说节目似乎已经开始啦……”雪子先向坐在长沙发上的贞之助微微点头致意,贞之助穿着大岛绸的夹袍,长棉毛裤露在夹袍外面。“老远就听到琴声了呀……”

    “因为你信也不复,正在想该怎么办哩。”幸子那双套了象牙指甲的手按在琴弦上,抬头望着半年不见的雪子走进来,这个腼腆而爱好热闹的妹妹由于旅途劳顿,脸色有点儿苍白,可是进门看到屋子里的这副光景,她的眼睛马上笑眯眯的了。

    “阿姨乘‘燕’号特快来的吧?”悦子问。

    雪子没有回答她,问妙子说:“你那个岛田髻是假发吧?”

    “嗯,今天好容易才做成的。”

    “细姑娘戴上这个很合适呀。”

    “这假发我也老想梳个髻把它戴上,这是我和细姑娘共同设计的。”

    “雪姐中意的话,也给你一个。”

    “结婚的时候戴吧。”

    “真滑稽,我的头能用假发吗。”

    幸子和雪子开玩笑,雪子笑着回答。原来她的头发长得很密,看去不觉得,可是特别容纳不了假发。

    “雪子妹妹来得真巧。”贞之助说。“今天细姑娘做成了假发,所以她说要穿上舞衣跳一次试试。再就是二十一日是星期二,我去得成去不成都说不定,所以今天想看她跳一次正式的‘雪’舞。”

    “悦子二十一日也去不成,遗憾得很。”

    “真的,为什么不在星期天举办呢?”

    “也许是为了时局的关系,不愿太招摇惹眼吧。”

    “那么,二姐……”妙子打开伞,右手直挺挺地拿着伞柄说:“刚才那个处所请你再弹一遍吧。”

    “不要推托了,从头再跳一次吧。”贞之助这样—讲,悦子接上去说:“是呀,细阿姨,请你从头再跳一次给阿姨看看吧。”

    “连跳两遍,我要倒下来的。”

    “得啦,只当是练习,从头再跳一次吧。”幸子也说,“……坐在地板上,我冷得吃不消呀。”

    “太太,生个怀炉来吧。”阿春说,“……把它放在腰部大概就不冷了。”

    “那就生个怀炉来吧。”

    “趁此机会让我休息一会儿也好。”妙子把伞放在壁龛里,拎起衣襟,一步一步地走近长沙发,坐在贞之助旁边,然后说:“对不起,给我一支烟吧。”她向贞之助讨得一支德国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我也去洗个脸再来。”说完雪子也上卫生间去了。

    “遇到这种情况,雪子妹妹永远是笑嘻嘻的。”幸子说,“悦子她爹,今天雪子妹妹来了,细姑娘又接连舞了几遍,今晚您得请—次客呀。”

    “要我出赏钱吗?”

    “是呀,这点儿义务总该尽吧。今晚就打算让你请客,所以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

    “反正我有的吃了。”

    “细姑娘,你爱吃啥?吃‘与兵’的四喜饭呢还是东方饭店的烤肉?”

    “我什么都爱吃,你问问雪姐吧。”

    “去东京久了,大概想吃新鲜的鲷鱼吧。”

    “那么给雪子妹妹带瓶白葡萄酒去‘与兵’吧。”贞之助说。

    “既然出赏钱,那就得拚命舞了。”

    看到阿春拿来了怀炉,妙子把沾了口红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随手拎起衣襟。

    第二十八章

    这个月贞之助为了给某公司清算账目,工作很忙。他虽然说过二十一日也许去不了,可是那天上午他从事务所打电话给幸子说他很想再看一次细姑娘的“雪”舞,希望在这个节目开始以前打个电话通知他。下午两点半钟幸子打电话给他说这个时候去正好,他刚要赴会,客人来了,谈了半小时话。阿春又打来一个电话说:“不赶快去,就看不上‘雪’舞了。”于是他赶紧送走了客人,从位于两地交界处今桥的会计事务所去会场只不过几步路,所以他帽子也不戴就挤进电梯,走出电梯穿过电车路,赶到对面的三越百货公司,来到八楼大会堂的会场一看,妙子已经在台上了。幸子曾说当天的会除了乡土会会员而外,大半是“大阪”同人会会员以及该会出版的机关杂志的读者们,一般不招待外宾,到会的人不至于太多。可是由于这次舞会在当时极为难得,找关系弄招待券的人很多,座位几乎全都满了,还有大批人立在后面观看。贞之助没有时间找座位,只能立在后面从人群中张望着。他忽然发现离他五六尺远近有个男的站在观众背后,把一架莱卡照相机对准舞台,面孔压在取景镜上,那个人就是板仓。贞之助吃了一惊,不等对方发现自己,连忙远远地避到屋角,不时窥探一下。只见板仓竖起他的大衣领子遮住自己的脸,决不从照相机前抬头,一个接一个地在拍摄妙子的舞姿。为了不让大家发现,他故意穿上一件大衣。可是他那件大衣似乎还是当初洛杉矶的货色,是电影演员们爱穿的那种华丽的样式,所以反倒引人注目。

    妙子的“雪”舞去年已经演出过一次,所以这次上演不致出差错。不过一年来放松了练习,只是在一个月以前决定举办这次舞会时才开始练。再说乡土会过去仅仅利用神杉家那个日本式客厅的音响舞台或者芦屋幸子家那个西式客厅举办舞会,这次在设有观众席的正式舞台演出,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总觉得有点儿力量不够,会场过大,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妙子本人早就担心到这点,所以想借助伴奏使舞蹈生色,今天她特地请幸子的琴师菊冈检校的女儿来给她弹三弦。她自己也决没有兴奋或者怯场。贞之助从旁观察,妙子一点也没有失去沉着冷静的秉性,舞蹈态度始终从容不迫,决不像只练了一个月舞就首次登上这种盛大场面的人。别的看客不知道作何感想,对于贞之助来说,妙子那种目空一切、毁誉褒贬仿佛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大胆舞姿,甚至觉得有点儿面目可憎了。可是一想到她今年已经是二十九岁的大姑娘,要是艺妓的话,已经可说是老妓了,那点儿胆量也就不足为怪了。这样讲来,他觉得去年舞蹈会上的妙子,平常看去只不过十八九岁,唯独在当天的舞台上却显出了她实际的年龄。这样看来,日本德川时代的那种服装,一般会使女性看老。不过这种情况也只限于妙子,因为她平素爱穿活泼的西装,对比之下,古典的和服使人看老,另外也许是由于她舞蹈时显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舞台胆量的关系。

    台上的“雪”舞刚结束,贞之助就看到板仓急急忙忙夹了一只莱卡照相机迅速向回廊走去。板仓的人影刚在门口消失,观众席里一个绅士飞快冲了出去,仿佛要追赶那华丽大衣的后影似的一下子把他的身体撞在同一个门上,随即推开门出去了。这一瞬间的动作把贞之助看呆了,可是他觉察到刚刚那个绅士是奥畑,他立刻跟着走向回廊。

    “……为什么拍细姑娘的照?……不是讲好了不拍的吗?”

    奥畑本想大声斥责,顾虑到周围的情势,克制着嗓门质问。板仓一脸不自在,低垂着头乖乖地听着,一副被斥责的样子。

    “照相机给我……”

    说完这句话,奥畑就像便衣侦探搜查行人那样,在板仓身上摸索,解开他的大衣钮子,伸手插进他的上衣口袋,迅速取出那只莱卡照相机,正要塞进他自己的口袋,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复又把它拿了出来,哆嗦着他的手指拉出镜头,啪嗒一声把机子使劲摔在洋灰地上,别转头跑开了。转瞬之间的一幕,等到在场的人注意到,已不见奥畑的人影。只见板仓拾起那只照相机,垂头丧气地走开了。当时板仓一直站在那里,脸朝下,在老东家的少爷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眼对着那只躺在地上的平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的莱卡照相机,他一动不动地忍耐着,没施展他那自恃的体力和腕力。

    贞之助去了一次后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慰劳妙子一番,随即回到事务所去了。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讲,当天深夜等悦子和小姨们就寝以后,他就把白天看到的一幕讲给幸子听了。他说在他看来,不知是板仓主动还是受到细姑娘的委托,那天板仓的目的是拍摄“雪”的舞台实况,他算定时间,悄悄掩进会场,目的达到后,想急忙离开那里,被一直等候在观众席里的奥畑截留了下来。奥畑什么时候进入会场,可不知道,大概他料到板仓可能到来,心神不安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现了板仓。“雪”舞登场那段时间里,贞之助从远处察看板仓的动静,奥畑同时也从某个角落里监视着板仓。板仓正要退场的时候,奥畑趁机把他抓住了。从当时的情景判断,前后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不过,他们两人是不是都没有注意到贞之助从旁看到了回廊里的那幕短剧,或者注意到了这事,由于害臊而装做没有看见,那就不清楚了。据幸子说,她自己其实也担心奥畑今天可能来看戏,要是在会场里他跑过来打招呼,那就麻烦了。她曾问过细姑娘,细姑娘说今天这个会没有通知启哥儿,他大概不知道这件事。再说除了星期天以外,他平常每天下午得去店里上班两三小时,不可能到处乱跑。可是幸子觉得今天这个舞会曾在报纸文娱栏里刊登过两三行消息,说不定启已经读到了。要是读到了这消息,他当然会想到细姑娘将演出节目,说不定从什么地方弄上一张招待券来看的。幸子时时注意到观众席,可是在“雪”舞开演以前,确实没有发现奥畑。特别是雪子一直呆在观众席,很少去后台,奥畑要是到来的话,她看到了一定会通风报信的,她没有来通风报信,可见奥畑大概是和贞之助同时进入会场的。不然的话,就是他别有用心,躲在一个不让人发现的地方偷偷观看。还有板仓的到来,细姑娘知道不知道,不得而知,幸子和雪子是不知道的。至于那一出武戏就更不知道了。

    “幸而后台谁都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真太不成体统了!”

    “总之,由于板仓的屈服,所以事情没有闹大。不过两个男人为了细姑娘在大庭广众面前打架,也太说不过去了。这种事情趁它还没有宣扬开,该想个办法解决—下为妙。”

    “既然这样讲,就请您分点忧吧。”

    “分忧是可以的,不过不是我出场的戏呀。板仓那件事雪子妹妹不知道吗?”

    “这次我把她叫来,本想和她商量商量,请她给我出个主意。不过那件事我还没有和她讲。”

    其实幸子是想等这次舞会后把妙子和板仓的事告诉雪子的。夫妇之间作了以上的谈话两二天后的—个早晨,妙子对幸子说:“想给上次的舞姿拍个照留作纪念,要借你那件衣裳再用一次。”于是她准备好衣裳包,放进衣箱,还把假发匣和上次用的那顶伞一并放进汽车开走了,家里只剩下幸子和雪子姐妹俩。

    “细姑娘拿了这些东西,一定是到板仓那里拍照去了。”从这句话说开了头,幸子把去年九月在东京收到奥畑那封警告信时自己的吃惊,直到最近这次舞会中在回廊里演出的那幕武戏扼要地讲给雪子听了。

    “那样说来,那只莱卡照相机摔坏了吗?”雪子听完幸子的诉说,先问了这样一句。

    “那可不知道。你姐夫说照相机摔在洋灰地上,至少镜头要出毛病的。”

    “底片大概也没用了,得重拍吧?”

    “很可能是那样。”幸子看出雪子非常平静地听她叙述妙子和板仓的关系,接着就说:“我觉得这回才真正被细姑娘出卖了,我越想越生气。说来话长,不光是我,你也一次又一次地吃尽了她的苦头。”

    “我倒没什么……”

    “哪里。自从那次登报事件以来,她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呀。……我这样说也许你不高兴,细姑娘这桩事情给你的亲事平添多少周折呀……尽管我们平常站在她一边庇护她,她却什么都瞒着我们,一句话也不和我们商量,和板仓那样一个人私订了终身……”

    “这事你和姐夫讲过吗?”

    “嗯,因为没法装在我一个人的肚子里呀。”

    “那么他怎样讲呢?”

    “他说对于这件事有他自己的看法,不过他不愿过问这事,他要做局外人。”

    “为什么?”

    “他说他不了解细姑娘的性格。……换句话说,他信不过细姑娘,所以不愿介人这件事……不过,这话不能随便说出去,你姐夫的真正想法是细姑娘这种人用不着人家帮助,可以扔在一边不用去管她,她愿意和板仓结婚,就由她去好了,她爱怎么办就由她怎么办,因为她这个人是能独立生活的,而且适宜那样做。他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们两人谈不拢。”

    “我和细姑娘好好谈一下怎么样?”

    “无论怎样请你和她好好谈一次吧。除非我们两人轮番劝她改变主意,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她本来也说要等你结了婚再办……”

    “要是好歹有个对象,细姑娘先结婚也毫无关系。”

    “板仓这样的对象也太极端了吧。”

    “细姑娘毕竟有点儿低级趣味,不是吗?”

    “也许是吧。”

    “像板仓这样的妹婿,我也受不了。”

    幸子早就料到雪子一定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本来百事谨慎的雪子,现在居然说出这样态度鲜明的话,可见雪子比自己更反对这件事。板仓和奥畑一比较,甘愿挑选奥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俩是一致的,所以雪子说:“我无论如何要好好劝细姑娘和启哥儿结婚。”

    第二十九章

    雪子回来以后,芦屋家中又渐渐恢复到以前那种热闹的气象了。雪子平常说话不多,屋子里寂静得有人没人都不知道,家里添了这样一个人,照说不会变得特别热闹,可是现在居然变了样,可见她的性格虽然娴静,却也有明朗的一面。又因为姐妹三人同住在一宅,只此家里就又有了生气,三个人缺了一个,就失去了和谐。再说长期没人居住的原舒尔茨家居住的那栋宅子,新搬进一户人家,每天晚上厨房的玻璃窗里总有灯光。听说宅主是瑞士人,在名古屋一家公司当顾问,经常不在家。家里有个年轻太太,外表有点像西洋人,面貌看去像菲律宾人或中国人,用了个阿妈供使唤。因为他家没有孩子,平常总是静得鸦雀无声,不像舒尔茨他们在的时候那样热闹。尽管如此,篱笆对面原来荒废得像闹鬼的凶宅那栋洋房,现在住进了人,到底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悦子本来盼望邻居再来一个像罗茜玛丽那样的姑娘,这下子失望了。不过她早已交了几个同班同学的朋友,毕竟都是少女,遇到什么茶会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她们就组成一个小圈子互相邀请。妙子依然很忙,整天呆在外面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三天里只有一天在家中吃晚饭。贞之助看出她大概是有意不在家里吃晚饭的,她厌烦呆在家里听幸子和雪子苦口婆心的劝说。贞之助还私下担心这次妙子和她的两个姐姐在感情上说不定会疏远,特别是和雪子的关系将会怎样。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幸子,拉开浴室对面那间六铺席屋子的纸门找寻,只见雪子坐在檐下,竖起膝盖让妙子给她剪脚趾甲。

    “幸子呢?”他动问了一声。

    “二姐去桑山先生家了,马上就会回来吧。”妙子回答说。

    雪子趁妙子答话时偷偷地把剪下的脚趾甲放进衣裾,坐正一下身子。妙子蹲着身体把散在地上的闪闪发亮的脚趾甲的碎屑一片一片拾到手掌里,贞之助只瞥了一眼,随即把纸门拉上。就在这一瞬间,姐妹俩的融洽情景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使他重新认识到她们姐妹之间意见尽管不一致,但失和的事情决不会发生。

    进入三月不久,一天夜里贞之助已经就寝,忽然觉得妻的眼泪流到了他脸上,因而惊醒了。黑暗中听到妻低微的呜咽声。

    “怎么啦?”他问。

    “是今晚呀……悦子她爹……今晚正好是一周年的忌辰呀……”幸子一面回答,一面更加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贞之助吮吸着妻脸上纷纷掉落的眼泪。临睡前她还高高兴兴的,半夜里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把他吓坏了。不错,经她这样一提,去年阵场夫妇给雪子做媒,正好是这个月份的事情,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是流产一周年的日子。这件事贞之助已经完全忘掉了,可是幸子心里到现在还深藏着悲痛,这也不能怪她。不过老像这样的突然发作,太叫人纳闷。去年去京都岚山赏樱花,秋天在大阪歌舞伎剧场看镜狮子,他在渡月桥上和剧场回廊里都看到妻忽然掉泪,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改变了心情。这次也像前两次那样,第二天早晨,幸子脸上又像全然忘了昨天夜里哭鼻子的事了。

    基利连柯的妹妹卡德丽娜搭乘豪华邮船夏恩霍斯特号去德国,也是三月份的事。前年贞之助等被邀请去夙川他们家里作客,照说应该回请他们一次,可是—直拖到今天也没有还礼。除了在电车里经常碰头而外,两下没有什么往来,只是经常从妙子那里听到那位老奶奶和基利连柯兄妹以及渥伦斯基等的消息。后来卡德丽娜似乎不再热衷于做布娃娃了,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放弃此道,过了一程她忽然来到妙子的工作室,拿出她的新作品请妙子批评指教,两三年来她在技术上有较大的进步。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交上一个名叫鲁道尔夫的德国“相好”,两下相处得很投机,对于做布娃娃也就不像以前那样热心了,妙子认为那是由于交了新朋友的缘故。鲁道尔夫是德国某公司神户分号的年轻职员,妙子在元町街上曾由卡德丽娜介绍和他相识,后来经常遇见他们在—块儿散步。鲁道尔夫具有一副德国式的脸容,虽然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人很朴实刚强,个儿很高,长得魁梧健壮。这次卡德丽娜决心去德国,据说是因为她和鲁道尔夫相识后爱上了德国,鲁道尔夫有个姐姐在德国,由他从中斡旋,介绍卡德丽娜到他姐姐那里去。不过卡德丽娜的最终目的是去英国,那里住着她和前夫生的—个女儿。她去柏林是因为旅费和别的一些关系,只能先到欧洲大陆,把那里当作一块踏脚石的。

    “嗯,这样说来,‘卤豆腐’也一同去吗?”

    “卤豆腐”是妙子开玩笑送给鲁道尔夫的绰号,现在连幸子他们也都这样称呼那个不相识的人了。

    “‘卤豆腐’仍然呆在日本。卡德丽娜让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他姐姐,她拿了这封信单独去德国。”

    “那么卡德丽娜到英国领回自己的女儿后,是不是再回到柏林等候‘卤豆腐’回德国呢?”

    “那个……我想大概不见得会等他。”

    “那么,她和‘卤豆腐’就此分手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

    “那可真干脆呀!”

    “真的,兴许就是那么一回事。”当晚的餐桌上贞之助也插口说。

    “……他们本来就不是恋爱,只是玩玩罢了。”

    “他们那些人独身呆在日本,相互之间要是不交个朋友,不是很别扭吗?”

    “她搭乘的那条船哪天开?”

    “后天正午开。”

    “悦子她爹,后天您有工夫吗?”幸子说。“……后天您也去送送行吧……她们请了客,我们没有还礼,很不应该。”

    “终于白吃了人家一顿就拉倒啦。”

    “是呀,还是送送她吧。悦子要上学,其余的人都打算去。”

    “阿姨也去吗?”悦子这样一问,雪子耸耸肩膀笑着说:“我也去看看夏恩霍斯特号。”

    卡德丽娜启程那天,贞之助上午去事务所办了一小时公,坐电车直接去神户码头。刚好赶上开船的时间,未及和卡德丽娜从容谈话。送行的人有老奶奶、哥哥基利连柯、渥伦斯基、幸子三姐妹,另外还有一个人,妙子偷偷地指着他对两个姐姐说,那个人就是鲁道尔夫。此外还有两三个不相识的日本人和外国人。船开出后,贞之助他们和基利连柯一行边谈边走出码头,在海岸马路上分手时,已经看不见鲁道尔夫和其他几个人了。

    “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多大年纪了,一点儿都不见老。”老奶奶迈着像鹿那样轻快的脚步走着,贞之助望着她那看去特别年轻的背影说。

    “老奶奶还有机会和卡德丽娜见面吗?”幸子问。

    “……看去尽管挺健,可岁数不饶人呀。”

    “可是分手时她一滴眼泪也没淌呀。”雪子说。

    “真的。反倒是我们这些人掉了眼泪,真难为情。”

    “单身一人去到眼看就要爆发战争的欧洲,这样的女儿固然了不起,能放她去的老奶奶也了不起。本来像他们那些吃过大革命苦头的人,对于妻离子散说不定分外不当一回事。”

    “想到卡德丽娜生在旧俄,长在上海,流浪到日本,这回又要从德国渡海去英国了。”

    “厌恶英国的老奶奶这回可能又要不高兴了。”

    “老奶奶对我说:‘我和卡德丽娜经常吵架,卡德丽娜走了,我不悲伤,我高兴。”’

    许久没听到妙子的学舌,现在听来和老奶奶的口调一对照,所有的人在大街上都笑倒了。

    第三十章

    “卡德丽娜不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容光焕发了吗?刚才我看到她这样美丽,简直叫人惊叹不止。”

    贞之助他们从滨海马路徒步到生田前①,走进今晨预定了席位的“与兵”的店堂,和幸子、雪子、妙子依次坐定,一面还在议论着卡德丽娜。

    “也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美吧,那是化妆的关系呀。再说她今天又打扮得特别漂亮。”

    “自从和‘卤豆腐’交上朋友,她改变了化妆的方法,面部的神情意态完全改观了。”妙子接下去说。“她本人非常有自信地对我讲:‘妙子小姐,你瞧着吧,我到了欧洲,一定找个财主结婚。’”

    “那么,她这次去德国没有带多少钱吧。”

    “她在上海当过护士,所以她说要是没钱用,就去当护士。看来她身上一定只有几个零用钱了。”

    “她今天毕竟和‘卤豆腐’一刀两断了吧。”

    “大概是吧。”

    “为了表示最后的一番心意,写信给他姐姐让安排远客的住宿,‘卤豆腐’还真不错呀。他向甲板上的卡德丽娜招了两三下手,转身就走,离开码头比咱们还早。”

    “真的,日本人情侣是干不出这两下子的。”

    “日本人要是学他的样,就变成‘醋豆腐’②了。”贞之助这句俏皮话,幸子她们似乎没有听懂。

    “你这句话的出典似乎在法国小说里。”

    “不是费伦兹·莫纳③的小说吗?”贞之助说。

    狭窄的店堂里十几张坐椅成一直角排列着。顾客除了贞之助他们四人而外,有一个像是附近股票行的老板带了两三个店员也在场。另一头还有两个花街的艺妓由一个老大姐带头坐在那里。这样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了。尽管这样,拉门还不时被川流不息的过客打开,他们探身进来察看坐满了人的店堂,有的甚至恳求加个座位。这家铺子的老板和常见的四喜饭馆的老板属同一类型,都以待客简慢作为招牌。即使是老主顾,如果不预先订座,他也是板着脸回说“有没有座位,进来看一下就知道了”,粗暴地拒绝了他们。由于这样的缘故,陌生客人除非碰到特别有利的机会,否则走不进他的店堂。即使是预先定了座位的老主顾,如果迟到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也会吃闭门羹,或者叫他去附近散步一小时再来。这里的老板据说是明治时代闻名东京两国的已故与兵卫的徒弟,“与兵”这一店号由此而得。不过他做的四喜饭和以前两国的与兵卫做的不一样。尽管这个老板是在东京学的手艺,可是他生长在神户,做出来的四喜饭偏重京阪风味。比如他不用东京式的黄醋,却用白醋。酱油用大豆做的关西酱油,这种酱油东京人绝对不用。大虾、乌贼、鲍鱼等四喜饭,他劝人撒上点儿盐吃。只要是从近在眼前的濑户内海打上来的鱼,什么都可以用来捏四喜饭团。据他说,无论什么鱼都可以做四喜饭,从前与兵卫的老板也是这个主张,在这一点上他继承了东京与兵卫的衣钵。他用海鳗鲡、河豚、赤鱼、海蛳、牡蛎、生海栗、比目鱼的裙边、赤贝的肠子、生鲸鱼片等捏饭团,而后是香菌、松菌、竹笋以及柿子。他不怎么用金枪鱼。斑鰶、干贝、玛珂贝,以及炒鸡蛋这类东西在他店里根本看不到。原料很多是经过烹调的,大虾和鲍鱼一定用活的,拿到眼前还在跳动,当面给做成饭团。有时不用山萮菜而用鲜紫苏、秦椒以及山椒煮的小鱼虾掺在饭里端出来。

    ①地名。

    ②日本人把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人喻为“醋豆腐”。

    ③费伦兹·莫纳(1878-1952),匈牙利剧作家、小说家。

    妙子和这里的掌柜早就熟识了,说不定还是最早发现“与兵”的顾客之一。由于她总在外边吃饭,所以对于神户元町到三宫一带的小饭馆十分熟悉。当初这家铺子还没有搬到这里以前,在交易所对面的一个小胡同里营业,屋子比现在还小得多,那时已经被她发现了,就介绍给贞之助和幸子他们。让妙子说起来,这里的掌柜活像《新青年》里侦探小说插图中的人物。那是个身躯矮小、头像巨大的木槌那般的畸形儿。贞之助他们以前就常常听到妙子对于他的描写,他回绝顾客时的生硬语调,拿起菜刀时兴奋的表情,他的眼神和手势等等都由妙子绘声绘色地详细说明过了。等他们去到那里一看,本人确实像妙子模仿的那样可笑。掌柜的先依次排好顾客的座位,让顾客选定爱吃什么,可是实际上还是听凭他爱怎样做就怎样做。第一道如果是做鲷鱼,就按人数取出鲜鱼做成鱼片,依次分配给所有的人。第二道做对虾,第三道做比目鱼,分门别类地拿出来供客。当他摆出第二道四喜饭时,如果顾客还没有吃完第一道四喜饭,他就不高兴,会催促说:“分给的四喜饭团只吃了两三个,还剩着哩。”他用的原料虽则每天不同,不过他那里最拿手的还是鲷鱼和对虾,这两样东西什么时候去都能吃到,所以第一道饭团他永远爱做鲷鱼。有些不知趣的顾客动问有没有金枪鱼,这种顾客在他那里决不会受欢迎。遇到掌柜的不高兴时,会端出山萮菜做的饭团,把对方吓个—跳,甚至使人簌簌地淌眼泪,他自己却在一边暗笑,这就是他的作风。

    幸子特别爱吃鲷鱼,妙子介绍她来“与兵”后,她自然一下子就迷上了这家饭团店,成了这里的常客。其实雪子也和幸子一样爱吃这种饭团。说得夸大些,把雪子从东京吸引到关西来的许多因素之中,“与兵”的四喜饭团也算得上其中之—。雪子人虽住在东京,心却老飞到关西的上空来。她首先想念的当然是芦屋的家,可是头脑的某个旮旯里往往浮现出“与兵”的情景,掌柜的那副尊容以及在他那把菜刀下活蹦活跳的明石鲷鱼和大对虾。雪子本来爱吃西菜,不是特别爱好饭团,可是在东京住了两三个月,天天只吃红彤彤的生鱼片,就会想起明石鲷鱼的滋味来。奇怪的是那切开的洁白鲜美的鱼肉颜色会发出螺钿那样的闪光,仿佛和阪急沿线明媚的景色以及芦屋家中姐姐和侄女的脸容融成一体,呈现在她的眼前。贞之助夫妇看出这家铺子的饭团是雪子在关西的享受之一,所以当她在关西的时候,总要请她来“与兵”吃一两顿饭。吃饭时贞之助坐在幸子和雪子的中间,不时偷偷地给妻和两个小姨斟酒。

    “好吃,真好吃……”妙子早就赞不绝口地在吃,雪子顾虑到周围的人,弯着腰饮贞之助斟给她的酒。

    “姐夫,”她叫了一声,“这样好吃的东西请那些人来吃一次多好。”

    “真的。”幸子也说。“把基利连柯和老奶奶都请来好了。”

    “我也想到过,突然来了那么多的人,是个问题,还有他们那些人不知道吃不吃这类东西……”

    “您说什么呀,”妙子说,“西洋人爱吃四喜饭的很多哩,掌柜的,不是吗?”

    “是呀,他们爱吃。”掌柜的正伸开五个湿淋淋的大手指压住刀板上乱蹦的大虾,他回答说,“我们这里经常来西洋人。”

    “悦子她爹,舒尔茨太太不是吃过什锦饭团吗?”

    “可是那次的什锦饭团没有生鱼片呀。”

    “生鱼片他们老吃。当然,也有不吃的东西,金枪鱼就不大吃。”

    “哟!为什么呢?”股票行老板插嘴了。

    “不知道为什么,鲟鱼、松鱼那类东西他们就不吃。”

    “喂,姐姐,那位鲁兹先生……”那个年轻的艺妓满口神户方言对老妓低声说:“只吃肥的鱼片,瘦鱼片一点儿也不吃。”

    “嗯,嗯。”老妓手掩着嘴,用牙签剔着牙齿,对年轻艺妓点点头说:“西洋人害怕瘦鱼片,所以不大吃它。”

    股票行老板附和了一句“确是这样”。随后贞之助也说:“作为西洋人来说,白米饭上盖了一撮红彤彤的生鱼片,确实有点可怕。”

    “我说细姑娘……”幸子看了一眼坐在雪子旁边的妙子,“要是让基利连柯家那位老奶奶吃了这里的四喜饭团,她会说什么呢?”

    “不成,不成,她不会到这里来。”妙子很想模仿老奶奶的说话,忍着没有那样做。

    “今天你们几位是去船上的吧?”掌柜的一面说,一面剁开虾肉放在饭团上,再切成五、六分宽的块儿,两份饭团,一份放在妙子和雪子面前,一份放在贞之助和幸子面前。一只去了虾头的大对虾做成一份四喜饭团,要是一个人吃,别的饭团就吃不下了,所以贞之助他们才两人合吃一份的。

    “嗯,是来送行的,同时见识见识夏恩霍斯特号。”

    贞之助倾倒食盐瓶,把掺和着味精的碎屑撒在跳动着的虾肉上,沿着刀缝取起一段放进嘴里。

    “尽管说是豪华船,德国船和美国船大不相同。”幸子这样一讲,妙子就说:“真的,和前回那艘柯立芝总统号大不一样。上次那艘美国邮船透体通明,一片白色,可是德国船油漆得灰溜溜的,像条军舰。”

    “姑娘,请快吃呀。”掌柜的老脾气又发作了,他看到雪子只管守视着摆在她面前的饭团不动筷,就催她快吃。

    “雪子妹妹,你在干啥?”

    “这虾还在动呀……”

    雪子来到“与兵”进餐,最怕必须和别的顾客吃得一样快。这家店铺的拿手好戏——切成片段的虾肉还在嗦嗦颤动的所谓“活蹦活跳的四喜饭”,雪子对它的爱好不亚于鲷鱼,可是当它还在跳动的时候,毕竟有些害怕,要看到它完全不动时才吃。

    “它的价值就在能动呀。”

    “快吃吧!快吃吧!吃下去不会兴妖作怪的。”

    “大虾即使变鬼也不可怕。”股票行老板打趣说。

    “大虾没什么可怕,食用蛙可真可怕,是吧?雪子妹妹。”

    “哦,有这回事吗?”

    “嗯,您不知道。上次住在涩谷时,姐夫请我和雪子妹妹去道玄坂吃火锅鸡。鸡倒没什么,最后一道菜是活杀食用蛙,宰蛙时它嘎的叫了一声,吓得我们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当天夜里雪子妹妹耳朵里整夜只听到嘎嘎的蛙叫声。”

    “啊,不要再提了。”雪子说,然后仔细察看一遍虾肉,弄清“活蹦活跳的四喜饭”不再跳动时才举起筷子。

    第三十一章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和星期天,贞之助和三姐妹还有悦子五个人,照例去京都赏花。在回家的电车里悦子突然发高烧。原来一星期前悦子不知怎的就嚷嚷累得很,在京都时也没精神。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一量体温,将近四十度,急忙请栉田医生来诊察。医生说有猩红热的嫌疑,明天再来好好诊查,说完就回去了。到了第二天,除了嘴的四周而外,悦子满面通红,毫无疑问,患了猩红热。医生说猩红热的特征就是除了嘴唇一圈而外,面孔就像猩猩一样。他建议送隔离医院住院治疗。悦子最讨厌住医院,猩红热虽说是传染病,但是这个病绝对不传染成人,一个家庭里接二连三生猩红热的病例极少。所以家中只要有一间隔离病室,没有人走出走进,就在家里治疗也可以。幸好贞之助那间书房是和上房分隔的,尽管贞之助抱怨他的书房被没收很不方便,可是幸子强迫他同意把书房充当病室,暂时把书房搬到上房去。由于四五年前幸子患流感时曾用过那屋子,那是由六铺席和三铺席盖成的一栋侧屋,完全孤立于正屋之外,从正屋去那里可以穿木屐,但是有煤气和电热设备,更合适的是幸子生病时安装了水管,简简单单做顿饭也行。所以就把书桌、小型文卷箱和部分书架搬到二楼贞之助夫妇那间八铺席的卧室里,不需要的东西放进仓库和壁柜,出空屋子让悦子和护士搬了进去,首先和正屋隔开了。不过做得还是不够彻底,病人和护士的伙食得由上房送去,所以必须有个联络员。这事交给管碗盏、干粗活的女佣做是危险的,目前最适当的人选还数阿春,再说她不怕传染,比谁都勇敢,所以高高兴兴地承担了这个差使。可是干了两二天以后,她本人虽则不怕传染,在病室里出出进进也不消毒,和病人接触过的手什么都抓,这样一来,无异于到处散布病菌。第一个抱怨的就是雪子。结果换下了阿春,由雪子担当那个任务。因为雪子干惯了这类工作,而且特别细心谨慎,她不是一味怕传染,护理上确实无微不至。病房里碗筷之类的东西,她完全不假手于女佣们,从做饭烧菜、送吃的喝的、以至洗洗刷刷,都由她一人包办。连续发高烧的一星期中间,她几乎整夜不睡觉,和女护士轮流给病人每两小时换一次冰囊。

    悦子的病情经过良好,一星期后,烧也慢慢的退了。不过这病症要到全身的红色小疙瘩收干,疮痂落掉,周身脱去一层皮才算痊愈,这一过程需要四五十天。雪子本来打算赏过樱花后就回东京,这样一来就走不掉了。她写信去东京说明缘由,要求把她的换季衣服寄来,自己专心致志护理病号。尽管担负了这种苦差使,对她来说,在芦屋生活还是比回东京愉快。她不让别人轻易来隔离病室,甚至对幸子也吹毛求疵地说什么二姐的体质容易感染疾病,不叫她到病房里来。幸子身边虽说有个生病的孩子,自己却一点都不用操心,每天过着清闲的日子。因此雪子就对她说:“小悦已经不碍事了,二姐去看一次歌舞伎座吧。”那是因为这个月菊五郎又来大阪演出道成寺,幸子爱看菊五郎扮演的旦角,特别是爱看道成寺,她本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放弃这个月的机会,偏偏遇上这件不凑巧的事,弄得她很悲观,雪子这句话正好道破了她的心事。不过,做母亲的人在孩子生病的时候去看戏,似乎太无忧无虑了。为了缅怀一下舞台上的菊五郎,她只能借助于放道成寺的唱片勉强过过瘾。她对妙子说:“我是去不成了,细姑娘去看吧。”所以妙子似乎偷偷地独自去看了一次道成寺。

    病室里的悦子一天比一天见好,她也觉得无聊起来,每天放唱片听。有一天,迁居在以前舒尔茨住的那栋房子里的瑞士人提抗议说,能不能稍稍回避一下。那个瑞士人很难说话,一个月以前就因为狗叫得他睡不着觉而提意见要求设法解决。他提意见不是直接提,而是通过房东佐藤家代提。佐藤住在幸子家近旁,中间只隔一户人家。佐藤家的女佣送来一张瑞士人写的便条,上面写着两三行英文,狗叫那次的便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佐藤先生:

    实在对不起,关于邻家那条狗得麻烦您一下。那条狗夜里吠叫,叫得我每晚睡不好觉。可否请您转告邻居,提醒他们注意一下。

    这次的便条内容是:

    亲爱的佐藤先生:

    实在对不起,关于邻居开留声机的事得麻烦您一下。近来邻居每天上午和晚上放唱片,非常讨厌,骚扰得我很为难。可否请您转告邻居,劝他们想个办法。非常感谢。

    佐藤家的女佣每次都是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笑着说:“卜修先生提出这样的意见,好歹送上供参考。”她放下便条就走了。狗叫那桩事是约翰尼牛夜里叫了一两个晚上,过后就听其自然了。这次却不能放置不管。因为悦子那个病室原来是贞之助的书房,那栋侧屋的围墙不是铁丝网而是另立的板墙,外界全然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形,距离邻家却最近。过去舒尔茨一家住在这里的时候,贞之助往往被彼得和罗茜玛丽他们的喧闹声闹得很头痛。现在悦子开留声机,当然要使难讲话的瑞士人卜修动肝火了。这里顺便再交待一下卜修的情况,前面已经提到他在名古屋似乎有工作,从他一次一次的提抗议来看,显然他经常来芦屋逗留。不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莳冈家谁都没有看到过。舒尔茨家在的时候,家主舒尔茨以及他的太太和孩子们总在阳台上露脸,或者出现在后花园里。卜修住进那栋房子后,他的太太还时常出现一下,卜修本人却从来没有露过脸。有时他似乎也搬张椅子悄悄地坐到阳台上来,可是现在阳台的铁栏杆里边围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木板,刚好挡住坐在椅子里的人的脑袋。总之,卜修这个人深恐被人家发现,显然是个大怪物。据佐藤家的女佣说,他病得很重,是个神经质,每夜睡不着觉。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有一次一个便衣侦探来到莳冈家,对家里的人说:“那个自称为瑞士人的外国人来历不明,行动可疑,请你们留意一下,万一见到可疑的举动,请立刻报告警察。”叮嘱一番就回去了。宅主既然国籍不明,终年旅行在外,配偶又像中国人的混血儿,自然要让便衣侦探投以猜疑的眼光了。那个便衣侦探还说,他家中那个看去像中国人混血儿的妇女不是卜修的正式妻房,像是同居的姘妇。她也国籍不明。日本人看她像中国人,可是她自己不承认是中国人,而说是南洋人,但又不说明是南洋的何处。她曾邀请幸子去过她家,幸子到她屋子里一看,一屋子都是中国式的红木家具,事实上毕竟是中国人,隐瞒着不讲罢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个女人是兼有东洋的魅力和西洋的匀称那样一种妖妇型的。不久以前美国的电影明星安娜·梅·温就是法国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她们两个很有点儿相像,是投合某种欧洲人脾胃的异国情趣的美人。她的丈夫经常外出旅行,她呆在家里没事可干,因此派阿妈来邀请幸子去她家玩儿。有时在路上遇见,她也当面邀请过。可是幸子由于听了便衣侦探的话,怕受牵连,所以尽可能避免接近她。

    阿春对于邻居提抗议这件事很生气,她说:“我家小姐生病开留声机听,完全可以嘛。那个西洋人难道不懂得邻居该和衷共济吗?”贞之助制止她说:“卜修先生是个怪物,没办法。再说从早到晚地开留声机,今天这种时势下也是不应该的。”所以从此以后悦子每天就打扑克。可是雪子对于打扑克又提出了抗议,为的是进入康复期的猩红热患者,会掉落许多疮痂,那时最容易传染病菌,悦子现在正是康复期,所以必须高度警惕。打扑克容易把病菌传染给旁人。悦子平常打扑克的伙伴是女护士水户姐和阿春。水户姐这个名字是悦子叫出来的,因为她很像大船制片厂的女明星水户光子。这个护士一度曾患过猩红热,所以她有免疫力。阿春声称自己即使传染上猩红热,也一点都不怕,病人吃剩的鲷鱼生鱼片,别的女佣碰都不碰,唯独她趁机大吃特吃。起初雪子还严格叫她们不要接近悦子,可是一则由于悦子不耐寂寞,经常把她们叫去,再则由于水户姐说不用那样仔细提防,根本不会传染,到后来雪子的斥责干脆不抵用了,她们最近整天呆在病室里陪同悦子打扑克。不仅打扑克,有时阿春和水户姐两个人变本加厉,捉住悦子的手和脚,给她剥疮痂取乐。“小姐,您看!这样剥能剥下许多呢。”一面说—面揭起疮痂的边缘把它扯下,身上的疮痂都被她们剥干净了。阿春把疮痂都拾在手里,回到正屋的厨房间,拿给打杂的女佣们看。“你们看!小姐身上剥下这么多的疮痂哩。”弄得女佣们个个恶心。后来习以为常,大家也就不怕了。

    五月上旬,正当悦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妙子忽然心血来潮,提出要去东京。理由是她无论如何得亲自去和长房的姐夫直接谈判一次,以解决那笔钱的问题,否则她安不下心来。出国计划她已放弃,也不是为了马上结婚。她需要钱用,为的是有个小计划要实行,如果能给她钱,她想早日拿到手。要是姐夫一定不给,她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不过这件事当然不能给二姐和雪姐添麻烦,她打算独自去和平协商,两个姐姐只管放心。再就是这事本来不一定要在这个月里办,只因雪姐呆在芦屋,这段时间里涩谷大概可以容她住宿,所以她才想趁此机会去东京的。涩谷房子小,孩子们又多又闹,那样一个环境,她不想久住,事情一办完立刻就回来。想看的东西只不过是几出戏,前些日子刚看过道成寺,这个月看不看无所谓。幸子问她和谁协商,计划中想办的事是什么,妙子因为近来老碰两个姐姐的钉子,不肯爽爽快快地对幸子说真话,只说协商对手打算先找鹤子大姐,如果谈不出结果,不惜直接和姐夫打交道。至于她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她不愿意讲。不过从她那半吞半吐的言词中,幸子听出她似乎得到了玉置院长的支援,打算开办一个小型的女式西装店,为此需用一笔资金。尽管这样说,幸子觉得妙子的要求恐怕不会被接受。因为从姐夫这方面说,除非是经过他同意的正式结婚,否则他不会拿出钱来,现在这一借口他始终没有改变,何况妙子想做职业妇女更是他所极端反对的,所以像这样一个计划会遭到反对是可以肯定的。可是,这样说来难道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吗?倒也不见得,其中也有一线可能性,就是妙子找个机会和姐夫直接打交道。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姐夫生来胆小,年轻时受到幸子她们几个小姨的欺侮,背地里他尽管嘴硬,要是当着面打交道,他的腰杆子就挺不起来了。只要对他略施压力,他就会屈服。妙子要是稍稍恐吓他一下,也许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说不定妙子就是看准了他这个弱点才抱着一线希望去东京的。姐夫将东躲西闪,不让妙子揪到。可是妙子也不是好惹的,说不定下决心等多久也要抓住他。

    幸子猜测妙子突然提出在这个时候去东京,是她看穿当时幸子和雪子都不能陪她一起去,才特地选中这样一个时机的。这样一想,幸子又担心起来了。妙子嘴上尽管说和平协商,看情况说不定打算不惜与长房断绝关系,也要和姐夫直接谈判。因此幸子、雪子和她一块儿去的话,就麻烦了。说是这么说,幸子觉得事情还不至于闹得那样厉害,不过有时迫于情势,也可能越出常规。如果弄出那样的结果,姐夫说不定会误解是幸子为了让他吃点苦头而叫妙子单独去东京的。妙子为了这样一件事情去东京,幸子不陪同她去,固然显出幸子尽量想不牵涉进这桩事,不过也可以看作是幸子存心叫姐夫陷于困境而作壁上观的。即使姐夫这样误解可以忍受,要是连姐姐也认为幸子妹妹不仅不阻止细姑娘,反而让她来东京无理取闹,从而怀恨在心的话,幸子就简直无地自容了。既然这样,如果她现在把悦子交托给雪子,自己将计就计陪同妙子去东京的话,那么必然要卷进兄妹两个围绕着金钱问题的一场争吵,更为难的是到那时她究竟该站在哪一边好,连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让雪子讲起来,细姑娘开西装店的计划,背后肯定有板仓参预,往坏的方面猜测,那仅仅是向长房要钱的一种借口,只要钱拿到手,计划不知又将如何改变。别看细姑娘这人那样精明干练,另一面却意外地忠厚老实,说不定什么都听从板仓的,被他利用。她如果不和板仓断绝关系,钱还是不给她为妙。雪子的话固然不失为一种看法,可是在幸子看来,妙子那么兴高采烈策划的事情,如果从旁破坏,于心不忍。对于妙子不听从她们的忠告,一心想贯彻她和板仓的婚约,幸子自然不高兴,可是想到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不靠谁照顾,赤手空拳想打出一个天下来,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妹妹,自己就不愿站在姐夫的一边欺侮弱者。不管那笔钱怎样花,总之可拿来充作独立谋生的资本,而且妙子也确实有能力运用它。如果姐夫那里有那样一笔钱,幸子真想叫姐夫拿出来给她。可是,如果幸子自己陪同妙子去东京的话,不管愿意不愿意,势必要夹在长房和妙子中间,左右为难。还很容易听信大姐的劝说,不得不违心地站到长房一边去。幸子不愿那样做,可是要叫她明确站在妙子一边为妙子伸张正义,对姐夫、姐姐施加压力,她更没有那种胆量,这是实情。

    第三十二章

    雪子本来就反对让妙子独自一人去东京,她说:“不管怎样,二姐没有不陪同前去的道理。小悦的病已经全好了,看家有我担当,二姐放心去好了,不用急着回来,尽管从从容容多住些日子。”可是妙子听到幸子将陪同她去,就显出一副尴尬的脸色。不过幸子对她说:“我怕长房有意见才陪你去的,决不是存心妨碍你,细姑娘尽管自由行动,爱找谁打交道就找谁。姐夫和姐姐也许会叫我参加协商,那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打算尽量避开,实在推脱不了的时候,可能去一下,但是将站在第三者的公正立场上,不做不利于细姑娘的事。”东京方面幸子也预先写了信给大姐,大致交待了妙子这次去京的目的,信里说:“我将陪同她去,可是细姑娘似乎不愿我介入此事,我自己也不想牵连进去,所以请您直接和细姑娘谈吧。”

    幸子这次仍然住在筑地的滨屋旅馆。妙子为了避免让人误解她伙同幸子一道来京寻衅,她采取的战术是泡在涩谷长房家里直到事情解决为止。她们乘坐鸥号特快离开大阪,到达东京那天傍晚,幸子先带妙子去滨屋,然后打电话给大姐说:“本来打算马上送细姑娘去涩谷,不过今天我累得去不了啦,细姑娘又不认识路,可否请你派辉雄侄来接接她?”大姐回答说:“那么我去接细姑娘吧。现在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想找个地方三人一块儿吃顿晚饭,去银座那边好吗?”妙子表示既然去银座,她想去远近闻名的新大观西餐馆或罗马西餐馆。决定去后者以后,大姐在电话里反倒问幸子说:“罗马西餐馆在哪里?我没去过呀。数寄屋桥停车站下车后,怎样走呀?”

    幸子和妙子姐妹两个洗完澡,去到罗马西餐馆,大姐早已先到,订了座等候在那里了。她说:“今天得由我请客。”平常在这种场合由于幸子手头宽裕,总是幸子付账,可是今晚大姐特别殷勤,对妙子说了许多慰劳的话。她说:“我们并没有忘掉细姑娘,只因为房子太小,光雪子妹妹一人都安置不好。本想过些日子请细姑娘也来东京,不过怎么也腾不出手。”说了一大套道歉的话。姐妹三个每人喝了一大杯德国啤酒,吃完晚饭走出西餐馆,在初夏的银座街头向新桥方面荡了一会儿马路,幸子把她们两人送到新桥电车站才分手。

    在妙子完成她的协商的两三天内,幸子不打算去长房,她得独自设法消磨这段时间。她有几个中学同窗好友嫁在东京,她打算去看她们。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屋子里看报,妙子来了电话,问她这时可不可以到旅馆里来。幸子问有什么事情商量,妙子回答说不商量什么,是闲得无聊。又问她谈判进行得怎样,她说今天早晨把情况对大姐讲了一遍,大姐说这星期姐夫很忙,这件事情要拖到下星期谈。这几天闲得无聊,想到你那里去玩儿。幸子告诉她今天下午约好去青山看朋友,傍晚以前不在旅馆,五六点钟方才回去。电话就此挂断了。青山那里的朋友坚留幸子吃晚饭,过了七点钟她才回到旅馆,妙子正好同时到来。妙子说今天下午她等候辉雄放学回家,让辉雄领着她去逛了明治神宫,五点钟左右他们两人到旅馆里来了一次,可是幸子怎么也不回来,左等右等,等得他们肚子都饿了。旅馆里的老板娘问他们要不要开晚饭,妙子想起昨晚德国啤酒的滋味,就请辉雄去罗马西餐馆吃了一顿,刚刚在尾张町送走了辉雄。看样子她似乎决心要幸子留她在滨屋过夜了。再细细地一问,才知道妙子在涩谷受到姐夫和姐姐的郑重款待,今天早晨姐夫临外出时还对她说:“细姑娘难得来京,这次多住几天再回去。屋子小,很委屈,幸好雪子妹妹不在,还可以勉强凑合一下。不巧的是我这一程比较忙,五六天后就空闲了,可以陪你去什么地方玩玩。中午还有一小时午休,今天中午你如果来丸之内,可以奉陪吃午饭。”又说:“今天在丸大厦售票处给你们买歌舞伎座的戏票,两三天内请你和鹤子、幸子妹妹一同去看戏。”他那高兴的样子有点令人作呕,觉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亲切地和自己说过话。她等姐夫和孩子们一走,马上抓住大姐详详细细谈了一小时来京的目的。大姐从头到尾不厌其烦地听着,最后大姐说:“不知道你姐夫是什么意见,商量起来看吧。不瞒你说,你姐夫那个银行将和别的银行合并,这几天他正忙得不可开交,有时深更半夜才回家,所以请你稍稍等一下,下星期大概可以和你谈这件事了,你只管悠闲自在地玩儿吧。细姑娘也很久不来东京了,让辉雄陪你去各处逛逛怎样?幸子妹妹一人呆在旅馆里也很寂寞,你可以去筑地看看她。”可是事情究竟怎样,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暂时只能相信大姐的话等着。昨天火车经过沼津时,妙子看到富士山大部分被云遮没,开玩笑说兆头不好,所以这次来京的目的能否达到,她现在没有自信。不仅如此,她还提高警惕,决不让长房的姐夫、姐姐笼络。不过难得被他们夫妇俩一抬捧,似乎挺不错的样子。尽管她说:“嘴上说得那么甜,如果欺骗我,我可不买账。”看去还是很高兴的样子。

    幸子昨夜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滨屋,虽则是客中,究竟很寂寞,整夜都没睡好觉,还想到要连续孤寂五六个晚上。今天夜里虽则是临时性的,多年没有并枕的两姐妹却睡在十铺席的大卧室里了。回想起来,从船场时代到二八妙龄,她们姐妹几个一直住在一个屋子里,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幸子和贞之助结婚的前夜。更早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自从幸子中学时代起,只有鹤子单独住一间屋子,幸子以下三姐妹一直同住在二楼六铺席的屋子里,从来没有单独和妙子两人住在一起过,一般总是中间夹着一个雪子。由于屋子小,有时三人睡在两个被窝里,雪子的睡相好,大热天她依然端端正正地把薄棉睡衣盖到胸口,睡相一点儿不乱。现在她和妙子同睡在旅馆里,想起从前姐妹们同睡一屋子的情景,眼前就出现一个瘦骨一把的雪子端端正正地睡在她和妙子中间。第二天早晨才睁开眼睛,她们就像闺女时代那样在被窝里谈起天真话来。

    “细姑娘,今天干点啥呢?”

    “干点啥呢?”

    “细姑娘不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吗?”

    “人家口口声声东京东京的,想参观的地方却也不多。”

    “对我们来说,毕竟还是大阪和京都好。……昨晚在罗马西餐馆吃了啥?”

    “昨夜的菜和上次不一样。有小牛排。”

    “辉雄侄高兴了吧?”

    “我和辉雄吃饭时,对面来了辉雄学校里的同学,是他们的父母带来的。”

    “嗯。”

    “辉雄让他朋友看到后,脸变得通红,连声说糟糕。问他为什么,他说和细姨在一块儿,即使告诉人家是姨母,人家也不信……”

    “那倒是真的。”

    “首先餐馆里的侍者摆出一副古怪的脸问:‘两位是一块儿的吧?’我让他们给我来杯啤酒,倒把他们吓得—跳,只管好奇地打量着我,把我看成是小孩子。”

    “细姑娘穿上这件西服,看去连辉雄的姐姐都不像,人家准把你当作女阿飞。”

    正午前不久涩谷有电话来通知明天的戏票买到了,可是今天一整天的时间将怎样消磨呢?为此姐妹俩下午去银座喝茶,在尾张町雇了一辆汽车,从靖国神社去永田町、三宅坂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开到日比谷电影院。当汽车穿过日比谷十字路口时,妙子望着马路上的人说:“东京特别时行箭形花纹布呀。从日尔曼点心铺到日本剧院前就有七个人穿这种衣服。”

    “细姑娘数过了吗?”

    “喂!您瞧,那里一个,那里又是一个。”

    妙子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中学生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路,多危险。”

    “记不起是什么地方了,关西有个中学校的制服裤子不让做口袋,确实是好事。”

    幸子知道这个妹妹小姑娘时代就爱讲老话,觉得她现在的确到了讲老话的岁数了。于是随声附和说:“真的。”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在歌舞伎剧场最后一出“结巴子又平”开幕前几分钟,舞台那边的扩音机里不断报出许多姓名——“本所绿町某某先生”,“青山南町某某先生”,一会儿又蹦出“西宫的某某先生”,“下关的某某先生”等等,末了还来个“菲律宾的某某先生”,正在使幸子她们感佩毕竟是歌舞伎座,不仅招徕了日本全国的人,连南洋的观众也来了,这时妙子突然制止说:“别讲话!”她竖起耳朵倾听着。扩音机里果然叫出“芦屋的莳冈太太”,连叫了两遍,第三次改成:“兵库县芦屋的莳冈太太”。“什么事呀,细姑娘出去看一下吧。”被幸子差遣出去的妙子一会儿回来了,拿起她座位上的手提包和花边披肩,叫声二姐,把幸子领到回廊里。幸子问她什么事,她说:“滨屋的女佣现在在外面。”

    妙子报告的内容是这样的:戏院里说外边有人求见莳冈太太,她到正面入场处一看,滨屋的女佣正站在扶梯旁边,用大阪话对她说:“刚才芦屋府上来了电话,想转告这件事,几次打电话到歌舞伎座,都占线打不通,所以老板娘叫我来了……”妙子问她芦屋电话的内容,她说:“电话是老板娘接的,不是我接的。据说是病人的病情非常严重。不过病人不是你家小姐。……前些日子听说你家小姐害过猩红热。病人不是那位小姐,是在五官科住院的那位,细姑娘最清楚这件事,电话里一再叮嘱我们千万不能搞错。……老板娘在电话里回答说太太和细姑娘都到歌舞伎座看戏去了,我们马上去转告,决不延误。还问有没有别的事情。对方说至少让细姑娘今晚单独乘夜车回去,如果有时间,要我们这里打个电话给家里。”

    “那么病人是板仓了?”

    幸子在来京的火车里就隐约听到妙子说起板仓动了耳朵手术。当时据妙子说,四五天以前板仓由于中耳炎流脓多了,天天去神户中山区矶贝五官科医院看病,前天并发了乳嘴突起炎,说是必须动手术,昨天住进那个医院动了手术,幸而经过良好,本人非常精神,叫妙子不用管他,只管去东京。妙子因为已经准备停当,而且板仓平常身体健壮,宰都宰不死的那样一个小伙子,用不着担心他,所以才动身的。板仓的病情似乎发生了急剧变化。据旅馆女佣说,打电话的似乎是另一位细姑娘,可能是板仓的妹妹或别人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家里,雪子接到电话立刻就通知东京的吧。乳嘴突起炎本来只要动个手术,用不着担心,可是手术如果动迟了,往往感染到大脑,也可能致死。总之,那个小伙子特地让雪子打电话来通知,病情看来一定不妙了。

    “细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马上回滨屋,动身回去。”妙子脸色不变,说话时还像平常那样泰然自若。

    “那么我怎么办?”

    “二姐只管看到终场,不能把大姐一人撂在这里。”

    “我对大姐怎样讲呢?”

    “随便讲点什么好了。”

    “板仓的事情这次你对大姐讲了没有?”

    “没有。”妙子走到门口,披上乳白色披肩说:“……不过您告诉大姐也无妨。”说完这句话就下楼去了。

    幸子回到座位上,“结巴子又平”这出戏已经开幕,大姐专心注视着舞台,一句话也不说,这却方便了幸子。等到演完散场,观众你推我挤地走出正面门时,大姐才问:“细姑娘呢?”

    “刚才有个朋友来找她,她们一同出去了。”幸子姑且这样回答,把大姐送到银座大马路,在尾张町分了手,回到旅馆里。老板娘告诉幸子说:“细姑娘比她早一步动身走了。”又说:“由于接到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好歹买上一张今晚的卧车票准备着。细姑娘从歌舞伎座一回来,就说今夜乘这班卧车走,匆匆忙忙动身了。临走以前还给芦屋府上打了电话,详细情形没有和我们讲,据说光靠电话弄不明白。大概病人动手术时感染了病菌,非常痛苦。细姑娘让我们转告您,她乘坐这班车直达三宫,明天早晨从火车站直接去医院。还有她的一个小皮包放在涩谷,您回去时请把它带回。”看样子这位老板娘已经约略觉察出病人和妙子的关系。幸子放心不下,打了一个紧急电话去芦屋把雪子叫了出来。不知怎的,全然听不清楚雪子在电话里讲些什么。倒不是由于长途电话听不清,而是雪子的嗓门低,她虽则拚命叫喊,可还是一场空,声音细微得实在听不确切。所以大家一向都讨厌和雪子打电话,雪子自己也怕打电话,平常总叫别人接,可是今天事关板仓,既不能叫阿春接,也不能请贞之助代接,无可奈何只能由她自己接。幸子觉得雪子只讲了几句话马上就变成蚊子叫的声音,“喂!喂!”的喊声比说话的时间占得还要长。好不容易才听出几句话。大意是今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家里接到一个自称为“板仓的妹妹”打来的电话,说板仓因动耳朵手术住院,最初经过良好,昨夜病情突然起了变化。雪子问她剧变是不是病菌侵入大脑,答说最初还以为是脑部感染,其实不是脑部,而是脚部。问她脚上怎样,答称究竟怎样还不清楚,只是痛苦万分,一碰到脚部,痛得直跳,一迭声叫痛,身子乱折腾,哼声不绝。他本人只是叫痛,没有要求细姑娘回去。看到他痛得那副模样,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似乎已经不是五官科所能治好的,想另外找医生诊断,可是又不能自作主张,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才打这个电话的。幸子又问以后的情况,雪子回答说细姑娘刚才来电告知今夜动身,因此把这消息通知了对方,那时对方说病情越来越恶化,患者像疯子那样痛苦得乱折腾,已经给家乡打了电报,明天早晨患者父母可能到来。幸子就说妙子已经走了,她走后自己一人留在东京没意思,扣算明天动身回去,临挂断电话时问了一下悦子的情况,雪子告诉她悦子太精神了,不肯老老实实呆在病室里,只想飞到外面去,拿她没办法,疮痂几乎全掉了,只剩脚心里一点儿了。

    幸子想到自己也匆匆忙忙动身回去,对大姐不知怎样表示才好,想来想去,想不出这种场合有什么自圆其说的借口,因此打定主意即使将被大姐猜疑也没办法。第二天早晨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昨夜妙子有急事回关西了,自己今天也回去,想再碰一次头,去涩谷看她,征求她的意见。鹤子回答说:“我去旅馆看你吧。”不多久她拿着妙子的皮包来到了滨屋。姐妹几个数鹤子最稳重,几个妹妹常说她“神经迟钝”。正因为这样,她根本不问妙子的急事是什么,由于这个小妹提出那样一个麻烦问题,现在不等答复就一走了事,自己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似的,这从她的外表上就可以看得出。她嘴里尽管说今天我马上回家,却和幸子两人在旅馆里吃了中午饭。

    “细姑娘近来和启哥儿还来往吗?”她忽然这样问。

    “嗯,似乎偶尔也来往。”

    “启哥儿在外,听说另有朋友啦。”

    “这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前些日子有人来调查我们的底细,为了想娶雪子妹妹。不过那桩婚事后来吹了,没有对雪子妹妹讲。”

    关于妙子的消息,大姐说就是那桩婚事的介绍人为了表示好意才对我们讲的,详情他也不清楚,据说细姑娘近来和一个身分低于启哥儿的青年搞得火热,几乎满城风雨,问我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他说这也仅仅是个传闻,只不过提醒我们一下罢了。当时那桩婚事没有成功,雪子妹妹自然白璧无瑕,会不会是细姑娘那个风传在兴妖作怪呢。鹤子又说,她信任幸子和妙子,那个风传是否确实,那个青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都不想打听。可是说实话,她和大姐夫现在只希望细姑娘能和启哥儿结婚,只要雪子的婚事一有着落,就想和对方商谈。所以这次关于钱的问题,像以前信里讲过的那样,不打算给细姑娘。不过看到细姑娘那种劲头,弄得不好,说不定又要和姐夫吵翻,因此推说等好好考虑以后再答复,想到莫如让她心平气和地先回去,这几天正在考虑用什么方法说服她,为此而挠头。从鹤子的语气里,听出她确实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真的,细姑娘要是能和启哥儿结合,那就最理想了。我和雪子妹妹都这样想,经常在劝她哩。”幸子这话听去像辩解,鹤子不接下文,吃饭时只管讲她自己想讲的话。她说了一声“叨扰”,放下筷子,打点一下随身什物说:“那么我就回去了。今天晚上也许不能来送你了。”说完连休息都不休息就走了。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幸子回到家里,雪子向她作了报告,现在把雪子的话约略记述如下。

    前天傍晚,女佣报说板仓老板的妹妹给雪子姑娘打来了电话。那时雪子不知道板仓住院,也不认识他的妹妹,还以为是打给妙子的电话,女佣搞错了。可是女佣说没错,电话是打给雪子姑娘的。雪子去接时,对方先恳切道歉,然后说她知道细姑娘到东京去了,实情是她哥哥现在如此这般等等情况。耳朵的手术是妙子动身前一天做的,那天妙子去看他的时候,他精神很好。到了夜里,开始他说他的脚发痒,给他搔了搔。第二天早晨痒变成了痛,而且越来越痛。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天,病人只管叫痛,而不见好。尽管这样,医院院长说手术刀疤完全愈合了,不理睬患者的申诉。每天上午来换一次纱布,换过纱布急急忙忙就走了,至今已整整两天,把这样痛苦的一个病人放置不管。护士们都说这个手术是院长先生动坏了,病人真可怜。板仓病情恶化后,他妹妹锁上田中照相馆的门,一直在医院里陪床。可是,这样一来就希望有个人商量商量,想到万一出了事,自己的责任不轻,所以觉得除非让妙子马上回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才给芦屋打了电话(电话似乎是在别的地方打的,不是在医院里打的)。她在电话里还带着哭声说:“我自作主张打了这样一个电话,说不定将来我哥哥要责备我。”不难想象,雪子还像平时那样只让对方说话,自己只“是、是”地答应着。不过她从妙子那里了解到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农村姑娘不习惯都市生活,现在是为她哥哥的病情着急,下了极大决心才鼓起勇气打这样一个电话来的,这从对方的声音和语调上也听得出,因此雪子答应立刻通知东京,而且随即采取这样一个措施。昨天从三宫车站直接去医院的妙子,傍晚时回家一次,在家里呆了一小时又走了。据妙子说平常忍耐性那样强、从来不诉苦的板仓,竟然那样不争气地连声叫痛,看着都发毛。今天早晨妙子走进病房时,他妹妹走近病床对她哥哥说:“细姑娘回来了。”患者痛苦地望着妙子,只管叫痛。大概是忍耐疼痛要花浑身的气力,顾不到别的什么了。患者就这样昼夜叫痛,哼声不绝,觉也不能睡,饭也不吃。尽管这样,看去并不红肿,也没有灌脓,所以无从知道是哪里痛。患部似乎在左足膝盖到脚趾尖,翻个身也极痛,轻轻地碰一下也极痛,那时一定高声怪叫。雪子问耳朵的手术和脚痛有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原因,妙子也不能回答。医院院长不仅不说明原因,遇到患者叫痛时还连忙躲开,离得远远的。从护土的谈话和外行人的见解推测起来,说不定是动手术时细菌感染了,病毒又感染到脚上去了。板仓的父母和嫂子今天早晨从乡下赶到,几个人在病房外面的回廊里商量起来。矶贝院长不能置之不问,下午请来某外科医院的院长会诊,他们两人在诊室里商议了好一会儿。某外科医院院长刚走,又来了另一位外科医生,他给病人看完病,和矶贝院长悄悄地计议一番就走了。向护士一打听,据说这里的院长自己毫无办法,把神户最有名的一位外科医生清了来,认为必须锯掉一条大腿,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下矶贝院长更加慌张起来,又请来一位外科医生。那个医生也束手无策地回去了。妙子从旁补充说今天早晨她看到病人的状态,听到板仓的妹妹关于病情经过的报告,觉得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下去。这种场合不能顾虑院长什么的,应该立刻请个有信誉的医生来会诊,好好对付。可是从农村来的老年人行动迟缓,白白地聚集在一块儿计议怎么办,作不出决断。这样空费时间,将招致无法挽救的结果,这是很明显的。自己今天和那些人第一次见面,说话不宜过分,即使提出一点意见,对方也只敷衍一两句,没有行动,叫人着急。

    以上是昨天傍晚的情形,今天早晨六点钟左右妙子又回家一次,休息了两小时才走。那时雪子问她板仓的病晴,她说昨天深夜院长又请来一个叫铃木的外科医生,他答应动手术,可是结果如何他不能保证。不过板仓的父母仍然下不了决心。特别是他的母亲认为既然病已无可挽救,那就不用动手术锯腿,干那种惨不忍睹的事情,莫如让患者留个全尸死去。板仓的妹妹却认为即使希望不大,也应该全力以赴,很明显,他妹妹的意见是正确的。可是老头儿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通。不过妙子认为这个手术动也罢,不动也罢,反正为时已晚,她说她自己已经绝望了。还有个专门照料板仓的护士,对院长似乎抱有反感,动不动讲院长的坏话,可信程度到底有几分,当然不知道,她说这个院长是个酒葫芦,又上了年纪,患有酒精中毒,手指发抖,所以动手术往往失败,过去也曾有一两次让患者吃过这样的苦头。后来妙子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讲给栉田医生听时,栉田认为动耳朵手术引起感染,细菌侵入四肢,这种事情即使第一流专家万分注意地亲自动手,也往往难以避免。医生不是神仙,不能要求他万无一失。问题在手术以后万一发生感染嫌疑,患者身上什么地方稍微觉得有些疼痛,如果不及时请外科医生处理,就有耽误时机的危险,那种场合,真是分秒必争。所以矶贝院长手术失败倒可以原谅,患者叫痛叫了三天而置之不顾,那简直是玩忽职守,可说是缺乏治好病人的诚意,又不亲切。如果患者的双亲不是一物不知的乡下佬,大概不会和他善罢甘休的,这样的事情居然没有闹大而轻易了结,可说是矶贝院长的幸运。同时板仓竟然不知道矶贝是那样一个靠不住的医生,去他那个医院求治,只能说是本人的不幸。

    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幸子听完雪子讲给她听的大概情形,还追问当时雪子是在哪个屋子里接电话的;电话内容阿春和另外几个女佣知道不知道;贞之助知道不知道等等。雪子告诉她第一次电话她和阿春都在侧屋里,电话是接到侧屋里来的,悦子、水户姐和阿春都听到了。水户姐和阿春怪模怪样地只默默地听着,可是悦子却不厌其烦地追问板仓怎样了,细姨为什么要来,真没办法。这事已经让阿春听到,她大概会讲给别的女佣听,在这种场合也是无可奈何的,可是让水户姐听了去就觉得很不妙,因此第二次电话就到正屋里打了。打电话的事情以及采取的措施都报告了贞之助姐夫,并且得到了他的同意。贞之助姐夫背地里还很担心,今天早晨临出门前还向妙子打听详细情况,劝告一定要动外科手术。

    “我也打算去看望一下病人哩……”

    “这……打个电话问问贞之助姐夫看他怎么说……”

    “总之,我得先睡一下。”

    幸子在夜车上没睡,为取得补偿,暂时去二楼八铺席那间屋子躺了一会儿。可是她心里有事,怎样也睡不着,因此不再睡觉,下楼洗脸,吩咐厨房里早做午饭,然后给贞之助打电话。“板仓生病,细姑娘赶回来固然事出无奈,我要是也去看他,结果将变成公开承认他们两个的关系,又觉得不妥。可是水灾时他搭救了细姑娘,现在知道他病危而不去看他,要是他死了,自己良心上将受苛责。再说板仓大概已经无望了,像他那样健壮的体格,可是总觉得他的相貌有点儿薄命。”幸子这样一讲,贞之助就说:“不知怎的,我也这样想,你去探望一下也可以……”可是他又说:“不过奥畑会不会也去探望病人呢?如果他也去的话,你还是不去为妙。”最后的结论是只要不碰到奥畑,不妨去探望一下,但是不能呆久,要随即回家,回家时最好把细姑娘也带回,不能让她老呆在那里。随后幸子又打电话给妙子,问她会不会碰上启哥儿。据妙子说,现在除了患者的父母姐妹而外,没有谁来过,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即使病情恶化,也没有通知奥畑的必要。特别是启如果到来,病人说不定会兴奋,所以她反对通知奥畑。本来她想打电话给幸子,希望她去一下。因为究竟要不要把病人转移到外科去,到现在意见分歧,还没有作出决定,她和板仓的妹妹竭力主张交给外科,可是板仓的父母拿不定主意,踌躇不决。她希望幸子能去从旁参赞一下,会大有帮助。

    幸子就说那么我吃完饭马上就去。她把电话挂断后,和雪子两人提早吃了午饭。两个人边吃边商议安排水户姐的问题,觉得这时不能让她到处宣传妙子的事情,她现在几乎什么事也不用干,只陪着悦子玩儿,莫如今天就让她回去。雪子说水户姐本人都说她想请假回去。因此幸子就和雪子说:“虽则仓促了一些,你可对她讲,请她在这里等着我回家,吃了晚饭再回去。”幸子交待一番后,十二点钟雇了一辆汽车直奔医院。

    去到那里一看,地点在中山那边电车路往山上去约半里地的狭窄的坡路半中间,是一栋二层楼的简陋医院,楼上只有两三个日本式屋子的病房。板仓那个病房是六铺席的,窗外接近邻家的晒台,那里晾着许多衣被,病房里很郁闷。已经是穿单斜纹哔叽的季节,四五个人挤在一屋子,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椅子上,屋子里空气不流通,有一股闷热的汗臭。病人面对着墙,弓着背躺在靠右壁的一张铁床上。幸子走进屋子时就听到病人又低又快的呼痛声,几乎一秒钟都不停。这时妙子给她介绍病人的父母、嫂子和妹妹,等到介绍完毕,妙子伏在病床旁边低声说:“米哥,二姐来看你了。”

    “痛!痛!痛!”病人依旧背朝外,凝视着墙上一个处所叫痛。幸子站在妙子背后,畏畏缩缩地瞅着。病人右侧在上,横躺在那里,脸并不怎么瘦,血色不像意料中那样坏。毛毯褪在腰部,上身只穿一件水纱布睡衣。敞开的胸部以及袖子卷着的粗壮胳膊和往常没有什么异样,只不过耳朵上有个十字形绷带,一条从颅顶骨裹到面颊,一条从前额裹到脑后。

    “米哥,二姐来看你了。”妙子又说了一遍。

    妙子叫板仓“米哥”,幸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妙子在芦屋家里说到他时,总叫板仓。幸子和雪子甚至悦子背地里都对他直呼其名。他原来的名字叫“板仓勇作”。“米哥”这个称呼大概是由于他在奥畑商店当学徒时叫“米吉”而得名的。

    “板仓老板,”幸子叫了一声,“你真倒楣呀!像你这样健壮的人都这样叫痛……”说着她就用手绢擤鼻子。

    “哥哥,芦屋的太太来了。”妹妹走近他说。

    “不用这样称呼,”幸子制止她。“痛的地方不是说在左脚吗?”

    “是呀。因为右耳动了手术,不能侧在右面睡,所以痛的地方压在下面了。”

    “那多别扭呀!”

    “因此痛得格外厉害。”

    病人肌理粗糙的额上淌满忍痛的油汗。一只苍蝇飞到他头上,妙子一边答话,一边赶苍蝇。病人突然停止叫痛,说了一声“尿”。

    “妈妈!哥哥要尿尿。”妹妹这样一讲,靠在那边墙上的老太太立起身来,稍稍弯下腰说声对不起,从病床下面取出报纸包好的尿壶,塞进病人的毛毯。

    “又要受罪了,”老太太刚说出这几个字,病人发狂似的大叫“痛!痛!痛!”那声音和先前说胡话似的叫痛完全不一样。

    “痛也没法子呀,耐着点儿吧。”

    “痛!痛!碰不得呀,碰……”

    “耐着点儿吧,不这样尿不出呀。”

    幸子奇怪板仓什么地方被压痛了而发出这样不争气的声音,她左一遍右一遍地仔细端详病人的举止。病人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才把左脚的位置移动了一尺,身体稍稍朝向上面。姿势改变停当,沉默了一会儿,调整一下呼吸,等到平静下来时,尿就撒好了。这时他张大了嘴以从未见过的怯懦的眼光扫视周围人的脸。

    “大概想吃什么东西了吧。”幸子问他的母亲。

    “他—点东西都不吃。”

    “光喝柠檬水,靠它才能排尿。”

    幸子看到病人那只疼痛的脚露在毛毯外面。实际上那只脚不像有什么变异,只不过血管稍稍有些肿胀发青,这也许还是幸子的心理作用。病人为了回到他原先的姿势,嚷嚷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了。这回叫痛的时候还插进“哎呀,我要死,让我死吧……”,“快宰了我吧,宰了我吧!”这类台词。

    板仓的父亲为人很老实,话也说得很少,一副提心吊胆的眼神,是个遇事拿不出自己主见的老好人。板仓的母亲看去比他父亲能干得多。兴许是睡眠不足,或者哭泣或者眼睛有毛病吧,她的眼睑浮肿下垂,老像闭着似的,外貌像个表情迟钝呆板的老太婆。幸子最初就发现病人的饮食起居完全由他的母亲在照料。病人也在跟她撒娇,凡是她说的话,无论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据妙子说,病人没有立即交给外科,实际上就是由于老太婆没有点头。幸子到来后,一边是板仓的父母,一边是妙子和板仓的妹妹,他们分成两组,时时在屋角或者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悄悄商议。介在他们中间给双方调解的嫂子,一会儿被这边叫了去,一会儿又被那边叫了去。老头儿老太太说话声音极低,幸子听不清。老太太常常慨叹地说些什么,老头儿深为感动地倾听着。这时妙子和板仓的妹妹抓住嫂子只管唠唠叨叨地陈述如果不采取外科手术而让病人白白死去,那将是父母姐妹的过失,恳求她设法劝妈妈同意。嫂嫂让她们两人一劝说,觉得很有道理,就走去和妈妈讲了许多话。妈妈坚持死也要落个全尸。嫂嫂不顾一切硬请求,老妈妈反攻说你们一定要干这种残忍的事,你们能保证治好他的病吗?弄得嫂嫂只能退回,去宽慰妹妹说:“妈妈怎么也不听我的劝说,给老太太讲道理也讲不通。”这下妹妹自己走到她母亲那里,带着哭声指责老太太的顽固说:“妈妈只考虑到眼前的难受,说什么可怜呀,惨不忍睹呀,没有真正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无论是否能得救,为了将来不追悔,我们的责任是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试试。”总之,像上面这样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在重演着。

    “二姐……”最后妙子把幸子拉到回廊一端说:“……乡下人怎么那样慢条斯理的不着急,真叫人吃惊。”

    “不过做妈妈的那样的态度也很自然吧。”

    “反正时机已经错过,我不再存什么希望了。可是板仓的妹妹托我请求二姐去和她母亲说一下试试,她母亲对家里人很顽固,在大人物面前态度就不一样了,无论对方说什么,她总唯唯诺诺地照办。”

    “我是大人物吗?”

    实际上幸子觉得旁人不必要的多嘴要是造成不良后果,那位老太太说不定会怀恨一辈子,而且事情明摆着十之八九不会成功,所以对于这种事她很不愿牵连进去。

    “……你姑且等着吧,尽管你那样说,最后她会知道必须听从大家的意见。她那样发牢骚,只不过是宽宽自己的心罢了……”

    对于幸子来说,这次她来探病,在情理上已经说得过去了,现在她只想把妙子带回家,可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有点为难。

    正好那时—个护士上楼来了,要走进病房,她一眼看到妙子在回廊里,就说:“院长想和家属见一面,哪位能去?”

    妙子进房去传达这事时,嫂嫂和妹妹蹲在床头,老夫妇俩守在病人脚边。最初两位老人还你推我让,迟疑莫决,随后两人一起去了。过了一刻钟回来时,父亲不安地坐在席子上叹气,母亲一面哭,一面走近父亲在他耳边嘟囔着。不知院长和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后来问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院长非常巧妙地说服老两口子,对他们说要是病人就这样地死在他医院里,他很为难,无论如何必须去动外科手术。他的理由是“对于令郎耳朵的治疗自己已尽了最大努力,消毒也很彻底,没有什么失误。如此看来,令郎脚上的毛病和耳朵全属两码事。你们可以看到令郎耳朵上的毛病完全好了,已经用不着住在我这里了。我这里还有别的住院病号,考虑到他的安全,因此昨天晚上征得铃木医师的同意,为令郎动手术。由于家长们下不了决心,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我觉得目前说不定已经失去时机,要是再拖拖沓沓闹出什么乱子来,我们医院不负这个责任”。院长这番话简直把他自己的失误—笔勾销了,几乎把一切都推在双亲迟疑不决因而坐失良机,为他自己筑起一道推卸责任的防壁。两位老人唯唯诺诺地听完院长那番话,说声“一切拜托”,就退了出来。母亲回到病房后,一味埋怨这回上了院长花言巧语的当,仿佛全是老头儿的罪过。不过幸子看出老母也因为过分悲痛,才发了许多牢骚,可是最后还是让了步,听天由命把病人交给外科。

    铃木医院在上筒井六丁目旧阪急电车终点附近。好不容易安排停当把病人抬出矶贝医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当时矶贝院长的作风极不友好,事情刚一决定,他的态度就仿佛赶走了一个累赘似的,自己完全避不出面,连招呼都不出来打一个。抬病人的工作全部是由铃木医院派来的医护人员担当的。在这几小时中间,两位老人和女儿、媳妇聚在一起专门商量锯腿这件事,不知病人知道不知道。他完全变成一个世外的、一味呼痛呻吟不绝的怪物。他的父母、嫂嫂和妹子也把他们的儿子、小叔和哥哥当作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根本不再征求他的意见,给他说明原委。他们最担心的倒是把他从病房搬上救护车时,这个怪物会怎样厉声叫喊。因为那里的走廊和普通住宅的走廊完全一样,只有三尺宽,楼梯也狭窄,没有平台,像螺旋那样弯曲着。从楼上抬到楼下,显然会对他造成莫大痛苦,这从他小便时那样叫唤一事看得出来。病人的父母姐妹害怕听到他那种叫喊,有过于怜惜他的心情。幸子在一旁看不入眼,问护士可否请她想个办法。铃木医师代答说:“不,那倒不用担心,可以注射一针止痛剂再抬出去。”大家这才放心了。注射后病人实际上比较安静,由医生、护士和母亲随同抬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幸子趁板仓的父母、嫂嫂和妹妹收拾病房、支付住院费的时候把妙子叫到一旁,对她说:“我这就回去,细姑娘和我一块儿回去好吗?你姐夫也叫我尽可能和你一道回去呢。”动员妙子和自己一块儿回家。可是妙子说她要看到手术结束后才回去。幸子没法,只能先送他们四人去铃木医院,然后便车回芦屋。当汽车停在医院门口,她看着妙子下车时,又把她叫住说:“这种时候细姑娘自然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不过看来病人和他父母、嫂嫂、妹妹似乎都对我们有所顾虑,不怎么需要细姑娘在场,所以我觉得你能脱身还是早脱身为妙——这当然要看临时的情况决定。总之,我们最担心的是不要让外界误会病人和细姑娘已经是许婚的关系,这层希望你在任何场合都不能忘掉。无论做什么都要顾到莳冈家的名声,特别是不要影响及雪子的前途。”几乎是过分唠叨地叮嘱了一番。幸子的想法是细姑娘要是真的和板仓结婚,那就无法可想;现在板仓要是死了,他们中间的婚约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幸子是尽可能婉转地讲的,妙子大概也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了。

    幸子近来最挠头的问题——自己的同胞妹妹将成为一个来历不明、连姓氏血统都不清楚的学徒出身的青年之妻,现在意外地以一种自然的方式而获得有利于己的解决,一想起来,她实在高兴,那心情想克制也克制不了。再想到自己内心深处潜伏着希望人家死去的念头,委实不愉快而且觉得太卑鄙,可是这毕竟是事实。不过,现在抱同样心情的不只是她一人,雪子不用说,连贞之助都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启知道了这个变故,第一个雀跃高兴的说不定就是他。

    “怎么这样迟回来呀。”已经下班回家的贞之助,在会客室里等候妻子似乎等得久了,看到幸子一回来就这样问。“中午出去,现在才回来,实在太久了。我正要给医院打电话呢。”

    “那是因为我想带细姑娘一道回家,等来等去等得晚了……”

    “细姑娘也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她说她要呆在那里等动完手术,我觉得得那也是应该的……”

    “决定动手术吗?”

    “是的。我去以后,动不动手术还商量了好半天,最后才决定下来,现在病人已送到铃木医院去了。”

    “动了手术能好吗?”

    “这个……大概希望不大。”

    “真滑稽,脚上究竟怎样?”

    “那就不知道了。”

    “生的是什么病?病名问过没有?”

    “一问病名,矶贝院长就偷偷地溜走了。铃木院长对矶贝似乎有顾虑,不肯明白告诉我们。可能是败血症或者坏血症吧。”

    因为护士水户姐打点好行装等候在那里,幸子和她碰了头,酬谢她四十天的辛劳,打发她走了。随后和丈夫及雪子围坐下来吃晚饭。正在吃饭的时候,铃木医院来了电话,幸子起身去接。贞之助他们在餐室里听到似乎在和妙子说话,电话打了很久,听去妙子所谈的内容大体上是这样:手术动过了,目前保持稳定状态;可是也许要输血,除了两个老人而外,其余的人都检查了血型;病人和他妹妹是A型,妙子是O型;暂时由妹妹一人输血就行,不过还想再有一两个输血的人;妙子是O型,具备输血的条件,可是病人的家属不见得会要求她输血;这就发生了一件别扭的事情。妹妹提议把板仓病危的事实通知板仓以前奥畑商店的两三个老同事,他们不久就来了。妙子不愿见到那些人,再说这事如果让启知道了,他可能和那些人一道来,为了避免和启见面,妙子打算回家一次。那几个店员是板仓当学徒时的老朋友,妹妹是从需要输血者的角度提出这一建议的。妙子因为累得够呛,希望家里雇辆汽车去医院接她,她一回家想先洗个澡再吃饭,要求家里准备一下。

    “这样说来,”幸子刚回到餐桌,贞之助压低嗓门说:“板仓的父母姐妹到底知道不知道细姑娘和启哥儿的关系?”

    “父母大概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他们决不会准许他们的儿子娶细姑娘做媳妇了。”

    “是的,一定不知道。”雪子插嘴说。“板仓不会把细姑娘和启的关系告诉他父母的。”

    “这事也许只有他妹妹知道……”

    “刚才所说的奥畑商店那些店员会不会经常在田中的板仓家出出进进?”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有那样一些老朋友嘛。”

    “要是有那样一些朋友,细姑娘和板仓的关系肯定已经让外界周知了。”

    “真的。启哥儿所说‘我已设法调查得什么都知道了’那句话,指的大概就是那些人了。”

    接妙子的汽车马上就开出去了,可是过了一个多小时妙子才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车子开出去的时候半路上爆破了轮胎,她在医院里等得很久。这中间奥畑商店的店员们到来了,估计决不会来的启也来了,偏偏都碰上了头(妙子说启当时不在店里,大概是店员打电话告诉他的)。妙子竭力避免和启接近,启也看到这是在医院抢救病号,所以也比较谨慎。只是在妙子回家时,启走到她身边悄悄地说,细姑娘多呆一会儿也不妨事吧,以表示他的关切。不过,他那句话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挖苦。当店员们主动要求检验血型时,启也要求检验他的血型,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妙子觉得启本来就是这种轻佻脾气,说不定是随随便便说出那样一句话罢了。妙子验血,是因为嫂嫂、妹妹都检查了,自己不检查说不过去,可是板仓的父母和嫂嫂、妹妹还一再劝她不必检查。

    “腿部从哪儿截断的?”妙子刚洗完澡穿了一件睡衣开始吃晚饭,贞之助夫妇和雪子又围坐在她身边继续谈论这件事,幸子第一个这样问。

    “从这儿截断的。”妙子从桌子底下伸出她的脚,手掌放在睡衣上比划着切除的部位,又连忙缩回。

    “细姑娘看到了吗?”

    “看到一点儿。”

    “动手术的时候你在场吗?”

    “我在手术室隔壁等候着。因为那里是玻璃门窗,看得见动手术。”

    “即使看得见,细姑娘的胆子也真不小。”

    “本来不打算看,心里一着急,又想看了,就瞥了几眼。板仓的心脏鼓动得厉害,胸部一下子鼓了起来,一下子又瘪了下去,全身麻醉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要是二姐,就连这副模样也看不下去。”

    “不讲这个了!”

    “看到那种状态我还满不在乎的,不过终于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别讲!还不住嘴!”

    “牛肉丸子我们暂时……”

    “细姑娘,不准讲!”雪子申斥了。

    “可是病名却搞清楚了。”妙子对贞之助说。“叫什么脱疽。铃木院长在矶贝医院不肯对我们讲,来到他自己的医院里就给我们讲了。”

    “嗯,脱疽症会那么痛吗?还是由于搞耳朵搞出来的事吧?”

    “究竟怎么一回事,那就不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铃木医院的院长在同行中声名不佳。本来经过当地的两位第一流外科医师认为无望而拒绝动手术的患者,他只提出不能保证成功这样一个附带条件才接受住院,稍加研究就会觉得有点儿奇怪,在这种地方也可以看出这个院长声名不佳的原因来。那天晚上妙子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偌大一幢房子,住院患者除板仓而外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幽静得门可罗雀,妙子也觉得是个十分不走运的医院。还有那幢房子以前似乎是外国人的住宅,后来才改建成医院的,给人一种明治时代的旧式洋房的印象,回廊里的脚步声在高悬的天花板下发出回音,屋子空荡荡的像个凶宅,事实上妙子一走进去就觉得阴森逼人,有点儿不寒而栗。病人手术完毕移人病室,从麻醉中苏醒,抬头看到枕头旁边的妙子,发出一声悲叹说:“唉!我成了瘸子了。”尽管这样,住进矶贝医院后一直哼声不绝的病人,这时才初次说出一句正常的话。不仅如此,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当他还是一味叫喊的怪物时,也完全意识到他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态,而且知道他身边的人在议论些什么。妙子看到病人不再呼痛、比先前轻松得多的样子,也安下心来。她还想到虽然失去一条腿,也许就此得救,想象到将来康复以后拄着一根松木杖走路的模样。其实仅仅在这两三小时中间病人才获得了这点儿安泰。奥畑商店的店员和启赶来,正好是这个时候。妙子大体看到了病情,正好趁机走开。再说板仓的妹妹知道妙子和启以及她哥哥三人中间的纠纷,所以她也在设法让妙子走开。当妹妹送妙子走到门口时,妙子叮嘱她一有急变随时通知,还对接她回家的司机说:“看样子今夜说不定还得麻烦你摸个黑。”

    尽管连声叫累,妙子还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讲了上面那些话才就寝。第二天清晨四点钟,正如她预期的那样被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叫醒,再次去了医院。天刚亮时,幸子在半醒半睡中听到大门外发动机的声音,估计大概是细姑娘出门去了,她自己又迷迷糊糊地沉人梦境。不知又过了多久,拉门被打开寸把宽,阿春在门外说:“太太,刚才细姑娘打来电话,说板仓老板去世了,特地给报个信。”

    “现在几点钟?”

    “大概六点半钟左右吧。”

    幸子还想睡—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贞之助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有住在侧屋里的雪子和悦子,八点钟起身后才从阿春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正午时妙子回到家里,又讲了许多情况。板仓的病状后来再一次恶化,他妹妹和店员们轮流输了血,但是终于无效;病人脚部的疼痛停止后,病毒从脚部转移到胸部和头部,病人在极度苦闷中死去;妙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痛苦的死;病人到死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和守在他枕旁的父母、嫂嫂、妹妹以及朋友们一一告别,感谢启和妙子生前对他的恩德,并且祝他们将来幸福;对于莳冈一家——老爷、太太、雪子姑娘、悦子小姐以至春倌都一一称名问候;通夜守在病人身边的奥畑商店的店员们因为有工作,都立即离开医院回去了,只有启和死者的亲属一同把尸体送到田中的家里;妙子也跟着去了,现在才回来,可是启还留在那里,死者亲属口口声声“少爷少爷”的,他似乎在给予什么照料。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守夜,后天在田中家里举行辞灵仪式。尽管妙子由于看护患者、睡眠不足,脸庞显得消瘦,可是她的表情、动作依然很沉着,连眼泪也没有掉一滴。

    第二天晚上的守夜,妙子只去了一小时。她本想多尽点儿力,可是从前天晚上起,这两天启尽在那里,看得出他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话,妙子有意回避不和他接触。贞之助说:“辞灵仪式我们该去参加,不去不好。”可是他想到目前首先要考虑两个小姨将来的利益,会场上可能遇见各式各样的人,特别是那种场合如果碰到奥畑一家的人就很没趣,因此他自己就没有去,只让幸子一人不按照规定的时刻去吊了丧。妙子参加了辞灵仪式,可是没有去火葬场。她回到家里说没料到竟有那么多的人去参加辞灵仪式,有些人的到场简直使人大吃一惊,板仓什么时候居然结交了那样的人物呢,连妙子都觉得出乎意外。那天启又发挥出他那轻佻的举动,和店员们一同排列在棺旁。遗骨据说将送回故乡的佛寺落葬。死者家族关闭田中那里的照相馆回乡时,没有去莳冈家辞行,大概顾虑到不宜过于深入交往吧。做五七时,妙子一个人悄悄地去到死者故乡,肃静地上了故人的坟,连死者的父母兄弟家她都没有去就回家了。这事幸子也有点儿知道。

    水户姐走了以后,雪子和悦子两人住在侧屋里寂寞,晚上叫阿春住到那里去作伴,不过也只去了两夜。板仓辞灵仪式的前一天就拆去床铺,回到正房居住了。侧屋用甲醛水消过毒,重新做了贞之助的书斋。

    正当一桩桩的事件接踵而起时,五月下旬的一天,一封信从西伯利亚寄到了莳冈家,那是舒尔茨太太从马尼拉回到汉堡后寄来的英文信。现在把它抄在下面。

    亲爱的莳冈夫人:

    您给我的十分殷勤的来信没有早日答复,非常抱歉。不过,当我滞留在马尼拉以及渡海回国时,实在一点儿工夫也没有。我妹妹因为生病,现在还在德国,她的许多行李全部得由我代为收拾,而且还得带她的三个孩子,连我自己的两个孩子,得照管五个孩子。从热那亚到不莱梅港,我几乎一分钟也没有休息。我丈夫已到达不莱梅,我们都平安回国,非常高兴。我丈夫很健康,彼得也很好,他和我的亲戚朋友都到汉堡车站迎接我们了。我还没有见到我的老父和另外几个姐妹。我们打算先找个房子住下,这可非常费事。我们看了许多房子,最后找到一家比较满意的,现在正在置备家具,两星期后大概一切都就绪了。我们寄出的大件行李至今尚未收到,十天后大概可以收到吧。彼得和弗利兹现在还住在朋友家里。彼得在学校里有许多工作,让我代他向诸位问好。五月份我们的朋友有回日本去的,那时将托他们带些小玩意儿给悦子小姐,请收下来作为我们中间友情的小小纪念吧。你们将来总有一天要来德国。能让诸位看到汉堡这将是我的骄傲。因为那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都市呀。

    罗茜玛丽给悦子小姐写了信。悦子小姐呀,您也写封信来吧。不用担心写错英语,我也有许多写错的地方。房东佐藤先生那栋出租住宅现在谁住进去了?我经常想念那栋可爱的住宅哩。请代我问佐藤先生好,问您全家好。悦子小姐收到彼得从纽约寄去的皮鞋了吗?希望您没有为此而纳税。

    希露达·舒尔茨谨上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于汉堡

    以上是舒尔茨太太那封信的全文。另外她又把罗茜玛丽写给悦子的德文信译成一页英文,附在这封信里。内容如下:

    亲爱的悦子姐姐:

    好久不通消息,现在给你写这封信。我认识一位住在冯·波斯丹夫人家里的日本人,他是横滨正金银行的工作人员。他现在和他太太带了三个孩子来到这里。他们姓今井。从马尼拉到德国的旅行非常有趣。我们仅仅在埃及苏伊士运河遭到一次沙漠里的台风。我们的表兄弟们在热那亚下的船。他们的母亲伴同他们坐火车回德国的。我们一直坐船到不莱梅港。

    我们住的旅馆的寝室窗外有一只乌鸦在做窝。它先下了蛋,现在得孵化它。有一天我守在那里看着,小鸟的父亲衔了一只苍蝇飞来了,打算把那苍蝇给小鸟的母亲,可是小鸟的母亲却飞走了。父亲非常聪明,把死苍蝇扔在巢里飞开了。小鸟的母亲马上飞了回来,把苍蝇吃了。然后又蹲在蛋上了。

    我们马上就有新家了。我们的地址是阿费尔贝克街十四号,一楼左侧。

    亲爱的悦子姐姐,请您马上来信。祝全家好。

    罗茜玛丽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星期二

    昨天我们见到彼得,他让我们问诸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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