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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二月的有淡淡阳光的降霜的早晨,克利福和康妮出去散步,穿过大花园向树林里走去,克利福驶着他的小自动车,康妮在他旁边步行。

    寒冷的空气里依然带着硫磺气味,但是他们俩都已习惯于这种气味了。近处的天边,笼罩着一种蛋白石色的霜和烟混成雾,顶上便是一块小小的青天。因此;使人觉得是被磁禁在一个圈子里,老是在圈子里。生命老是象个梦幻或疯狂,被关禁在一个圈子里。

    一些绵羊在园中的干枯的乱草丛里嗤喘着,那儿的草窝里积着一些带蓝色的霜,一条浅红色的小路,象一条美丽的带子似的,婉蜒地横过大花园直至树林门口。克利福新近才叫人在这小路上铺了一层从煤坑边取来的筛过的沙砾。这些焚烧过而没有硫磺味的沙砾。在天气干燥的时候,呈着鲜明的浅红的虾色,在天气阴湿的时候,便呈着更浓的蟹色。现在这条小路是呈着淡谈的虾色,上面铺着灰白带蓝的薄霜、康妮很喜欢这条铺着细沙的鲜玫瑰色的路径。天下事有时是有弊亦有利的。

    克利福小心地从他们的房屋所在的小山丘上,向着斜坡驶了下去。康妮在旁边用手扶着车子。树林在他们的面前展开着,最近处是擦树丛林,稍远处便是带紫色的浓密的橡树林。树林的边缘,一些兔子在那儿跳跃着或咀嚼着,一群小乌鸦突然地飞了起来,在那小小的天空里翱翔而过。

    康妮把树林的门开了,克利福慢慢地驶了过去,到了一条宽大的马路。这马路向着一个斜坡上去,两旁是修剪得很整齐的擦林。这树林是从前罗宾汉打猎的大森林的残余,而这条马路是从前横经这个乡野的很古很古的大道。但是现在,这只是一条私人树林里的马路了。从曼斯非尔德来的的路,至此往北折转。

    树林里,一切都静息着。地上千叶子的背面藏着一层范霜。一只鸟粗哑地叫着,许多小鸟震着翼。但是这儿已没有供人狞猎的野兽,也没有雄鸡。因为在大战时都给人杀光了。树林也荒着没人看管,一直到现在,克利福才再雇了一个守猎的人。

    克利福深爱这个树林,他深爱那些老橡树。他觉得它们经过了许多世代都是属于他的,他要保护它们,他要使这个地方不为人所侵犯,紧紧地关闭着,使之与世界隔绝。

    小车子馒慢地驶上斜坡,在冰陈了的泥块上颠簸着前进,忽然左边现出一块空地,只有一丛枯稿了的蕨草,四下杂布着一些斜倾的细长的小树,几根锯断了的大树桩,毫无生气地露着顶和根;还有几处乌黑的地方,那是樵夫们焚烧树枝乱草和废物过后的痕迹。

    这是大战中佐费来男爵伐木以供战壕之用的一个地方,在马路的右边渐次隆起的圆丘,一片光溜溜,怪荒芜的。圆丘的顶上,从前有的很多橡树,现在一株也没有了。在那儿,你从树梢上望去,可以看见煤矿场的铁道和史曲门的新工厂。康妮站在那儿远眺着。这儿是与世界隔绝的树林中的一个开口。从这开口即使可与世相通。但是她并不告诉克利福。

    这块光地,常常便克利福觉得非常地忿怒。他曾参与大战,他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大战并没有使他忿怒,直至他看见了这光溜溜的小山之后,才真正地忿怒起来。他现在正叫人重新植些树木。不过这小山使他看了便怨恨他的父亲。

    小车儿徐徐地向上前进,克利福坐在车里,呆板地向前望着。当他们到了最高处时,他把车停住,他不肯向那不平的斜坡冒险下去了。他望着那条马路向下降落里在蕨草和橡树中间形成的一个开口。这马路在小山脚下拐弯而淹没,但是它的迂回是这样的美好而自然,令人联想起往日的骑士们和乘马的贵妇们在这儿行乐的情形。

    "我认为这儿是真正的英格兰的心。"在二月谈淡的阳光下坐着的克利福对康妮这样说。

    "是吗?"康妮说着,却听见了史德门煤矿场发来的十一点钟的气笛声。克利福是太习惯于这声音了,他一点也没有注意。

    "我要使这个树林完整……。谁也不许侵犯它。"克利福说。

    克利福这话里,带着某种愤慨悲伤的情绪。这树林还保存着一点荒野的老英格兰时代的什么神秘东西,但是大战时候佐佛来罗爵的伐木却把它损伤了。那些树木是多么静穆,无数弯曲的树枝向天空上伸,灰色的树干,倔强地从棕色的蕨草丛中直立!鸟雀在这些树木间飞翻着,多么安稳!从前,这儿有过鹿,有过弓手,也有过骑驴得得地经过的道士。这地方还没有忘记,还追忆着呢。

    克利福静坐着,灰白和阳光照着他的光滑的近全栗色的头发,照着他的圆满红润的、不可思议的脸孔。

    "当我来到这儿时,我比平时尤其觉得无后的缺憾。"他说。

    "但是这树林比你的家族还要老呢。"康妮温和地说。

    "的确!"克利福说。"但这是我们把它保存的。没有我们,它定已消灭了,象其余的森林似的早巳消灭了,我们定要保存点老英格兰的东西。"

    "一定要么?"康妮说,"甚至这老英格兰不能自已存在,甚至这老英格兰是反对新英格兰的东西,连英格兰本身都要没有了。"克利福说。"我们已有着这块土,而且我们爱它,那么定要保存它。"两人忧郁地静默了一会。

    "是的,在一个短时间内。"康妮说。

    "在一个短时间内!这是我们仅能做到的,我们只能尽我们的职份。我觉得自从我们有这块地以来,我们家族中每个男子都曾在这儿尽过他的职份,一个人可以超越习俗之外,但是传统惯例是定要维持的。"他们又静默了一会。

    "什么传统惯例?"康妮问。

    "英格兰的传统惯例!就是这个!"

    "啊!"她徐徐地说。

    "这是不得不有个儿子的原因,一个人不过是一条链索中的一环啊。"他说。

    康妮并不喜欢这链索的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她觉得他那种求子的欲望是怪异地不尽人情的。

    "可惜我们不能有个儿子。"他说。

    他的淡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要是你能和另一个男人生个儿子,那也许是件好事。"他说,"要是我们把这孩子在勒格贝养大,他便要成为我们和这块地方的。我不太相信什么父道,要是我们养他,他便是我们的,而继承我们。你不觉得这是件值得考虑的事么?"

    康妮终于抬起眼睛向他望着。孩子,她的孩子,于他是个物件似的,是个物件似的!"但是另一个什么男人呢?"她问道。

    "那有什么大关系?难道这种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很大的影响么?……你在德国时不是有过情人么?……现在怎么了?不是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了么?我觉得在生命里,我们所做的那些小动作,和我们与他人发生的那些小关系,并不怎么重要。那一切都要消逝。而且谁知道那一切都消逝到哪儿去了呢,哪儿是旧年的自已……在一个人生命中能持久的东西,这才是重要的东西。我自己的生命,在她的长久的持续与发展里,于我是重要的,但是与人发生的偶尔关系,特别是那偶尔的性的关系,有什么重要呢?这种种关系,如果人不把它们可笑的夸大起来,事情便象鸟交尾似地过去。事情本来应该这样,那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终身的结合,重要的是一天一天的共同生活并不是那一两次的苟合。你和我,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我们终是夫妻。我们彼此习惯着在一块。我觉得习惯是比任何偶尔的兴奋都重要的。我们所凭以生活的,是那长久的、缓慢的、持续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偶然的瞬息的快感。两个人住在一块,一步一步地达到一致。他们的感觉密切地交贯着。结婚的真谛便是这个,并不是性行为,尤其不是那简单的性作用。你和我由结婚而互相联系着。命运已经不幸地把我们的肉体关系斩断了,我们只要能够维持着结婚的基本东西,这性的问题我想终可以容易解决的——不见得比找牙种医生治牙更难解决的。"

    康妮坐在那儿,在一种惊愕和恐怖的情绪中听着,她不知道他说得究竟有理还是无理。她爱蔑克里斯,至少她自己这样想。但是她的爱不过是她和克利福的结婚生活中的一种开心的小旅行罢了。她和克利福的结婚生活,那便是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长又慢的亲密的习惯。也许人类的灵魂是需要些开心的小旅行的,而且不可去拒绝这个需要的。但是所谓旅行,那是终得归家来的。

    "无论什么男人使我生的孩子你都不介意么"她问道。

    "用得着么,康妮?我相信你的选择的本能是高尚的。你决不会让一个坏男人接触你的。"

    她想起了蔑克里斯!他是克利福所认为坏男人的那种人。

    "但是,男人和女人对于坏男人的看法也许是不同的。"她说。

    "不见得。"他答道,"你是看重我的。我不相信你要找个我所绝不喜欢的男人,你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她静默着,逻辑谬误到绝点时,是不容人答辨的。

    "我要是有了个男人,你要我告诉你么?"她偷偷地向他望了一望。

    "一点也不要。我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偶尔的性行为,和长久的共同生活比起来,那不算什么,这一点你和我意见一致,是不是?你相信长久的共同生活比性欲的事更重要吧?我们已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么在性欲上只好请便罢,是不是?总之,那些一瞬的兴奋有什么重要关系呢?难道生命的整个问题,不是在累车积月地、慢慢地、创造一个完备的人格么?不是生活于一种完备的生活中么?一种不完备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缺少性的满足使你不完备,那么找一个对手去。如果没有儿子使你不完备,那么,只要你能够,生个孩子罢,不过,做这种事要以获得一个完备的生活为目的。要以获得一个长久而和谐的完备生活为目的。这,你和我是可以共同去做的……你说是不是……我们是能够,如果我们能使自己适应于需要,而同时把这种适应和我们持久的共同生活打成一片。你的意见是不是这样?"

    康妮觉得有点给这些话语压倒了。她知道他在理论上是对的。但是在事实上,当她考虑到和他过着那种持续的生活时……她不禁犹豫了。难道真是她的命中注定了,要把她今后的一生都断送给这个人么?就这样完结了么?

    只这样就完结了么?她只好知足地去和他组成一种持续的共同生活,组成一块布似的,也许偶尔地,在这布上绣上一朵浪漫的花。但是她怎能知道明年她又要如何感觉呢?谁能知道?谁能说一个年年有效的"是"字?这个小小的"是",是一出气便溜出来的!一个人为什么定要对这轻如蝴蝶的一个安负长久的责任呢?这个小字儿,当然要象蝴蝶似地飘飘飞逝,好让其他的"是"和"不"替上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克利福。就我所能判断的说,我和你意见相同,不过生活也许要完全改变面目的。"

    "但是生活没有完全改变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罢?"

    "呵,是的!我相信我的确同意。"

    她看见了头棕色的猎犬,从路穷的小径里跑了出来,向他们望着,举着嘴,轻轻吠着,一个带着枪的人,轻快地跟着猩犬,向他们走来.仿佛要向他们攻击的样子。但是他突然站住了,向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回转头向山下走去,这不过是个新来的守猎人,但是他却把康妮吓了一跳,他出现得这样的突然,象是一种骤然的威吓,从虚无中跑出来。

    这人穿着深绿色的线绒衣,带着脚绊……老式的样子,红润的脸孔,红的髭须,和冷淡的眼睛。他正迅速地向山下走。

    "梅乐士!"克利福喊道。

    那人轻快地回转了身,迅速地用一种姿势,行了个兵士的礼。

    "你可以把我的车子转过来,再把它推动吗?这样比较好走一些。"克利福说。

    那人马上把枪挂在肩上,用那种同样的奇异的姿态走了上来,又敏捷又从容好象他要使自己不能人看见似的。他是中等的身材,有点消瘦,很缄默,他一点也不看康妮,只望着那车子。

    "康妮,这是新来的守猎人,叫梅乐士。你还没有和太太说过话罢,梅乐士?"

    "没有,先生。"这回答又快又冷淡。

    这人脱下了他的帽子,露着他的浓密的近金栗色的头发。他用那种充分的,无惧的、平淡的视线,向康妮的眼里直望着,好象他要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似的,他使她觉得羞怯。她羞怯地低下了头。他把帽子放在左手里,微微地向她鞠了一个躬,象个绅士似的。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儿静默了一会。

    "你在这儿有些日子了吧,是不是?"康妮问他道。

    "八个月了,太太……男爵夫人!"他镇静地改正了称呼说。

    "你喜欢在这儿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带着讥讽的,也许是鲁莽的神气,把眼睛闭了一半。

    "啊,是的,谢谢你,夫人!我是在这儿生长的……"他又轻轻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回转身去,把帽子带上,走过去握着车子,他的声调,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带着沉重的拖连的音……也许这也是由于侮慢罢,因为他开头说话时,并不带一点儿土音的。他差不多可说是个绅士呢,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奇异的、灵敏的、孤独的人,虽然孤独,但他却有自信心。

    克利福把机器开动了,那人小心地把车子移转过来;使它面向着那渐次地向着幽间的榛林下去的山直线。

    "还有什么事么,克利福男爵?"他问道。

    "是的,你还是跟我们去好,万一车子走不动了的话,这机器上山用实在是不够力的。"

    那人的眼睛,专心地探望着他的猎犬,猎犬望着他,微微地摇着尾巴,一种轻轻的微笑,嘲讽的或戏弄的但是和蔼的微笑,显现在那人的眼里,一会儿便消失了,他的脸上也毫无表情了。他们下着山坡,车子走得有点快,那人扶着车背,使它安稳地前进,他的神气,与其说是仆役,不如说是个自由的兵士。他有点什么地方使康妮想起了唐米·督克斯。

    当他们来到擦树丛林时,康妮突然跑到前头去把窗门打开了。康妮扶着那扇开着的门,两个男人经过时都向她望着,克利福带着非常的神气,另一个是带着一种冷静的惊异的样子,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看见他的蓝色的平淡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苦痛的超脱的神情,但是这眼睛里有着一种什么热力,但是他为什么这样的孤高,这样的远隔呢?

    当他们通过园门后,克利福把车子停住了,那个人赶忙跑了回去,谦恭地把园门关好。

    "你为什么那样忙着开门呢?这事梅乐士会做的。"克利福问道,他的镇静泰然的声音,表示着他是不高兴的。

    "我想这样你可以一直开进去,不必停着等。"康妮说。

    "那么让你在后面跑着赶上来么?"克利福问道。

    "呵!我有时倒喜欢跑一跑呢?"

    梅乐士回来重新扶着车子,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可是康妮却觉得他留意着一切,当他在林园里推着车子上那有点峻峭的山丘时,他嘴唇张着,呼吸有点急了起来。他并不怎样强壮呵!虽然他是奇异地充满着生气,但是他是有点脆弱和干涸的。她的妇人的本能感知这个。

    康妮跟在后边,让车子继续前行,天色变成了灰暗了,雾环绕着的那块小青天合拢了,好象盖上了盖子似的。这时天气严冷起来,雪就要下了,一切都是灰色,全是灰色!世界好象是衰疲了。

    车子在那浅红色的路尽头等着,克利福转头来看康妮来了没有。

    "不累吗?"他问道。

    "啊,不!"她说。

    但是她实在是累了。一种奇异的疲乏的感觉,一种渴慕着什么,不满着什么的感觉,充满着她。克利福并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情不是他所能知觉的。但是那个生疏的人却觉晓着,康妮觉得在她的环境和她的生命里,一切都衰败了,她觉得她的不满的心情,比那些小山还要古老。

    他们到了屋前,车子绕到后门去,那儿是没有阶沿的。好容易克利福从那小车里把自己投到家里用的轮椅里。他的两臂是又敏捷又有力的。然后康妮把他那沉重的两条死了的腿搬了了过去。

    那守猎人,一边等待着主人的辞退,一边端详地、无遗地注视着这一切,当他看见康妮把克利福的两条死腿抱起来放到轮椅里去时,他恐怖得脸色苍白起来。他觉得惊骇了。

    "梅乐士,谢谢你的帮忙。"克利福漠然地说,说着把椅子向走廊里滚去。

    "没有别的事情了么,先生?"那平淡、象在做梦的声音说道。

    "没有了,早安!"

    "早安。先生。"

    "早安!谢谢你把车子推上山来……我想你不觉得太重吧?"康妮望着门外的那个守猎的人说道。他的眼睛立刻和她的相遇了,好象梦中醒转的样子。他的心里已有了她了-

    "呵,不,不重"他迅速地说。然后他的声音又带了那沉重的土腔:"夫人,早安!"

    午餐的时候,康妮问道:"你的守猎人是谁?"

    "梅乐士!你已经见过他了。"克利福说。

    "是的,但是他是从哪儿来的?"

    "从虚无中来的。这是达娃斯哈人……一个煤矿工厂的儿子,我相信。"

    "他自己也曾做过矿工吗?"

    "做过矿场的铁匠,我相信,做过铁匠的工头。在大战前……在他没有去投这国以前,他曾在这儿当过两年守猎人。我的父亲很看得起他;所以当他回来要在矿场里再当铁匠的时候,我叫他到这儿再当守猎人,我实在很喜欢得到他……在这儿要找个好的守猎人,差不多是件不可能的事……那非要一个熟识附近居民的人不行的。"

    "他结了婚没有?"

    "他曾结过婚。不过他的女人跟了几个不同的男子……最后是跟了一个史德门的矿工走了。我相信她现在还在史德门罢。"

    "那么他现在是孤身一个人了?"

    "多少是!他有个母亲住在村里……他还有一个孩子,我相信。"

    克利福用他那无光彩的稍为突出的蓝眼睛望着她,这眼睛里显现着某种暗昧的东西。在外表上看来,他好象是精明活泼的,但是在背面,他便同米德兰一带的气氛似的,烟雾沉沉。这烟雾好象蔓延起来,所以当他用那奇特的样子注视着康妮,一边简明地回答着她的问话时,她觉得克利福的心灵的背后,给烟雾和虚无充满了。这使她害怕起来,这种神气使他似乎失去了人性,而差不多成为一个白痴了。

    模糊地,她感悟了人类灵魂的一条伟大的法则,那便是当一个人受了创伤的打击,而肉体没有被击死的时候,灵魂便好象和肉体一样痊愈起来,但这只是外表罢了,实在那不过是习惯恢复过来的一种机械作用。慢慢地,慢慢地,灵魂的创伤开始显露,好象一个伤痕,起极是轻微的,但是慢慢地它的痛楚加重起来,直至把灵魂的全部充满了。正当我们相信自己是痊愈了,而且把它忘记了的时候,那可怖的反应才最难忍受是被人觉察出来。

    克利福正处在这种情境中,当他觉得"痊愈"时,当他回到勒格贝时,他写着小说,相信着无论怎样他的生命是安全了,他好象把过去不幸的遭遇忘记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复了。但是现在,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慢慢地,慢慢地,康妮觉得那可惊可怖的创伤回复起来,把他布满了。好些日子以来,那创伤是深伏着,好象没有那回事似地不被人觉察,现在,这创伤徐徐地在惊悸的、几乎是疯痪的开展中使人觉着了。精神上,他仍然是安好的,但是那疯瘫——那太大的打击过后的创伤——渐渐地开展在他的感觉之中了。

    虽然那创伤是在他身上开展,康妮却觉得开展到她身上来了。一种对于所有事物的内在的惊怖,空虚、冷淡,一步一步地开展在她的灵魂里了,当克利福好的时候,他还能兴致勃勃地谈论,或可以说是,他还能支配将来,譬如在树林里时,他还对她说着要有个孩子给勒格贝一个继承的人。但是第二天,这一切漂亮话只象是些枯死的树叶,绉缩着而成为碎粉,毫无意义,一阵风便给吹散了。这些话并不是有真生命的苍经的树上叶子,富有青春力量。它们只是一个无目的的生命的一阵落叶。

    她不觉得一切都是无目的的。这娃斯哈的矿工又说着要罢工了,而康妮觉得那不是力量的表现,那不过是大战留下的一个创伤,隐伏了一些时日后,慢慢浮现出来,而产生了这种不安的大痛苦和不满现状的恐怖。那虚伪的不人道的大战所留下的创伤是太深了,太深了……那定要好些时日,才能使后代人的活血去把深藏在他们的灵魂和肉里面的无限的创伤的黑白块溶解。那定要有一个新的希望才行。

    可怜的康妮!岁月悠悠地过去,她在她的生命的空虚之前战栗着。克利福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渐渐地觉得变为空虚了。他们的结婚生活,克利福所常说的那种基于亲密习惯的完备生活,有些日子竟成为完全的空洞。纯粹的虚无了。那只是些漂亮的言词。全是些漂亮的言词。在这些虚伪的言词上面,唯一的真实就是空虚。

    当然,那儿也有克利福的成功,那成功的财运,他差不多是著名了,他的书一年可以赚一千镑,他的像片随处都是;在一个画展里有一幅他的半身像,还有其它两处画展也有他的肖像在。他的作品似乎是最入时中最入时的东西。凭他的宣传的本能,那残废者的奇异的本能,在四五年之间,他已成为青年"知识界"中最出名的一个了。康妮就不太清楚究竟才智在哪里。的确,克利福幽默地对于人的分析,动机的考究,未了把一切弄成碎片,在这一点上,他的技巧是很出色的,但是那有些象小狗儿的戏滤,把沙发上的垫枕撕了个破碎的样子,不同的便是克利福并不是那样天真,那样戏谑,而是奇异地老成持重,和固执地夸张自大罢了。"那是怪异的,空虚的。"这便是康妮的灵魂深处所反复地觉着的:"那一切都是空虚,一个空虚的、令人惊异的炫耀。"然而,那终是一个炫耀!一个炫耀!一个炫耀啊!

    蔑克里斯把克利福拿来做他的一个剧本的中心人物;剧情已经拟好,第一幕也已经写完了。因为蔑克里斯对于空虚的炫耀。比克利福更高明。他们这些人的所有的热情只剩下这个炫耀的热情,在性欲上,他们是没有热情的,甚至是死的。现在,蔑克里斯所欲望的不是金钱了,克利福呢,他从来就没有把金钱看得最重要,但是他能够弄钱时还是不肯放松的。因为金钱是成功的象征。成功,这便是他们所欲望的。他们俩都想弄个美丽的炫耀,凡一个人所能做到的自我的炫耀全做出来,以博得民众一时欢心。

    奇怪哟,这种对于财运的卖身。自从康妮跳出了这圈套以来,自从她惊愕得麻木了以来,这一切只是空虚。甚至这种对于财运的卖身,克利福快活得很,他又要在炫耀之中了,而这一次,却是他人把他来炫耀,而且是有利于自己的炫耀呢。他请蔑克里斯把写就了的第一幕带到地勒格贝来。

    蔑克里斯来了:那是夏天,他穿着一套灰白的衣裳,戴着羔皮的手套。他带了些可爱的浅紫色的兰花给康妮。第一幕的读出是个大大的成功。甚至康妮也迷醉了……迷醉到骨髓里了。蔑克里斯呢,他也迷醉了——为了他自已有这样迷醉入的能力。在康妮的眼睛里,他这时真是卓越非凡,而且十分漂亮。她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再不迷于幻景的人类的古老的滞息情态,一种极端的不纯洁,而这不纯洁到了极端,也许说是纯洁的。在他的至高无上的卖身于财运的远处看来,他似乎是纯洁的,纯洁得象非洲的象牙面具似的。那象牙面具上的阴处和阳处的不纯洁,都给梦幻变为纯洁了。

    当他使查太莱夫妇神迷惊服的时候,这是蔑克里斯生命中最可贵的片刻,他已经成功了,他使他们惊服了,甚至克利福一时都钟情于他了……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

    第二天,蔑克显得比一向更不安:躁急着,自抑着,两只不安的手插在裤袋里,康妮在夜间没有去找他;而他又不知到哪间屋去找她。正值他在得意的时候,这种撩人的风情真好苦人呵!

    他跑到楼上她的起坐室里去。她知道他要来的。她看出了他的不安。他问她对于那幕剧的意见……她是否觉得好!他需要受人赞美,那可以给他一种微妙的热情的颤战,这颤战比性欲极度满足时的颤战更甚。她对他的剧本是空虚无物的。

    "喂!"他最后突然地说道:"你和我为什么不把事情干脆地做去呢?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她惊愕地说,但是她并不感觉着什么。

    "呵!那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和你离婚的。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呢?我是想结婚的。我知道这对我是最好的事情……结婚而过个正常生活。我现在过的是一种非人的生活,这种生活简直把我的精神和肉体都撕碎了。喂,你看,你和我,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好象手和手套一样。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结婚呢?"

    康妮望着他,惊愕着,但是并不感觉着什么。男人都是一个样儿:他们是不顾一切的。他们象火箭似地向天上冒,而希望你跟着他们的小竿儿同上天去。

    "但是我是已经结了婚的人了。"她说,"你知道我是不能丢弃克利福的。"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他叫道,"半年一过,他便不觉得你没有了,除了他自己的存在以外,别人的存在于他是无关紧要的。依我所知道,你于他是无用的,他只想着他自己。"

    康妮觉得这话很真切。但是她也觉得蔑克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难道所有的男人不都是只想着他自己么?"她问道。

    "是的,多少是的,我承认。一个人不得不如此达到他的目的。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与女人的是什么:他能否使她快乐?要是他不能的,他对这女人便没有权利……"他停着,用他那几乎催眠的,褐色的圆眼睛望着她,"我,我认为我能够给一个女人她所要求的一切幸福。我可以保证这个。"

    "什么样的幸福呢?"康妮问着,总是以那种满是热情,其实毫无感觉的惊愕神气望着他。"各种各样的幸福和快乐,衣裳,珠宝,无论哪个夜总会,只要你愿意去,无论哪个人,只要你愿意认识;所有的时髦东西……旅行,和到处受人尊重;……总之,各种各样的幸福和快乐。"

    他洋洋得意地说着,康妮望着他,象是被迷惑着,而实际她却毫无感觉,所有这些金碧辉煌的允诺,连她的心的外表都感动。在其他的时候,她的自我的最外的部分,要是听了蔑克这番话,是要感到颤战的,现在甚至一点感应都没有了。她简直不觉得有任何感觉,她不能"动"。她只是端坐着,象是被迷惑着,实在毫无所感,她不过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种钱财的臭味。

    蔑克如坐针毯似的,在椅子里身子向前倾图,用一种歇斯底里病者似的神气向她注视着,他究竟是由于虚荣心而期望着她说"是"呢,不是惊悸着她真的说了出来?谁能知道?

    "我得想一想。"她说,"现在我不能回答你,你可以把克利福看着不算什么,但是他是紧要的。如果你想一想他是多么需要……"

    "老天爷啊,如果一个人细看起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很可以说我是多么孤独无依,一向就是孤独无依而需要跳出这种情态哟。老天爷!如果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拿自己的无能去乞人怜爱……"

    他转过身去,两只手愤怒地在裤袋里乱动。那天晚上他对她说:

    "今夜你到我的房里来吧,好不好?我不知道你的睡房在哪里。"

    "好罢!"她说。

    那晚上,他的奇异的、象孩子似的、脆弱的裸体,比一向更显得他是一个兴奋的人。在他还没有完毕以前,康妮觉得她简直不能得到终极的快感。他的裸体和他的孩子似的软嫩,引起了她的炽热的情欲。他完毕了以后,她在一种狂自的骚动中,摇摆起伏着她的腰部继续下去,而他呢,用着毅力和种牺牲的精神,英武地挺直着在她的里面,直等到她带着奇异的细微的呼喊而得到了她的最高度的快感的时候。

    最后,当他从她那儿抽退时,他用一种苦味的,几乎是嘲讽的细声说道:

    "你难道不能和男人一起完毕吗?难道你定要在你觉得喜欢的时刻,一个人自己干着完毕么?"

    这短短的几句话,在那种时候,是她有生以来少有过的打击。原来他献身与人的那种被动的态度,很显然地便有他交欢的唯一的真样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完毕了以后你还是继续着。尽是继续着……我不得不倒悬在那儿,咬紧着牙关,直等到你用你自己的力量干完了才休!"

    正当她给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快乐燃烧着,正当她滋生着一种对他的爱情的这个时候,这种意外的粗野的话把她惊呆了。毕竟他是象许多现代的男人们一样,差不多一开始就要完毕,因此使妇人不得不以自力活动着。

    "但是,你愿意我继续下去而得到我自己的满足么?"她说。

    他阴沉地笑着,说:"我愿意!你真好!你以为我愿意悬在那儿,咬紧着牙关,等你向我冲撞!"

    "但是你不愿意么?"她坚持着说。

    他回避着这个问题。"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他说,要不是她一点儿也不享受,象是死了的样子,便是等男子完了,才来开始使自己享受,男人只好悬在那里等。我还没有碰到一个和我一起享受完毕的女人。"

    这种新奇的关于男性的知识,康妮只听着一半。她被他那种反对她的感情和他那种不可思议的粗野惊呆了。她觉得真是无辜。

    "但是你愿意我也得到我的快感吧,是不是?"她重复地说。

    "啊,算了!我很愿意的。但是一动不动地悬在那儿,等着女人享受,那决不是好玩的事哟。……"

    这话是康妮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残酷的打击。她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毁灭了。她并不怎样要蔑克;在她没有开头以前,她并不想要他。她好象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要他。但是,他既然开头了,她觉得那是很自然的要使自己也从他那儿得到快感。为了这个,她几乎爱他了……那晚上,她差不多爱他了,而且想和他结婚了。

    也许他本能地知道这个,所以他才那样的粗野,而把一切、一切的海市蜃楼全都破坏了。所有她对他的性感,以至对任何男子的性感,在那晚上都崩毁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完全地分开了,好象他这个人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她继续度着她毫无生气的日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克利福所谓的完备生活的空壳子,那种两个人彼此习惯着在一个屋顶下面的长日漫漫的共同生涯。

    空虚!接受这生命的庞大空虚好象便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了。所有那些忙碌的和重要的琐事,组成了空虚的全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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