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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

    哗!一盆凉水如醍醐灌顶,将宿醉未醒的任天翔激得浑身一颤,猛然坐起。抹抹满脸水珠,他望望头顶上方,茫然问:咋回事?下雨了?

    一旁有人扑哧失笑,却又赶紧刹住。在大唐天宝盛世之年,在长安最有名的长乐坊宜春院的贵宾楼上,让客人淋雨无疑是天大的笑话。不过此刻却无人敢笑,宽敞华美的大厅中虽然还有七八个黑衣汉子,却尽皆肃穆而立,就连方才那失笑的女子,也低头噤声,不敢再动。

    任天翔晃晃依旧有些发蒙的脑袋,恍惚记起那女子叫小兰,是宜春院刚下海的新人。若在往日,他免不了要调戏两句,不过此刻显然不是时候。在他周围,七八个汉子都在用鄙夷的眼神盯着他,尤其他面前那个须发花白的矍铄老者,眼里那强压的怒火,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姜伯,你怎么也在这里?任天翔脸上的尴尬一闪而没,他已看到老者手中尚未放下的水盆,总算明白睡梦中的那场暴雨是从何而来。

    我姜振山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老者的怒火终于爆发,扔掉水盆上前一步,几乎贴着任天翔的脸在吼,昨天是什么日子?你居然跑到宜春院鬼混!跪下,老夫现在就要替堂主教训你!

    任天翔抹抹脸上被喷的唾沫星子,若无其事道:昨天?哦,我想起来了,是义安堂老大任重远的头七。那又如何?你该不是要以此为借口,将我这个少堂主痛扁一顿吧?

    啪!姜振山本已扬起的手重重掴在了自己脸上。虽然面前这少年是自己看着长大,可毕竟是堂主的亲生儿子。姜振山追随任重远二十多年,早已视之为天人,不敢有丝毫冒犯,这种感情如今也多少转移到他的儿子身上。面对任天翔的质问,姜振山只得将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含泪捶胸顿足:堂主一世英雄,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账儿子?

    一个蹲在角落的中年文士缓缓站起身来,方才他背对众人蹲在角落,一点也不引人注意,不过一旦站起,就没人会忽略他的存在,就连一直满不在乎的任天翔,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他,有些意外地招呼道:季叔,你、你也来了?文士拈着短须木无表情。他的年纪看起来比姜振山年轻至少二十岁,却比姜振山老成稳重。就连最普通一句话,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来行吗?

    任天翔注意到方才文士蹲着的角落里,躺着个衣衫锦绣的男子,看不清年龄模样。他使劲晃晃晕沉沉的头,依稀记起昨晚与人拼酒,拼到最后酩酊大醉,那之后的一段记忆完全是空白。

    文士转向那失笑的少女,示意她不用惊慌,然后问道: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奴婢奴婢也不知。小兰像只受惊的小兔,躲开文士的目光,战战兢兢地道,昨晚任公子和江公子几乎喝了一个通宵,丫环乐师熬不住先去睡了,就只有奴婢在陪两位公子。后来奴婢下楼如厕,听到两位公子在楼上打了起来,然后就听到有人从楼上摔了下来。

    宜春院的龟公老顾也凑过来小声补充:当时已经是凌晨,我听到小兰的哭喊赶来一看,发现江公子已经断气。小人知道事关重大,一面派人给季爷送信,一面关闭大门不准任何人出入,以免走漏风声。也幸亏江公子是摔在无人的后花园,所以这事就只有我和小兰知道。

    你做得不错。姓季的文士拍了拍龟公的肩头。老顾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哈腰道:那是应该那是应该,季爷实在太客气了。

    姓季的文士摆摆手,龟公与小兰知趣地退了出去。文士转向任天翔,缓缓问:昨晚究竟怎么回事?你真想不起来?任天翔捶了捶头,颓然道:我只记得昨晚跟人拼酒,后来喝飘了,实在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他望了望角落里尸体,我可没杀人,你们得帮我解决这麻烦。

    文士袖着手没有说话,一旁的姜振山却已忍不住将任天翔一把拉到尸体旁,揭开盖在尸体脸上的衣衫喝道:你先看看死的是谁!再教教我们如何解决这麻烦?任天翔低头一看,脸上微微变色:是六公子!

    姜振山一声冷哼:你总算没有完全糊涂,七公子。

    长安七公子,是对长安城七个纨绔子弟的戏称,这七人个个出身显赫,年少多金,是无数青楼女子最喜欢的贵客,也是不少无知少女的梦中情人。而任天翔正是其中最年少的七公子。

    在最初一刻的意外过后,任天翔脸上又泛起玩世不恭的浅笑:昨晚我俩都喝飘了,谁从楼上摔下去都不奇怪,他的死跟我没关系!

    姜振山见任天翔一副的满不在乎,气得抓住他的衣襟喝问:你知不知道江玉亭是谁?我当然知道。韩国夫人的独生子,贵妃娘娘的亲外侄,京兆尹杨国忠是他堂伯。任天翔推开姜振山的手,暧昧一笑,听说圣上跟他娘也有一腿,这么说来我岂不是死定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姜振山双眼冒火,却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堂主毫无办法。那文士示意姜振山冷静,而后对任天翔道:少堂主,死的是韩国夫人的儿子,不管是不是被你失手推下楼,你都脱不了干系。如今堂主新逝,义安堂群龙无首,李相国又重病缠身,无暇过问政事,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义安堂也保不了你。

    任天翔不以为意地笑道:那就将我交给京兆尹杨国忠好了,他是六公子的堂伯,一定会秉公断案,给我一个公道。

    季如风,你可不能将少堂主交给杨国忠啊!姜震山急忙道,就算江玉亭是少堂主失手推下楼,咱们也得保少堂主周全。堂主如今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白衣文士季如风淡淡道:咱们当然不能将少堂主交出去,不过如今杨家权势熏天,而义安堂却是群龙无首,要想彻底将此事压下来,那是千难万难。为今之计,少堂主恐怕只能暂时离开长安,避避风头。

    姜震山低头想了想,一跺脚:这恐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哪儿也不去!任天翔断然拒绝。季如风淡淡道:少堂主,如果你不走,义安堂势必要竭尽全力来保你,定与杨家发生直接冲突。堂主新近去世,你忍心看着大家为了你一个人而流血拼命吗?如果少堂主还当自己是义安堂一份子,就不要让大家难做。任天翔哑然,虽然他玩世不恭且不知天高地厚,却也知道杨家的势力,死的是皇上最宠爱的杨贵妃的亲侄儿,就算义安堂竭尽全力,也未必能保全自己。

    季如风见任天翔低头无语,便示意几个黑衣汉子退出大门,然后对他道:少堂主从小在繁华的长安城长大,穷乡僻壤怕是呆不惯。几个繁华城市中,东都洛阳离长安太近,不是好去处,扬州广州又太远,义安堂在那里的影响力有限,不好照顾少堂主。益州也是繁华都市,离长安不远不近,义安堂在那里还有分舵,我看比较合适。

    我不去益州。任天翔显然对季如风主宰一切的作风有些不满。

    那你想去哪里?季如风皱眉。任天翔有些茫然,从未离开过长安的他,对其他城市都十分陌生。对他来说,无论扬州还是益州,都如天涯海角一般遥远,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选择自己的逃亡之地。

    开市喽窗外隐约传来更夫的吆喝,沉睡了一夜的长安城开始活泛起来。离宜春院只有一街之隔的东市,也渐渐响起了小贩的吆喝叫卖声,以及各种方言夷语的讨价还价声。经历了开元和天宝初年的高速发展,当时长安已成为世界第一的繁华都市,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商人,在长安城东西两市,交换着能给他们带来无尽财富的丝绸、瓷器、茶叶、香料、毡毯等货物。长安人豪言,天下货物都能在东西两市买到,以至于东西一词,竟成为任意货物的代称。

    现在,任天翔却不得不离开从小长大的繁华都市长安逃难,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除了长安和洛阳,竟再想不起一个熟悉点的地名。

    一阵悦耳的驼铃声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从窗口望出去,就见一支驼队正沿着长街缓缓去往东市,驼背上那些薄纱遮面的金发胡姬,充满了异国的神秘。任天翔从那些胡姬的打扮认出了她们的来历,那是来自西域龟兹的舞姬!她们的身影渐渐幻化成一个模糊蒙眬的女孩,雪肤、金发、长辫,大大的眼睛深邃湛蓝,犹如大海一般幽深神秘。

    逃亡

    可儿!任天翔很吃惊自己立刻就想起了她的小名。他的思绪似穿越时空,回到了尘封已久的童年。那个精灵般的小女孩正扭动着纤瘦的腰肢,翩翩起舞。随着她舞姿的翩跹,无数彩蝶从四面八方翩翩而来,就像臣民蜂拥在它们的公主周围。后来他才知道,那叫龟兹乐舞。

    潜藏已久的记忆在突然间复苏,他忆起了童年时那唯一的玩伴,以及她那带着异族腔调的悦耳唐语;记起了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一大帮蒙面人闯入了宜春院,将可儿连夜带走。他不顾卧病在榻的母亲阻拦,拼命追了出去。可儿挣脱那些人的手,含着泪回头对他说:我要回龟兹,你要到龟兹来找我。我长大后,一定去龟兹找你!咱们拉钩!两个孩子在一大帮蒙面汉子的环视之下,郑重其事地拉钩立誓。众汉子尽皆莞尔,但没有一个人催促。

    那一年,任天翔六岁;那一年,他的母亲因病去世,那一年,他成了任重远的儿子。

    想好没有?要去哪里?季如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令任天翔的思绪回到现实。他不再犹豫,轻轻吐出了一个神秘而陌生的地名:龟兹。什么?季如风十分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就龟兹!任天翔转望季如风,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除了龟兹,我哪儿也不去。

    季如风皱起眉头,耐心解释道:龟兹远在西域,离长安有数千里之遥,那里蛮夷混杂,民风彪悍,盗匪横行。虽然朝廷在龟兹设有安西都护府,却也无力慑服各方蛮夷势力,因此时有叛乱和战争。再说此去龟兹千山万水,途中要经过无数人迹罕至的草原荒漠,其间时有盗匪马贼出没,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况且,义安堂在龟兹连个落脚点都没有,恐怕无力照顾少堂主。

    你不用说了,就龟兹。任天翔望向季如风,目光于平静中蕴有不可动摇的坚决,令季如风想到死去的任重远,也令他第一次在任天翔的身上,看到了与堂主相似的东西,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决断。

    季如风无奈叹了口气:好吧,龟兹!我已令人去请长安镖局的金总镖头,由他护送你去龟兹。他顿了顿,解释道,本来义安堂该派人一路伺候少堂主,不过义安堂还要在长安呆下去,没法跑路,所以只好尽量撇清干系,希望你能理解。

    任天翔哈哈一笑:是啊,我这个少堂主对义安堂没一点贡献,却总是给你们惹麻烦,早点跟我撇清关系那是应该。季如风没有理会任天翔的挖苦,提高声音对门外喝问:去请金总镖头的兄弟回来没有?

    金总镖头已在楼下等候多时了。快让他上来。

    随着脚步声响,长安镖局总镖头金耀扬推门而入,那是个豹头环眼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壮,紫酱色的国字脸膛儿上,刻满了江湖岁月的风霜。季如风迎上两步,拱手拜道:金总镖头,我们少堂主遇到点麻烦,希望总镖头看在季某薄面上,定要帮忙。季先生千万别这么说。金耀扬急忙还拜,义安堂对长安镖局有恩,季先生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他看看一旁的任天翔,低声问,不知金某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

    我知道长安镖局的镖旗走遍天下,不知今日有没有去龟兹的商队?季如风低声道,我希望能顺道带上我们少堂主,还希望由金总镖头亲自护送。任公子要去龟兹?金耀扬十分意外,这是为何?

    这事儿事关重大,季某不敢隐瞒。季如风说着将金耀扬带到房间角落,低声将事情缘由草草说了一遍。金耀扬虽然十分惊诧,却毫不犹豫地道:昨日正好有镖师护送一支商队去龟兹,咱们若立刻出发,天黑前肯定能赶上。季先生放心,义安堂对长安镖局有大恩,金某拼着得罪杨家,也要护得少堂主周全。

    总镖头真义士也!季如风一声赞叹,拍了拍手,立刻有黑衣汉子推门而入,将一包银两捧到金耀扬面前。季如风对金耀扬拱手道:这点银两就算是义安堂的镖银,望总镖头笑纳。金耀扬也不客气,接过银锭道:我以长安镖局的金字招牌为担保,将任公子平安送到龟兹。

    季如风点点头,从送钱的汉子手中接过一个锦囊,递给任天翔道:少堂主,这里有一袋金豆,省着点花也够用上三年五载。到了龟兹记得写封信报个平安,待风头过去后,我会派人去接少堂主。

    任天翔接过锦囊掂了掂,笑道:季叔真是客气,这几十两金豆子差不多值一千贯钱了,足够寻常人家用上几辈子。不过与任重远打下的义安堂基业比起来,可就实在微不足道。能用这点钱将我打发走,季叔真不愧是人称神机妙算的季如风。

    季如风淡淡道:少堂主,义安堂是当年十八个兄弟拎着脑袋打下的基业,不是任何个人的财产。我追随堂主开帮立堂的时候,十八个兄弟就只剩下七人,如今堂主英年早逝,当年的老兄弟就只剩六人。虽然我个人支持你继承堂主之位,可你的为人却实在是让其他兄弟寒心。如今你又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不得不离开长安,你不去益州不去扬州,却偏偏要去西域,仓猝之间你让我哪里去找那么多现金?

    任天翔哈哈一笑:如此说来,是我错怪了季叔,小侄给季叔陪不是了。说着弯腰一拜,脸上却满是戏谑和调侃。

    季某愧不敢当。季如风没有理会任天翔的嘲讽,转向金耀扬道:总镖头尽快带公子上路吧,这事咱们瞒不了多久。

    金耀扬对季如风拱拱手,然后向任天翔抬手示意:任公子,请!

    任天翔突然想起了前朝那些儿皇帝,虽然贵为皇子皇孙,却被一代女皇武则天任意羞辱宰割,毫无尊严可言。自己虽是义安堂的少堂主,却早已经没有半点少堂主的尊严,就算被别人扶上堂主之位,地位与历史上那些儿皇帝也不会有两样,与其如此,倒不如爽爽快快地离开。这样一想,他便洒脱地对金耀扬抬手示意:总镖头先请。

    随着金耀扬下得楼来,任天翔看到了迎上来的老鸨。他将那妇人拉到一旁,小声问:赵姨,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老鸨忙问。就是我六岁离开宜春院那年,那个叫可儿的小女孩。任天翔道,她好像是龟兹人。

    老鸨皱眉沉吟片刻,恍然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当年龟兹王叛乱被朝廷平定,有不少叛臣家眷献俘到长安,男的处死女的卖身为奴。我看那孩子可怜买了下来,谁知没多久就被强人劫了去,她要还活着,也该跟你一般大了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任天翔没有回答,他不想告诉别人那些蒙面人其实并不是强人,而是来自龟兹的武士。看他们对可儿的恭敬态度,应该不会伤害可儿,这越发坚定了任天翔去龟兹的决心。他没忘儿时的诺言,如今他已十八岁,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任天翔叹道:赵姨,这些年得宜春院诸位姐姐爱护,一直心存感激。如今我就要离开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就请诸位姐姐大宴三日,聊表谢意。说完也不等老鸨道谢,就将装着金豆的锦囊塞入她手中,潇洒地负手而去。他刚出门,就听身后传来老鸨惊天动地的欢叫,几乎三条街外都能听到。

    跟在他身后的金耀扬急忙追上两步,惊讶地瞪着任天翔,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将所有金豆子都赏给了老鸨?是宴请宜春院的诸位姐姐。任天翔脚步不停地出了宜春院。

    金耀扬看不出这之间有何区别,只在心中暗自感慨:纨绔就是纨绔,几十两金子随随便便就赏给了娼妓。照这样糟贱,多大的基业都要败得干干净净,难怪季如风要将这纨绔公子送走了。

    任天翔知道他的举动给别人带来的惊诧,不过他并不想解释。见金耀扬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笑道:总镖头,我现在身无分文,这一路就只有吃你的喝你的了,你不会不管我的死活吧?

    看到金耀扬冷着脸没有说话,任天翔哈哈大笑,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他知道金耀扬名义是护送自己去龟兹的镖师,其实是押送自己流亡西域的差役,能一路上吃喝押送自己的差役,让任天翔心中充满了恶作剧的快感。总镖头,咱们上路吧!他笑着催促起来。

    金耀扬吹了声口哨,两名候在门外的随从连忙将马牵了过来,他先将一匹马交给任天翔,然后翻身跨上另外一匹,将一包银锭交给一名随从道:小山,你回去禀报夫人,就说我接了趟急镖要马上上路,大概一两个月后才能回来。路上有小义照顾,让她不用担心。

    小山答应而去后,金耀扬带着另一名随从金义,立刻打马就走,谁知任天翔没有跟来,却拔马走上了另一条岔路。金耀扬连忙喝道:少堂主这是要去哪里?我还要回家一趟。任天翔头也不回打马就走。

    金耀扬连忙追上任天翔,解释道:任公子,你是在逃亡,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任天翔冷笑道:就算是充军边关的人犯,临行前也要跟家人道个别吧?我难道连犯人都不如?说完扬鞭疾驰,全然不顾金耀扬的阻拦。金耀扬气得满脸铁青,却发作不得,只得打马追了上去。他开始有些后悔接下这趟麻烦的急镖了。

    策马驰骋在笔直宽畅的街头,任天翔仔细打量起街道两旁的建筑,第一次发觉这些熟悉的建筑是那样亲切,现在突然间要离开,他心中竟有些酸楚和不舍。他最后在一座古朴巍峨的府邸前勒马停了下来,门楣上的牌匾已有些斑驳,不过上面那两个大字依旧遒劲如初。

    任府!这就是任天翔的家,也是义安堂大龙头任重远的府邸,它曾经是长安城地下王国的权力中枢,在义安堂帮众的心目中,甚至不亚于九五之尊的皇家宫城。

    不过现在任重远已死,曾经人来人往、烟火鼎盛的灵堂也早已散去,巍峨的府邸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空壳,透着无尽的空旷、颓废和破败。任天翔翻身下马,看了看无人打扫的门廊,默默推门进去。老门房任伯颤巍巍迎出来,惊喜交加地问候:少堂主总算回来了?我我这就让厨下给你准备早点!你等着,我这就去厨房!

    任天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回头对金耀扬示意:总镖头请留步,我跟家人道个别,这就出来。金耀扬只得在二门外停步,叮嘱道:公子快去快回,咱们还要赶路呢。

    任天翔点点头,丢下金耀扬径直去往后院。后院平日就很清净,如今更是空寂无声。任天翔循着小道转过一座假山,就见池塘边一棵百年生的月桂树下,一个背影单薄的小女孩,正望着满池的莲叶发愣。小女孩身着素白孝服,远远望去,就像朵一尘不染的白莲花。

    看到女孩的背影,任天翔脸上泛起了一丝暖意,慢慢来到她的身后,促狭地想吓她一跳,谁知女孩已听到脚步声,猛然回头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任天翔胸膛,将他打得一个踉跄,跟着一腿踢出,直奔任天翔面门,待看清是谁,顿时惊喜万分:三哥,你你总算是回来了!小女孩的脚尖离任天翔的面门已不足一寸,不过总算在最后关头停住。

    任天翔拨开她的脚尖,教训道:女孩子练什么武!想吓你一回都不行。小女孩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跟着关心地问:这两天你到哪儿去了?小女孩只有十二、三岁,像含苞的花蕾惹人怜爱。

    任天翔有些愧疚地避开她的目光,含糊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家里还好吧?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装什么大人?小女孩撅起小嘴,一脸的不甘,他们所有人都在骂你,说你是个不孝之子。三哥,你怎么不回来为爹爹守灵送终?任天翔怅然望向虚空,神情黯然,半晌方轻声道: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我下个月就满十三岁了!小女孩心有不甘地仰起头,用早熟的口吻质疑道,现在爹爹走了,就剩下咱们兄妹相依为命,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

    任天翔苦涩一笑,拍了拍这同父异母妹妹可爱的小脸:是啊,小琪都十三岁了,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小女孩冰雪聪明,立刻从任天翔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忙问: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任天翔无奈道:我遇到点麻烦,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我跟你一起走!小女孩跃跃欲试,竟似把离开长安当成一件开心的事情。

    任天翔心中闪过一丝冲动,差点就答应下来,但转而一想,自己是去逃亡,怎么照顾妹妹?他摇摇头:别傻了,我是不得不离开长安,你跟着我是受罪。虽然爹不在了,可你还有母亲和舅舅,尤其是你舅舅碧眼金雕萧傲,我这一走他多半就能顺顺当当地坐上义安堂老大的位置。有他罩着你,你还是长安城没人敢惹的小魔星。小女孩不屑地撇撇嘴:我才不要他照顾,他要不是我妈的堂兄,我都懒得理他。

    二人正说话间,就听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咋咋呼呼的呼唤:琪琪!琪琪!我妈来了,不跟你说了!小女孩知道母亲看到任天翔就不会有好脸色,转身要走,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忙从贴身处摸出一物,塞入任天翔手中,这是爹过世前让我交给你的东西,爹让我无论如何要亲手交到你手中,并且谁都不要告诉,所以连我妈都不知道。

    任天翔一看,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玉质残片,比常见的玉佩稍小些,玉的质地十分普通,正反两面都有粗陋的纹饰。他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实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便塞还给妹妹道:还是你留着吧,我不想要他任何东西。三哥,这是爹留给你的唯一遗物。小女孩急道。

    任天翔迟疑了片刻,只得收起那块残片。小女孩舒了口气:爹爹说这东西是义安堂代代相传的圣物,你要仔细收好。妈又在叫我,我先走了。小女孩说着转身便走,却又依依不舍地回头叮嘱,三哥快去快回,记得给我带好玩的东西回来啊。

    望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任天翔心中有些怅然。这世上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却还要天各一方,这令他倍感孤单。将那块残片翻来覆去又看了半晌,任天翔想不通如此粗陋的东西,怎么会是义安堂代代相传的圣物,再说义安堂是任重远与十八个兄弟打下的基业,往上数也不过才一代而已,哪里又有什么代代相传?难道这其中另有深意?

    茫然摇摇头,任天翔将残片贴身收好,带着满腹疑虑悄悄离开了后花园,与等得心急如焚的金耀扬会合,匆匆出门而去。

    见任天翔出门后纵马往南而行,金耀扬急忙道:少堂主,去西域应该走延平门!任天翔头也不回道:咱们走安化门,然后再绕道向西。延平门在西,安化门在南,从安化门绕道向西,要多出半日行程。

    金耀扬看看天色,急忙追上任天翔,耐着性子劝道:少堂主,没有特别的原因就不要再耽误了。我当然有特别的原因!任天翔沉声道。他的目光中带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决断,金耀扬也不敢再反对,只得无奈摇头,怀着满肚子怨气随任天翔向南走安化门。

    安化门以南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在旷野之中有一片古柏森森的树林,密密麻麻布满了坟茔,原来这里是一片墓地。任天翔萧然立在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前,神情黯然。在几丈外,金耀扬坐在马鞍上耐着性子在等候,紧握的双手暴露了他心中的焦急。

    娘,我要出一趟远门,恐怕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看你了。任天翔轻轻抹去墓碑上的尘土,露出了石碑上名妓苏婉容之墓几个篆刻大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在心中默默道:害你的那个人壮年暴毙,你泉下有知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也许,一死泯恩仇的说法有几分道理,现在我发觉自己已经不那么恨他了。

    任天翔怅然望向长安城方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宜春院长大的懵懂孩童。那一年他刚满六岁,以为世界就是宜春院,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嫖客。直到有一天,病入膏肓的母亲将他叫到床前,将一块玉佩交给了他,他才知道自己还有个父亲,义安堂老大任重远!

    那是一个江湖上司空见惯的悲剧:情窦初开的大家闺秀,爱上了扬名江湖的黑道枭雄,在一次孽情之后留下了祸种,成为家族的耻辱。为了逃过浸猪笼的命运,她不得不离家出走,辗转千里来到情人所在的长安,才发觉自己只是那个枭雄众多情人中的一个,伤心失望之下由爱生恨,发誓永不再见那个负心汉。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在长安肯定无法生存,是宜春院的老鸨发现她的潜质收留了她,让她顺利地生下了儿子。为了将儿子养大成人,她无奈堕入风尘,成为名动一时的花中之魁。可叹天妒红颜,在儿子六岁那年她染上了痨疾,临终前无奈告诉了儿子身世。毕竟与儿子的未来相比,仇恨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任天翔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找到了生身之父,认祖归宗成了任家公子。义安堂的眼线遍及大江南北,很容易就查清了任天翔的身世来历,但这依旧无法阻止人们对他身世的揣测,从他进义安堂那天起,野种的称谓就一直如影子般伴随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明白了这个称谓的耻辱,不过他并不恨母亲,他知道是父亲的薄幸寡情害了母亲一生,他继承了母亲对父亲的仇恨,甚至不再叫任重远一声爹。

    从任天翔懂事开始,就处处与父亲作对。父亲教他纵横天下的刀法,他却偏偏要学剑;任重远给他请来最好的剑术大师,他却故意装傻,一个剑式学上几年依旧使得洋相百出,气走了十几个师傅还没学会一招。任重远见他不是学武的料,只好让他学文,希望他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谁知他平日熟读万卷书,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成为全长安城的笑柄。长安城人人都知道,名满天下的义安堂堂主任重远有个笨蛋儿子,文不得武不得,吃喝嫖赌却是样样精通,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公子。

    不会武功本来是江湖上最致命的弱点,却偏偏保护了任天翔。每次江湖火并,都不会有人想到堂主这个杀鸡都不敢的窝囊儿子。任重远原本还有两个儿子,均得乃父真传,却在义安堂与洪胜帮的火并中先后战死。虽然义安堂最终将洪胜帮彻底赶出了长安,任重远却也无法再挽回儿子的生命。他只得将全部的父爱倾注到唯一的儿子身上,谁知这反而使任天翔变本加厉,在叛逆中越走越远。

    任天翔就是在一次次将父亲气得暴跳如雷中,享受着为母亲复仇的快感。如今任重远意外去世,他感觉生活像失去了目标,心中一片茫然。

    少堂主,咱们该上路了。金耀扬看看天色,过来催促道,再耽误恐怕就走不了了。任天翔闻言一声嗤笑:你也太小瞧义安堂了,就算死的是贵妃娘娘亲侄儿,他们也有办法瞒上十天半月,一般人就算敢得罪杨家,也不敢得罪义安堂。

    话音刚落,就听金义突然指着长安城方向高喊:总镖头快看!金耀扬凝目望去,就见天边飞起漫天尘土,将城楼几乎遮蔽,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的,是斧钺锋刃上闪着的零星寒光。是龙骑军!金耀扬面色大变,龙骑军是御林军中的精锐,看来江玉亭的死已经上动天听。

    任天翔眉头紧皱,心中有如闪电照亮眼前的迷茫没想到逼自己离开长安还不够,有人还恨不得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不然无法解释龙骑军一大早就得到消息发动追击,并且准确地从安化门追来。只有义安堂的人才知道母亲是葬在安化门郊外,也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想到自己在离开长安前,定会赶来这里拜别母亲!

    虽然他从未将少堂主的身份放在心上,更没有想过要去争什么堂主。但对方那种赶尽杀绝的狠毒,反而激起了他胸中的好胜之念。他在心中暗自发狠道:你要我死,我却偏不如你所愿!我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重回长安,将你这卑鄙小人揪出来!

    公子快走!金耀扬说着已飞身上马,焦急地催促道。任天翔看了看四周地形,微微摇了摇头:这里一马平川,百里之内一览无遗,而龙骑军全是大宛良马,咱们逃不了。他的镇定和冷静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这令金耀扬有些惊讶,忙问:那你说怎么办?

    任天翔略一沉吟,翻身上马道:先去官道,我要赌上一赌。

    金耀扬有些莫明其妙,还想再问,却见任天翔已经纵马下了缓坡,他只得跟了上去。此时天色大亮,官道上有零星的农夫或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赶往长安,希望用蔬菜鸡鸭换回急需的油盐酱醋。就见任天翔拦住一位推独轮车的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那汉子先是有些奇怪,却还是将信将疑地脱下了身上的粗布褂子,见任天翔果然脱下丝绸锦袍,他连忙喜滋滋地与任天翔交换。二人换好衣衫,任天翔又将自己的坐骑交给那汉子,然后从地上抓了点尘土抹在脸上手上,这才对目瞪口呆的金耀扬道:劳烦总镖头带这位大哥往南走,百里后这匹马就归他了。

    那你呢?金耀扬忙问。我当然是去长安卖菜,任天翔说着戴上那农夫的斗笠,推起独轮车回头对金耀扬笑道,不过半路上我会转道向西,如果总镖头摆脱了追兵,请尽快往西与我会合。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从未离开过长安城一百里,没人领路我肯定迷路。

    金耀扬恍然大悟,不禁为任天翔的机变暗自赞叹。带着个不相干的人往南引开追兵,就算被追上也有托词。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是龙骑军也不能把他怎样,毕竟干镖局这行,结交的也有不少豪门权宦。想到这他一甩马鞭抽在那农夫的马臀上,那马吃痛,立刻向南狂奔。

    公子保重,我会尽快赶去与你会合。如果咱们走散,你可去兰州城西的福来客栈等我,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金某必定赶到。金耀扬说着一夹马腹,与随从金义一道,追着那大呼小叫的农夫纵马而去。

    任天翔将随身的宝剑塞入独轮车下,推车往长安城而去。虽然他剑法没学会一招半式,但宝剑却从不离身。一柄宝剑至少要值十几贯钱,是富家公子必备的时尚装饰。

    低头推着独轮车一路向北,没多久就迎上了狂奔而来的龙骑军。就见马如龙、人如虎,凛凛刀锋衬得天色也暗淡下来。任天翔赶紧将车推到道旁闪避,只见一彪人马从身边飞驰而过,没人多看他一眼。他刚要暗松口气,突见走在最后的一名将校猛然勒马,用枪柄在他头顶一拍:喂!看到有三人三骑过去吗?任天翔忙扶住斗笠往后一指:没错!刚过去,领头那人好凶,差点将我撞倒。那将校一听这话,立刻打马追上大队。一彪人马扬起漫天尘土,向南疾驰而去。

    待龙骑军出了视线之外,任天翔忙将独轮车推到路旁草丛中藏好,这才转道向西,望遥远的西域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