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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宅院血战

    雷庄是人民公社所在地。只有一条街道,宽度勉强可以开过一辆解放卡车,街道两旁地势稍低,下雨时成为排涝的水道,紧挨水道就是农户门前的石阶。农历逢五逢十有集会,各类交易就这条街道进行,赶集上会的人并不多,有人戏言,雷庄逢集,有野兔从街上跑过都没人撵。除了这条主街道,另有几条更狭窄的巷子纵横,不够规整。民居围墙一律用黄土筑就,因年月不同或破败或相对完整,院子里的建筑多为青砖窑洞,有的已历数百年而不衰。瓦房较少,多为殷实人家拥有,最漂亮的一户大瓦房三进四合院是本村最大地主雷万堃家产,土改被没收,解放后一直是村政权所在地。当今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也在这里办公。这个用作大队部的四合院是雷庄的标志性建筑。

    雷庄另一鲜明标志当数那棵最大的古槐树。渭北一带历来多有国槐、榆、樗、桑、香椿、苦楝、皂角等树种,后来引进生长较快的刺槐、泡桐,成为村巷树种的主流。农户庭院里也有种桃、杏、核桃、枣的,村外地头沟畔多栽柿子树,松柏及柳树种植在坟茔周围,柳多为送葬孝子手中所拄孝棍直接插进坟头长成。这些树种里面国槐和松柏最为长寿,村人有千年柏,万年槐的说法。生长在雷庄主街道中段的这棵古槐据说树龄已逾千年,有敬德勒马看古槐的传说为证,曰唐将尉迟敬德曾在此树下驻马观望,西南方向有一断枝系尉迟公鞭打所致。此树主干之粗需三人合抱尚有盈余,虽早已中空,但凭厚实的外壳仍可支撑擎天巨枝,有两支分杈已干枯,但仍有若干枝杈葳蕤茂密,整个树冠之大方圆数十里无可匹敌者。古槐周围若干住户的庄基宅院主动后撤三丈,树下的空地荫凉可供雷庄第三生产队全体社员开会之用,亦是男人们端老碗趷蹴吃饭谝闲传的地方。此树还有一奇,数年前中空的树干落入樗树(臭椿)种子,发芽生长,一碗口粗的新树从老树中间指向蓝天,形成槐抱椿奇观,与县北仓颉庙里的柏抱槐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古槐有几分仙气。人民公社化后,有段时间第三生产队将催促社员出工开会的铁钟雷庄人称之为铃挂在古槐枝丫上,不料屡次三番发生铃核儿掉落砸伤打铃人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整个铸铁铃掉落下来摔成碎片,系铃的碗豆粗铁丝齐茬绷断,令人诧异。村人有雪髯齐胸者说:铃再没处挂啦,非要挂到老槐树上?村人恍然,将铁铃移到古槐附近另一苦楝树上,从此再无铃核儿掉落之异事。文革开始,村里成立造反派组织,要在老槐树上架设高音喇叭,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老辛说,古槐不可冒犯,结果被造反派狠狠批斗,说他有封建迷信思想。为了表示不迷信,一青年造反派用青杠木镢把抡圆了敲击古槐,不料镢把当场折断,癫狂小伙儿竟胳膊疼得一个多月抬不起来。后来其母趁夜间无人,到老槐树下焚香磕头祈祷,青年造反派胳膊才得以痊愈。从此,村人视古槐为神树,不敢亵渎冒犯。

    雷庄公社机关最早设在村当中雷家祠堂办公,后来祠堂破旧,人民公社移至村西重修大院,带动得一条主要街道向西延伸,先后建起了农机站、供销社、信用社、粮站、中学、卫生院、兽医站、生猪收购站等等机构,以至于逢农历五、十的集会也转移到街面宽阔的西部新街。

    雷庄的地理位置在渭北黄土台原地带。中华民族母亲河黄河在东面,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从南面大约60公里的地方蜿蜒流过,遇到天晴能见度好,偶尔能眺望到钟灵毓秀的西岳华山,往北距离革命圣地延安百余公里而已。黄土地很厚实,但到处沟壑纵横,很少见到广阔、平坦的高原地貌。渭河支流洛河在粟邑县境内由西北而东南,将县境分为河南、河北两个部分。白水河是洛河的支流,是黄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

    县城拉煤累得赵逢春虚脱了一般。临睡前,他叮嘱母亲明天清早一定喊醒他,不能耽误出工。

    明儿不上工。你乏成这了,一脚的泡。妈心疼地说。

    没事儿,妈。

    明早我不叫你,踏实地睡,一天才挣几个工分?

    不行不行,妈,不是工分多少的问题,我刚当社员没几天,干一天重活就歇工,像啥嘛!赵逢春认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能偷奸耍滑。

    这娃,你歇一天怕啥?振山这瞎熊叫你去拉炭,他不知道你磨了一脚的泡?

    不管振山叔的事,我自个不想歇。您要是不叫醒,我就坐一晚上,不睡了。

    你咋这犟呢!

    算了,明早上叫他。娃要上工,是好事嘛。爹出来圆场。

    你睡去,我操心叫你。母亲叹口气,无奈地说。

    第二天早晌收工比往常早。队长孙振山知道头天拉炭的人很累,发慈悲让提前收工。逢春进了院子,看见叔父百和正与婶子俊香大打出手。

    狗日的,我打不死你才怪!百和手里的锄把一起一落,结结实实打到女人身上,发出噗、噗、噗一声声闷响。

    百和你把我打死,打不死不是你妈养的!婶子的声音尖锐高亢,可算作四难听之外的第五难听村人所谓四难听是铲锅刷锯驴叫唤,炉渣堆里蹭铁锨。

    展现在逢春眼前的是场血战。百和上身白布衫左袖让鲜血染红了,地上扔一把带血的剪刀。俊香眉骨上方有开放性伤口,脸上血流如注,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闪叔父的锄把,衣服沾满尘土。

    甭打啦!逢春抓住叔父的锄把,夺过来,狠狠摔到一边。

    逢春你甭管,我把狗日的打死算啦。

    打、打、打,你除了打还有啥能耐?逢春一边大声斥责叔父,一边试图将婶子扶起来。两位长辈如此野蛮开战让他惊心,也很气恼。

    哎哟,逢春你甭拉,我胳膊断了!婶子惨叫着说。

    的确,逢春看见俊香的左胳膊耷拉着,不听使唤。

    你看你看,胳膊断了不是?逢春对叔父说。

    断就断了。我胳膊上这么深的血窟窿,她拿剪子扎的!叔父不光气愤,还有些委屈。

    日子过不好,就知道打捶(打架)。为啥吗?叔父和婶子的血战暂告一段落,逢春问询事情的起因。

    你问她。不要脸嘛!叔父似有难言之隐。

    你要脸?你养活不起婆娘娃,叫我们喝西北风呢?婶子仍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但嘴上毫不示弱。

    叔父、婶子究竟为什么打架,赵逢春不得要领。

    赶紧赶紧,到村东头诊疗所包扎去。逢春的口气充满了厌恶和焦躁。

    近两年,逢春在离家15里路的西皋镇上高中,经常不在家,但他知道叔父婶子夫妻不睦,常打架,故而对眼前的情景并不十分意外。不过这次打得邪乎,双方相互动用器械,婶子胳膊断了,叔父伤势也不轻。

    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只有最小的堂弟毛蛋尚在襁褓中,小窑洞里传来他凄厉的哭叫声。

    经过本村赤脚医生诊断,百和臂膀剪刀扎的伤无碍筋骨,俊香左胳膊却粉碎性骨折。两人下手都狠,不像夫妻,倒像是一对有深仇大恨的死对头。吃过早晌饭,(村人每天上午10点钟左右吃早晌饭,下午3点前后吃晌午饭,晚上下地回来加餐叫喝汤。)百谦协助弟弟百和,用架子车拉着弟媳妇到30里开外一家煤矿职工医院治伤,去时带着吃奶的毛蛋。

    把人能气死!逢春母亲清竹抱怨说,打捶打捶打捶,这回打坏了。董下烂子就要你爹来收拾,治伤的钱也得你爹给他借。

    唉18岁少年赵逢春一声叹息,反过来安慰大人,妈,你不用着急上火,爷、奶也甭熬煎。等我爹回来,就知道是啥情况。

    爷爷面无表情,奶奶无奈地摇头。

    百谦从医院回来天已经黑了。

    俊香胳膊断成了三截子,父亲说,从透视机里能看清,拍的片子今儿还拿不出来。医生说要开刀,拿钢板固定,怪麻烦的。百和的伤不要紧,我叫他留下陪俊香看病,毛蛋在病房里楞哭。我怕你们着急,先赶回来了。恐怕得花不少钱,百和俊香又没钱。

    逢下这俩,把人能活活气死!奶奶说着沾了沾眼角的泪。

    甭说了,叫百谦吃饭去,跑了六、七十里路。爷爷说。

    过了数日,百和、俊香从医院回来了。俊香胳膊上的碎骨头用钢板固定,将来长好了,要再次开刀把钢板取出来,百和的伤口问题不大。夫妻关系和缓了,见到父母、兄嫂脸上有些歉疚。

    见过两口子打捶,没见过这俩二杆子把好人打成坏坏。晚上,清竹坐在灯下纳鞋底,感叹小叔子家事。

    这俩没成色,不够秤!百谦评价说。

    俊香本来就懒,这下好,瞌睡了给个枕头。她养伤啥啥不做,百和的日子该咋过呢?

    难场!百谦长叹一口气。

    赵逢春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也随着他们叹气。

    想起个事。振山叫我给百和说,叫他从医院回来去砖瓦窑,照看着装窑,炭拉来了,窑装满了就烧哩。听队长说,百和技术学得差不多,快成匠人了,下一回再不请外处的人,给生产队省钱。

    百谦到另一眼窑洞跟弟弟交代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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