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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约·埃里克·汉弗莱红着脸,不舒服地坐在证人的硬座高椅上。他已经在那儿坐了半天了——比奥斯卡·奥布赖恩答应他的“短暂的露面”已经延长了好几个小时了。

    在这审判室似的环境里,戴维·伯德桑在三英尺以外面对证人,居高临下地站着。伯德桑的身体微微摇摆着,他把他那令人生畏的体重从脚后跟移到脚前掌,又向后,向前,再向后。“既然你的耳朵想必是有点儿聋,我再重复我的问题。你一年拿多少钱?”

    问题第一次提出来时汉弗莱就犹豫了,这时他看了坐在律师席上的奥布赖恩一眼。律师把肩膀稍微耸了一下。

    金州公司董事长嘴唇绷得紧紧地回答说:“二十四万五千元。”

    伯德桑轻松地摇摇手。“不对,老好人,你误解我了。我没问金州电力公司的资本。我问你挣多少面包。”

    汉弗莱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给我的就是这个数字。”

    “我简直不能相信!”伯德桑以一个戏剧性的动作一手打在自己的头上。“我刚才不相信一个人竟然能挣这么多钱。”说完吹了一声又长又低的口哨,“呜!”

    从又热又挤的听证室里的听众中传来了其它的口哨声和“呜”声。有一个人叫道:“钱是我们用户付的!他妈的太多了!”跟着就是为这个责难者喝彩的掌声和跺地板声。

    在上面的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委员朝下看着证人、提问者和观众,伸手去拿小木槌。他拿木槌轻轻地敲了几下,命令道:“肃静!”这位委员,年纪三十四五岁,长着一张红润的孩儿脸,在执政党里服务以后,一年前被委任了这个职务。他是个受过专门训练的会计师,谣传他还是州长的亲戚。

    委员一开口,奥布赖恩就慢慢地站了起来。“主席先生,对我的证人的这种折磨是必要的吗?”

    委员看看伯德桑,他穿着破烂的劳动布裤子、一件敞着领口的五颜六色的衬衣和一双乒乓鞋。相形之下,汉弗莱衣冠楚楚,他的三件一套的衣服是在纽约得利面服装店定做的,并且他还专门去试过样子。

    “你问了问题,也得到了回答,伯德桑先生,”法官说。“我们可以免掉戏剧表演。请接着讲吧。”

    “当然,主席先生。”伯德桑又转向埃里克·汉弗莱。“你是说二十四万五千元吗?”

    “是的。”

    “有没有其它补助给你这位大人物……”(观众中传来笑声。)“原谅我——一家公用事业公司的董事长,也许有一辆专用高级轿车吧?”

    “有的。”

    “配备司机的吧?”

    “是的。”

    “外加一份优厚的开销费吧?”

    汉弗莱生气地说:“我看不能说是优厚的。”

    “巨大的怎么样?”

    更多的笑声。

    约·埃里克·汉弗莱强烈的不快开始流露出来了。他纯粹是个高级行政人员,根本不是善于混战的打手,没有办法对付伯德桑这种哗众取宠的手腕。他冷冷地回答说:“由于职务上的关系,我必须有一些花费,这些是准许向公司报销的。”“我敢说!”

    奥布赖恩已经快站起来了。主持会议的委员摇摇手要他坐下来,又指示说:“限于提问,伯德桑先生。”

    这位满脸胡子,身材高大的人嘻皮笑脸地说:“是,先生!”

    坐在公众席上的尼姆发怒了。为什么汉弗莱的回答不能直率一些,厉害一些?他能这样做也应该这样做。我的薪水,伯德桑先生,是有案可查的事,因为在制定规章的机构备过案,了解这个情况是轻而易举的。我肯定你提问以前就知道了,所以你故作惊讶完全是骗人的。再说,我的薪水一点也没超出全国最大公司之一的董事长和最高行政官员的标准,实际上,与大多数同类公司相比还少了一点儿。我的薪金有这个水平,其原因之一是金州公司这样的实业组织认识到他们必须在聘用管理人才方面保持竞争能力。说具体一些:凭我我的薪水,伯德桑先生,是有案可查的事,因为在制定规章的机构备过案,了解这个情况是轻而易举的。我肯定你提问以前就知道了,所以你故作惊讶完全是骗人的。再说,我的薪水一点也没超出全国最大公司之一的董事长和最高行政官员的标准,实际上,与大多数同类公司相比还少了一点儿。我的薪金有这个水平,其原因之一是金州公司这样的实业组织认识到他们必须在聘用管理人才方面保持竞争能力。说具体一些:凭我本人的经历和资格肯定可以在其它地方获得相等的或更高的薪金。你也许不完全喜欢这个制度,伯德桑先生,可是既然我们还是一个自由企业的社会,那就是这个样子。至于一辆配备司机的高级轿车,这是在聘用我的时候,和薪金一样在竞争的基础上,向我提供的,并且也是根据这样一种设想,即最高行政官员的时间和精力比一辆这样的汽车加上一名司机的价值要宝贵得多了。关于这辆车还有一点:和其它繁忙的行政官员一样,我习惯于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路上在车里工作,而难得在里面休息。最后,如果公司的董事和股东们对我的工作不满意,认为不值那么多钱的话,他们有权辞退我……本人的经历和资格肯定可以在其它地方获得相等的或更高的薪金。你也许不完全喜欢这个制度,伯德桑先生,可是既然我们还是一个自由企业的社会,那就是这个样子。至于一辆配备司机的高级轿车,这是在聘用我的时候,和薪金一样在竞争的基础上,向我提供的,并且也是根据这样一种设想,即最高行政官员的时间和精力比一辆这样的汽车加上一名司机的价值要宝贵得多了。关于这辆车还有一点:和其它繁忙的行政官员一样,我习惯于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路上在车里工作,而难得在里面休息。最后,如果公司的董事和股东们对我的工作不满意,认为不值那么多钱的话,他们有权辞退我……但是,不!尼姆闷闷不乐地想:温和的态度,过分为一个朝生暮死的公众形象担心,谨小慎微,从来不用伯德桑之流粗野的策略来和他们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所有这些就是今天的风尚。今天和未来的日子的风尚。

    这是批准图尼帕申请听证会的第二天,也是第一步。前一天完全是官样文章,包括金州公司法律顾问递交一份长达五百页的“意图通知书”(印了三百五十份),这是以后要提出的许多类似文件中的第一份。奥布赖恩讽刺地说:“等到我们搞完,我们会要砍倒一片森林才够造我们用掉的纸,这些纸加起来能装满一座图书馆或压沉一条船。”

    今天早些时候,约·埃里克·汉弗莱被传来做申请者的第一个证人。

    奥布赖恩引导公司董事长迅速地说明了对图尼帕的需要和那个地点的有利条件,这就是那答应下的“短暂的露面”。然后是委员会法律顾问的一段较长时间的询问,他后面是红杉俱乐部经理兼秘书罗德里克·普里切特。这两次质询,虽然每次都长达一个多小时,但都是建设性的和低调的。然而,下一个代表电力为人民服务会的戴维·伯德桑,他已经把会议搞得很热闹,显然使观众中的支持者大为高兴。

    “现在,汉弗莱先生,”他继续说,“我猜想你早晨一醒来就考虑你一定得干点儿什么来证明你那笔巨大的薪金是合理的。对不对?”

    奥布赖恩马上叫了起来:“我抗议!”

    “同意。”委员宣布。

    伯德桑镇静自若。“我换一个方式问你。作为你的主要工作,埃里克乖乖,你是否认为你必须不断地凭空想出一些计划——比如说图尼帕计划——使你们的公司获得大量利润?”

    “抗议!”

    伯德桑转身面对金州公司的法律顾问。“你为什么不制一盘录音?那样你就可以按按揿钮省得张嘴了。”

    响起了笑声和零星的掌声。同时年轻的委员歪过身子和他身边的第二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这是一位年长的行政法官,一位在这种听证方面有长期经验的公务员。他轻声说着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那位年长的人频频摇头。

    “否决抗议,”法官宣布,然后又说,“我们在这种听证会上允许相当大的自由,伯德桑先生,但是请你对证人讲话要有礼貌,使用他们正确的名字,不要说”——他想忍住笑可是没成功——“老好人或者埃里克乖乖。另一点:我们希望你能保证你的提问与议题有关。”

    “噢,当然有关!真正有关。”伯德桑的回答是滔滔不绝的。然后好象换了一下档,他又改演恳求者的角色。“但是请了解,主席先生,我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代表着小小老百姓,不象这个老奥斯卡乖乖是个重要的大律师。”他指着奥布赖恩。“所以如果我言语笨拙,过分亲热,犯错误……”

    委员叹了口气。“接着讲。请吧。”

    “是,先生!当然啦,先生!”伯德桑转向汉弗莱说,“你听到了吧!你在浪费委员的时间。别绕圈子了,回答问题。”

    奥布赖恩插进来说:“什么问题?我要是记得才见鬼呐。我肯定证人不可能记得。”

    委员指示说:“笔录人把问题重读一读。”

    会议进程暂停了下来,坐在硬椅子上和主席台上的人都挪挪身子,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这时一位男按音速记员,做官方会议记录的,往回翻着他的折起来的笔记带。会议室的后面出去了几个人又新来了几个人。参加会议的人都知道,在未来的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内,在作出任何决定之前很长一个时期内,这个场面和类似的场面要重演无数次。

    装有橡木护板的听证室在市中心附近一座十二层大楼里。归加利福尼亚能源委员会所有,这个委员会以后要主持它自己关于图尼帕的听证会,大部分都是重复性的。这两个各自独立的委员会之间的竞争和嫉妒是强烈的,有时还带有“阿丽丝漫游奇境”的色彩。

    另外两个州机构很快也要采取行动,召开它们自己的听证会,它们是加利福尼亚水质资源委员会和空气资源委员会。这四个政府机构中的每一个都要收到来自其它三个的所有报告和其它文件,其中大多数他们是根本不看的。

    然后,在较低一级,还必须使一个大气污染控制管区满意,这个管区可能提出比那些州机构还要严格得多的限制。奥布赖恩私下曾说过;“不直接卷入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这种不可置信的重复和徒劳。我们这些参与者,还有那些建立这种疯狂的制度的人,应该被诊断为疯子。我们要是给关进疯人院,对公众的钱包来说会便宜得多,而且办事也要有效率得多。”

    按音速记员快读完了,“……计划——比如说图尼帕计划——使你们公司获得大量利润?”

    “图尼帕的目的,”汉弗莱回答说,“是为我们的用户和整个社会提供服务,就象我们一直做的那样,为满足对电力增长的需求做好准备。利润是次要的。”

    “可是总有利润吧。”伯德桑坚持说。

    “当然喽。我们是一个对投资者负有义务的公用事业公司……”

    “大量的利润吗?成百万元的利润吗?”

    “由于这次工程的巨大规模和大量的投资必须发行股票和证券,而这些股票、证券不可能出售给投资者,除非……”伯德桑厉声插了进来,“回答‘有’或‘没有’。将有成百万的利润吗?”

    金州公司董事长的脸涨红了。“很可能——有。”

    他的对手又一次前后摇晃了起来。“那么我们只有听信你的话,汉弗莱先生,到底是利润还是服务第一——而你是可以获得一切可能的好处的人,如果这个可怕的图尼帕骗局被强加给公众的话。”

    “抗议。”奥布赖恩厌烦地说。“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番带成见的,煽动性的,没有根据的话。”

    “这么大的字眼!——好吧,我收回。”伯德桑抢在法官发话以前说。他笑了。“我想我太心直口快了。”

    奥布赖恩看上去好象又要抗议,然后又决定还是不提。

    伯德桑和其他人都清楚地知道,最后的一段对话会留在记录里,尽管他说过撤回。记者席上的记者们也都低下头匆忙地写着——这是他们先前所没有做过的事。

    尼姆仍然坐在观众席上,他想,毫无疑问,戴维·伯德桑的话一定会刊载在明天的报道里,因为电力为人民服务会的头头象通常一样又制造了吸引人的材料。

    尼姆在记者组里看见了黑人记者南希·莫利诺。她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伯德桑,没有做记录,而是一动不动地笔直地坐着,这个姿势突出了她高高的颧骨,严峻而俊俏的面孔,苗条的身材。她的表情是沉思的。尼姆猜想她一定也在赞赏伯德桑的表演。

    今天早些时候,莫利诺小姐和尼姆在听证室外面对面走过。他随便地点了一下头,她扬了一下眉毛,冲他嘲讽地笑了一下。

    伯德桑又继续提问了。“告诉我,埃里克老兄……哎呀呀,原谅我!汉弗莱先生,你听说过资源保护吗?”

    “当然。”

    “你知道不知道大家广泛认为象图尼柏这样的工程没有必要,如果你们认真地抓节约电力?我是说,抓节约电力不能光是走走形式,而是要卖力——就象你们现在为了获得批准建造更多的工厂好赚取越来越肥厚的利润一样卖力。”

    奥布赖恩又要站起来,这时汉弗莱说:“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律师慢腾腾地坐下了。

    “首先,在金州电力公司我们现在并不设法多出售电力,我们过去那样做过,但长期以来,我们都没干过了。相反,我们提倡节约电力——非常认真地提倡。但是电力节约,虽然有帮助,却绝不能消灭对电力需求的不断增长,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图尼帕的原因。”

    伯德桑马上就问道:“这就是你的看法?”

    “当然是我的看法。”

    “还是那种想让我们相信你并不在乎图尼帕赚不赚利润的带有偏见的看法吗?”

    奥布赖恩抗议了。“这是曲解。证人并没有说他不在乎利润。”

    “我承认这一点。”伯德桑突然转向奥布赖恩,他的身躯似乎随着声音的提高也扩大了。“我们知道你们金州公司所有的人都在乎利润——由小用户负担的大量的、又肥又厚的、敲诈勒索性的利润,这些用户是本州正直的劳动人民,他们出钱付账,又要承担图尼帕的造价,如果……”

    下面的话淹没在一片观众中传来的欢呼、鼓掌和跺脚声中了。在这一片闹声中,委员敲着小木槌,喊道:“肃静!肃静!”

    一个坐在尼姆身边也加入了喝彩的人注意到了尼姆的沉默。他挑战似地问道:“难道你不关心吗,小鬼?”

    “关心,”尼姆说。“我关心。”

    尼姆认识到如果这是一场正规的法庭诉讼,伯德桑早就会被控犯了藐视法庭罪了。可是他现在和以后都不会受到传讯的,因为这个审判室的排场只是装门面的。这一类的听证会故意允许进行得松懈一些,并且还容忍偶尔的混乱。奥斯卡·奥布赖恩在一次情况介绍会上已经解释过这些原因了。

    “现在的公用事业委员会被吓破了胆,如果不允许各种人都有机会来发表意见的话,以后在法庭上就可能有人借口说有重要的证据受到了压制而提出异议。如果发生这种事,就可能意味着某项裁决被推翻,而使多年的工作前功尽弃,所有这些只是因为曾经命令某个疯子不要胡说或者没有允许进行一次小的答辩。谁也不想这样——包括我们在内。于是,在一致同意之下,这些蛊惑人心,讨厌至极的人就可以畅所欲言了。这样就造成耗时费日的听证会,但是到头来也许还是节省时间的。”

    尼姆知道,这就说明为什么那个有经验的行政法官先前摇摇头,叫年轻的法官不要阻止伯德桑受到抗议的提问。

    奥布赖恩还解释过的另一件事就是,象他自己这样的律师,在代表申请人出席时,在这种听证会上比在法庭上要少提一些抗议。“我们只是在出现荒谬的错误并且必须在记录中改正时才这样做。”尼姆想,约·埃里克·汉弗莱接受伯德桑盘问时,奥布赖恩的抗议主要是为了给他的老板汉弗莱定定心,因为他本来是根本不愿露面的。

    尼姆肯定等轮到他作证并受到盘问时,奥布赖恩一定会基本上让他自力更生了。

    “让我们回到,”戴维·伯德桑继续讲下去,“我们刚才谈论的巨额利润上来。现在看看对用户每月账单的影响……”

    电力为人民服务会的头头又继续进行了半个小时的盘问。他提出了许多毫无事实根据的、诱导性的、别有用心的问题,中间夹杂着小丑似的表演,但是反复说明了他的论点:图尼帕一定是会赚取超额利润的,并且这也就是建厂的主要动机。尼姆在心里承认:虽然指控是诬赖,戈培尔式的重复却是有力的。毫无疑问,这种指控会在新闻报道中成为重点,并且很可能被信以为真,而这显然是伯德桑的一个目的。“谢谢你,汉弗莱先生。”金州公司董事长走下证人席时委员对他说。埃里克·汉弗莱点点头,然后显然感到宽慰地走开了。

    金州公司的另两个证人接着作证。这两个人都是专业工程师。他们的作证和盘问是平淡无事的,但却占了整整两天,然后,听证会休会到下星期一复会。尼姆将要承担金州公司在这一案中的主要负担,等会议继续进行时,他将是下一个上证人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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