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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母亲们的日记

    暮春的雨,像灰色的幕一样下个不停,操场上的小石子似乎也涂着一种阴沉的颜色,但是教室的幼小孩子们,已经玩了各项游戏,显得十分兴奋,个个脸上红扑扑的。

    大鼓的响声,确实给孩子们的精神的激励,使他们元气倍增。因为从那鼓声能听到他们最喜欢的月冈老师的心声。

    蝴蝶戏花的舞蹈一完,9个孩子在摆成一个圆圈的椅子上一就座,老师就拿来一大本书,好像让大家一窥什么秘密似地:

    “过来,过来!”

    而且是悄悄地向孩子们招手。

    紧靠边的孩子站起身要过来。老师说:

    “悄悄地,悄悄地,悄悄走!别出声,别出声……”

    那孩子果然听话,轻轻举步,轻轻落脚地走上前来。

    “好,可得悄悄地看哪!”

    老师打开那书让他看,然后悄声告诉他:

    “呶,好好看吧!明白啦?”

    孩子也好像煞有介事地微笑着点点头。

    究竟是什么呢?其他的孩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像等不得轮到自己了。

    那书好像一本画册,但那上面到底画了什么,连花子母亲也产生了好奇心。

    每个人都到老师这里来一次,9个孩子全都看过之后,老师面向大家。

    “你们都仔细看过了吧?是什么画呢?是划船竞赛,是划船竞赛的画。好,到这边来。”

    在硕大的黑板和学生课桌之间,是一大片木板铺的地,看来那是个游戏场。

    这回是在这里开始划船竞赛。

    从月冈老师大大方方往地板上一坐,把两只腿伸出老远这一点,就连花子母亲也大吃一惊。她必须保持和孩子们一样的精神状态,和孩子一起玩,在玩的过程中教育他们,所以,连老师的动作也要和孩子一样。

    孩子们也学月冈老师,坐下来之后立刻排成一行。

    老师两手比划着划赛艇的姿势,作示范动作。

    “预备,开始!”

    她自己加快速度,同时嘴里喊着:

    “快,快,快!”

    孩子们两腿使出全部力量,恨不得把地板挠起来,拼命划船。

    他们不能直着前进,因为有的撞上相邻的孩子,或者被女孩子的裙子裹住,但是最后到达的仍然是那个最小的贵美。

    贵美的两只脚还像婴儿的脚一样胖乎乎的,软软的,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可是两脚红红的,很讨人喜欢。

    “贵美,有本事,有本事!”

    月冈老师把她抱起来。

    “好,坐成一圈儿!”

    老师让大家把圆圈缩小,坐得离她近些。

    “你们大家是狗,都会汪、汪、汪地叫。”

    老师先四脚着地作出狗的样子给他们看,对他们说:

    “汪、汪地叫一叫试试!”

    孩子们都模仿狗的样子,四脚着地爬着,彼此瞪着眼睛狠狠地瞧着对方汪汪地叫。

    这种游戏,并不仅仅让孩子们学狗。目的在于让耳朵听不见狗叫声的孩子们,从自己的口中发出狗的叫声。这事的意义是很重要的。

    月冈老师宣布:

    “下一个项目是玩套环。”

    每人5个环,还是老师先投,她说:

    “环套上去,算好,套不上掉下来啦,就说不——行。记住,不——行。”

    环掉在地板上,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不——行!”

    “不——行!”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

    说得不够轻松,声音沉重而含混,就像认认真真地数数儿时一样的腔调。

    “好,扔得好一点儿!”

    老师把一个孩子叫到跟前把环交给他。

    那孩子投环不中时,其他的孩子就喊:

    “不——行!”

    如果投中,老师便曲着手指读出:

    “一个……两个!”

    有人投中三人,老师说:

    “中了三个。真棒!三个呀!好,清一,请你画三个圆圈!”

    老师从黑板那里拿来两只粉笔,她说:

    “喜欢哪种颜色?喜欢黄色?不喜欢红色?喜欢,不喜欢,你说喜欢!”

    “喜欢!”

    “对,说不喜欢!”

    “不喜欢!”

    “对!请画三个大圆圈儿。记住,是三个。”

    在这些游戏中,包含了数目,颜色,喜欢和不喜欢这些话,巧妙地组合进游戏里去而对他们施教,花子母亲非常佩服和感动。

    花子母亲是被鼓声吸引而来的,她看了孩子们按鼓声的数打老师的手之后,这一个小时之内,她用各种各样方法,几度重复,教会了他们一、二、三这三个数。

    像这样,花费几小时,几天,几个月,用坚韧不拔的精神,反复地演练下去。

    这位老师的苦心与耐性,难道……

    不怕麻烦,不露厌烦的神色,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一起游戏

    像月冈老师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

    对于惟一的女儿花子,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教育才好……

    所有这些,无不使花子母亲认真思索。

    投环游戏轮了一遍之后,大概是意在改变寓教于游戏之中的教育方法,调整一下孩子们的情绪,这回是老师分发给孩子们图画纸和毛笔。

    发之前她站在学生们面前念:

    “纸,纸!”

    “纸!”

    孩子们学她的口形。

    “毛笔!毛笔!”

    “毛笔!”

    “给你!”

    然后是一一发给学生。但是每个学生必须先说“谢谢”才把纸笔交给他们。

    最后是分发墨汁。

    “好啦!画什么都行,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月冈老师巡视了一遍学生们愉快的面孔,然后走近花子母亲。她说:

    “毛笔画今天是头一次画,都很高兴哪。”

    花子母亲默默地点点头。

    她想,不论出现什么好的意外,花子的一生也不会画一幅什么画了吧?

    但她还是以愉快的声调说:

    “看到您这么好的施教方法,就觉得他们耳朵已经能听到什么了。”

    “不错。想出各种各样的施教方法,并且试行下去。不过深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所以,只好请母亲们帮忙。”

    月冈老师望了望教室后边窗下规规矩矩地坐着的母亲们接着说:

    “反正她们天天陪孩子到学校,所以就让她们留在教室里好好看看上课的情况。”

    那些母亲们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放着打开的笔记本,记了一些什么。

    月冈接着说:

    “我要求母亲们把孩子在学校学的东西记下来,其次还要求母亲们作好在家里孩子的生活记录。因为,不管在学校里老师教了多少话,那些话在家里一句也不说,那又顶什么用?孩子在学校的时间只是在家庭的时间的几分之一,所以,家庭的配合更加重要。说学校的老师是帮助家庭施教的忙,倒是更实际一些。聋哑女孩子上了普通女子中学,以优良成绩毕业的例子,日本也有。”

    “啊!”

    “这个学生是滋贺县八幡町的一位姑娘,生下来就是聋哑人,可是考女子中学时,口试成绩特别好。她家里的人都说,这完全是诸位教育的结果。为了这项教育诸位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说的很对呀!”

    “姑娘的父亲两眼泪水汪汪地去看姑娘受教育的地方,姑娘的姐姐也去看了几次,她自己禁不住要哭呢。”

    花子母亲连连点头。

    “这个学校也有一位从入学开始,读话的成绩就极好的孩子,班主任觉得很奇怪,一问才知道,也是孩子母亲花了许许多多心血。她说母亲对于聋哑孩子,最好从小的时候就教他读唇术。从口形上就懂得对方说的话这类新闻,大概您从报纸上已经读过。这事如果能办得到,请您务必照办,据说,她是从她的孩子三岁的时候开始的。她还说,家里的人绝对禁止打手语,对于聋哑孩子,不管他听明白还是听不明白,总是让他看着说话者的脸跟他说话。不论哪家的母亲都很忙。自己和孩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少而又少。傍晚洗澡的时候,晚上陪他睡觉的时候,最好是跟他反复地说眼睛、手这些单词以代替唱摇篮曲。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就能说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的名字,以及猫狗的名字,记数也能记到十个。”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明白这位伟大母亲的故事。!”

    花子母亲这么说。但是她为自己感到害臊而低下了头。因为她想到,直到今天,自己为花子作了什么呢?

    时间白白地过去了,仿佛日暮途穷,无所措手,只是依靠少年达男寻找教育花子的线索……

    “可是,眼睛和耳朵都不行的孩子,当母亲的就更难了。”

    月冈老师同情地说。

    花子母亲由衷地说:

    “我就抓住老师不放,请费心教教我吧。”

    “嗯,如果我能出一把力,那是决不吝惜的。”

    “谢谢您了!”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们,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于事无补的徒自伤悲,苦思苦想也无计可施。第二类是干脆死了心,破罐破摔。这两种情况,说起来倒也难怪,都可以理解,因为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倒不如家庭、学校、孩子父母和教师这三个方面拧成一股绳,对残疾孩子实施教育更重要。所以,如果不从母亲改变生活开始,我以为那是不行的。所以,对于母亲的指导,这么说也许有点大言不惭,但实际上我已经着手这方面的工作,而且是每天奔忙。和母亲们谈起各种各样问题时,总感到自己年轻,因而困难重重。有时想如果自己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是么?”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望着月冈老师那俊美的面孔。心想:

    “她居然想的是自己如果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为了残疾孩子们,也为了他们的母亲们,讲了这番很不寻常的话。

    这番话浸透了花子母亲的心。

    “我自己打算使出全部精力,紧张有序而又毫不虚度地生活下去。评价我的努力水平的,就是孩子们记住的语言数目日渐增多,那时我的高兴是难以形容的。

    “老师您的话得多长时间孩子们才明白呢?”

    “最理想的是一个月。但是也因孩子不同而有长有短。”

    “那么快?”

    花子母亲更加感动。

    月冈老师想起了什么似地:

    “明子是怎么介绍我的?……开头,我的老师告诉我,为了作个参考,你来看一看,这样我就到这学校来了。我喜欢上这里的孩子,就再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了。”

    “因为您一去,不知道孩子们是多么的幸福啊!”

    “因为我真喜欢上他们了。”

    月冈老师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和母亲们亲切地谈了各种问题,或者给她们必要的参考材料,第二天她们就像换了个人似地匆匆忙忙地到学校来。她们仔细地看管孩子,把孩子们的生活记录给抄下来,虽然一个星期只来看一次,但是做母亲的心是永远使人感动的。母爱具有强大的力量,什么都不能抗拒它。我以为母亲是了不起的。”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更是如此……”

    “对。还有一点使我吃惊的是,不论哪一家,日本的母亲都是大忙人。从早晨起来到晚上躺下,一直被家务琐事缠身。读读书,思考思考问题,这种属于自己的时间,根本就没有。我觉得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

    月冈老师以一个姑娘的纯真与直率这么说。

    “是这么回事儿。像这样每天陪着孩子来上学,实在是不得了!”

    “对!家里有残疾孩子上学,母亲也得跟着去。等母亲回了家,事情已经积攒了一大堆。”

    月冈老师看了看花子母亲接着说:

    “是不是没有什么办法?为了这些母亲们,我在家庭访问时总要谈谈这个问题。我从我家运来书橱放在教室的角落,一点一点地从家里把书带来。摆上容易读的书,休息时间她们无不贪婪地读呢。”

    花子母亲觉得这位月冈老师在这些地方也动了脑筋,甚至关心到母亲们的教育,不能不为之惊奇,同时瞥了一眼书橱。

    窗户上流着水,能听到雨声。

    “金鱼之墓,被雨淋湿……”

    月冈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

    离窗户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立着一根小小的白搓木头。

    “刚才您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在说金鱼吧?”

    月冈这样问花子母亲。

    “金鱼……一个,一个,挺伤心的是吧?”

    “对!”

    “那就是金鱼的坟墓,刚才造的呢。”

    “孩子们造的?”

    “不是。下着瓢泼大雨,我到操场上去了。”

    “啊”

    “今天早晨一到学校孩子就闹腾开了,说是金鱼缸里只剩下一个金鱼了。一看,原来扔在院子里的树下了。说是死在鱼缸里飘在水面上,孩子们的母亲就把它扔在那里了。可是这样处理死金鱼不行。不会使用语言的孩子,等于一直处在自己狭窄的壳里,缺乏普通人的感情,极其自私。怜悯别人啦,关怀别人啦,几乎不懂。因此,情操教育就十分重要。金鱼死了,对孩子们来说,正是教育他们衷怜生命的好机会,不能白白地放过了。所以我就拿来锹和作墓标用的白木头,挖个坑把它埋了。还给它供了鲜花。孩子们从窗户里往外看着。因为他们看见了,所以语言也就记得牢。比如:金鱼死了,死了——怪可怜的——给它供了花,行了礼,行了礼——如此等等美的语言也就学到了。”

    花子母亲连连点头。

    不错,细想起来,这些语言都是美的。

    又聋又哑的孩子,现在才知道这些语言所包含的意境,才知道这些语言的美。

    花子母亲想:

    “我们对于这些容易的和习以为常的几句话,不以为意地使用着,但是,果真深刻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了么?”

    花子母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雨打湿的金鱼坟墓,以及那墓前的花。

    这时她不由得想起,花子曾经弄死蝴蝶,揪下它的翅膀。

    合欢花被雨淋湿就不引人喜欢了,同样,它软软的叶子也合起来了。那合着的叶子被雨点敲打得东摇西晃。

    月冈老师走到学生们前面说:

    “你们在画什么哪?我想你们画的肯定好。”

    这样说完之后就每个人都这样问答了一遍,然后回到花子母亲这里。

    水墨画是头一回画,哪里该用浓墨,哪里该用淡墨,是很不容易掌握的哪。”

    有的学生舔笔尖,弄得嘴唇全黑。

    月冈老师过来用纸给那孩子擦嘴,她虽然面带微笑却若有所思地:

    “您看过了上课情况,有什么感想?”

    她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这样问。

    唐突之间,花子母亲张口结舌难于回答,她只是说:

    “我边看边想过,受教于这么好老师的学生,我以为实在是幸运的。”

    说完她难过地低下头说:

    “这孩子假如眼睛能看得见,也能和这些孩子们一样,到老师这里来……”

    月冈老师点了点头。她伸手要摸花子的头,但是那只手又缩回来了。因为她的手指尖在颤抖不已。

    她说:

    “昨天我哭了,您说可笑不?我去参观一所小学校。那学校的教员是我的同学,一位热心的教师。这里一个班至多十个人,可是我的朋友那里一个班60个人。60个孩子,都是随心所欲地能说话的孩子。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觉得不可思议,不禁悲从中来。那里的孩子即使上课左顾右盼,不一心一意地看着老师的嘴,也能听得见老师的话。一想到我的孩子们,那些不会说话的孩子,一想到那里的孩子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话,就禁不住流泪。我当时说:‘我很羡慕,想到自己的孩子,觉得很难过。我那些孩子啊,耳朵听不见,嘴也不能说。’我这么一说,那位朋友也直掉眼泪。”

    花子母亲也热泪欲滴。

    “朋友的学生也立刻和我亲近了,他们对我说:老师今晚上住这里吧。我问:住哪里,他们说:住学校呗。我说:没被盖呀。他们说:没关系,我从家里给您拿来。引得大家大笑。可是他们说,老师一休息学生们就没着没落。我说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呀,也够可怜的了。我这么一想,就回来了。可是我总想着,让我的孩子们也能说话,能达到那里孩子的百分之一也好啊,因此,脑子里总是离不开我的孩子们。”

    有敲一敲就响的孩子,有不论怎么敲也不响的孩子……。

    把朋友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一比较,月冈老师心情是悲伤的。

    但是,正像大鼓的响声让聋孩子也有感受一样,月冈老师的心难道就不能使孩子们也有所震动?

    “我已经想好,我决不扔下孩子们到任何地方去了。”

    花子母亲听她这话,突然抬头看了看她那美好的侧影。不由自主地心里嘀咕了一句:“难道就不出嫁了?……”

    月冈把孩子们的画收集在一起之后,每人发给一本画册。

    然后招呼陪同上学的母亲们说:

    “诸位到孩子跟前来,和您的孩子一起看画册的同时,和他聊些什么。比如说吧,画页上有马,您就说一声‘马’!”

    给花子母亲的是一册笔记本,她一看,原来是孩子母亲的“生活记录”。

    陪孩子上学的母亲们应该认真地考虑孩子们的问题,并且做个记录,我确实得到了难得的帮手,十分高兴。试着把注意到的事写下两三项。

    ○可爱的孩子耳朵听不见声音,也说不了完整的话,这实在是令人痛心的。一定有人,有医生满怀希望,千方百计,尽力而为想着把他们治好,于是想尽办法作了各种实验。然而结果终于使他们明白,假如不想方设法到学校来,孩子们的幸福是无望的,所以他们才到这里来的吧?但是,即使进了学校之后,再和普通的孩子比较比较看,我以为他们的心仍然难免蒙上一层阴影。

    但是,那是非常软弱无力的活法。决不该永远永远地让悲伤抓住不放。必须赶快重新考虑,改弦易辙才行。下定决心战胜命运吧。

    因为耳朵听不见,所以必须比一般孩子多费心予以教育,使他们能较早地读书,较早地说出话来,以顽强的态度生活下去。

    这个学校入学考试那天,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来了两三个,也来了很多耳朵听不见又是白痴的孩子。和他们比较起来,我的孩子,不,你们大家的孩子,难道不是非常活泼非常开朗的么?

    母亲们沉浸于苦涩辛酸的心境,学校教育也无能为力。我们应该怀着让他们不亚于普通孩子,而且必定成为优秀少年的信念,培养他们。

    ○作记录,并不是把上课内容全部记下就行。尽管全部记下也不坏,但是还应该更进一步,要想一想,我计划教他们什么,特别是要把这一点作为重点记下来,那就没有必要记那些没有用的话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如果回到家就把笔记本往柜子上一扔了事,那么,好不容易记下来的记录,就成了毫无用处的废物。应该把当天教过的主要语言,以及孩子们没有太明白的语言,从笔记本里搞出来,让他们反复练习多次。也要让家里的人们看笔记,做到心中有数。学校是学校,家里是家里,这样截然划分不行。其次,除了主妇的工作之外再加一项孩子的教育工作,未免负担过重,希望不要全部压在母亲肩上,关于孩子的教育,应该全家人共同担起责任。

    其次,记录上要记上这类事:孩子在家里干了些什么,用什么方法使他温习功课的,什么样的事使他为难了,什么地方招人可爱,学校里发生过什么事,等等。对于每一件事,希望尽可能地记上怎么想的,怎么个看法。老师和陪同的家长接触的时候,不能说假话,不能瞒着什么,甚至讨厌的事,让人心烦的事,也要毫无顾虑地说清楚。老师和陪同家长要共同提高,为了孩子要一起研究、处理问题。

    ○学习过的语言,千万不要出了校门就算完事,如果不想法应用它,那就永远算不上学到手的语言。所以必须想方设法让孩子在感到有趣,感受到引人人胜之中记住。不能满足于他张着嘴出声音就行了。

    走路的时候,在院子里玩的时候,陪他睡觉的时候,有趣的话题多不胜数。厨房也好,别处也好,无处不是绝妙的教室,要经常注意予以指教。

    ○天气渐热了。孩子会洗自己的短裤了么。再过几天就到了汗流浃背的时候了,至多隔一天换一次,让他永远穿干净的。

    花子母亲打开的笔记本上全是月冈老师提的注意事项

    “啊,直到孩子的裤权也给以关怀……”

    花子母亲非常感动地这么说。

    还有,那笔记本开头的一页上写着:

    让孩子自己穿西装。西装、围裙、扣子、裤子

    让孩子自己穿袜子袜子、长的、短的

    让孩子早晚问候长辈:早上好,请歇息。

    这些都是让孩子在家里做到的,全是月冈老师亲笔写的。

    还有,最后的一页上写的是:

    “此后天气渐热,孩子小,上学校一个来回一定疲劳。注意让孩子充分休息,摄取营养,注意孩子身体。”

    每拜读一份记录,花子母亲无不为母亲的伟大而感动,有时禁不住滴下感动之泪。对孩子的生活注意到这种程度,实在难得。

    老师似乎不放过任何机会,往往是反复提出要求,而且认真实行,实在令人感动。母亲们总是同心协力给予很好的配合,这是她最大的希望。而且也很接近理想境界,自己人觉得非常高兴。

    月冈老师还写道:

    “孩子的母亲也罢,我自己也罢,都是人,所以常常感情用事,从而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各种各样的考虑。但是,只有突破这些关隘,在它的彼岸才会产生真实的东西。还有,在对孩子的爱的强大力量上彼此携起手来,那就不存在跨越不了的什么。”

    月冈老师每星期看一次学生母亲们写的记录,并在这个记录上写下老师的意见和注意事项。

    那些母亲们是怎样记录孩子们的?花子母亲很想知道,但是她觉得这和窥探不幸者的秘密一般,是心术不正的行为。

    因此,她只是随处选择老师写的字句读下去。

    月冈老师写给学生母亲们的话,每一句都打动了花子母亲的心。

    花子母亲读着那些话,好像她自己受到叱责,又受到勉励。

    她想到:

    “这个学校入学考试那一天,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来了两三个,也来了很多耳朵听不见又是白痴的孩子。和他们比较起来,我的孩子,不,你们大家的孩子……”

    这段话就像冰凉的针刺进花子母亲的胸膛。她想:

    “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这里就有一个……”

    花子也属于盲人聋哑学校都进不去的孩子。

    而且聋孩子和她比较起来,聋孩子们反倒弓似为幸运,他们借此大可自我安慰了。

    对于月冈老师的话只有低头行礼,但是就花子母亲来说,对于这话十分反感。她只有下定决心,聋哑也罢,白痴也罢,她必须付出比聋哑孩子的母亲多达百倍的心血培养花子。

    她问月冈:

    “这个学校也有入学考试么?”

    “有,很难很难呀,只取10个或者11个,可是来参加考试的有60多个呢。”

    “啊?”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

    “怪可怜的……”

    “确实可怜哪。本来不想让怪可怜的小小的孩子在入学考试上再遭一次罪,可是……”

    “那就是说,六七个人之中取一个?”

    “对,而且因为是聋孩子,考试中的考察很难,孩子不容易懂。”

    “考不上的孩子怎么办?”

    “明年再考,再取不上,后年再考。有的孩子哪次考试都来。”

    “啊!不是义务教育么?”

    “不是义务教育。没有足够的学校收容全部的聋孩子。虽然有私立学校,但是依然不够。所以也就谈不到义务教育。”

    月冈老师神色黯然。

    “有上不了小学的孩子么?”

    花子母亲惊奇地发问。

    因为她觉得,必须比普通孩子花更大力气教育的聋哑儿童们,甚至连普通科也上不了……这世道是不合乎道理的。

    被排斥在学校之外的,不只是自己的女儿花子。眼睛看得见的聋哑孩子、耳朵听得见但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或许也是。

    “聋哑学校哪怕增加一所也好,老师,哪怕增加一个人也好!”

    “对!”

    月冈老师连连点头。

    她看了看孩子们的母亲,提醒她们说:

    “清一君的妈妈,您说话的时候,必须让您孩子看得见您的嘴才行。不然他不懂啊。”

    她接着说:

    “面朝这边,也就是让他看着你的脸,比如说画上有兵,你就指着那兵说‘士兵’。如果不让他看着你的嘴,那就说什么也白搭。还有,即使照着书本上写的教孩子,孩子也不明白。如果画的是男人,就对他说这是‘爸爸’、‘叔叔’。”

    母亲们各自蹲在孩子的桌前,一起看画册,同时在说些什么。但有的难为情,有的故作姿态,似乎教得不大好。大概是因为用大嗓门说亲切的话,又要反复说几次,觉得不大对劲,自感有失常态吧。母亲们互不通气,各自显得十分拘束。

    下课铃响了。

    “把书收起,把书收起。”

    月冈老师说完,作为信号,咚地一声敲了一下大鼓。

    她把衣钩上剩下的一顶帽子拿在手上发问:“这是谁的帽子?”

    谁都知道那是最小的贵美的。

    “是贵美子的帽子!”

    “是贵美子的帽子!”

    那个最小的男孩模仿老师这么说了一句。

    排成一行的孩子们,踏着老师的鼓声在原地踏步。随着鼓声逐渐加快,开始走步,过一会就开始跑步。

    在教室跑两三圈,精神倍增之后,各自喊出:

    再见!

    再见!

    再见!

    反复道几声再见。

    “再玩一阵也行,再玩一阵也行!”

    老师对每个人都这么说。接下来是老师帮他们穿雨衣。

    有的孩子拥抱一下老师便走了。

    “花子也再见啦!”

    月冈老师把花子带到大鼓跟前,连续地用力击鼓。

    月冈和她们母女约定,下次家庭访问时一定去花子家,那时再好好商量。

    花子母亲伫立在校门前好久,望着雨中归去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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