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终于决定不让律师过问自己的案子了。采取这个步骤是否明智?他一直对此存着疑问。但是,非此不可的信念最后占了上风。他作了很大努力才下定了这个决心。在他决定去见律师的那天,他的工作效率很低;为了完成任务,他不得不在办公室里呆到很晚才走。当他到律师家门口时,已经十点多了。他在按铃之前,又考虑了一遍;也许用打电话或写信的方式解聘律师更好,当面谈这事不免很难堪。但他不想放弃当面谈的好处;用别的方式解聘律师,律师会默认现状,或者会冠冕堂皇地写一两句话认可。除非K到莱妮那儿去了解情况,否则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律师对解聘有什么反映,按照律师的看法这个举动会造成什么后果。律师的意见是应该重视的。他和律师面谈,可以出其不意地提出解聘要求;不管律师多么警觉谨慎,K也会轻而易举地从他的举上中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K甚至有可能发现,让律师过问案子更为明智,因而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他在律师门上按的第一次铃和往常一样,没有产生任何结果。莱妮的动作应该迅速一点,K想道。不过,谢天谢地的是,这次不像往常那样,没有第二者来多管闲事,比如说,那个穿睡衣的男人或者任何其他爱管闲事的家伙都没有出现。K又按了一下门铃,同时看着旁边的那扇门,但是这一回两扇门都紧闭着。最后,律师门上的警官后面露出了一双眼睛,但不是莱妮的眼睛。一个人拔掉了门插关儿,但仍旧挡着门,算是一种防范措施。过了一会儿,那人朝屋里喊了一声是他后,才来开门。K靠在门上,他能听见那人急匆匆地转动钥匙所发出的声音。门终于开了,K几乎是冲进了前厅。他看见莱妮穿着睡衣,沿着过道一溜烟跑开了;那人刚才朝屋里喊了一声,准是给她打招呼。他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去看看是谁开的门。这是一个瘦骨嶙峋、个子矮小、蓄着长胡子的男人,他的一只手拿着蜡烛。你在这里干事吗?K问。不是那人说,我不是他们家的,我只是律师的一个委托人,有事找他来了。你穿着衬衫就来了?K指着那人的不合适的衣着问道。噢,请原谅,那人说,他借着烛光打量着自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衣冠不整。莱妮是你的情妇吗?K冷冷地问道。他微微叉开腿,手里拿着帽子,在背后攥紧了拳头。他只是因为自己穿了一件厚呢子大衣,便觉得比那个瘦小的家伙优越。啊,上帝,那人说,他伸出一只手,遮在面前,表示惊讶和否认,不是,不是,你在想些什么呀!你看样子是个老实人,K笑着说,但是,这无所谓,走吧!K挥动着帽子,推着那人,要他先走。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向前走的时候,K问道。勃洛克,谷物商,小个子转过身来自我介绍说,然而K不能允许那人站着不动。是你的真名吗?K接着问。当然-,这是回答,你为什么怀疑它不是真名呢?我想,你可能有某种原因需要隐姓埋名,K说。他现在觉得轻松了,恰似一个人到了外国,和一个不如自己的人讲话,自己的事可以守口如瓶,有关那个人的事,他却可以泰然自若地参加讨论,既有可能赢得别人的尊重,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撒手不管。他们走到律师书房门口时,K停下来,打开门,叫住正沿着过道不紧不慢地走去的谷物商:别忙着往前走,照一照这儿。K想,莱妮也许躲在书房里,他让谷物商端着烛台,把每个屋角都照了一遍:书房中没有人。K走到法官的肖像前,从身后拉着谷物商的背带,把他拽回来。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指着墙上那幅画问道。谷物商举起蜡烛,眨巴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对K说:是一位法官。一位高级法官吗?K问。他站在那人旁边,观察着这幅画会给那人留下什么印象。谷物商恭恭敬敬地向上看了一眼。是一位高级法官,他说。你的眼力不大好,K说,他是一个级别最低的预审法官。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人放下蜡烛说,以前他们曾经跟我这么讲过。这是理所当然的,K大声说道,我怎么会忘记呢,你以前当然听人说起过。可是,我为什么一定会听人说起过呢?那人一面说,一面朝门口走去,因为K在后面推着他。当他们走到过道里的时候,K说:我想,你知道莱妮藏在什么地方吧?藏在什么地方?他说,不,她可能在厨房里给律师做汤呢。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K问。我正要把你带到她那儿去,可是你却把我叫住了,那人回答道,这些互相矛盾的询问似乎把他搞糊涂了。你以为自己很机灵吧,K说,带我到厨房里去!K从来没有到过厨房,这间厨房大得惊人,设备齐全。做饭的炉子比一般炉子大三倍;其它东西看不大清楚,因为只有一盏小灯,挂在门旁。莱妮和平常一样,穿着白围裙,站在炉子旁边,正往搁在煤油炉上的汤锅里打鸡蛋。晚上好,约瑟夫,她转过脸,看了K一眼,说道。晚上好,K说,他把谷物商支使到较远的一张椅子跟前,谷物商顺从地坐下。K然后走到莱妮身后,贴近她,靠着她的肩头问道:这人是谁?莱妮一只手搅着汤,另一只手挽着K,让他走上前来。他是个可怜虫,她说,一个可怜的谷物商,名叫勃洛克。你瞧他这副模样。他们两人都回过头去看谷物商。那人正坐在K指定的那把椅子上,已经把蜡烛吹灭了,因为没有必要再让它点着了;他正用手指掐灭烛蕊。你只穿着睡衣,K说,他使劲把莱妮的头转过去,重新对着炉子。她没回答。他是你的情人吗?K问。她伸手去取汤锅,但是K抓住她的两只手说:回答我!她说:到书房里去,我全讲给你听。不,K说,我要你在这儿告诉我。她悄悄挽着K的胳膊,打算吻他,但K把她推开,对她说:我不需要你现在吻我。约瑟夫,莱妮说,她用哀求和坦率的目光凝视着他,你肯定不妒忌勃洛克先生吧?接着她转身对谷物商说:卢迪,你来帮帮忙,你瞧,我被怀疑了;把蜡烛放下。人们可能会以为谷物商一直心不在焉,但是他却马上明白了莱妮讲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能想像,你有什么可妒忌的,他单刀直入地说。我其实也不能想像我会吃醋,K笑了笑,看着他回答道。莱妮听后哈哈大笑,乘着K暂时心绪不错,勾住他的手臂低声说:现在让他一个人呆着吧,你会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对他稍微客气了一些,因为他是律师最好的委托人之一,这是惟一的原因。你自己怎么样?今天晚上你想见见律师吗?他今天身体很不好;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想见他,我就告诉他你在这儿。但是你一定要在我这儿过夜。你自从上次来这儿后,好久没露面了,连律师也问起了你。对你的案子不能漠不关心嘛!我也听说了一些情况,我会告诉你一些消息的。不过,你先把大衣脱掉吧。她帮他脱下大衣,接过他的帽子,跑到门厅里去挂好,然后又跑回来看一眼锅里的汤。我先去通报一声,说是你来了,还是先给他端汤去?先通报一声吧,K说。他觉得很恼火,因为本来想把整个案子、尤其是解聘律师的问题,和莱妮彻底谈谈;可是谷物商在这儿,把事情全搞糟了。话又说回来,他认为这件事十分重要,不能听任一个小小的谷物商进行干扰;于是他把已经走进过道的莱妮叫了回来。不,让他先喝汤吧,他说,这样,他跟我讲起话来会更有力气,他需要这样。这么说来,你也是律师的委托人-,谷物商坐在屋角,心平气和地说;他似乎想证实一件事。他的话引起了不良后果。关你什么事?K说;莱妮插嘴说:你别嚷嚷。莱妮又对K说:好吧,我先把汤给他送去。她把汤盛在碗里。不过他很可能马上便会呼呼入睡,他每次吃完东西后都要睡一觉。我将要对他讲的话会使他一夜睡不着觉,K说,他想使别人明白,他和律师的会晤将是十分重要的;他盼着莱妮会来盘问他,到那时他再请她出主意。但是莱妮只是严格地按着他的吩咐去做。她端着汤,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故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轻声对他说:他一喝完汤,我就向他通报你来了,这样你就可以尽快回到我身边来。去吧,K说,你快去吧。火气别这么大,她说,然后便端着汤碗,在门口转过身走了。
K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现在他已下定决心,一定把律师解聘掉,但他肯定没有机会先和莱妮商量一下。虽然这些事情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但她准会劝他改变主意;这一次她的意见很可能会占上风,她很可能会让他放弃原来的打算,使他继续成为疑虑和恐惧的牺牲品,直到他的决定最终能付诸实践为止;这个决定太重要了,不能放弃。这个决定实施得越早,他的痛苦也就越少。谷物商也许能在这件事情上开导他一下。
他于是向谷物商转过身去,谷物商猛地动了一下,好像要蹦起来。坐着吧,K说,他拽过一把椅子,坐在谷物商身边。你早就是律师的委托人了,是吗?是的,谷物商说,很早就是他的委托人。他过问你的案子有多久了?K问。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事,商人说,在商务上我是个谷物商律师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代理人,也就是说二十年来一直如此;至于说我个人的案子你大概指的是这事,他也是从一开始,也就是说五年多以前,就是我的律师。是的,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他拿出一个旧笔记本,以证实自己说的话,我在这里面全记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确切日期说出来。凭脑子记住这些日期是很困难的。我的案子也许还应上溯到更早的时候,比我说的还要早,我妻子一死就开始了,肯定在五年半以前。K把椅子挪得更加挨近那人。这么说来,律师还兼管过问遗产纠纷?K问。法院和法学之间的联系在他看来似乎牢固得不同一般。那当然,谷物商说,他接着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甚至说,他在处理遗产纠纷方面比在其它方面更内行。接着,他显然后悔自己讲得太多了,便伸出一只手,搭在K肩上,对K说:别出卖我,求求你。K轻轻拍拍他的大腿,说道:不会的,我不会告密。你知道,他惯于打击报复,勃洛克说。他肯定不会伤害一个像你这样忠诚的委托人的,对吗?K说。噢,他会的,勃洛克说,他一旦发火,便六亲不认;此外,我其实对他也并不忠诚。这是怎么回事?K问。我也许不该告诉你,勃洛克犹豫不决地说。我想你不妨说出来,K说。好吧,勃洛克说,我告诉你几件事,但是你也得把你的秘密讲一件给我听听,这样咱们就彼此捏着对方的一个把柄了。你真谨慎,K说,我将要告诉你的那个秘密会使你的一切怀疑烟消云散。现在请你说说,你是怎么对律师不忠诚的。好吧,商人踌躇地说,好像在招认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除了他以外,我还有其他律师。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K说,他有些失望。据说这是不行的,商人说,他从开始讲话起,一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不过现在由于K的配合,他放心了。不允许这样做。特别是当你有了一个正式的律师后,就更不准找那些讼师商量了。而我却正在这么干,除了他以外,我还有五个讼师。五个!K嚷道,他为这个数字感到惊讶,除了这位以外,还有五个律师?勃洛克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还正在和第六个律师商谈呢。不过,你需要这么多律师干什么?K问。他们中间的每个人都对我有用处,勃洛克说。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愿意吗?K说。当然愿意,谷物商说,首先,我不想输掉官司,这点你很容易理解;所以我不敢放过任何可能对我有用的东西。如果有一线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很渺茫,我也决不放弃。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为自己的案子花了所有的钱。比如说,我把做生意的钱全填上了;原先我的商行差不多占了整整一层楼,现在我只需要一间朝北的屋子和一个伙计就够了。当然我的生意之所以凋敝,并不仅仅是因为资金花光了,而是因为我精力不济。当你全力以赴为自己的案子奔走时,你不会有多少精力花在其它事情上。这么说来,你也是自己为自己的事情奔走-,K打断他的话,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呢。这没什么可多说的,谷物商说,开始时我试图自己过问此事,后来我不得不作罢。太耗费精力了,结果也令人失望。光是到法院里去,看看事情的动向,也得付出很大代价,至少对我来讲是如此。即使你只是在那里坐着,等着来叫你,你也会觉得无精打采。你也知道那儿的空气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上法院去过?K问。你从过道里走过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真凑巧!K嚷道,他被谷物商的话吸引住了,完全忘了他刚才还认为谷物商是一个十分可笑的人物,这么说,你看见我了!我从过道里走过的时候,你在那里。不错,我是从过道里走过一次。这并不是一次什么巧合,谷物商说,我差不多每天都要上那儿去。我可能从现在起,也得经常上那儿去了,K说,不过,我大概不能受到像那次那么隆重的迎接了:当时大家都站了起来。我想,你们准把我当作法官了吧。不对,商人说,我们站了起来,是因为门房的缘故。我们知道,你也是个被告。这类消息不胫而走。这么说来,你那时就已经知道了,K说,你们也许以为我是个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吧。没有人议论起这点吗?对你的评价不坏,谷物商说,不过,全是无稽之谈。怎么会是无稽之谈呢?K问。你干吗要追问呢?谷物商温怒地说,你看来还不了解那儿的人,你会产生误解的。你要记住,在这些法院里,所有事情都要提出来进行讨论,这些讨论荒谬绝伦。人们累了,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思索问题了,于是便求助于迷信。我在这方面和其他人一样糟糕。按照一种迷信观点,人们可以从一个人的脸相上,尤其是他的唇部线条上,看出他的案子的结局会怎样。比如说,人们会宣称,根据你的唇部动作判断,你将被认定有罪,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我可以告诉你,这种迷信行为愚蠢之极,在很多情况下,这样作出的臆断与事实完全不符。但是,如果你生活在这些人中间,你就很难不受这种压倒一切的看法的影响。你想像不出,这类迷信行为会产生多么深刻的影响。你在那儿对一个人讲过话,对不对?他很难说出一句话来回答你。人们一到那儿便糊涂了,原因当然很多;他无言以答的原因之一是:看到你的嘴唇后,他受到了刺激。他后来说,他在你的嘴唇上发现了他自己要被定罪的迹象。在我的嘴唇上?K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嘴唇。我在我的嘴唇上看不出任何特殊的东西来。你能看出来吗?我也看不出,谷物商说,一点也看不出。那些人真迷信!K大声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谷物商说。那么,他们大概经常见面,交换看法吧?K问,我和他们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交道。他们一般不大来往,谷物商说,他们不大可能常见面,因为他们人数太多了。此外,他们的共同利益很少。有些人偶尔相信找到了一种共同利益,但是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人们无法采取统一行动来反对法院。每桩案子都单独审理,法院在这一点上毫不含糊。因此采取共同行动的可能性根本谈不上。个别人可能秘密地在这儿或那儿取得一些进展,但其他人只有到事后才能略知一二,谁也不会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因此,并没有真正的统一行动;人们在过道里虽然频频相遇,但交谈的次数却很少。迷信是个古老的传统,正在自发地增长。我看见了过道中所有的人,K指出,我心想,他们在这儿闲逛是多么无意义啊。不是没有意义。完全不是,勃洛克说,惟一无意义的事是采取独立行动。我已经对你说过,除了这位以外,我还有五位律师。你可能会想我也曾经这么想过我可以高枕无忧、撒手不管这件案子了。你如果这么想就错了。我必须更密切地注视它,比我只有一个律师时更注意。我想,你不能理解这点,是吗?是的,K说,他伸出手,按在那人手上,请他别讲得这么快,我想请你讲得稍微慢一点,这些事情对我极为重要,我跟不上你讲话的速度。我很高兴,你提醒了我,谷物商说,当然,你是新来的,你在这类事情中还缺乏经验。你的案子刚六个月,对不对?没错,我听说过。六个月时间太短了!而我对这类事情却已经考虑过不知多少遍了,这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我想,当你想到你的案子已经进展到这一步时,内心一定充满了感激,K说,他不想直接打听谷物商的案子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他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是的,我这个包袱背了足足五年,勃洛克低下头说,这不是一件小事。他接着沉默了一会儿。K注意倾听,莱妮是不是回来了。一方面,他不愿意莱妮这时进来,因为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不想让她看见他正和谷物商进行推心置腹的交谈;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为莱妮明明知道他在这儿却仍旧在律师身边呆这么久而烦恼:送一碗汤哪里用得了这么多时间呢!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开始时的情况,谷物商重新开始说,K立即聚精会神地听着,当时我的案子正处于你的案子现在所处的阶段。我那时只有这么一个律师,我对他不十分满意。现在我能够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了,K想,他亲切地点着头,好像这样做就能激励谷物商把所有情况都和盘托出。当时我的案子一点进展也没有,勃洛克接着说,已经开过几次庭,我每次都出庭受审;我搜集了证据,甚至把所有的账册都送到法院里去。后来我发现,完全是多此一举。我常常到律师这儿来,他呈交过好几份申诉书好几份申诉书?K问。是的,没错,勃洛克说。这一点对我很重要,K说,因为他正为我的案子准备第一份申诉书呢。他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写出来。我这下才明白他对我多么不关心,简直可耻。申诉书至今还没有写好,可能他也有一些充分的理由,勃洛克说,老实告诉你吧,我的那些申诉书后来几乎毫无用处。多亏一位法官的好意,我看见过其中的一份。写得很深奥,但是空洞无物。开头塞了一句拉丁文,我看不懂;然后是满满几页向法院进行的一般性申诉;接着吹捧了某些法官,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精于此道的人一看就知道夸的是谁;接下去是律师自我吹嘘一番,与此同时又对法院进行阿谀奉承;最后是分析几个据说和我的情况相似的过去的案例。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我得承认,这种分析是很细致、很精辟的。你别以为我是在评价律师的工作;那份申诉书不过是许许多多申诉书中的一份而已。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没有看出我的案子有了任何进展。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你希望看到什么性质的进展呢?K问。这个问题提得好,谷物商笑着说,这些案子很难取得明显的进展。但我当时不明白这一点。我是商人,当时的我比现在的我更像一个商人。我当时只想得到看得见的结果,我想,这一系列磋商要么结束,要么按正常途径,转人更高一级。可是随之而来的却只是一些走过场的传审,一次接着一次,内容大致相同,我可以像念祷文一样作答。法院的传令人每星期要到我的商行、我家里或者任何能找到我的地方来好几次,这当然很讨厌,现在这方面的情况大有改善,因为打电话找我并不使我太烦恼了。此外,关于我的案子的谣言到处流传,不仅传到我的实业界朋友耳中,甚至连我的亲戚们也知道了。所以,我到处碰壁,而法院则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图,要在不久的将来依法审理我的案子。于是我便来到律师这里,向他发泄了我的怨愤。他让我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但是断然拒绝按我说的意思采取行动。他说,任何人也不能促使法院确定听取案情的日期,在申诉书里写上这样的要求我正希望他这样做是前所未闻的,这只会毁了我自己和他。我心想:这位律师不想做或不能做的事,另一位律师准愿意和有能力做。于是我便去物色其他律师。我现在也得告诉你,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请求过法院确定审理我的案子的日期,也没有为了争取开庭审判而作过任何努力。这样做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儿有一个例外,过一会儿我再解释。这位律师其实并没有误我的事,但我也不认为有必要因为找了其他律师而懊悔。我想,霍尔德博士已经对你讲了很多有关讼师的事情了,他准是把他们贬得一钱不值;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确实如此。但是他在谈到他们时,以及把他们和他自己以及自己的同事们相比较时,总会犯一个小小的错误,我顺便提醒你注意这点。他总把自己圈子里的律师称为大律师,用作对比。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当然,任何人只要自己高兴,都可以在自己的头衔面前加上大字;但是这件事应该由法院的传统来决定。除了不学无术的律师外,所有大小律师都得到法院的承认,按照法院的传统,我们的律师和他的同事们只属于小律师的范畴,而真正的大律师们我仅仅听说过,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们高踞于小律师之上,就像小律师高踞于讼师之上一样。真正的大律师们?K问,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人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呢?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勃洛克说,被告们听说大律师的事后,总会昼思梦想地盼着见见他们,难得有一个被告是例外。不过,你可别上当。我不晓得大律师们是谁,我也不相信能够找到他们。他们曾经确切无疑地干预过的案子我一个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只是在自己高兴的时候才为某些案子辩护。他们只为自己愿意为其辩护的人辩护。另外我想,他们只是在案子已经超出低级法院的审理范围时才采取行动。事实上,人们最好把这些大律师们统统忘掉,不然的话,他们听着普通律师说出的那些谨小慎微的主意和建议,会觉得这些谈话味同嚼蜡,是蠢人之举我自己有过亲身体会;于是他们便想把一切统统抛弃,上床蒙头睡大觉。这么干当然就更蠢了,因为即使上了床也睡不安稳。这么说,你当时没想去找大律师吗?K问。有一段时间是这样,勃洛克说,他又笑了笑,不幸的是,人们无法把大律师们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夜里。不过当时我需要立即见成效,因此我便去找那些论师了。
你们两个挨得真近呀!莱妮嚷道,她端着汤碗回来了,正站在门口。他们确实紧挨在一起坐着,头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碰着;小个子勃洛克坐在那儿,身体向前倾,说话声音很低,K只好朝他俯下身去,才能听见他说的每句话。让我们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K大声说道,他让莱妮走开,由于忿怒,他那只仍然按在谷物商手上的手在发抖。他要我向他介绍我的案子,谷物商对莱妮说。好吧,你接着向他介绍吧,她说。她对勃洛克讲话时用的是一种和气、然而略带傲慢的语气,这使K不悦。不管怎样,K已经发现,谷物商具有某种价值,他有自己的经验,知道怎样向别人介绍这些经验。莱妮起码是没有发现他的价值,这是可能的。更使K不高兴的是,莱妮拿走了谷物商一直握在手中的蜡烛,用围裙擦干净他的手,还俯下身去刮掉落在他裤子上的烛泪。你刚才讲到你去找那些讼师了,K说,然后默默地把莱妮的手推开。你这是在干什么?她问,并且轻轻拍了K一下,继续刮谷物商裤子上的烛泪。是的,我去找讼师了,勃洛克说,他用手摸着额头,像是在回想。K想帮助他回忆,因此又说了一句:你当时需要立即见效果,所以便去找那些讼师。对了,勃洛克说,但没有讲下去。他大概不愿意当着莱妮的面讲,K想道;他立即克制住急于听下文的心情,没有再催那人讲下去。
你通报过了吗?他转而问莱妮。当然-,她说,律师在等着你呢。现在你让勃洛克一人呆着吧,你过一会儿可以再找他谈话,因为他总呆在这儿。K仍旧犹豫不决。你总呆在这儿吗?他问谷物商;他想要那人自己说,不愿意莱妮来替他说话,因为她讲起话来旁若无人,好像那人根本不在场。K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对莱妮很生气。可是,开口讲话的又是莱妮:他常在这儿睡觉。在这儿睡觉?K嚷道,他原以为谷物商只会等到他和律师的短暂谈话结束,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这儿,找个地方私下里彻底磋商一下这件事。是的,莱妮说,谁都不像你,约瑟夫,爱什么时候来找律师就什么时候来。你甚至认为,如果你夜里十一点钟求见像律师这样一个病人,他也应该答应,你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你以为朋友们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不错,你的朋友们,至少是我,愿意为你效劳。我不要你感谢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我只希望你喜欢我。喜欢你?K想,但他只是在脑中出现了这几个字后才想到:我是喜欢她的。不过,他不理会她讲的其它活,就其一点说道:他答应会见我,因为我是他的委托人。如果我想找律师谈一次话,还需要其他人帮忙,那我就得不断鞠躬作揖了。他今天真难对付,对不对?莱妮对谷物商说。现在轮到我受冷遇了,她只跟他说话,似乎我不在场,K想道,他同时也对谷物商发火,因为谷物商讲话的方式也像莱妮一样没礼貌:不过,律师答应会见他,还有其它理由。他的案子比我的案子要有意思得多。另外,他的案子仍处于开始阶段,可能还有希望,所以律师愿意过问。以后你会发现这两个案子是不同的。不错,不错,莱妮说,她看着谷物商,笑了笑,你真会说话!这时,她转而对K说:他讲的话,你一个字也别相信。他倒是一个好人,就是太饶舌。律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无法忍受他。所以,律师除非心绪特别好,否则从来不见他。我尽量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可是没有用处。你想想,我有几次对律师说,勃洛克在这儿呢,可是律师却过了三天才见他。如果律师想见他时,他正好不在,那么他的机会就丧失了;我就又得从头开始,为他重新通报。因此我得让勃洛克睡在这儿,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律师半夜打电话来叫他的情况。所以勃洛克必须时刻准备见律师,不分白天黑夜。有时也会遇到律师改变想法的情况,有一次他发现勃洛克确实是在原地恭候,可是他却拒绝会见。K向谷物商投了一瞥询问的目光,那人点点头,用刚才那种直爽的口气,也许还夹杂着一种自惭形秽的不安心情说道:是的,随着时间的过去,人们越来越离不开自己的律师。他不过是无病呻吟而已,莱妮说,因为他喜欢睡在这儿,他经常这么对我说。她朝一扇小门走去,把它推开。你想看看他的卧室吗?她问。K跟着她走,从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天花板很低,没有窗子,窄得只能放一张床,要上床就得爬过床架。床头边的墙上有个洞,里面放着一根蜡烛,一个墨水瓶和一支笔,这些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叠文件旁边可能是有关案子的文件。这么说,你睡在女仆的房间里?K转过头来问谷物商。是莱妮让我睡在这儿的,他说,这儿很方便。K久久地注视着他;他给K留下的第一个印象也许不错;勃洛克经验丰富,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案子已经拖了好几年,然而他为取得这些经验却付出了很高的代价。K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的那副模样。让他上床去,K对莱妮嚷道,她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是想摆脱律师,不仅使霍尔德,而且也使莱妮和谷物商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但是,勃洛克在走到卧室门口之前,低声对K说:K先生。K生气地转过身来。你忘了自己的诺言,商人说,他朝K伸出手,像是在哀求。你得把你的一个秘密告诉我。不错,K说,并且扫了莱妮一眼,莱妮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好吧,你听着,不过现在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我要到律师那儿去,解聘他,不要他过问我的案子。解聘他!谷物商惊奇地喊道;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举起双臂,在厨房里匆匆跑了一圈,一面跑一面嚷道:他要解聘律师!莱妮抓住K的胳膊,但是勃洛克却把他拉开,她攥起拳头打勃洛克。她握着拳,赶紧去追K,K已经走了好远了。她刚要追上K,K却一步跨进律师的房间;他打算随手把门关上,但是莱妮从门缝中挤进一只脚来,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往后拽。K使劲捏着莱妮的手腕,疼得她哎哟一声,不得不松开手。她不敢硬挤进屋来,K钥匙一转,把门锁了。
我等了你好久啦,律师从床上对K说,他把刚才正借着烛光阅读的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架上眼镜,凝视着K。K没有表示歉意,而是说:我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了。这句话并非道歉,所以律师没有理会,他说:下次再这样晚,我就不见你了。这和我的想法一致,K接过话头说。律师疑虑地向他瞥了一眼,说道:坐下。既然你让我坐下,我就坐下,K说,他拽过一把椅子,放在床头柜旁边,自己坐下。我好像听见你把门锁上了,律师说。是的,K说,这是因为莱妮的缘故。他不想庇护任何人;律师接着问:她又来缠着你啦?缠着我?K反问道。是啊,律师说,他抿着嘴轻声笑了起来,直到咳嗽了一下才止住笑,咳完后又轻声笑了起来。我想,你一定已经发现她在缠你了,对吗?律师拍拍K的手问道;K刚才心烦意乱,无意中把手放在床头柜上,现在赶紧缩了回来。你不必太在意,K急忙说道。律师接着往下说,这更好。否则我就要为她道歉了。这是她的怪癣之一,我早就原谅了她,如果你刚才不把门锁上的话,我也不想再提起。我最不愿意向你解释她的这个怪癖,但因为看样子你困惑不解,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她的这个怪癖是,几乎觉得所有的被告都可爱。她追求他们每个人,爱他们每个人,并且显然也被他们所爱;当我同意的时候,她常常把这些事告诉我,让我开心。我并不为此大惊小怪,不过,看来你却着实感到吃惊。如果你在这方面的眼力不错,你也会发现,被告们往往是可爱的。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可以说是一条自然规律。一个人被控告以后,他的外貌并不会立即发生明显的、一下子就能发现的变化。这些案子并不像普通刑事案件,大部分被告继续从事日常活动,如果有一个好律师过问的话,他们的利益不会受到多大损害。然而,有经验的人能在人山人海中把所有被告一个不漏地辨认出来。他们是怎么把被告认出来的?你会这么问。我怕我的答复不会使你满意。他们能认出来,因为被告们总是甚为可爱的。不是罪行使他们变得可爱了,因为我起码作为一个律师,应该如实讲讲我的看法他们并非全都有罪。也不是尔后的依法施刑事先使他们变得可爱了,因为他们并非都会受到惩处。因此,准是对他们的控告以某种方式使他们变得可爱了。当然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可爱。不过总的来说,他们都很可爱,连那个名叫勃洛克的可怜虫也一样。
律师发表了这番宏论后,K已经完全恢复了镇静,还点过几次头,好像对律师讲的最后几句话表示完全赞同;不过,他实际上更加认为自己的一贯看法有理,即律师总想讲一些泛泛的大道理,就像这次一样,使他的注意力从主要问题上转移开。这个主要问题是:律师在推动案子的进展方面到底做了多少实际工作?律师住了嘴,给K一个讲话的机会,他或许已觉察到,K比往常更咄咄逼人;他看见K仍旧一言不发,便问道:你今晚到这儿来,有什么特殊事情吗?是的,K说,他伸出一只手,遮住烛光,以便把律师看得更清楚些。我来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需要你过问我的案子了。我没听错吧?律师问道,他一只手撑在枕头上,微微欠起身来。我希望你没听错,K说,他坐得笔直,似乎处于戒备状态。好吧,咱们可以围绕着这个设想商量一下,律师停了一会儿说。这不是设想,而是事实,K说。就算是吧,律师说,不过咱们用不着这么匆忙。他用咱们这个词,好像不想让K离开他,如果实在不能当K的正式代理人,至少可以给K出几个主意嘛。这不是一个匆忙作出的决定,K说;他慢慢站起来,退到椅子后面,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也许考虑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这是我的最后决定。既然这样,请允许我发表一点看法,律师说,他踢开鸭绒被,坐在床沿上。他的腿上稀稀地长着白色的汗毛,他由于没穿裤子而冷得直发抖。他请K把沙发上的毛毯递给他。K拿起毯子说:你没有必要这么冻着。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律师说,他把被子技在肩上,用毯子裹着腿,你叔叔是我的朋友,我也慢慢喜欢上了你。我公开承认这点,没什么可难为情的。K不愿意听这个老头抒发感情,因为这就迫使他不能不把话讲得更明白一些,而他则想避免这么做;另外,他自己承认,律师的话虽然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决定,但也使他很尴尬。我感谢你的友好态度,他说,你竭尽全力,做了你认为对我有利的事,对此我表示欣赏。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慢慢懂得了,光有你的努力是不够的。我当然不应该试图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一个比我年长得多、有经验得多的人;如果我无意中似乎正在这样做,那就请你原谅我,可是用你的话来说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我相信,在我的案子中,应该采取比迄今为止强有力得多的措施。我理解你,律师说,你感到不耐烦了。我没有不耐烦,K说,他有点恼火,因此不那么注意酌字斟句了,我第一次跟叔叔一起来拜访你的时候,你就应该发现,我并不把我的案子当作一码事;如果别人不强迫我想起它,可以说,我早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叔叔坚持要我聘请你做我的代理人;我这么做了,为的是使他高兴。从那时起,我当然希望,这件案子在我心头的压力会减轻一些,因为聘请律师的目的就是要把压力匀一点给律师。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从我聘请你做我的代理人以后,这件案子反而使我更加苦恼了。我独自一人时,什么事也不想干,但我几乎毫无忧虑;而请了律师后,我觉得条件已经齐备,只等发生一件什么事了。我日以继夜地等着你的干预,等得我心焦如焚;但你却什么事情也没做。我承认,你给我提供了许多有关法院的情况,这些情况在别处也许是听不到的。可是这种帮助对我来讲远为不够,要知道案子正折磨着我,刺痛着我的心。K把椅子推到一边,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当一个人的活动到了一定阶段以后,律师压低声音、心平气和地说,就不会出现什么真正新鲜的东西了。我的委托人中,不知有多少也像你这样,当案子到了一定程度后,就到我这里来,站在我面前,脑子里转着同样的念头,嘴里说出同样的话!好吧!K说,这么说来,他们也和我一样是事出有因的。这并不能反驳我的论点。我不想反驳你的论点,律师说,我只想补充一句,我希望你比其他人理智一些,尤其是因为关于法院的活动以及我自己的做法,我对你讲的要比我通常对一般委托人讲的多得多。而我现在却不得不看到,尽管这样,你却对我不够信任。你没有为我创造方便条件。律师真会在K面前低声下气!他丝毫不考虑自己的职业尊严;在这种时候,职业尊严最容易受到损害。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人们的印象符合事实的话,他是一位阔绰的律师,登门求助的人很多;对他来说,失去K这么一位委托人,失去K的酬金,算不了什么。何况他身体有病,自己应该想到,少接受几个委托人是明智的。可是,他却紧紧抓住K不放!为什么?是因为他和K的叔叔有私人交情吗?还是因为他真的认为该案很特殊,他可以借为K辩护或通过讨好法院里的朋友等方式,来提高自己的声望呢?后面这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K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可是却发现不了任何迹象。人们几乎可以认为,律师故意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看看他的话会引起什么效果。然而,律师显然把K的沉默作了太有利于自己的解释,因为他接着说:你大约已经发现,我的办公室虽然很大,但是我却不在助手。前几年可不是这样,那时有几位学法律的年轻学生在我这里工作;不过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作了这种变革,一方面是为了适应我的业务活动的变化,因为我渐渐地只过问像你这样案子了;另一方面是为了适应我心中逐渐形成和巩固的一种信念。我发现,我不能把过问这些案件的责任委托给其他人,否则肯定会使我的委托人蒙受不白之冤,使我已经着手做的事情冒失败的危险。但是,我决定把这种类型的案子全部接受下来以后,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这样的后果:我只好拒绝接受大部分委托给我的案子,只接受那些跟我有密切关系的案子。我可以告诉你,就在我家附近便有不少可怜虫,不管我给他们介绍哪个蹩脚的律师,他们都会急忙找上门去的。由于工作过度紧张,我的身体搞垮了。不过我并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我也许应该更果断一些,接受的案子更少一些。我应该专心致志地过问我所接受的那些案子,这种做法经证明是必要的,是有道理的。我有一次曾经读到过一篇出色的文章,介绍两类律师的区别:一类律师只过问一般法律权益问题,另一类律师过问像你们这样的案子。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手里拿着一条细线,牵着他的委托人走,一直到判决作出为止;后者则从一开始就把委托人扛在肩上,背着他走,从不把他放下,一直背到作出判决,甚至背到判决以后。确实如此。但是,如果说我挑起这么重的一付担子而从来也不后悔,那也不大符合事实。比如说,在你的案子中,我的努力完全遭到误解了;这时,只是在这时,我才感到有一点后悔。这番话并没有使K心悦诚眼,只是使他更加不耐烦了。律师讲话的口气提醒他,要是他让步的话,会面临什么后果:以前的那些规劝又会重复一遍,律师将再次介绍申诉书的进展情况和某些法官的谦恭温和态度,还会劝他别忘记在这个过程中存在的巨大困难总之,那套陈词滥调又会搬出来,目的在于用虚幻的希望哄他,或者用同样虚幻的威胁折磨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到此止步,永远终结。于是他说道:如果我仍旧请你做我的代理人,你打算在我的案子中再采取一些什么措施?律师对这个挑衅性的问题居然也逆来顺受,他回答道:我将继续采取我已经采取的那些措施。我早就料到了,K说,好吧,再谈下去等于浪费时间。我将再试一试,律师说,好像有过错的是K,而不是他自己。我有这么一个感觉:你在评价我的能力时大错特错了,你的一般表现也不对头,这都是由于你虽然是个被告,却受了太好的待遇的缘故。换句话说,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对你疏忽了,这是表面上的疏忽。当然,他们这么做是有道理的:被告戴上镣铐往往比逍遥法外更感到安全。不过,我得让你瞧瞧,其他被告得到的是什么待遇,你也许能从中学到点东西。我现在就把勃洛克叫来;你最好去把门打开,然后坐在这儿,坐在床头柜旁边。好吧,K说,他执行了这些指示,他一贯愿意学点东西。然而,为了慎重起见,他又问了一句:你知道我要解聘你吗?知道,律师说,不过你如果想改变主意的话,还来得及。他重新躺到床上,盖上毯子,一直盖到下巴上,然后转过身去,脸朝墙躺着。接着他按了铃。
莱妮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就出现在眼前,她匆匆投过几瞥目光来,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见K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律师的床边后,似乎放心了。她微笑着朝K点点头,但是K只是毫无表情地瞧着她。把勃洛克领到这儿来,律师说。但是莱妮却没有去领勃洛克,而是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勃洛克!律师叫你!然后,也许因为律师的脸对着墙,没有注意她,她便乘机悄悄走到K的背后,靠着椅子背,身子向前倾去,伸出手指,温情脉脉地拨弄着K的头发,或者抚摸他的太阳穴,使他一直神志恍惚。最后K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让她别再摸;她反抗了一阵,只好屈服。
勃洛克一叫即应,但他走到门口时却犹豫不决起来,显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进屋。他睁大眼睛,抬起头,似乎盼着有人叫他第二遍。K本来想让勃洛克进来,但他已决定不仅和律师,而且也和在律师家里的所有人决裂,所以他一动也不动。莱妮也一句话没说。勃洛克发现,至少谁也没有撵他走,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他的面部表情很紧张,双手拢在背后,门没有关,以便随时可以出去。他顾不上看K一眼,只盯着那条隆起的毯子,律师紧靠着墙蜷缩在毯子下面,所以没法看见。不过,床上倒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勃洛克吗?勃洛克听到这个声音,像是被人打了一下,不由得向前走了好几步。他跌跌撞撞,似乎胸前刚挨了一拳,背后又被捶了一下;他接着深深鞠了个躬,双脚立定,答道:为您效劳。你来干什么?律师问,你来得不是时候。不是有人叫我来吗?勃洛克说,他的话与其说是对律师说的,倒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伸出双手,好像在护着自己,同时准备随时溜出门去。是有人叫你来,律师说,不过,反正你来得不是时候。律师停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你总是来得不是时候。勃洛克自从听见律师的声音后,便把目光从床上移开,凝视着一个屋角,他只是听着律师说话,不想看着律师,大概是太晃眼,他受不了。不过,他听律师讲话也很费力,因为律师脸贴着墙,声音又很轻,说得很快。你希望我走开吗?勃洛克问。嗨,既然你已经到这儿了,律师说,你就呆着吧!勃洛克浑身直打颤,人们可能会以为,律师没有满足勃洛克的愿望,而是威胁说要揍他一顿。昨天,律师说。我见到了我的朋友第三法官,我们谈着谈着,提到了你的案子。你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噢,当然,勃洛克说。由于律师没有立即回答,勃洛克又央求了他一次,看来准备跪倒在他面前。但是K却大声插嘴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莱妮试图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嚷嚷,于是K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抓住她的手,这可不是一种爱抚动作:她哎唷哎唷地叫着,竭力想挣脱。由于K的暴怒,最后吃苦头的,却是勃洛克;律师冷不防向他提了个问题,你的律师是谁?是您,勃洛克说。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律师问。除了您以外,没有别人了,勃洛克说。那你就别理会任何其他人,律师说。勃洛克对这句话心领神会;他恶狠狠地瞪了K一眼,朝K使劲摇头。如果把这些动作转换成语言,即是对K的一顿臭骂。而K竟想和这个人一起,友好地商谈自己的案子!我决不会插嘴了,K说,他的身子朝后一仰。靠着椅子背,你想下跪也好,在地上爬一圈也好,只要你愿意就行,我再也不多嘴了。然则勃洛克身上还残留着一些自尊心,至少在K面前是这样,因为他走到K面前,壮起胆子,当着律师的面,挥舞着拳头,对K嚷道:不许你用这种腔调对我说话,不允许你这么做。你侮辱我,想要干什么?居然当着律师的面也敢这么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出于怜悯之心才让咱们两人到这儿来的。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你也是个被告,你也和我一样,牵涉到一件案子里面去了。但是,假如你仍然是位绅士,那就让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位和你一样有名气的绅士,如果不是比你更有名气的话。我得强迫你用绅士的口气对我说话,是的,你应该这样。如果你觉得比我占上风,因为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看着我在地上爬你是这么说的那就让我提醒你记住一句古人的警句吧:受到怀疑的人最好多活动,而别呆着不动,因为呆着不动就有可能被人认为真的有罪,而自己还蒙在鼓里。K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个疯子。就在这个钟头内,这家伙身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他是不是为案子的事过分着急,以至连敌友也区分不清了?他难道没有发现,律师在肆意侮辱他吗?这回律师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只是想在K面前显显自己的威风。另外,他也许想强迫K默认他的这种权力。然而,如果勃洛克不能看出这一点,或者他怕律师怕得要命,不敢让自己看出这一点;那么,他又怎么会刁钻或者能干到骗过律师的程度?他居然否认曾经找过其他律师。他明知道K可能会揭穿他的秘密,又为什么会鲁莽到出言攻击K的地步?他的鲁莽逐步升级,居然走到律师床前,埋怨起K来了。霍尔德博士,他说,您听见这家伙对我说的话了吗?他的案子和我的相比,只有几小时的历史;可是,虽然我五年前就卷入案子了,他却大言不惭地要给我出主意。他甚至还辱骂我。他什么都不懂,居然还骂人,骂起像我这样一个煞费苦心、仔细研究过各种义务、公德和传统的人来了。别理会任何人,律师说,自己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办。一定照办,勃洛克说,他好像取得了自信心,接着匆匆向旁边扫了一眼,紧挨着床跪下。我跪下了,霍尔德博士,他说。然而律师没有回答。勃洛克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毯子。屋内一片静寂;莱妮挣脱了K,说道:你把我捏疼了,放开,我要和勃洛克在一起。她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勃洛克看见她来,十分高兴;他频频做着手势,像是在演哑剧一样,哀求莱妮在律师面前为他的案子说情。他显然急于想从律师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不过,或许他只是想把这些消息转告给其他律师,供他们参考。看来莱妮知道得很清楚,应该通过什么途径去套出律师的话;她指指律师的手,撅起嘴唇,作出吻手的样子。勃洛克立即去亲律师的手,并在莱妮的提示下,又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两遍。但是律师一直不予答理。于是莱妮便挺直她那娇美的身躯,俯下身去,凑近老律师的脸,拨弄他那灰白的长头发。这终于引出了一个回答。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律师说,他摇着头,也许只是为了更好地享受莱妮的抚摸带来的快乐。勃洛克低着头听着,似乎听人讲话是违法的。你为什么犹豫不决?莱妮问。K觉得,他是在听一段背得滚瓜烂熟的对话,这段对话以前常常听见,以后也会经常重复,只有勃洛克一个人从来也不觉得乏味。他今天表现得怎样?律师没有回答,倒是提了个问题。莱妮在向律师提供情况之前,先低下头去看了勃洛克一会儿;勃洛克朝她伸出双手,然后十指交叉,作哀求状。莱妮最后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转过脸去,对律师说:他既安静,又勤快。一个上了年岁的商人,一位银发长须的长者,竟恳求一个年轻姑娘为自己说句好话!他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在他的朋友们面前,他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K不能明白,律师怎么会认为这样拙劣的表演就能把自己争取过去。如果律师迄今为止还没有使勃洛克丧失人格,那么今天这个场面便足以使他完全失去为人的价值了。甚至旁观者看了也觉得羞愧难当。这么看来,律师的手法幸好K还没有长期领教过听得到的结果是:委托人最后忘记了世间万物,只是寄希望于沿着一条其实是错误的道路蹒跚移步,直到能看到案子的结果为止。委托人不再成其为委托人了,而成了律师的一条狗。如果律师命令此人钻到床底下去好像钻进狗窝里一样,并且在那里学狗叫,他准会高高兴兴地照办。K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听着每句话,好像他得到的任务是密切注视事态进展,写出书面记录,向上级机构汇报。他整天尽于些什么?律师接着问。我把他关在女佣人的房间里,莱妮说,不让他妨碍我干活。那儿是他通常呆的地方。我可以透过门上的通风孔经常监视他,看他在干些什么。他一直跪在床上,看你借给他的文件;他把文件都摊在窗台上。这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因为窗户对着小天井,透不进多少光线,而他却仍然专心致志地看文件,这使我相信,他正在一丝不苟地做着让他做的事情。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律师说,但是,那些文件他能理解吗?在这段时间内,勃洛克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在蠕动,他显然是在默默地回答律师的问题。他希望莱妮也这么回答。这个吗,当然,莱妮说,我也不怎么确切知道。不管怎么说,我可以肯定,他看得很仔细。他每天最多只看一页,从不多看;他用手指着,一行行往下看。我每次观察他时,他总是在自怜自叹,好像看文件实在太费劲了。你给他看的文件似乎很深奥。是的,律师说,那些文件是够深奥的。我不相信他真的能看懂。我让他看这些文件的目的只是使他大致了解,我为他进行辩护是一场多么艰巨的战斗。我到底为推进行这场艰巨的战斗呢?讲起来真可笑我全是为了勃洛克。他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看的时候从来不中途停顿吗?差不多一次也不停,莱妮回答道,他只有一次问我要点水喝,我从通风口里给他送了水。然后,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我让他出来,给了他一点吃的。勃洛克向K瞟了一眼,好像希望K听了他创造的这个极佳记录后会深受感动。勃洛克的希望似乎增大了,他的动作不那么拘谨了,他还让膝盖稍微挪动了一下。可是,律师下面讲的这番话却使他噤若寒蝉,这是十分明显的。你在夸奖他,律师说,但这只能使我更难向他启口。因为法官讲的话对勃洛克和他的案子很不利。不利?莱妮问道,这怎么可能呢?勃洛克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好像相信她有本事使法官说过的话具有一种新的、有利于他的含义。不利,律师说,他甚至讨厌我提起勃洛克。别提勃洛克的事,他说。可是,他是我的委托人呀,我说。你是在为那人浪费精力,他说。我不认为他的案子没有希望了,我说。得了吧,你确实是在为他浪费精九他又说了一句。我不信,我说,勃洛克真心诚意地关心着自己的案子,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他为了及时了解诉讼的进展情况,几乎一直住在我家里。这种热情是不常见的。当然,他本身令人反感,举止粗俗,身上很脏;但是作为一个委托人,他是无可指责的。我当时说他是无可指责的,当然是故意言过其实。法官听了后,回答道:勃洛克只是老练而已。他经验丰富,知道怎样拖延蘑菇。不过,他的无知甚于他的老练。如果他发现他的案子其实还没有开始审理,如果别人告诉他,开庭审理的铃声还没有摇响,你想他会说些什么?安静点,别动,勃洛克,律师说,因为勃洛克哆嗦着两腿,站了起来,显然想求律师解释一下。这是律师第一次直接对勃洛克说话。律师那双毫无光泽的眼睛朝下看着,目光甚为呆滞,既像看着勃洛克,又像没看他。勃洛克慢慢蹲下,重新跪好。法官的这番话对你没有多少意义,律师说,用不着为每个字眼心惊肉跳。如果你再这样,我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了。我每讲一句话,你就以这种目光瞧着我,好像已经对你作出最终判决了。你当着我的另一个委托人的面这么做,应该感到难为情。你会使他也不再信任我。你怎么啦?你还活着哩,你还在我的保护之下。你的恐惧是没有道理的,你已经在某个地方看到过,一个人的定罪往往出乎意料地取决于随便哪个人偶尔讲过的一句话,这肯定是符合事实的,尽管有许多保留;然而,同样真实的事,你的恐惧使我很反感,这显然表明你对我缺乏必要的信任。我所讲的一切不过是重述了法官讲的话而已。你知道得很清楚,在这类事情中,意见纷坛,一片混乱。比如说,这位法官认为诉讼是从某个时刻开始的,而我却认为是从另一个时刻开始的。意见不一,仅此而已。按照古老的传统,诉讼进行到一定阶段,就得摇铃。而根据法官的看法,案子的诉讼过程这时才算正式开始。我无法把所有反驳他的论点讲给你听,讲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只需要告诉你有许多论据和他的看法相反就行了。忧心忡仲的勃洛克开始拽起铺在床前的兽毛地毯上的毛来;他对法官讲的话害怕得要命,以至一时忘了听命于律师,只顾考虑自己的事了;他反复琢磨着法官的话,从各个方面进行分析。勃洛克,莱妮用警告的口气说,她拽住勃洛克的衣领,把他往上拉起一点。别动地毯,听律师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