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十月的巴黎,滴水成冰。我终于看见,观众中有一一张奇特的脸。它时常出现,而且每次都让我分神。有的时候,它甚至让我忘记自己在做什么。接着,它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我的感觉只是一种幻想而已。最终,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尼古拉斯。而在此之前,我肯定已经见到它两周了。
我觉得自己愚蠢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有人在注视着我。”我说。
“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你,”尼克说,“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那天晚上,他有些忧郁,因此说话有点尖锐。
早些时候,当他点燃篝火之时,他说,他不可能在小提琴上再有什么进展了。虽然他听觉灵敏,技艺出众,他还是觉得有很多东西为他所不知。可他确信,我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虽然我说他这是无稽之谈,我的心还是笼罩上一层阴影。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过,他现在开始小提琴事业已经为时过晚了。
他说他并不嫉妒别人,他仅是有些难过。
仅此而已。
我决定不再讨论那张神秘的脸,而是努力地找法子鼓励他。我让他不要忘了,他演奏的音乐能够激起人心灵最深处的情感。当他演奏的时候,即使是后台的演员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聆听。他的天赋毋庸置疑。
“但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他说,“我担心这恐怕永远无法实现了。只要我们还呆在家里,我倒是可以假装能够实现。”
“你可不能放弃啊!”我说。
“莱斯特,让我坦白地告诉你吧,”他说道,“很多事情对你来说很容易。只要你看准的事情,你最终总能做到。我知道你一定在想你在家这么多年所遭受的痛苦。可是,即使是那时,只要你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你最终一定能够实现。你看,你决心到巴黎来,我们就在那一天启程了。”
“你不是后悔来巴黎了吧?”我问他。
“当然不会。我只是说,很多你认为可行的事情,其实是毫无可能的,至少对我们旁人来说是如此。就比如说杀狼这件事……”
当他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一阵寒意遍布我的全身。不知怎么地,观众中盯着我看的那张奇怪的脸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这似乎和狼有些联系,又似乎和尼克的伤感相关……哎,真是无稽之谈,我想把它努力忘掉。
“如果是你下决心要拉小提琴的话,现在你可能已经在为皇室演奏了。”他说。
“尼克,你这话真会要人命的。”我低沉着声音,“你除了拼命努力之外什么都别做。你一开始就知道命运与你作对。别的什么都没有……除了……”
“我知道。”他微笑着说,“除了无意义的东西。死亡。”
“是的,”我说,“你能做的一切就是让你的生活变得有意义,变得好起来——”
“哦,别再说什么好了,”他说,“你和你那致命的毛病,还有那什么善和美好的毛病。”
他从火炉那里把头扭转过来,看着我,故意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我们只是演员和给别人逗乐的人罢了。如果我们死了,连被埋在圣墓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是社会的弃儿。”
“天哪,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我说,“我们是在做着善事,我们让别人忘却忧伤,让他们即使在很短的时间里忘掉……”
“忘掉什么?忘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死吗?”他脸上挂着邪恶的笑。“莱斯特,我原本以为你到了巴黎以后就会改变这些想法的。”
“你可真蠢,尼克。”我回答。他的话令我愤怒。“我就是在庙街做着善事。我感觉得到——”
我停了下来,因为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张神秘的脸。一种黑暗的,带有预示性的感觉紧紧攫住了我的心。然而奇怪的是,那张令人害怕的脸竟然通常是带着微笑的。是的,微笑……享受……
“我爱你,莱斯特。”尼克阴郁地说。“在我的生命里,我几乎没爱过什么人像爱你这样。可是,在现实意义上说,你那些所谓的美好善事的想法真是愚蠢至极。”
我大笑。
“尼古拉斯,”我说,“我可以不信上帝而活,我可以甚至不信有来生而活,但是,如果我不相信世界上美好善良的东西存在,我的生命就难以为继。你不要嘲笑我了,还是告诉我你到底相信什么吧。”
“我认为,”他说,“世界既有优点,也有缺憾。艺术也有好有坏。那就是我所相信的东西。目前来说,我们其实正在制造一种很糟糕的艺术,它跟美和善完全没有关系!”
要是我带着侯爵的傲慢口吻来陈述我的想法,“我们的谈话”一定会成为一场不折不扣的战争。不过,我的确觉得,除了外观框架不是那么吸引人之外,我们在雷诺得的演出在许多方面都要胜于在皇家剧院上演的那些剧目。为什么一个侯爵就不能忘记框架呢?怎么样才能使他不仅仅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美善真的存在,”他说,“那我就是反对它的。我灵魂邪恶,而且还沉溺其中。
我对美善的东西嗤之以鼻。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告诉你,我才不是为那些来雷诺得的白痴们演奏小提琴,让他们高兴。我是为我自己,为尼古拉斯演奏。”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虽说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我还是被这场小小的谈话深深伤害,这他也明白。我脱下靴子。他从椅子上起身,在我身边坐下。
“对不起。”他的声音几乎要碎了。我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的姿势和一分钟之前迥然不同。他显得那么年轻,那么痛苦,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抱着他,告诉他他别再担心了。
“莱斯特,你浑身散发着一种气质,”他说,“这让每个人都能被你吸引。即使你生气或是沮丧的时候也是如此——”
“你在说梦话。”我说,“我们都累了,都需要好好休息了。”
“不,这是真的,”他说,“你的内心有一束令人炫目的光,而我却是漆黑一片。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内心的黑暗就像那天晚上酒馆里让你哭泣颤抖的黑暗一样。你是如此的无助而措手不及。我总想让你远离这黑暗,因为我是如此渴望你的光明,而你并不需要黑暗。”
“你疯了,”我说,“尼克,看看你自己,听听你的声音,你的音乐,你就不会感觉黑暗了——当然了,你是为自己演奏。你会看见属于你自己的光明。你现在是忧郁的,但是光明和美丽会用一千种不同的方式走进你的心里。”
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特别成功。观众情绪高昂,这让我们更加卖力地表演。我表演了一些新的舞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在私下排练的时候未见特别的舞步,在台上居然颇受欢迎。尼克演奏了自己创作的一首曲子,效果也是棒极了。
可是,晚上演出结束的时候,我又瞟见了那张神秘的脸。这次,它比任何时候都让我感到不快,害得我差点把节奏唱错。实际上,我的脑袋有一刻已经开始飘忽。
我们挨着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喝着面前小桶里的酒。在火光的照耀下,尼克显得跟前晚一样疲倦、沮丧。
我不想打扰他,但是我无法忘记那张脸。
“那么,他长什么样?”尼古拉斯边问边在火炉上烘烤他的手。越过他的肩膀,透过窗户,我看见城里那被白雪覆盖的屋顶,这让我更觉寒冷。我不喜欢这样的谈话。
“那正是最糟的一点。”我说,“我能看见的只有一张脸。他一定是穿着黑衣服,披着斗篷,戴着风帽。不过,这张脸看上去像是个面具,苍白而出奇的洁净。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就像用黑色的油彩刻上去似的。我盯着它看了一会,真是闪闪发光。当我再看时,又不见了。不过,我说得有点夸张。实际上,它比我说的要微妙得多,他看人的眼神……”
我的话看上去让尼克很烦恼,就如同烦恼着我一样。他一言不发,但是他的脸渐渐柔和起来,似乎正在渐渐忘却他的忧愁。
“我不想让你有什么过高的希望。”他和蔼、理智地说着,“但是,你见到的有可能是个面具。可能是某个从法兰西喜剧院来的看你表演的人。”
我摇摇头。“我倒希望如此。但没有人能戴着像那样的面具。我还将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
他等着我说下去。可我发现自己的忧虑已经影响了他。他伸出手,拿着酒瓶的瓶颈,给我倒了一杯。
“不管他是谁,”我说,“他一定知道关于狼的事。”
“他什么?”
“他知道关于狼的事。”我的口气很不确定。这就像重新描述一个我已经几乎忘却的梦。“他知道我在家的时候曾经杀过狼,他知道我穿的披风是用狼的毛皮镶的边。”
“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说你曾经跟他交谈过?”
“不,这仅是我的感觉。”我说。这真是如此的模糊,让我迷惑。我的头脑又出现了那种飘忽的感觉。“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从没跟他说过话,从来没有接近过他。但是我知道。”
“啊,莱斯特,”尼古拉斯坐回长椅上,面带微笑地说道,“下次你还有可能见到呢。你真是我所认识的人里想像力最丰富的一个。”
“世界上没有鬼。”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高兴地看着我们的小火堆,往里面添了几块煤。
尼古拉斯失去了他的幽默感。
“他怎么可能知道你杀狼的事呢?你怎么可能……”
“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我说。我坐下来,默默沉思。我觉得恶心,觉得这一切都好滑稽。
我们一起静静地坐着。房间里只有火焰在呼呼作声。突然,狼煞星这个词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像是出自某人之口。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看看尼克,难过地发现他的嘴唇纹丝未动。我想,此时的我,脸上定是毫无血色。
我内心充满的并不是像在过去那么多夜晚一样,是对死亡的忧虑,而是一种我很不熟悉的感觉:恐惧。
我依然坐在那里,心中十分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这时,尼古拉斯吻了吻我。
“我们还是上床睡觉吧。”他温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