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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找尼古拉斯·德·朗方。
我戴上毛皮镶边的红色天鹅绒斗篷,穿上毛皮镶边的山羊靴子,沿着北风呼啸的大街朝村里的酒馆走去。
尼古拉斯父亲经营的商店就在酒馆的正对面。可是我完全没有找到尼古拉斯的一丝踪迹。
这时候来一杯酒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入酒馆,因为店主亲自出门向我鞠躬,然后从陈年佳酿里取出他最好的一瓶放在我面前。
当然了,这些人一直都是把我当作贵族的儿子来对待。但是我觉得,那些狼还是改变了他们对我的态度。真够奇怪的,这些反而让我觉得比平日更加孤独。
在我刚刚斟上第一杯酒的时候,尼古拉斯出现了。整个门廊立刻变得五光十色。
感谢上帝,这次他不像以往穿的那么精美。可是,他通身的气派依然表现出他十分富有。丝、天鹅绒和全新的皮革。
他的脸通红,像是一路奔跑而来。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向我鞠躬,等我邀他坐下,然后问我:“先生,杀狼的情形到底是怎么样的啊?”
他抱起臂膀伏在桌上,看着我。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巴黎是怎么样的呢,先生?”我说,立刻我就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是多么讽刺和粗鲁。“我很抱歉,”我马上说,“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念过大学吗?你真的师从莫扎特吗?巴黎人都做些什么?聊些什么?想些什么?”
对我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微微地笑了笑。
我自己也笑了。我把酒瓶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再喝一杯。
“告诉我,”我说,“你去过巴黎的剧院吗?你见过法兰西喜剧院吗?”
“很多次了。”他略显不屑地说,“不过,公共马车会随时闯进来。那里嘈杂得很。还是让我给你在楼上的包间订一份晚餐吧,我真是荣幸之至——”
还没等我委婉地拒绝他,他已经在打点一切了。我们被引到楼上一间粗糙但舒适的小房间。
我从没有在木质的小房间里呆过。一看见它,我就立刻喜欢上了。餐桌已经摆好了,炉火令房间温暖如春,而不是像我们的城堡里那样狂暴刺眼。透过干净的,厚厚的窗户玻璃望出去,外面是蔚蓝色冬季的天空和白雪皑皑的群山。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关于巴黎的一切。”他亲切地说,等着我坐下。“是的,我上过大学。”他轻哼了一声,仿佛那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我也的确师从过莫扎特。要不是他招不到学生,他一开始就可以告诉我我没有前途。现在,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呢?是城里的臭气,还是可恶的噪音?是到处环绕你左右的饥饿人群,还是小巷里随时准备割你喉咙的小偷?”
我对此毫不理会。他的微笑和他的声音极不协调,他的举止夸张,颇为吸引人。
“我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巴黎大剧院……”我说,“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我们在那间屋子里整整呆了四个小时,喝酒、聊天。
他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画出剧院的草图。他还向我描述了他看过的戏剧、著名的演员,以及大道两边的小房子。很快,他就忘却了愤世嫉俗的态度,开始向我展示巴黎的全貌。我的好奇心促使他讲起城市之岛、拉丁区、索邦和卢浮宫。
接下来,我们逐渐开始谈论些抽象的东西,比方说,报社如何报道新闻,他的学生好友如何在咖啡馆中争论问题。他告诉我,人们都躁动不安,不再满意君主制度。他们想要政府实施改革,而不是长久地维持不变。
他向我介绍了那些哲学家们,比如狄德罗、伏尔泰和卢梭。
对他所说的,我并不是完全明白。可他那迅速的,略带讽刺的话语让我对巴黎有了一个十分完整的概念。
他告诉我,受过教育的人不信上帝,而是对科学感兴趣得多。贵族阶层在那里一蹶不振,教堂也是如此。这是理性的时代,而不再是迷信的时代。当然,我对他所说的这些毫不感到惊讶。他说得越多,我理解得越深。
很快,他就向我介绍了在狄德罗督导下编纂的、融各种知识为一体的大百科全书。
接下来,他讲述他去过的美容院,他的狂饮以及和女演员们共度的夜晚。他还描述了在皇宫召开的公共舞会。舞会上,玛丽‘安托瓦内特和普通人同时出现。
“我告诉你,”他最后说道,“虽然听起来不错,实际情况其实远没有这么好。”
“我不信。”我平静地说。我不想他就此打住,我还想听他不断地说下去。
他又拿了一瓶酒,给我们的杯中斟满,说道:“先生,如今是现实主义的年代。这是极其危险的。”
“为什么说危险?”我小声说。“难道是说破除迷信吗?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吗?”
“你说这话活像一个真正的18世纪的人,先生,”他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可是,价值都失落了。时尚即是一切。甚至连无神论都流行!”
我一直有着现实主义的想法,可这并非出于任何哲学上的原因。我们家族里没有人深信上帝,虽然他们号称如此。可是,这是我们的义务。真正的宗教早在很久以前就在家中失落,就像在成千上万的贵族家庭中一样。
即便是在修道院的日子,我也不信上帝。我信的是我身边的僧侣。
为了不冒犯尼古拉斯,我试图用简单的语言向他解释这一切。因为他的家庭跟我的不同。
即使是他那悲惨的、爱财如命的父亲(我私底下倒是很佩服他)也是个狂热的信徒。
“可是,人们难道可以没有信仰而活吗?”
尼古拉斯难过地问。“孩子们难道可以没有信仰而面对世界吗?”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如此的言语讽刺,愤世嫉俗了。他近来刚刚失落了那些旧日的信念,并因此而痛苦。
可是,无论这种讽刺多么地让他消沉,他身上又有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强大的力量和热情。这让我向他靠近,这让我爱上了他。
酒过三巡,我想我非得说点什么荒谬的话了。
“我一直都是没有信仰的。”我说。
“是的,这我知道。”他回答道,“你还记得女巫的故事吗,你在女巫那里哭的那次?”
“为女巫而哭?”我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
这唤醒了我心中某些痛苦与屈辱的回忆。我的回忆里有太多的东西打上了那样的烙印。
而现在,我还非得回忆起为女巫而落泪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说。
“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孩子。牧师教我们祈祷,并把我们带到旧日女巫的处所。那里已经被烧光了,只剩下干枯的树桩和焦黑的土地。”
“啊,那个地方!”我一阵战栗。“那地方实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你开始尖叫哭泣,护士都无法安慰你。
于是他们派人去找侯爵。”
“我是个可怕的孩子。”我说,很想把这件事忘掉。当然,我现在清楚地记起了这件事——尖叫,被领回家,还有火炉边的噩梦。
有个人用水拍着我的额头,说着,“醒醒,莱斯特。”
可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想起这个小小的景象了。我所能想到的,是女巫的处所——粗壮的黑色木桩,幸存下来却被烧伤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
尼古拉斯琢磨着我。“你妈妈来接你的时候,她说这一切是多么无辜,多么残忍!她十分恼火,埋怨牧师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陈年旧事。”
我点点头。
最后一件可怕的事,是那些送命的人死得十分冤枉。那些被村民长久遗忘的人,其实都是无辜的。母亲曾经说过,他们是“迷信的殉葬品”。“世界上根本没有女巫。”怪不得我总是不停地尖叫。
“可是我的母亲,”尼古拉斯说道,“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她说巫婆和魔鬼狼狈为奸,毁坏庄稼,伪装成狼吞噬羊群和小孩——”
“如果再没有人因为所谓的上帝被烧死,这个世界不就变得更好吗?”我问。“如果不再相信上帝,人们不就不会互相残杀了吗?一个不会出现这种可怕之事的现实社会有何危险可言呢?”
他调皮地微微皱了皱眉,往前靠了靠。
“狼群没有伤害你,是吧?”他戏谑地问。
“你没有不露声色地变成一个狼人吧,先生?”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还披在肩上的天鹅绒斗篷的毛边。“记住天父说过的话,他们曾经烧死很多狼人。这是个长期的威胁。”
我大笑。
“如果我是狼的话,”我回答说,“我可以就这个话题说很多。我不会在这附近游荡猎取小孩子。我会离开这个还在用烧死女巫的故事恐吓小孩子的地方——这个让人痛苦的地狱般的小村子。我会沿路一直向巴黎而去,直到我看见它的城墙。”
“你会发现巴黎是让人痛苦的地狱。”他说,“你会看见闹市里,人们把小偷的脖子在轮子上拧断。”
“不。”我说道,“我将要看到的是一个绚烂的都市。在那里,各种伟大的思想从老百姓中诞生,照亮世界每个黑暗的角落。”
“啊,你真是一个幻想家!”他说,但是也很高兴。他笑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而且我还认识一些跟你一样的朋友,”
我继续说道,“这些人富有思想并能把它们迅速地表达出来。我们会在咖啡馆里一起畅饮并激烈地争论。我们的下半生将会充满极度的喜悦。”
他伸出胳膊,圈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
我们醉得厉害,差点弄翻了桌子。
“我的主人,我的杀狼勇士。”他在我耳边低语。
当第三瓶酒送来的时候,我开始讲述我的生活——这我在以前从未做过。我告诉他,我是如何每天都要跑进山里,越跑越远,直至看不见我父亲的古堡;我告诉他,我是如何骑马越过田野,直到一片闹鬼的森林。
我的话语倾泻而出,正如刚才他的话一样。很快,我们就开始袒露自己内心的很多东西和各种不同的隐秘的孤独。我们的话很像在偶然的某些时刻我和母亲的谈话那样,字字珠玑。当我们谈到自己的渴望和失望的事时,是如此的高兴,比如,我们时常说到“是啊,是啊”,“正是如此”,“我完全理解你”以及“当然,你无法再忍受下去”等等这样的词句。
又要了一瓶酒,又点了一堆火。我恳求尼古拉斯为我拉一曲小提琴。于是,他立刻赶回家为我取来了他的琴。
此时,已接近傍晚了。阳光倾斜着洒进窗户,火光熊熊。我们喝得烂醉,却没有点晚餐。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如此的快乐。我躺在小床的草垫上,手枕在脑后,看他取出那把乐器。
他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拨弄了一下琴弦,转了转琴栓。
接着,他举起琴弓,用力地往下划过琴弦,拉出第一个音符。
我坐起来,背靠墙板盯着他。我无法相信我听到的声音。
他把这首曲子分成段落,从琴弦上拉出一个个的音符。每个音符都是半透明而震撼人心的。他双目紧闭,下嘴唇微微偏向一边。
和这首曲子本身一样打动我心灵的是,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投入了音乐,他的整个灵魂似乎都在倾听。
我没有像这样了解过音乐,它的狂野,它的震撼,以及那来自琴弦的,迅速滑过的音符洪流。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里面蕴涵了所有莫扎特曲子中的喜悦、速度和可爱。
他的演奏结束了。我盯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紧紧地抓着自己头的一侧。
“先生,你怎么了?”他无助地问。我站起身来,伸出臂膀拥抱着他,在他两颊上亲吻,又亲了亲小提琴。
“别再叫我先生了。”我说,“叫我的名字。”我躺回床上,把脸埋在臂弯中,开始哭泣,再也无法停止。
他在我身边坐下,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哭。我无法向他说明,但我能感到,他为他的音乐带来这样的场面而感到不安。现在的他,不再有讽刺或是挖苦。
我想,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他父亲商店门口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石街上,朝他的窗户扔石子。
看见他探出头来,我说:“你想下来继续我们的谈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