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抱朴记得从他十几岁的时候起,父亲就很少再按时去粉丝厂了。他常常一个人在码头上游荡,心事重重地望着倒映在河面上的桅杆。每到吃饭的时候,父亲才回到家里来。后母茴子当时刚三十多岁,总涂口红,一边盯着丈夫一边往嘴里送饭。抱朴常担心她会把颜色也吃进肚里。美丽的后母是青岛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喜欢喝咖啡。抱朴有些惧怕她。有一次她高兴了,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一下他俊美的额头。他感到了她的柔软的、不停跳动的胸脯,低下头去,目光不敢凝视那雪白的脖颈。他的脸红了,叫着:“妈妈。”她应了一声。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她。不过他不怎么惧怕她了。有一天茴子突然在炕上大哭起来,滚动着,喘不上气。住了很久抱朴才知道后母为什么大哭:她父亲在青岛被人杀死了。因为他变卖了土地和工厂,要换成金条逃到海外。抱朴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他常常一个人溜进书房里。这里面有很多带木轴的画,无数的书。架上和桌上还摆了枣红颜色、红得发亮的木头球儿,摸一下又滑又凉。有一个盒子,拨到一个地方,盒子就发出美妙的声音来。
父亲有一次正吃饭,镇子东头的张王氏来了。她是来借钱的。父亲客气地让她坐,倒了茶,然后去里屋取钱。她拿到钱,掖到花色棉衣的大襟下,咕哝说等卖掉一百个泥老虎就还。父亲说算了算了,你拿去花就是。茴子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张王氏什么都看在眼里,这会儿就对隋迎之说:“要不就这样吧,我白拿钱也不好意思,今个就给你看看相吧。”父亲苦笑着点头,茴子哼了一声。张王氏凑上前来,端坐着看起来。父亲被看得嘴角打颤。张王氏看了一会儿,把手伸进另一只衣袖里,手指捏弄着。她说父亲左肩后有两个红痣。茴子手里的汤勺掉在了桌上。张王氏又看了一会儿,眼珠就滑到了上边去,于是抱朴见到的只是一双白色的眼睛。她拉着长腔叫道:“生日、生辰,报上来。”父亲这时早已顾不得吃饭,声音涩涩地回答了。张王氏的身子立刻抖了一下,一双黑眼珠飞快地从上眼皮里掉出,紧紧地盯住父亲。她抄起两手,说:“我走了!我得走了”说着慌促地看一下茴子,迈出了门去。抱朴见父亲僵在了那儿,整整一天语无伦次,老要不安地用手去搓膝盖。
接下去的日子里父亲更显得忧心忡忡了。他匆匆忙忙的,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后来他找出一把大算盘,劈劈啪啪地算起帐来。抱朴有一次问父亲算什么?父亲回答:“我们欠大家的。”全镇最富有的人家居然欠下别人的,抱朴怎么也不信。他问到底欠谁的?欠多少?做儿子的质问起父亲来。父亲回答:“里里外外,所有的穷人!我们从老辈儿就开始拖欠茴子的爸也欠了,最后还要赖债,人家就把他给揍死了!”父亲大声说着,呼呼地喘气。他近来消瘦得很厉害,脸上的皮肤也变成了灰黑色。那从来都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会儿满是头屑,没有一点光泽。抱朴惊讶地盯着父亲。父亲说:“你太小了,你一点也不会明白”
经过了这场谈话之后,抱朴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是个一贫如洗的人。他有时一个人到河边的老磨屋去,瞅着那个巨大的老磨屋隆隆转动。看磨的老人手持木勺,(同: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地往磨眼里扣着绿豆。白青色的泡沫从磨渠里流出来,流满了两个大木桶时,就有两个女人来把它抬走。他刚懂事时就看着这情景,至今情景如旧。从老磨屋离开,他又到了漏制粉丝的厂房里。这里面热气腾腾,混合着酸气的甜味儿扑鼻而来。所有做活的男男女女都穿了很少的衣服,绿豆浆液滋润得赤膊嫩白。人们在雾气里活动。劳动全要依了一种节奏,嘴里也发出“嗨、嗨”的声音。地上铺了大片大片的青石板,上面流动着水液。看来这里离不开水,一个挨一个的大缸装了满满的水,有人不时去撩动,涮洗着青白色的粉丝。一个姑娘隔着雾气看出了他,慌慌地喊叫:“别把水溅了少爷”抱朴赶忙离开了。他知道这一切早晚不是自己家的,他打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该是个一贫如洗的人。
父亲闲下来还是到河边上去。他仿佛越来越留恋起这些远道来的航船了。有时他领上抱朴一起来,告诉说:叔父隋不召就是从这儿离家的。抱朴知道父亲思念兄弟了。一天,他们从河岸上往回走着,父亲望着霞光里的那一溜老磨屋,突然止住了脚步。他轻轻说了一句:
“还帐吧!”
父亲骑上他养了很多年的一匹枣红老马走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回来了,红光满面,拴了马,掸着身上的尘土,把全家人召集到了一起。父亲宣布:他这一个星期还帐去了,从今天起,只有一个小粉丝作坊算是他们老隋家的,其余粉丝工厂,全交出去了!所有人听了都惊得说不出话。停了一会儿,大家又摇头笑他了。父亲只得掏出一张条子来,上面有几行字,一个大红关防。那大概是一个“收据”吧!茴子第一个把条子抓到手,看了看,就昏死了过去。一家人慌乱起来,捶打掐捏,不停地呼喊她。她醒过来,像看一个仇人一样看着父亲,接着大哭不止。她嚷叫的什么谁也听不明白。她后来咬紧牙齿,用手猛击桌子,直到手指有鲜红的血溅出来。可她一声不哼,脸色蜡黄地注视着对面的墙壁。
抱朴被这一切吓坏了!他到如今也不很明白,却能体验到爸爸心底的轻松。不过通过这一场,他算明白了后母是一个多么拗气的人。这种拗气太可怕了。这种拗气的结果是她死得比父亲还要惨,这是很久以后抱朴才明白的他当时急于想知道的,是父亲怎么找到了接受这些粉丝厂的人。他知道老隋家的工厂和粉庄遍布周围几个县,几个大城市里也有,可不是一个星期就能交得完的。再说所欠的帐是所有穷人的,那么天下还有谁能替所有穷人接下这笔巨大的财产呢?隋抱朴想得头疼,还是闹不明白。老磨屋依旧隆隆响着,一切如旧。只是父亲再也不到那里去,有些陌生的船只定时来运走粉丝。家里帮忙做事情的人也辞退了好多,老隋家冷清了。后母手上的伤已好,但有一根手指再也伸不直了。打那以后,她没有笑过一次。她后来也曾找张王氏算过一次命,结果回家谁也不讲,只是顺便捎回了两个大大的泥虎。后来见素和含章生下来,就玩这两个泥虎。
不久镇上一个大会连一个大会。那些土地多的、办厂的人家,被如数拉上土台子。土台子就筑在老庙旧址上。全镇人都指着台上的人诉苦,激动的声浪撼动了整个洼狸镇。赵多多做了自卫团长,背着枪在台上走来走去。有一回他发明了一个东西:一根藤条,梢上颤悠悠地绑了一块生猪皮。他在台上踱着,高兴起来,就用新发明把台上站的一个胖老头打了一下。胖老头嚎叫一声跌倒了,台下的人一齐叫好。接下去不少人学了多多,涌上台来动起手脚。三天之后,有人就给打死了。隋迎之站在台下与台上之间,站了几天,终于明白还是应该站到台上去。可他一上台就被土改工作队的人劝下去了。他们说:“你还是下去,上级有指示,你算开明士绅。”
含章出生那天隋不召回到洼狸镇上。他身上别了把渔刀,浑身散发出海腥气。他比走时瘦多了,胡子也很长。只是一双眼珠变成了灰的,反而又尖又亮。他听了镇上十几年的变迁,听了哥哥献出粉丝厂的事,仰天大笑。他说:“了了好,好了了,天下大吉!”他说这话时是在老磨屋边上,说完,就当着隋迎之和抱朴的面解起溲来。隋迎之厌恶地皱皱眉头。接下去的日子隋不召老要把抱朴领到河边,一起进河洗澡。叔父身上的疤痕让抱朴吃惊:黑的、紫的,深深浅浅,像缠在身上的一张网。他说他死过三次,不该活过来又活过来。他拿一个小望远镜给抱朴玩,告诉这是从一个海盗手里夺的。有一次他唱起了一首驶船歌,抱朴说真难听。隋不召哼道:“难听?这是叫《海道针经》的航海古书上的,记不住,就得死!海上全靠这本书,郑和大叔有一本,后来给了我,成了我的性命。”那天他回去真的取出一本书来,它藏在砖壁里,灰黄的纸面皱褶无数,边角紧巴巴地缩着。他小心地读了几页,抱朴一个字也不懂,他就装到铁盒里重新藏好。他对一条大河的衰落大为失望,说如果早上几年,非把抱朴带到老洋里不可!他们成天在一块儿,后来抱朴也像叔父那样摇晃着走路了。这终于使父亲恼怒起来,就用乌木板打了儿子的掌心,并把他关进书房里。隋不召一个人孤寂得很,徘徊了几日,就远下他乡云游去了。
民兵头儿赵多多有时过来串门。隋迎之惟有这会儿才放下手里的算盘,殷勤地为他斟茶。赵多多把手一摆说:“忙你的!”隋迎之坐立不安,最后只好回书房去。赵多多愿意跟茴子说话,还笑着问她:“有鸡油吗?”茴子取来一点,他就解下腰带上的盒子枪,蘸了鸡油仔细地擦起皮枪套来。他说:“越擦越亮。”最后他站起来要走,还油碗时,顺便将油碗扣在了茴子耸着的胸脯上茴子转身摸一把剪刀,赵多多早已跑了。瓷碗跌在地上,发出了脆响。隋迎之急忙奔出屋来,正看到妻子踞在那里,一只手握剪刀,一只手揩胸前的油污。
茴子一次去菜园,又遇上多多从眉豆架下钻出来。茴子回身就跑,赵多多在后面嚷:“跑什么,早晚的事,还剩下了?”茴子听了这句话就不跑了,站下来,笑吟吟地等着他。赵多多高兴地拍打着自己的身子,说:“这就对了。”他走了过去,茴子突然把眉头皱到一起,像猫一样恶狠狠地举起两爪,把赵多多的脸抓得稀烂。当时赵多多忍住疼,抽出枪来,把脚下的泥土打了个洞。茴子这才跑走了。
停了一个月,赵多多脸上才结住了疤。接上高顶街就由他领着开会了,辩论隋迎之算不算开明士绅。有一次隋迎之被叫到了会上,刚辩论一会儿,赵多多就以手代枪,嘴里发出“啪”的一声,用食指触了他的脑门一下。隋迎之像真的被枪击中一般,一下子倒了下去,气息全无。开会的人赶紧把他抬了家去,有的人又去叫来老中医郭运,折腾到多半夜才算救出一口气来。隋迎之恢复得很慢,病好之后再也直不起腰,人出奇地瘦削。抱朴听到父亲不停地大咳,整个房间都在共鸣。那个辩论会好象彻底折损了他的元气,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有一次他咳着对抱朴说:“老隋家的欠帐还没还完,事情得及早做,没有工夫了。”那天他咳了一夜,家里人醒来时,再也找不见他了。抱朴发现地上有吐的血,知道父亲又骑上他的枣红老马出去了。
接下去的日子是难捱的。好不容易过去了一个星期,这一天远出云游的隋不召正好回来了。他听了哥哥又一次骑马远行时,禁不住就笑了起来。天傍黑,全家人都听见了老红马的嘶鸣声。一家人全惊喜地跑出去了──老马伏跪在大门的木台阶上,叫着,不停地用前蹄扒着。它的目光不看人,只向着深深的门洞望去,一身鬃毛抖个不止。有一滴东西溅到抱朴的手上,他一看,见是殷红的血。这时红马又仰天长嘶一声,转身跑去。一家人跟紧了这匹马,跑出了镇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红高粱,红马钻进了高粱田。红马所行之处,高粱秸上都有鲜红的血印。茴子一路咬着牙,血印远远地排下去,她大哭起来。马蹄扑踏踏响着,奇怪的是它碰不倒一株高粱。抱朴没有流泪,不知怎么一点悲痛的感觉也没有。他在心里骂着自己。红高粱田像没有边缘似的,老红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猛地立住。
隋迎之躺在干燥的土埂上,脸色像土埂一样颜色。他周围是通红的草叶,不知是天生这样还是被血染的。看看他的脸色,大家明白他流了一路血,血快流尽了才从马背上跌下来。隋不召抖索着身子抱住他,叫着:“哥!哥”隋迎之嘴角往里收了一下,用眼睛去找抱朴。抱朴跪下来说:
“我明白了。你的心太累了。”
父亲点着头,咳了一下。又一股鲜红的血流出来。隋不召对茴子说:“他是咳炸了肺。”茴子轻轻地撸开男人的裤脚,发现腿肉松松,白得透明。她知道丈夫的血如今是完全地流完了。“见素!含章!快看看你爸!”她叫着,把两个孩子推到抱朴前边。含章吻着爸爸,嫩嫩的小嘴沾上了血,嫌苦似地皱着眉头望一眼妈妈。隋迎之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了,就急促地咕哝了几句话,闭上了眼睛。隋不召一直号着他的脉,这时把手里的腕子放下,号啕大哭起来,瘦小的身躯在哭声中剧烈颤抖。抱朴从来没有见过叔父会哭,吓呆了。叔父哭诉说:“我是个浪荡人,我知道我不得好死。你哩哥?你规规矩矩,知书达礼,是老隋家拔尖的人,最后还要吐净了血死在半路上。哦哦,老隋家呀,老隋家呀”
老红马垂着头,多皱的鼻孔沾满了细细的土末,一动不动。大家屏住呼吸,把隋迎之抬到了老红马的背上。
“老隋家的一个人去了。”洼狸镇上的老人这样说。整个镇子蔫蔫的样子,后来落了两场雨,还是蔫蔫的。谁都发觉街道上空荡荡的,像是突然间把一大批洼狸镇人差遣到哪里去了似的。河边的老磨屋里,那个木木地扣着木勺的老头子对人说:“我是给老隋家大爷看了一辈子老磨的人。大爷去了,到那边开粉丝厂去了。我也得跟去给大爷看老磨。”他这样说了有五六次,一天早晨果然就坐在木凳上死过去了。老牛像没有发觉,依然拉得空磨隆隆响。镇上老人知道了,逢人便用尖尖的眼神盯住,问一句:“没有神灵吗?”
茴子闩牢了大门,轻易不愿打开。隋不召的厢房是老宅外面的,抱朴打开了一个小边门才放他进来。隋不召知道再也没有人阻止他和侄子玩了。可是他马上发觉抱朴脸上的神色沉重多了,跟他谈那些海上的奇遇,他也不似先前那样有兴趣了。有一次隋不召把盛航海古书的铁盒子放在对方脸前闪了一下,抱朴才转过眼神来。见素有时跑过来,隋不召就像当年扛抱朴一样把他扛起来,直扛出了小边门。他们去河滩,串小巷子玩,买野糖吃。他发现见素比抱朴聪敏,什么事情一学就会。他也给见素小望远镜玩,发现见素老把小望远镜对准河里洗澡的女人。见素咂着小舌头,恋恋不舍地把望远镜还给叔父,说:“这个真好。”隋不召扛起他来,一绊一绊往前走着说:“咱俩才是一对儿。”
见素老骑在叔父的肩膀上,有人就跟见素叫“人上人”。隋不召说,早晚还要驾船出海,这样才有意思,才不枉为镇上人。他让见素等着这一天。他说最要紧的是有一条船,河水浅了,但行小平底船还可以。他说过这话不久,真的有人搞来了一条破旧的小舢板,隋不召乐得手舞足蹈。他制了一支光滑的橹,又给小舢板堵漏、上桐油,还用一条花布单改做了船帆。镇上有很多人赶来看隋不召的小船,用手抚摸着,不停地议论。大家都很兴奋。大人对娃娃说:“这叫『船』。”娃娃学一句:“船”隋不召请一些年轻人帮忙把船抬到早就干废的码头上。那儿早围起了密密的人,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在耐心等待。隋不召注意地看了看,发现人群中有抱朴,于是精神更足了。他对周围的人介绍起船的功能,特别提到了它的那个舵。人们催促船快下水,隋不召翻眼说:“那么容易吗?下船不念神文,听说过吗?”说完再不东看西瞅,一脸的端庄。他字字清晰地背诵道:
“某年某月今日今时四直功曹使者,有功传此炉内香,奉请历代御制指南祖师,轩辕皇帝、周公圣人、前代神通阴阳仙师、青鸦白鹤仙师、王子乔圣仙师、李淳风仙师、陈抟仙师、郭朴仙师,历代过洋知山知沙知浅知深知屿知礁精通海道寻山认澳望斗牵星古往今来前传后教流派祖师,祖本罗经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将军,向子午酉卯寅申巳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甲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将军,定针童子,转针童郎,水盏神者,换水神君,下针力士,走针神兵,罗经坐向守护尊神,建橹师父千里眼顺风耳部下神兵,擎波喝浪一炉神兵,本船奉七记香火有感明神敕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明着天妃,海洋屿澳山神土地里社正神,普降香筵,祈求圣杯。或游天边戏驾祥云,降临香座以蒙列坐,谨具清樽。伏以奉献仙师酒一樽,乞求保护船只财物,今日良辰下针,青龙下海永无灾,伏望圣恩常拥护,东西南北自然通。伏以三杯美酒满金钟,扯起风帆遇顺风。海道平安往回大吉,指东西南北永无差,朝暮使船长应护往复过洋行正路,人船安乐,过洋平善,暗礁而不遇,双篷高挂永无忧!”
所有人渐渐都肃穆起来。人们恍惚间看到了烟波飘渺的远洋,众人赤膊奋力板橹,生命危在旦夕。或者珠宝盈船,华光闪耀,一会儿又被浓雾隐去。真是天海人船,祸福相生。老人们则忆起码头上密集的樯桅,满天的腥气。新船老舶拥拥挤挤,重重叠叠,无有边际。一万个船夫在甲板上呼气,淫荡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洼狸镇生意大盛,丁当响的银元四处滚动。倾盆大雨下个不停,河船像蝗虫一样浇也浇不散大家围着隋不召和小船,一声不吭,像不认识似地互相看一眼。他们搓揉着眼睛,这才看清隋不召已经坐在了未下水的船里。他坐着,举起了栓在腰上的望远镜,吸引见素也跟他上船。
见素呼喊着什么,疯迷了一般向船上跑去。
抱朴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后衣襟,任他挣扎,也决不松开隋不召在船舱里骂着,骂声不堪入耳。后来他招招手,大家明白那是让把船和他一并抬进水里,于是就兴奋地照办了。船一入水就像有了生命似的,不知哪个部位还发出了咕咕的叫声。帆涨满了,船体飞快向前移动。隋不召从舱底站起,让河风吹乱了头发。他一会儿掐腰,一会儿拍打身体,迎着岸上的人做着各种鬼脸。人群中的女人都低下头去,小声骂着:“这个不要脸的!”
船到了河心,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大声地呼喊起来:“好船!好家伙!”“隋不召,你能的!”“回来载上我啊!”正喊着,河心的小船突然震动了一下,接着按逆时针方向旋转起来。开始转得非常缓慢,像河边的老磨一样缓缓地转。但是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在人们担心它马上就要飞走的时候,呼地一下就沉到河底了!河心里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大家想,隋不召若不赶紧趁漩涡中心的通洞爬出,那他也就没命了。这样期待着,但他终于没有爬出,通洞一会儿平复了,河水依旧。见素在抱朴怀里大哭,抱朴抱紧了弟弟,两臂颤抖。
一群人正在失望悲伤,突然靠岸处的水里硬硬地昂起一个人头。不是别人,正是满脸胡须的隋不召。大家惊呼着,他却谁也不理,一个人摇晃着,洒下一路水滴走了这时才有人议论:船沉了也是天意,或许洼狸镇再不该有船。如果这船不沉,隋不召也许就永远离开了镇子!众人称是,心里都怪自己刚才怎么就没想一想他要驾船去哪里呢?大家一齐转过脸来看着见素,都说万幸万幸。还有的说这个隋不召也算得上个心底阴幽的人了,怎么好拐走一个孩童呢?抱朴听不下这些议论,最后扯起弟弟的手,沿着叔父洒下一行水滴的小路走去。
隋不召一连很多天羞于出门。他大病了一场,走出厢房时已经瘦得皮贴骨头,额上还莫名其妙地捆了条蓝布条。他像是要把脑壳坚固一下。一条船沉了,但几年之后又有一条船出现了。它震动了全省。差不多与之同时发生的,还有扒城墙的事件,那可真是个狂热的年头。
那一天隋不召正在埋头穷读他的航海古书,忽听得有谁在窗外大喊一声:“那条船给修水利的挖出来了!”隋不召知道这会儿全镇人都在穷挖,也真说不定那条小船给挖出了呢。他心里怦怦跳起来,急急地向河边跑去。到了码头他才望见,几乎全镇人都出来了,汇集到了离芦青河岸半里远的地方。他奔跑着,两腿交绊,不知跌了多少跤子。等他跑到了那里之后,人们已经把什么铁紧地围起来。亏得他身体瘦小,在人空里钻挤着,这才看到了被掘起的一卷一卷的泥土。巨大的沟渠浊水流动,里面的东西已被搬到了高处,他看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呼叫了一声:“妈妈呀!”
这是一条残缺不全的大木船。船舷已朽碎无存,只剩下一条六丈多长的龙骨。有两个铁疙瘩歪在龙骨上,那是两门古炮。龙骨一旁是一个生铁大锚,还有些散乱东西看不出眉目,沾了黄土粘在一起,黑黝黝一簇。船头上有斜横着的两个铁杆,原来是什么笨重的枪矛扎在上面。一股奇怪的气味弥漫在空中,招引来一只大鹰在高处盘旋。这气味让人喉咙发干,欲呕不能。龙骨的外层被风吹干,接着就发红。木头上,所有洞眼一齐滴水,先是白水,然后是红水。到后来谁都闻到血腥味了,啊啊呜呜地想退远一点。高空里,那只大鹰还在盘旋,有时像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负责开渠的人一旁蹲着吸烟,吸了一会儿站起说:“莫大惊小怪了,干活干活。先把它解开,搬到大食堂生火”他的话音刚落,隋不召蹦了起来,跳到离龙骨最近的地方,高喊:“谁敢!”大家楞着。隋不召指着残船说:“这是我的船!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大家终于笑起来。负责人又催促一遍,有人就弯着腰走向龙骨。隋不召啊啊大叫,灰白的瘦脸变紫了,接着额头上的蓝布条“嗡”地一声断了,像断掉一根丝弦。他猛地抄起锈蚀的大锚,举过头顶喊:
“谁动我的大船一手指头,我就砸死谁!”
抱朴和见素都在人群中。见素这时喊了叔父一声。
隋不召没有听见,只是咬咬牙,胡须一根根活动。终于有人议论说,这船至少埋了上百上千年,是个宝器也说不定,何不先找个明白人来看看再拆?众人齐声应和,于是负责人派谁请李玄通去了。一会儿派去的人报告,李玄通正念“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活动不得;也只得求玄通老友中医郭运。郭运半个时辰就到。大家松了一口气。一会儿,郭运果然来到,大家急忙闪出一条路来。老中医脚踏泥泞,手撩灰衫,直走到龙骨跟前。他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又像羊啃草一样地沿龙骨一周。最后他眯起眼来,平伸双手,像要抚摸什么,却又离欲摸之物二尺有余。这样摸摸索索一阵,鼻子蓬蓬直响,喉结上下滑动。他收回手来,又仰脸观天。这时正好一撮鸟粪落在脸上,他却木然不觉似的,又低头去望长长的泥渠郭运盯了渠底足有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焦灼难耐。老中医缓缓转过身来,问道:
“船头朝哪?”
没人能够答得出。当时把它掘出来,只当可有了生火的好材料,胡乱拖将上来,谁记得朝哪。负责挖渠的人说:“管它朝哪哩。”老中医勃然变色,说:“船头朝哪,至关紧要。朝北要入海,朝南要经山;朝向洼狸镇,主耽搁码头。”众人互相看着,不吱一声。老中医又说:“这是芦青河故道上一条战船,古时候争天下沉下的,最是国家宝贝。老老少少,不得近前,先差人白黑看守,然后找伶俐人火速上报国家。”
隋不召这才放下铁锚,说一声“我去报了”,就挤出了人群。
抱朴扯着见素回到家里,先找叔父,叔父不见。他们穿过夹道时,听见有人在哭。慢慢听出是含章的声音,赶紧跑了过去,见妹妹哭得已经倒在了炕上。兄弟两个摇晃着、询问着,她就用手朝马厩的方向指了一下。他们扔下她跑出来。到了马厩一看,老红马死了。叔父浑身乱抖,呜呜罗罗不知对着死马说些什么。抱朴知道叔父原来想骑老红马上路的,不巧它已经死了。抱朴和见素向着老红马,一齐跪了下来。
后来,那条残破的老船被省里来专车拉走了。镇上人打那儿就再也没有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