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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隋家族的命运也许注定了要与这些老磨屋连在一起。这个大姓里的人一代代差不多都是做粉丝的。像抱朴、见素和含章兄妹三人,刚能做活就活动在阳光明媚的晒粉场里、在弥漫着白色水气的粉丝房里。那些饥饿的年头粉丝自然做不成;但只要老磨重新转动起来,老隋家的人就立刻回到了这个行当里。抱朴喜欢清净,多年来就坐在方木凳上看老磨;见素负责送粉丝,成天驾着马车奔跑在通往海上码头的沙土路上;含章的工作大约是最让人羡慕的了,她一直在晒粉场上,戴着洁白的头巾,在银色的粉丝间活动着。如今的粉丝大厂被赵多多承包了,新任厂长第一天就召集了全厂大会,宣布说:“这会儿大厂归我管了,原先的人手谁留下我欢迎;想走的我欢送。留下来的,就得跟我拚上劲儿干!”赵多多宣布之后,当场就有几个人辞工不干了。抱朴兄妹三人像往常一样,散会后就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离开粉丝大厂的事他们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好象他们知道自己就该做粉丝这个行当,到死也不能离开。抱朴一个人坐在老磨屋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按时用木勺往磨眼里扣绿豆。他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对着老磨屋的门口,右侧上方则是石屋里惟一的一个小窗户。从这个小窗户往外望去,可以望见旷阔的河滩,散立着的“古堡”,一片片的柳棵子。更远一点的蓝色天幕下,闪烁着一片银色。那就是晒粉场了。好象那儿的阳光分外灿烂,风特别温柔,笑声和歌声正隐隐约约传过来。在那片洁净的沙土场上,晒粉丝的架子像丛林一样密,姑娘们就在这丛林中串来串去。她们中间就有含章、有闹闹晒粉场的四周总有一群孩子卧在沙土上,他们只等一个架子上的粉丝撤掉时,抢上去拣拾落在地上的碎粉丝。从小窗户望过去,辨不清人的脸庞,但抱朴想象得出他们的欢乐。

    每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晒粉场上就忙碌起来。年老的妇女根据天边的云彩来猜度这一天的风向,然后调整一道道支架。支架的走向必须与风向交成十字,不然湿粉丝被风顺着一吹就会粘成疙瘩。马车辘辘地驶进晒粉场,接着一筐筐湿粉丝抬下来。洁白的、像雪一样纯净的粉丝悬在一行行架子上了,姑娘们赶紧伸手去摆弄它们。整整一天她们都要不停地忙活,用纤巧的手指去拆开纠扯到一起的粉丝,直到它们完全晒干,轻得像柳丝一样在风中徐徐飘动。有人说白龙牌粉丝所以天下无敌,除了因为有芦青河水的滋润,再就是归功于姑娘们的手指了。她们小心地抚摸它们,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弹一架架竖琴。霞光的颜色留在她们的脸上,却从粉丝上渐渐褪尽。粉丝最终容不得一点别的颜色,它们必须是洁白洁白姑娘们的身体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渐渐有谁在轻轻歌唱。歌声高起来,所有人就不吱声地听,直到那个歌唱的人醒过神来,大家又鼓掌又笑。晒粉场上声音最高的就是闹闹了,她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还无缘无故地骂人。被骂的人从来不恼,都知道闹闹就是这样的脾性。她从电影上学会了迪斯科,有时就在沙土上跳开了。这时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喊着:“再来一个呀”闹闹从来不听别人的话,她不想跳了,就一仰身子躺倒在热乎乎的沙子上,露出了雪白的肌肤。有一次她在沙子上躺下扭动着,说:“成天的,少了点什么似的”大家笑了。一个上年纪的妇女说:“就少个楞小子搂搂你了!”闹闹从沙土上跃起来,说:“哼,那个楞小子恐怕还没生出来呢!”姑娘们愉快地鼓掌真畅快呀,大家笑着,回过身子去摆弄粉丝了。

    含章总是离开热闹地方远一些做活,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她的身材细高,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闪动着。闹闹常常从好几道架子下边钻过来找含章玩,咕咕囔囔说个不停。含章只是听着。有一次闹闹问:“你说咱俩谁长得好看?”含章看看她笑了。闹闹拍着巴掌:“你一笑多好看!你老是板着脸──你一笑真好看哪!”含章再不吱声,两手飞快地在架子上活动。闹闹谈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还把含章的手握住了,拉到脸前端量着:“你这手长得真好,小指甲鼓鼓的,染成红的就好了。哎,听说了吧?今后染指甲再不用夹指桃,有一种油,抹上指甲就红了”她说着,耸动着含章的手。当她低下头去,看到含章从衣袖里露出的一截苍白的手臂时,立刻惊讶地松开了。这手臂的皮肤太薄了,像透明似的,看得清一道道筋脉。她又去看含章的脸,见这张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但脖颈、头巾遮住的地方,那颜色都像手臂一样。闹闹不做声了。她瞥了瞥含章,见她正小心地打开两条细粉丝纠成的一个死结。闹闹说了一句:“你们老隋家的人真怪!”说完,就在一旁默默地做活了。含章觉得这一天粉丝上的死结特别多,解也解不完。她好不容易把一大束粉丝上的死结都解完了,才轻松地抬头舒了一口气。她发现一旁的闹闹怔怔地望着远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明白闹闹在望着河岸上的老磨屋。闹闹说:“一个人坐在里面,晚上不害怕吗?”含章问:“你说什么?”闹闹瞥她一眼:“你大哥呗!他们说老磨屋里有鬼”含章的目光从闹闹脸上移开,动手整理着粉丝说:“他什么都不怕。他不会怕。”

    太阳升起很高了,强烈的阳光使粉丝、沙滩,还有河水,都反出光亮来。晒粉场一边的柳棵下站着蹲着很多娃娃,他们挽着小篮子,眼巴巴地瞅着一片闪亮的粉丝。他们每天都在这儿期待着,只等晒好的粉丝从架子上摘下来,然后就扑过去,伏到滚热的沙土上晒粉的人越来越小气了,收走干粉,还要用一个竹耙子把沙土耙一遍,这样遗留在地上的粉丝就很少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兴奋地守候在一旁。当那个拿竹耙的人把耙子向上扬一扬的时候,大家就欢快地呼叫着冲过去,跪在地上,飞快地往小篮里拣着碎小的粉丝。有的先把篮子拋开,急急地用两臂拢起一个个沙堆,最后再坐到沙堆前细细地翻找。粉丝往往被晒粉的人踩到沙子里了,谁能从沙土里摸出一根半尺长的粉丝,就会高兴得跳起来太阳走得慢极了,柳棵下的娃娃不耐烦地将篮子扣到头上、再取下,再一次扣上。这些娃娃中最大的才八九岁,他们没事可做,家里人就让他们来拣粉丝,逢了集日,再让他们坐到市上卖掉。大家在柳棵下等待的时候,就互相打听卖了多少钱。这天寡妇小葵领着她的小累累来了,他们也坐在柳棵下。小累累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人们的记忆中他总是那么高。娃娃们嘲笑地看着小累累,故意大声说:“咱们当然不会有人家拣得多了”小葵不吱一声地看着晒粉场,一只手按在小累累的头顶上。小累累眼神木木的,嘴唇有些发乌,老要往妈妈的怀里靠。小葵清楚地看到含章在架子间活动着,看到她利落地摘掉一长溜晒干的粉丝,然后又取起竹耙子。小葵看到竹耙子往上扬了扬,就推了小累累一把说:“快跑!”小累累往前跑去,可眼尖腿快的一帮娃娃早已拥到了前头。小葵眼看着一群娃娃拼命往前挤着,到了近前又一齐伏到地上,伸出了无数双小小的巴掌。她从中寻找小累累,可这群孩子太多太乱了,她怎么也看不见。小葵坐在了柳棵下,刚坐了一会儿,就抿一抿头发,往孩子们眼前走去。

    含章挥着着竹耙子,故意草草的耙着。她每耙一截,就在地上划一道杠子,任何孩子也不准超越这道杠子拣粉丝。她看到无数双黑黑的小巴掌在沙土里飞快地翻动,每划一次杠子,这些小巴掌都能很快追赶过来。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了在小累累身旁翻动沙土的小葵。不知怎么,含章看到这母子两个,握竹耙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小葵这会儿也看到了含章,站起来拍着手上的沙土,往前走了一步。她扯上小累累的手,有些难堪地望着含章,笑了笑。含章朝他们点点头,又低头做活了。她的竹耙子好象再也握不牢了,抖动着,不断将一绺绺的粉丝遗落在沙土上。拣粉丝的孩子们往前抢着,激动得满脸通红。小累累也终于争挤到前面,他抢到了一绺粉丝,紧紧地握住,好象一辈子也不打算松开。

    晒好的粉丝装到一个个宽大的布包里,堆在晒粉场上,像一座座小山。一驾驾马车驶进来,赶车人招呼着姑娘们装车。见素的车赶到了最远处的一堆粉丝包跟前,但他并不停车,甩着鞭子,让马车在场上巧妙地绕过架子。马铃儿叮叮响着,见素打着口哨。车子飞快地从姑娘们身后驰过,她们吓得跳开老远。只有闹闹毫不惧怕,她跑到马车前边,伸出两臂比划着说:“停下停下。”车子稍慢,闹闹一下子蹿上车去,一边嚷着:“赶车跑啊!”鞭子炸响了,车子又往前跑去。最后马车还是停在了晒粉场边角上的粉丝包跟前,他们两人开始往车上扔粉丝了。见素高高的身量,两条腿显得特别长,他与闹闹抬一个粉丝包时,必须必须使劲弓着腰。他说:“你得小心,别让我连包带你一块儿扔上车去。”闹闹哼一声:“你吹什么。”见素愉快地撩了一下头发,突然伸开两只长长的手臂,连人带粉丝包一块儿抱紧,“扑通”一声扔进了车厢里。闹闹在车上躺着,欢快地嚷着:“哎呀,你真有劲呀!你这个坏蛋,你比武松还有劲”场子另一边的女人们看见了他们,就拍打起手掌来。一个中年妇女指点着说:“他俩玩得多好啊,像小两口似的!”姑娘们高兴得蹦起来。闹闹从车上往四下望着,又站在了车厢高高的挡板上,伸手指着那个中年妇女说:“你他妈的懂个什么?”

    赵多多每天都要到晒粉场上转一转。他走过去的时候,正遇上姑娘们在拍着手掌大笑,立刻就发起火来。姑娘们这才不吱声。赵多多阴着脸往见素的马车那儿走,走到近前,定定地望着两个人。闹闹说:“老多多你看什么?我可不怕你。”老多多不出声地笑了,嘴角露出一颗牙齿。他说:“你不怕我,我怕你。我是来通知你,明天调你到粉丝房去干。那边工资高。”闹闹撇撇嘴:“到哪儿干我也不怕你!”赵多多看着闹闹。闹闹索性跳下车来,眯着眼睛喘息着。一颗晶莹的小汗珠从她的颈部往下滚落。一阵喧闹从晒粉场的另一边传过来,赵多多转过脸去,看到一群孩子扬着篮子呼叫着追赶挥动耙子的含章。他“咦”了一声,抬腿往那边走去了。孩子们小小的巴掌在沙土里翻动着,活动的频率让人吃惊。这些小巴掌一齐插入土中,一齐拱出沙末,几个巴掌在土中纠结到一起,它们中间如果没有夹住粉丝,就迅速分开了。孩子们的眼睛都盯在胸前的一小片沙土上,其它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于是当含章喊叫了一声什么,他们一齐抬头去看的时候,自己的小巴掌早被一只大脚踩住了。这只脚太大,能把成束的小巴掌一齐踩紧。几个孩子顺着脚杆往上望,看清了是赵多多,哇哇地哭喊起来。“你们这些小贼!”赵多多骂着,一只一只篮子去看。小葵在一旁叫了一声:“多叔叔”赵多多看也不看她一眼,弯腰去揪小累累的耳朵。小累累大哭着,手一松,篮子掉在了地上。那只大脚抬起来,一些小巴掌飞速抽回去。抬起的大脚往后一甩,“(同:口彭;音:砰)”一声把小累累的篮子踢飞了。细碎如缝衣针般的粉丝撒在了沙土上。娃娃们呆呆地看着,小葵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晒粉场的这一角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停了一会儿,含章想帮小累累拣起地上的粉丝,就放下耙子走去。赵多多盯着含章,突然吆喝一声:“站住。”含章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儿。娃娃们一齐哭起来。远处的姑娘们在帮着赶车人装车,辕上的马不时叫出声来。叮叮当当的铃声里,掺杂着男人斥责牲口的声音。隋见素在远处一直瞟着赵多多,这会儿就走了过来。他站在含章身旁,占燃烟斗抽着,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赵多多。赵多多气乎乎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隋见素徐徐地吐出一口烟,没有说话。赵多多的嗓门憋粗了,发出了浑浊的一声:“呣?”含章在一旁小声叫道:“二哥!”隋见素仍不说话。他吸着烟,慢慢把一锅烟吸尽,然后一下一下磕着烟斗赵多多的目光从见素的脸上移开,四下里望了望,最后迎着一边的那些娃娃喝道:“小小年纪,凶什么?惹我火了,把你干掉!”他吆喝完了,就转身向一旁走去。含章扯着见素的衣襟,小声说:“二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啦!”隋见素哼了一声,说:“没什么,我不过想告诉他,今后对老隋家的人得多少客气一点。”含章没有吭声。她抬起头来,去望河岸上那一个个老磨屋了。暮雾在河滩上浮起来,老磨屋在薄薄的雾气中令人不安地沉默着。

    老磨屋沉默着,但仔细些听,它“呜隆呜隆”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鸣,撒落在河两岸的旷野里,撒落在秋天的暮色里。老磨缓缓地转动着,耐心地磨着时光。它仿佛越来越让人沉不住气了,也许它早晚会激怒镇子上的年轻人。

    老李家的小伙子李知常就一直幻想着能用机器带动老磨转动。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心中充满了幻想。他只把幻想说给隋不召听,一老一少一块儿激动。老人叹息说:“这里面有『原理』啊!”李知常没事了就捧读一些数学和物理课本,默默背着上面的一些公式和“原理”──隋不召听了也记不住,但他对“原理”一词十分中意,并有着自己的独到理解。他建议李知常将改造磨屋的计划讲给地质勘探队的一位姓李的技术员听。李技术员听了,说:“可以的。简单的。”三个人就在一块儿设计起来,干得有滋有味儿。一切终于准备停当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制作和安装,三个人在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事必须由赵多多同意才行。于是隋不召去跟赵多多说了。赵多多半晌没有吭声,后来说:“先把机器安到一个磨屋里吧。这得试试看。”

    李知常和隋不召十分兴奋,李技术员的兴致也很高。三个忙忙活活,短缺什么,就去求助镇上的铁器作坊,把帐记在了粉丝大厂上。最后需要的是机器了,赵多多把厂里最破的一台抽水用的柴油机给了他们。这些东西安装在哪个磨屋呢?隋不召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侄子的那个。抱朴似乎也很高兴。他喝住牲口,亲手给它解去了套绳,让李知常牵出磨屋。安装开始了。一连多少天热热闹闹,一群人围住了老磨屋。隋不召前后奔忙,一会儿拿黄油拿扳手,一会儿吆喝人们退远些。柴油机终于“彭彭”地响起来,它几经变速,带动老磨悠悠地转动,“呜隆呜隆”的声音更大了,好象那遥远的雷鸣越滚越近。磨屋里还架起了一条输送带,及时地、源源不断地把浸烫好的绿豆送进黑黑的磨眼。磨渠里的浆液哗哗流淌,顺着新顺的地下信道直流进沉淀池。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个老磨屋永远结束了木勺扣绿豆的年代。但磨屋里仍需要一个人看老磨、及时地用木勺去摊平运输带上叠起的绿豆。抱朴仍旧要坐在这个老磨屋里。

    他很难再享受到以前的清净了。镇子上有断有人来参观机器磨屋,来了就不愿离去。大家都齐声赞扬,惟有一个叫史迪新的怪老头不以为然。他反对一切新奇怪异的东西,并且跟隋不召有宿怨。对这个人参与做成的事情尤其不能容忍。他看了一会儿,对隆隆转动的机器狠狠吐了一口:“呸!”然后扬长而去。粉丝房里的姑娘也常常来,闹闹来了,嘴里吮着糖块,只是笑。她一来机器就不敢像往常一样轰鸣,满屋里只剩下她的呼喊声了。她高兴了什么都骂几句,骂老磨,老磨不会应声;骂别人,被骂的人就笑着看她一眼。她到处跑,东摸西摸,有时还要莫名其妙地跺一下脚。有一次她伸手去摸皮带,被抱朴一个箭步冲上去揽到了怀里,抱到一边,又嫌烫似地往旁一推。闹闹不认识似地看着抱朴,尖尖的嗓门呼叫着:“哎呀,哎呀你这个红脸汉了呀哎呀──”她叫着,一边回头看着,飞快地逃走了。所有人都笑起来。抱朴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默默地坐在方凳上。

    人们渐渐来的少了。有一次抱朴一个人坐在那儿,从小小的窗洞上往外望着。他突然看到寡妇小葵和长不大的孩子小累累手提一个篮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向这边望着。他隐隐约约听见孩子在问母亲:“什么是机器?”──他突然激动起来,扑上小窗洞,嗓门撕裂了一般喊道:“孩子,过来看,这就是机器!”没有响应。

    隋见素出车归来的时候常常走进老磨屋,陪哥哥坐一会儿。也许是赶着马车在原野上奔驰惯了,他特别不能理解一个壮年汉子怎么能像一个老人那样默默地坐在这里?哥哥不愿说话,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任何新鲜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只好一个人吸烟,吸一会儿再走出磨屋,算是陪过了哥哥。他望着抱朴宽厚的脊背,觉得就像石块一样沉重。这厚厚的脊背里面装下了什么?他知道那也许永远是个谜了。他与抱朴是异母同父的兄弟,可他自己明白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老隋家的长子。见素那天从晒粉场上归来,对哥哥讲了赵多多怎样凶狠地喝斥含章和小葵,可抱朴仍旧沉默着。见素恨恨地说一句:“等着看吧。老隋家的人不会老为别人抱一杆鞭子。”只是在这时候抱朴才瞥了弟弟一眼,自语似地说:“我们只能做粉丝这个行当了。”见素冷冷地盯着老磨答道:“那可不一定。”他多想把哥哥推出这个倒霉的磨屋,让这个壮年汉子今生今世也别再跨进来。也许抱朴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干粉丝工业,可他不该来看老磨。

    抱朴做粉丝的手艺全镇第一,这是人们公认的。可是没人记得他跟哪个师傅学过,大家说这真是老隋家自己的行当啊。前几年粉丝坊发生了一次大倒缸,抱朴给人们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那个不祥的早晨,粉丝房飘出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接着淀粉就漏不出粉丝了;后来粉丝勉强拉成粗细不匀的一段,到了冷水盆里又断成几截;再到后来淀粉干脆就不沉淀了。粉丝坊损失惨重,整个高顶街的人都痛心疾首地呼叫:“倒缸了,倒缸了!”第五天上,作坊花重金从河对岸请来一个手艺超群的老师傅。老师傅进了作坊,马上紧张地把嘴巴收成一束。他品了品沉淀缸里的浆液,就慌张地扔下重金逃去。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心焦火燎,一夜间肿大了双腮。当时抱朴正木木地坐在河边磨屋里扣着木勺,知道倒缸之后,扔下木勺就进了粉丝房。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吸烟,看着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色。他见书记李玉明的脸已经上窄下宽,正亲手往门框上拴避邪的红布条。他忍不住磕了烟斗,站在沉淀缸前,用铁瓢泼出一些浆液。所有人都愣愣地看他。他不言语,只是泼,一个缸一个缸地泼。后来他又蹲到角落里。半夜里,他又重复地泼几次。还有人见他喝了几口浆液。天亮时他大泄不止,手老要捂着腹部,脸色蜡黄。可他仍回到角落里蹲下。这样过了五六天,粉丝房里突然飘出一股芬芳之气。人们再到角落里寻找抱朴,他已经不在了。大家动手试着潜心制粉丝,发现一切又都正常了。抱朴仍坐在老磨眼前。

    见素怎么也闹不明白一个人会这么死心眼。有这样的手艺为什么不当技术员?那样月薪会成倍增加,而且又体面轻松!抱朴总是摇头。他喜欢清净。见素怀疑这不是真的。

    跟哥哥讲了晒粉场上的事情之后,见素第二天又赶车踏上了通往海码头的沙土路。车子颠簸着,他怀抱着长鞭,又想起了“不会老为别人抱一杆鞭子”的话来,心中无比苦涩。他用力地抽打辕马。来去花掉了四五天的时间,当他赶车归来,远远地望见河岸上那一溜儿“古堡”、望见耸立的老城墙垛子时,心里就一阵阵激动。他停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哥。但他离开磨屋老远,就听到了隆隆的机器声;进了门,他看见那些变速轮和输送皮带,一下子呆住了。他的胸口有些发紧,声音颤颤地问了一句:“这是谁搞的?”抱朴告诉是李知常和叔父他们。见素骂了一句,一声不吭地蹲在了地上。

    见素一连好多天没有走近老磨屋一步。他不愿看到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变速轮。他估计再有不久,所有的磨屋、还有粉丝房,都会全部机械化了。他们这一回可真帮了老赵家的大忙了他在落满霞光的河滩上徜徉。他只是远远地躲着那些磨屋。暮雾里,远远地飘来一阵阵笛音──这是光棍汉跛四吹响的,他的笛音总是这么尖尖的,一跳一跳的。见素在沙滩上久久伫立。他望着浅浅的河水,想着在李知常身边奔忙的叔父,差点骂出声音来。他急躁地扳着手指,手指骨节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他从河滩上急急地走下来,直向着叔父的屋子走去。

    叔父的住处离开侄子和侄女的院落还有一段路。那是一栋厢房,他由海上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见素走到叔父的厢房近前,发现屋里没有点灯。门大敞着,见素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酒气,听到了碗碰桌子的声音,知道叔父正在屋里。这会儿屋里的隋不召问了一句:“是素儿吗?”“是素儿!”见素应一声,跨了进去。隋不召哼哼着,盘腿坐在炕上,摸黑用碗舀酒。“黑影里喝酒好啊。”叔父咕哝一句,咕噜灌进一口酒。他让见素也喝一点,见素喝了。老头子喝一口用手抹一下嘴巴,喝酒的声音很响。见素喝酒没有一点声音。这是两辈人的区别。隋不召在船上吃过生鱼,用烧酒把泛上来的腥气再浇进肚里。而见素平时滴酒不沾。他们这样喝着,直喝了半个时辰。一股委屈和怨恨,像火焰一样燎着见素的胸口。正这时隋不召的酒碗掉在地下跌碎了。清脆的响声使见素出了一头虚汗。隋不召咕哝说:“素儿,你听见跛四吹笛子吗?你一准听见。就是这该死的笛子搅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这几天夜里在小巷子转着,转到多半夜。我老想死。你不知道,不知道!”隋不召把手捏在侄子的肩膀上,用力地推揉着。见素深深地吃了一惊。他不知叔父到底遇到了什么?隋不召两手搓打着膝盖,突然把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喊道:

    “老隋家,死人了!”

    见素楞楞地盯住叔父。尽管是黑影里,他也看得见有两行发亮的泪水从老头子脸上流下来。他问:“谁?”“隋大虎。听人说死在前线了,也许是真的洼狸镇上就我一个人知道。”老头子像是在用鼻子说话,嗡嗡地响。隋大虎是见素出了五服的一个弟弟,但毕竟也是老隋家的一个人哪。他的心里一阵沉重。老头子又说:“好好的一条汉子。去年他走的时候我去喝过酒,才十八岁,嘴唇上没有一根胡子。”跛四的笛子又传过来。笛音尖尖,吹笛子的人舌头冻成了冰坨。在这笛音里,见素恍恍惚惚又看到了大虎兄弟的身影。完了,大虎再也回不到洼狸镇上了。见素听着冰凉的笛音,好象猛然间醒悟到:我们都是这座镇子上的光棍汉。跛四尖尖的笛音是为光棍汉们唱出的歌。

    隋不召喝得大醉,从炕上跌了下去。见素去抱他,才发觉他只穿了个小短裤,通体冰凉。他把老人抱起来,就像抱了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这场酒醉得好厉害。隋不召三天之后才醒过来。他胡言乱语,两腿在地上交绊着,不住地跌跤,爬起来就伏在窗户上看。他说有一条大船已经靠码头了,郑和大叔亲自掌舵,他还呆在洼狸镇上干什么。见素和抱朴守着他,含章一天三次为他做饭。抱朴为他打扫卫生,抹去窗上的蛛网。叔父却阻止侄子说:“你扫什么?这个窝我不要了。我一会儿就得上船。你也走,跟我下老洋去。你愿意死在没有出息的镇上么?”抱朴怎么劝解也不行。他告诉叔父是病了,叔父的小灰眼珠却惊讶地瞪圆了,嚷着:“我病了?是洼狸镇病了?你闻闻它的臭味儿,闻见了么?”说着他就蹙起鼻子。他还跟侄子讲:海水论“更”,一更就是六十里。有他妈的那么几个贱种,硬说一更合三十里。试试水深浅那叫“打水”,用一根绳子拴上铅锤,铅锤上涂了蜡油或牛油。这东西叫“掏”抱朴守着叔父,让见素去请老中医郭运。见素走了,一会儿郭运就来了。

    郭运号过脉,说服药后三日当愈。说着开下药方。他开药方时,含章一直伏在桌边看着。郭运起身要走,一转脸看到了含章,立刻止住了脚步。含章细眉如描画的一般,黑细黑细;眉下的双目也黑亮灼人,可是目光冷峻;脸色苍白,脖颈如蜡似雪,近乎透明。老中医手捋白须,神色惊楞,马上又坐在了刚才坐过的凳子上,要为含章把脉,含章冷冷地谢绝了。

    老中医说:“你有病无疑。”又转脸对抱朴说:“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也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为由,无制则亢而为害!”抱朴不知根底,但极力规劝妹妹。含章再一次冷冷地谢绝。郭运长长叹息一声,出门去了。大家久久地看着老中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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