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终于,马略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会客室,此刻我正站在露台远远的角落。那股炽热还在我周身的血管里流淌,仿佛有自己的气息和生命。我的视线越过远处一座座岛屿昏暗而庞大的轮廓。我还听见遥远的海岸边,一艘船破浪前行。然而此刻,我的脑中萦绕着关于恩吉尔的种种思绪,如果他再来袭击,那我就纵身从这栏杆上跳下去,一头扎进大海遨游。我不停地回想他双手夹住我头部时,还有他把脚踩在我胸膛上的感觉。
我背靠石栏,浑身颤抖,双手沾满血迹,虽然脸上的擦伤已经完全愈合。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去了,”看见马略走出会客室来到露台,我赶紧道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该去做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发誓,对不起。马略。我再也、再也不做你禁止我做的事情了。”
他双手抱胸,怒火中烧地瞪视着我。
“莱斯特,昨晚我说什么来着?”他问。
“你真是最该受诅咒的家伙!”
“马略,原谅我。请原谅我。我以为不会出任何麻烦。我当时确实觉得不会出事儿……”
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噤声,然后让我随他一起到露台下面的岩石上去,接着就先翻过栏杆跳下去了。我紧随其后,变得异常轻盈的动作让我心里恍惚有些欢喜,不过脑袋里正是一团乱麻呢,也就没有留意这些细枝末节。与她同在的那种感觉就像芬芳的气息,在我周身萦绕,不过她本身并不散发香味,只是那些熏香和鲜花的味道,已经或多或少渗透进她白皙坚硬的肌肤了。她是那么坚硬,却又似乎异常的脆弱。
我们在滑腻的圆形岩石上掠过,然后落在白色的沙滩上,我们沉默地并肩而行,眼望着远方,雪白的浪花拍击在岩石上,或是向我们涌上来,在细密平滑的白沙上滚动。风在耳边呼啸,总能让人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猎猎风声盖过了其他一切感觉,包括声音。
我渐渐平静下来,同时也愈加感到焦虑和痛苦。
马略环拥着我,就像加百列做过的那样,我一点也没在意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等我发现已经来到一处小小的海湾时,心里颇感意外,一叶扁舟停泊在岸边,只带着一套船桨。
我们停下脚步,我又开始道歉,“我那么做了,真对不起!我发誓我很抱歉。我原来不相信……”
“别对我说你很后悔,”马略平静地说道。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情,又是因你而起,但是你心里一点儿都不难过,因为你现在已经安全无虞,而不是像个鸡蛋壳那样,被碾碎在圣殿的地板上。”
“噢,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我说着,哭泣起来。我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血迹,这是18世纪的绅士随身必备的奢侈品。我还在体味她的怀抱,她鲜血的滋味,以及他的双手。整件事情又在我脑海里重演了。要不是马略及时赶到……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马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要是我们能不被他听见就好了,”马略疲惫地说。“别再说什么或者想什么来刺激他了,这简直是疯了。我必须让他回归沉寂。”
他突然转过身,拿背对着我,这一次好像真是恼羞成怒了。
可是我怎能不想呢?但愿我能把头割开,把这些想法掏出来扔掉。它们就像她的血液一样,在我的体内到处乱窜。禁锢在她躯体里的,还有一个灵魂,一股欲望,一个热烈燃烧的精神之核,那种炽热仿佛是流动的闪电,穿透了我的身体,毫无疑问,她一定有什么死穴控制在恩吉尔手里!我痛恨他。我想让他毁灭。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疯狂的念头,我在思考有什么两全的办法,又能让他毁灭,又能保全她并且让我们幸存!然而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恶魔不是首先进入了他的身体吗?可是,倘若并非如此的话……
“别想了,年轻人!”马略立刻叫起来。
我又哭泣起来。我摸了摸脖子上她碰过的地方,又舔了舔嘴唇,回味她鲜血的滋味。
仰望天空,星辰寥落,即便是这些温和而永恒的星辰,如今竟然也显得危险而冷漠,我感到自己几乎尖叫出声,那尖叫却又在喉头哽住了。
她的鲜血对我的影响已经开始消退。曾经清晰的幻象模糊起来,我的四肢又变回我自己的了。也许力量大大增加,是这样,可是神奇的魔力却在漫漫消散,残留的感觉只比记忆中那血液互流的一幕稍稍鲜明一些。
“马略,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叫起来,音量盖过风声。“别对我发火,别不理睬我。我不能……”
“嘘,莱斯特。”他说,他转回来,挽起我的胳膊。“别为我的怒火担忧,”他说,“那没什么关系,再说也不是针对你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静一静。”
“可是,你看见她和我之问发生了什么吗?”
他眺望海面。大海一片漆黑,而浪花却洁白如雪。
“是的,我看见了。”他说。
“我拿着小提琴,想要为他们演奏,我那时想……”
“是的,我知道,当然……”
“——也许音乐能够打动他们,尤其是那种音乐,那种奇异的、不属于自然界音响的音乐,你知道小提琴能……”
“是的——”
“马略,她给了我……她……而且她吸走了——”
“我明白。”
“可是他把她留下了!他禁锢着她!”
“莱斯特,我求求你……”他露出疲倦而悲伤的笑容。
幽禁他,马略,就像他们以前那样,然后放她走!“你在做梦,我的孩子,”他说道,“你在做梦。”
他转身走开,示意我不要跟随。他走出去,在潮湿的海滩上徘徊,任凭海水拍打在身上。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切都似乎不再真实,除了这座小岛,我竟然还去过别的地方,外面竟然还有一个凡人的世界,而这些潮湿闪亮的岩石之外的世界里,竟然根本无人知晓必须守护之神,知晓他们奇异的悲剧,和带给我们的威胁。
最后,马略走了回来。
“听我说,”他说道,“一直向西去有一座岛屿,它不在我的保护范围之内,岛屿北侧有一座古老的希腊城市,那里有整夜开门的水手旅店。你划船去吧。去寻找你的猎物,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用她赐予你的新的力量试试身手。但是尽量不要想起他们。最重要的是别琢磨什么阴谋跟他作对。黎明之前要回到房间里去。这并非难事。你会找到一打门窗洞开的房子。照我说的去做吧,就现在,为了我。”
我颔首。此刻,这是天底下至少还能让我分神的一件事情,能够打散一切高尚或是伤脑筋的思绪。人类的鲜血、人类的挣扎以及人类的死亡。
我丝毫没有反对,就膛着浅水向小船走去。
上午,在一个小旅店,我站在一个水手邋遢的卧室里,从挂在墙上的金属镜子的碎片里打量着自己的影子。我看见自己身着织锦外套,衣服上装饰着白色的蕾丝花边,我的脸因为杀了人而有些发烫,那死去的人就仰面躺在我身后的桌子下面。他手里还攥着刚才想用来割断我喉咙的小刀。还有一瓶下了药的红酒,我一直不肯喝下,一边耍弄着说些抵抗的话,终于让他发起火来,亮出最后一手。
他的同伴躺在床上,也死了。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金发的年轻公子哥儿。
“哎呀呀,这要不是吸血鬼莱斯特,还能是谁。”我说。
然而,即使饮下世上所有的鲜血,也不能在睡下的一刻为我阻挡恐惧的到来。
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起她,我怀疑前一天夜里梦中听到的笑声就是来自于她。我感到奇怪,在我啜饮她的鲜血时,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有事情纷纷向我涌来,当然,都是些美妙的事情,并不连贯却又十分神奇。她和我沿着一条长廊并肩而行一不是这里,而是一个我认识的地方。
我想那是德国的一处宫殿,海顿在那里谱写过音乐——她亲呢地与我交谈,正如她千百次曾经做过的那样。可你要把这些都告诉我,人们信奉什么,是什么拨动了他们体内的齿轮,这些奇妙的发明都是什么……她戴着入时的黑色帽子,宽宽的帽檐上装饰着白色的羽毛,帽子上端系着一圈白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下巴,她的表情只写着慈爱,只写着年轻。
当我睁开了双眼,我知道马略正等待着我。我走出来,走进房间里,看见他站在空空的琴盒旁边,背靠着一扇洞开的窗户,窗外就是大海。
“你得走了,我的年轻人。”他悲伤地说。
“我原来还想多留你儿天,但是不可能了。小船已经准备好带你离开。”
“就是因为我闯了祸……”我痛苦地说。
“所以我得被赶走。”
“他毁掉了神殿里的东西,”马略说,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他一手环在我的肩上,一手拎着我的旅行袋。我们向门口走去。“你得立刻动身,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我要你记住的不是他的愤怒,而是我对你说过的一切,你要坚信我们会如约再见。”
“可是,你害怕他吗,马略?”
“噢,不,莱斯特。别带着这样的担忧离开。他以前很少会这样,很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我相信是这样。他只知道有人介入了他和阿卡沙之间。只要有一定的时间,就能让他回归沉寂。”
又来了,又是那句话,“回归沉寂。”
“那么她又端坐着,就好像从来没有移动过,是吗?”我问道。
“我要你现在离开,这样就不会再把他激怒。”马略说,他领我出了屋子,走向悬崖边的石梯,又接着说:“无论我们这些家伙拥有怎样的力量,能够凭借意志移动物体,点燃物体,或是凭借意志的力量造成任何伤害,但是这种力量却不能延伸到离我们的所在较远的地方。所以,我要你今晚就离开这里,动身去北美。等他不再激动、不再记得这一切的时候,你可以立刻回到我身边来,而我什么都不会忘记,我会在这里等你。”
当我们到达悬崖边时,我看见下面的港湾停着一艘划艇。石梯陡峭,看似难以攀爬,但它们的确能通向海边。真正难以相信的事情,是我正离开马略,离开这座岛屿。
“你不用和我一起下去了,”我说,从他手里接过背包。我尽量让声音不显得苦涩或沮丧。毕竟,是我导致了这一切。“我不愿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就在这里分手吧。”
“真希望我们还可以一块儿呆几个晚上,”他说,“一起冷静地想想发生的事情。不过,我的爱与你同在。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等我们再次见面,互相之间会有很多话说——”他顿了顿。
“你想说什么,马略?”
“跟我说实话,”他问,“你是不是懊悔我去开罗找你,懊悔我带你来这儿?”
“我怎么会?”我问。“我只为了要离开你而难过。要是我再也不能找到你,或者你再也不能找到我,那该怎么办?”
“一旦时机到来,我会找到你的。”他说。
“你要永远记住:你有力量向我发出呼唤,正如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只要我听见你的呼唤,我会跨过干山万水来回应你,而这仅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如果时机成熟,我就会发出回应。这一点你可以确信。”
我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是我选择了沉默。
我们拥抱在一起,良久,我转过身去,慢慢走下石梯,我知道他会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回头。
17
我并不知道自己对“人世”有多么渴望,直到我的船终于划进黑沉沉的圣让海湾河,向新奥尔良市划去,我看见明亮的夜空下,沼泽参差不齐的黑色剪影被衬托出来。
我们的同类中间,还没有人能够深入这片荒野,这让我激动万分同时又惶恐不安。
第一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爱上了这片低洼而潮湿的乡野,就像我曾经深爱着干燥炎热的埃及那样,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我对这里的热爱渐渐超出了世间其他任何地方。
无论嫩绿的树叶,还是粉红或者金黄的花朵,到处都散发着扑鼻的芬芳。这条大河里,棕黄色的河水哗哗流淌,流过愁云惨淡的乐器宫和它的小天主教堂,与这条河流相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条传说中的河流都会黯然失色。
我在这一小块摇摇欲坠的殖民地里四处打探,没人注意更没人阻拦,这里街道泥泞,人行道下陷,和路面一般高低,邋里邋遢的西班牙士兵在看守所外面来回闲逛。危险的河滨棚屋里到处是从平底船上下来的赌博斗殴的水手,还有肤色黝黑的美丽的加勒比女人,我沉溺在这种场所,有时出去逛逛,瞥一眼无声划过的闪电,听一听沉闷的雷声,感受夏日阵雨一般的暖意。
棚屋有着低悬的屋顶,在月光下微微闪光。镇上盖着漂亮的西班牙式建筑,铁门的缝隙里透出灯光。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里,蕾丝花边的窗帘垂挂下来,灯光在窗帘的后面摇曳。我行走在窄小、简陋的平房之间,这些房子四处散落,一直延伸到城垛边上,我从各家的窗子向内窥探,看见镶金边的家具,还有些许华美的珠宝,以及由这些珠宝装点起的文明开化的迹象,在这样一个蛮荒之地,这些东西简直是无价之宝,可又显得太过讲究,甚至流露着悲哀。
偶尔,脚下的泥潭里会映出一个幻象:一个衣着考究的真正的法国绅士,头上戴着雪白的假发,身披华丽的大衣,他身边的妻子穿着蓬松的裙撑,还有一个黑奴把他们的便鞋高高举过泥水横流的地面。
我明白我来到了野人花园里最人迹罕至的蛮荒地带,而这正是我的国度,我将在新奥尔良停留,如果新奥尔良会一直存在的话。
无论我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在这个不受法律约束的地方,我的痛苦将会减轻,无论我渴望得到什么,一且我将其紧握手中,就会从中得到更大的享受。
在我来到这个污秽的小小天堂的第一个夜晚,我曾一度祈祷,不管自己拥有怎样的神秘力量,我多少还和人类沾亲带故。也许,我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来自异国的流浪者,而只不过是每一个人类灵魂放大之后的模糊影像。
古老的真理和传统的魔法,创新以及发明,所有这一切汇聚起来,都是要让我们遗忘那一股激情,那一股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办法将我们击败的激情。
当我们终于厌倦这种种复杂的牵连,我们开始梦想往昔的岁月,我们坐在母亲的膝头,那时的每一个亲吻,都能让我们的欲望得到最大的满足。我们还能怎么做呢,除了投入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怀抱:这是我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