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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人间才合无量福 天上飞将祸事来

    杀得光乍闻金钩使者的名号,早唬得魂不附体,硬生生止住了欲劈头砍下的刀

    锋,哇呀一声怪叫,蓦然弃刀而逃,另外叁地痞却还傻站在那里茫然无知呢。金钩

    使者也不追赶,搓着手掌,挑眉笑道:头儿都跑了,你们呢?

    叁地痞见老大都害怕这金钩使者,定然来头不小,赶忙真心真意跪地如拜皇上:

    小人秦世顺。暴胜利。冯志光。我们都是乌蛋王八蛋,猪狗不如,

    如果金钩爷爷要杀我们,都会弄脏爷爷的手!还望金钩爷爷饶小的一命,让小的痛

    改前非,洗心革面,好好作人...

    金钩使者板着脸喝道:让我耳根静一静,你们三个重重互打三十个耳光罢了!

    那三个地痞就似从刀口上取了性命一般,哪敢不从,只见三人各各努力掴耳光,互

    争高下,啪啪声回荡不绝,老百姓们的心中都除了一口恶气!他们捱得耳光扇完,

    便毕恭毕敬地将刚才放入怀内的铜钱,依数还至云飞手中。金钩使者使个眼色,鸟

    人们还不各自捂着肉包脸,屁滚尿流地跑了。

    云飞走上前,拉着金钩使者的手,道:这位大伯,今次蒙你解围,务必到寒

    舍一谢!金钩使者倒挺喜欢云飞,欣然答道:好,看你的剑舞得有张有驰,是

    棵好苗子!云飞心中暗喜:怎么和师父说的一样!

    两人边走边聊,云飞问起金钩使者的身份,金钩使者坦然道:我是红教金

    字使者之一,姓张名文,与我齐名的两个兄弟是金枪使者张华南和金钱使

    者张汉波。行走江湖,可是人见人寒呢!这等英雄人物,云飞甚是愿意亲近,

    见张文行为豁达,童真地问道:张大伯,不知红教是干什么的?张文略思一会,

    道:你小小年纪,还是不要了解太多的武林之事,这样对自己有好处。云飞

    哦了一声,没再问了。

    不一刻便到得清心馆,他们在洗衣服的婆娘们惊异的眼神中走进屋内。天气有

    些炎热,家里拉上了窗帘,太阳是遮住了,但凉风也因此挡住了。只见吴秀兰坐在

    坑上替人缝衣,一不小心银针刺入中指,正吮指止血。

    云飞刚踏进门槛,叫了一声娘,吴秀兰见飞儿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放下

    手中之事,问道:这位是?云飞拉着张文,将今早发生的事从始至终诉说一遍。

    吴秀兰转忧为喜,忙道福称谢,张文以通家礼见了,连声不敢当。吴秀兰忽望

    云飞,语重情长道:飞儿,日后你不要出去谋生了,我知道你孝顺,不过,娘再

    不中用,也还撑得起这个家。世上人面如狼虎,万一你...云飞见娘担心得将

    要落下泪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道: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生事了。

    母子俩相依偎的亲情使张文深受感动,见云飞家徒四壁,空房少物,心中亦有

    些苍凉,便问吴秀兰:我见这孩子丰神满韵,定是个富贵出生,怎的现如今弄到

    如此田地?吴秀兰悲从心生,终于落下泪来,答道:不瞒恩公,我相公是临安

    城提辖云孝臻。十三年前,我夫君惨死于西域恶人黑蜈蚣之手,我们母子俩就..

    .后面的话,便是一阵低泣。

    张文大惊失色道:原来你们是镇南虎的妻儿!急忙向吴秀兰行上一礼,

    道:我虽身处红教,不过早已闻之临安城有个镇南虎,拯危除难,功济于时!可

    惜他...语到尽处,喟然长叹道:唉!今日有幸让我逢见英豪之家室,确是

    忠良之后天必佑啊!

    云飞闻后惊讶地望着张文,嘴唇微动,似要询问什么,遂又止住了。只见吴秀

    兰还福道:我夫君有此美名,我很欣慰。张文道:我离开红教,路过此地,

    不巧遇着你们。只是现有要事在身,待我办完公事之后,再来接你们母子到我红教

    安身。在下虽不能与云兄那样的英雄相知、相交,但他的妻儿我亦有责任照顾,本

    教的名声固然不太好,不过近年来藏身隐形,不涉足江湖,也颇为一个安居之所。

    吴秀兰有些过意不去,道:我们萍水相逢,怎敢劳烦壮士。张文斩丁截铁

    道:嫂子不必再言,此乃我武林中人份内之事!续摸出一锭十足赤金放于桌上,

    揖拳道:公事急迫,待我完事后,定来接你们母子。些须聊表心意,在下就此告

    辞!吴秀兰正欲推辞,张文已大踏步地离去了。吴秀兰拾起黄金,追到户外,仰

    望青天,茫然不语。云飞急忙追出门,赶上张伯伯,恋恋不舍地送他出城方回,真

    想不到人间处处有温情。张文又将云飞勉励一番,更激起了云飞的盎盎斗志。

    云飞品着街头鸟儿嘈嘈之语,欣然回到家门前的长廊时,却听得一些妇女们七

    嘴八舌地小声议论。有费家婆子、廉家嫂子、袁家姑子、贺家娘们、倪家大姐、汤

    家大婶等等,你们知道么,这家住的是个花妇和一个劣种!什么,劣种?

    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哇!这个女人与外面的男人有奸,生下一个劣种,后来事情

    败露,逃到这里哩!

    真的吗?竟有这等事!这个女的真不要脸!你看见没有,刚才有个男的

    从她家门里走出去了!是啊,我看见了!原来她是个卖迷魂汤的啊!对了!

    这个淫荡货生了个人长树大的儿子,还那么风流啊!那他儿子...哎唷,好

    恶心啊!我想不下去了!呸!呸!和这种不知羞耻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就浑身

    起疙瘩!我看她定是个七世为娼的!婆娘们的声音随着语气愈讲愈大。

    云飞突然闻得这些鸟婆们的诽语,血冲脑门,肺都气炸了,正是杀人可恕,情

    理难容!我与她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她们为什么要横语绯谤!云飞的身体在憋

    忍中战抖,攥紧钢拳,汹涌赤热的火山溶岩在胸口爆发,嘴里迸出春雷:你们给

    我住口!!自从云飞出世,这是他第一次动了真怒,青城山上,无论金荣与代赢

    怎样对他,也从未这样愤怒过!

    这劈头盖脸的一喝,顿将那些鸟婆们唬得怔怔住住,待惊悚地转过头,见云飞

    天神地煞的模样,哪敢还待在此地,吓得赶忙收起衣盆颠到家中,紧闭门窗。

    云飞急步冲回家中,映入眼帘的便是母亲伏在床前偷偷抽泣,她是一个无辜的

    女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罪孽!云飞心如刀割,握拳仰天啸道:我要保护娘,

    绝不许任何人欺负你!吴秀兰强止住悲情,将云飞搂入怀中,紧紧地拥着,热泪

    满腔道:我的好孩子,娘谁也不恨,谁也不怨,这就是我们的命!云飞声泪俱

    下道:娘,孩儿不要这样的命!

    无常闲人讽,恶谣漫宇宏。流言铄利剑,深插无西东。

    黑水当势冲,宿命怎可控。花落无花开,处处受凛风。

    云飞强止住悲痛,细心地安慰母亲,母亲渐渐也忘却了心痛。这时,清心馆的

    当家彭婆婆仔细朝这里走来,手里拿着一把白圆蒲扇,一跨进门坎就不住地赔不是:

    都是她们不好,都怪她们长嘴!这摊事呀,你们别往心里去,我狠狠地教训了她

    们这帮没廉耻的一顿!吴秀兰已化了悲痛,她本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见彭婆

    婆来解和,陪着好气道:彭婶,你放心吧,她们不知我的身世,我不怨她们。

    彭婆婆见吴秀兰不计较了,脸上一下就从秋天转变到春天,道:哎呀,我就

    说嘛!云夫人一定大人有大量,乃女中俊儒,不会与她们那些无知之妇争气的。俗

    话说,打不断的亲,骂不完的邻嘛!见云飞在床上坐着,一言不发,脸色生硬,

    知他还未消气。彭婆婆摆晃地走过去,笑咪咪道:好孩子,正因为你没有父亲,

    所以她们才敢欺负你。别伤心,这件事包在奶奶身上!云飞冷冷说道:坏人讲

    不好,好人讲不坏,我没功夫理会。

    吴秀兰闻得彭婆婆话中有意,问道:彭婶,你刚才说什么?彭婆婆亲拉着

    吴秀兰的手,又给她扇着凉爽的风,笑道:云夫人,话到如今,老身也不再含糊

    了,今日我实为说媒而来。吴秀兰用手撑着床角,惶然道:说媒?彭婆婆笑

    道:云夫人,婆婆我这也是为你好呀!夫人你如花似玉,青春丧偶,若守空寡,

    岂不是造物神的罪过!再说,道路各别,养家一般,你看谁家能没个男人?云飞

    挺起身,高声叫道:我就是男人!彭婆婆现在却又突然不喜欢云飞了,叫道:

    小孩子不要岔嘴!瞥见吴秀兰的神情有些转变,忙下强心药:我说的这个媒,

    真是好啊!男方姓邹名非,家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安田村,是个做豆腐生意的,又烧

    得一手好麻婆豆腐,长相端正,只有三十七岁。每月净收得四钱银子,又有房子又

    无老人,若跟了他,日子不就好过得多了么!

    彭婆婆说得如蜜如锦,好像不同意便会吃亏,吴秀兰正在度衡,云飞急叫道:

    娘,我不要后父!咱们这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谁都不怕!

    彭婆婆嗔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一旁玩耍去!续向吴秀兰陪笑道:我说夫人

    哪,你就不要固执了。如今你单嫠之身,这也不方便,那也不踏实。其实我彭婶说

    句不好听的话,象夫人这般身世,现在也不能提太高的要求了!

    不待吴秀兰有喘息的时间,彭婆婆又从怀中摸出五两银子与彩缎一匹放到桌上,

    笑道:这是他的娉礼。吴秀兰缓缓说道:让我考虑一日吧。彭婆婆见此媒

    有望,把那白圆蒲扇连扇了几下,欢喜地说道:夫人是个明白人,我就不打扰你

    忙了,你考虑好了,可得快跟我说啊!

    云飞远见彭婆婆甩着黄巾离去,向母亲苦劝道:娘,我真的不要继父!你答

    应孩儿,罢了这门亲,等我长大了,一定养你到老!吴秀兰哪会不知儿子的心意,

    把他拉到怀里,道:飞儿,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懂的。娘觉得彭婆婆说得有道理,

    今天的事,皆因为咱家没个男人,我不想你我再受到伤害,听娘的话,就让咱家多

    一份子吧!况且,今后的生活起居也有了保障。

    家贫不是贪,路贫愁杀人。吴秀兰苦楚的一席话,总算将云飞的心安定下来,

    云飞不敢再违备娘的意思,也没辩驳了。第二日,彭婆婆高高兴兴地将邹非带来见

    吴秀兰。邹非穿一短布衫袄,生得一副下层劳苦人民的模样,黑黑的、矮矮的。吴

    秀兰见他浓眉方脸,面色黧黄,品相憨厚,也就安心了。

    即日两人完婚,没有亲朋,没有贺友,只是一家三口,摆上一桌宴席。云飞也

    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爹,邹非欢喜地轻抚云飞,看来他很喜欢这个儿子。云飞终

    于离开了令他生恶的清心馆,搬进了新家。他们住在安田村,云飞想到再也没有尖

    嘴妇的挑衅,心中便乐融融的。继父每天卯时磨豆,辰时挑豆腐出门,也甚契阔。

    日子长了,云飞渐渐对他萌生了亲情。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母亲娴操家务,闲时种起果菜,家里虽然贫窭,

    却打点得井井有条。器具质,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精园蔬逾珍馐。转眼间,三

    人一起生活了一季,一家人和和睦睦,甚是温馨。

    一日晚间,一家子都睡了。邹非突然在床上翻过来唉一声,倒过去嗨一气,反

    复了两三次,吴秀兰忍不住拍着他,问道:你有心事?邹非只是叹气,吴秀兰

    道:我们夫妻一场,你心里有事闷得慌,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邹非依然背对着

    她,犹豫了好久,好不容易说道:其实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只是我太胆

    小了,没有勇气面对你。妻子感到诧异,道:没有勇气面对我?为什么?邹

    非道:别人都在背后说我这副窝囊相竟然骗到一个天仙似的妻子,我作人连个自

    信都没有了...

    原来他不知听了什么里巷传说,妻子没有吭声,他呜咽道:我偷偷地照着镜

    子,瞧我这副德性,他们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娶了你,就好像做了一件亏心事。真

    后悔当初给银子彭婆婆,不找老婆一个人反而没这多闲气受。他哭出声来,道:

    我好难受,一点用都没有,芝麻小事都会哭,真不像个男人。妻子拉他转过身,

    抚摸着他硬硬的脸,道:对呀,这只是一件芝麻小事,何必太介怀呢。咱们是一

    家人,我是你的妻子,只要我不讨厌你,你就永远是我的丈夫。别人有什么闲风谈

    就随他们嘴长罢,那些人饱食后不找两句长短说,又有什么事呢?说完便凑在丈

    夫的怀里。

    邹非摸着她的头发,道:可是,我很丑。妻子咬着他的耳根道:男人要

    那么漂亮干嘛,勾引女人吗?这话倒把邹非逗乐了,吁出一口长气,道:谢谢

    你。妻子点着他的鼻尖,道:咱们之间还用说谢谢么,说嗳就可以了。

    嗳!他高兴地回答了一声。妻子双手按在丈夫的胸前,道:瞧瞧你,身上这

    么结实,这还不叫男人么?邹非心里火热,他感觉到,努力赚钱,好好照顾妻儿

    便是他生活的责任。

    夜静得听不见别的声音,唯一的声音都被云飞听在心里了。

    杀得光一伙专凭暴力,武断城乡,无事就经常去洗顾一些饭馆菜场,百姓见到

    他比见阎王爷还要怕上三分。杀得光有叁怪癖,一是喜欢在厕所里吃饭,二是喜欢

    在坟地里观光,三是喜欢把活生生的小动物解剖至死。

    有其父必有其子,杀得光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叫薜豹,一味好吃懒做,走马放

    鹰,又兼性情暴虐,逆骜顽劣,搞得人不敢拢。这天偷别人的东西,身上只摸出四

    文钱,薜豹大怒,一巴掌打得那人一个趔趄,啐道:这么一点钱,害老子偷了半

    天!那人知其是个太岁,趴在地上不敢作声,手下鹰爪媚着眼道:公子小心贵

    手,莫弄疼了。薜豹解不得气,和同伴一齐把那人衣服撕开,原来钱都藏在贴身

    衣服的荷包内,共有数十文,他骂道:老子偷个钱也偷得这等辛苦!将之解了

    扇囊不说,还一阵拳打脚踢,那人躺在地上只是闷哼,路人都不敢看,尽找安稳地

    方匿身。

    薜豹打得累了,便去小摊上拿热馎饦填肚,一外地的小贩甚不懂规矩,开口向

    薜豹索钱。薜豹两眼一翻,故意卖弄武艺,一拳把小摊劈成两半,手却肿得像个西

    红柿,反倒向小贩讹逼医药费...

    且说云飞除了读书习武之外,也帮忙做些家事,这日申时,依旧去西街买菜,

    母亲多给些钱叫他称斤肉来。为何天都快黑了才去?邹非告诉他,黄昏时卖菜的等

    着收摊,虽然品种差一点,价格却便宜多了,穷人养家之计,也确是辛苦。云飞提

    一空篮,还未走到菜市,见一位老婆婆抱着一支竹筐,坐在路边埋头哭泣,她漫头

    白雪,两鬓堆霜,凹目皱面,穿一身破棉袄,哭如悲笳,教人见了好生心酸!云飞

    停下步来,怜悯地问道:老奶奶,你为什么哭啊?老婆婆抬头见是个十几岁的

    少年,自己是长辈,不好再哭,边抹泪边说道:孩子,要不要辛夷,很香的。

    原来筐里装满了辛夷,看情形,她今天没卖出多少。

    云飞数了数钱,贴补着买一支也无妨,问了价钱,便选购了一支,老婆婆高兴

    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云飞再问她为何哭泣,谁知他这一问,老婆婆的脸上便添

    了几道皱沟,起初不肯说,越是吞吐,云飞越觉得她有天大的委屈。老婆婆见云飞

    只是个孩子,心肠又好,遮掩不过,便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吐露出来了。

    原来这些辛夷是她昨日到山上采来的,她已年迈桑榆,又要爬山逾岭,穿柯入

    棘,手上划了几道血痕,差点摔下山崖。没法子,这把岁数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只

    有干些不要本钱的差事,吃点苦也就算了。谁知今日只有三支离筐,家里又供着一

    个混世魔王,从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嫖偷骗赌,样样有份,没钱花时就拿她出气,

    今晚无钱归家,不知又要遭受何等虐待。

    云飞听得愤气充涨全身,若没这两个鼻孔出气,肚子都要气炸了,裂目叫道:

    哪有儿子这样对待母亲的!老婆婆无奈地摇摇头,道:儿子是我十九年前在

    路上捡的弃婴,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了他的身世,他从不把我当娘看。云

    飞道:俗话说,生不如养,这畜生也太没良心了!不禁动了矜怜之念,掏出所

    有的钱捧在手上,道:老奶奶,你的辛夷我都买下了,您看钱够不够。老婆婆

    怎不热泪纵横,跌身就要下跪,云飞抵着她的膝盖,不让她跪。

    给她钱时,她却推手不收,她不能行自家的方便而占人家的便宜,道:孩子,

    你的一片好意婆婆我心领了,可是,这一篮子你买去了如何消费?云飞就临时编

    了一个藉口,说自家是做木匠活的,专替人打造辛夷香车,正好派得上用场。老婆

    婆还不全信,问他一个孩子家怎生带得这许多钱,云飞又搪塞是到客主家讨的工钱。

    老婆婆这才宽了心,小心收了钱,放在衣服最里层的夹插荷包内,还硬要拉云飞往

    家里坐坐方可。云飞眼看日已西沉,自己的菜还未买,老婆婆一片殷勤,又推脱不

    得,只好满怀心事地答应了。

    行了一顿饭的光景,眼前有一排荆屋紧紧挨挤着,又在很背的胡同里穿插了一

    会,寻着一家矮屋进去了。老婆婆一人守着家,自己上了年纪,特好劳动,家内家

    外打扫得一粒砂子都不见,地砖也被扫帚刮得平亮如镜。十步大的屋里,壁破如花,

    屋漏瓦穿,落起雨来,还不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家室如悬罄,瓮中无积粮,

    堂前一张烂腿桌,两铺黄席,连个坐人的凳子都没有。云飞看到这里,才体会到自

    己的生活实在是优越至极了。

    老婆婆一边烧开水,一边与云飞促膝谈心。云飞细瞧着老婆婆,老人的额头不

    皱都有皱纹,和老人们多忧的心态是一致的。老婆婆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她

    尽全力干活,常常做一些连男人也不愿做的事,拖板车、扛浑木、挑粪,她用自己

    的血汗养大儿子,儿子却不争气,自图享乐,常常怄她。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只

    有守着碗吃饭的家计,哪有钱供儿子抛花,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家境每况愈下,

    度日维艰,有时候真想一头撞死算了,又放心不下那个没心肝的儿子。

    正是讲到悲切处,连茶水都忘记上了。一壶开水烧成了半壶,她才发觉失礼,

    连忙赔了一个不是,用一个黑色破角的硬泥碗装了白开水,递给云飞。自己又粗咳

    起来,脖子上的血管突出皮来,面部和颈部都咳得通红,一声一声拉扯得难受,云

    飞听得心胆发战。老婆婆吐了口黑痰,方才喘平和了,云飞便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

    对着碗里的开水喂给她喝。她平了气后,又给云飞重倒了一碗水。此时已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云飞喝水时一望黑色的门外,心中猛地一跳,慌忙告辞。临别时,老婆

    婆倚门向他挥手道:孩子,没事到我这儿坐会子,啊!云飞应了一声,提着一

    篮子辛夷就往家跑。老婆婆望着云飞远去,想到这么晚了,儿子还没落屋,又不知

    在哪里游手,叹着气去烤番薯,做野菜汤,等儿子回来吃。

    云飞耽误了不少时间,菜也没钱买了,在路上就琢磨回家怎么交差。一回到家,

    发现桌上摆着饭菜,三副碗筷,都凉了。母亲劳顿了一日,侧躺在床上休息,见云

    飞回来,惊得弹起身来,三步并作一步走过来,拉过云飞,抚摸他的脸庞,用那双

    饱含苍桑、充满巨大母爱的眼睛左瞧右看,生怕在儿子脸上找到伤痕,双手在他的

    衣服上四处轻掸着,焦急地问长问短:孩子,你没事吧?云飞放下篮子,挤出

    笑脸道:我不过晚回来一点,能有什么事啊!母亲道:你把我们可急坏了,

    天都黑了也望不见你,还以为你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云飞撒了个谎,道:没事

    的,我在路上贪玩了一会子。随意一顾,见父亲不在,问道:爹呢?他出

    门找你去了。母亲边说边出门观望,不见人影,便进屋对云飞道:以后别玩耍

    太久,到吃饭的时候记得回来,娘会惦记的。云飞答应了一声,心里酸酸的。

    菜是中午吃剩下的,云飞看得愧疚,问道:娘,你还没吃吧?母亲又转首

    望向屋外,轻点着头,道:等你爹回来再一起吃吧。他们伏着桌子对坐着,中

    间点着一盏煤油灯,云飞觉得不应骗他,便一五一十把碰见老婆婆的事情经过说了

    出来。母亲听得眼角湿润,什么都没说,灯光衬在她的脸上,从不对的角度看,明

    暗变化都不一样。云飞以为娘在怪自己扯谎,心里难过而不说话,便深深地责斥自

    己,今后决不在娘面前说一句假话了!

    邹非回来后,吴秀兰便去烧爨热菜,云飞又把情由重对父亲说了一遍。邹非看

    着一篮子辛夷,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道:这些东西教我们怎么处理啊,难道不

    是钱吗?云飞也没什么词来辩解,邹非又道:作人哪,适当帮助一下别人是好

    的,但也不能太过份了。母亲从厨房里端菜而出,脱口说道:你不要急,我可

    以拿到彭婆婆那儿去,托他代卖,她是作租房生意的,一定有法子销出。邹非一

    听如此,才略为宽心,归了坐。母亲虽然替云飞解了围,但她又要重新踏进那根丑

    陋的门槛,不知里面的婆娘们又要编出何等难听的风语来,云飞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吴秀兰拍着云飞的肩膀,道:凡事要思前顾后,做到恰如其分,知道了么?

    云飞点点头,吴秀兰一边盛饭一边自言自语:咱们一家三口,求得平安就是福。

    云飞接过母亲手中的饭碗,痴看着晶莹的玉粒,尝了一口,好纯正!有谁曾仔

    细体味过米饭中的爱,平淡中更透出一股甘甜。

    云飞只要没事便去探望老婆婆,得知她叫凤仪,便称呼她为凤奶奶。她年岁已

    大,来日无多了,云飞尽力说些她爱听的话,每次去都带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只

    是还未与她儿子逢过面。

    过了梅雨时节,吴秀兰身子不适,头昏沉沉的,又有些发冷。丈夫卖豆腐去了,

    吴秀兰今日睡久了些,起床时头沉目眩,眼冒金星,幸得及时扶住床沿,差点栽了

    一跤。云飞侵早读书,母亲一边熏炉子一边咳嗽,云飞倒没发觉有什么不妥;母亲

    一边给汆子里加水一边咳嗽,云飞只当她坐炉旁久了,也没在意;母亲一边扫地一

    边咳嗽,云飞查觉不对,急忙从卧房跑至堂屋。见母亲脸色白卡,分明是害了病,

    问了两句,不敢耽误,匆匆跑出门去请大夫。大夫诊了脉,查了色,开了方子,说

    是换季的寒病,无甚大碍。虽说如此,但也不能轻视病因,云飞伺候母亲睡了,并

    关上门窗熏醋。

    第二日,父亲早上起床,发现背后生了一些红疱,是簟内长的小虫所叮,便将

    草席用江离熏了熏。两病一次算,云飞则去药铺买药。

    话说云飞到街上买完药返家,却瞧见药店门前的青泥道上躺着一吊钱,虽然黑

    黑乌乌的,但比起其他东西,就显得耀眼多了。此地偏僻,鲜有路人,云飞自幼受

    母亲教诲,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将之拾起收在怀中,忖道:不知是谁

    粗心掉了这许多钱,如果此钱有急用却被别人捡去,失主岂不悲惨。不如我在这里

    等一会儿,也许失主会寻到这里,我再交给他,免得误了人家大事。心里计议已

    定,便揣着药和钱,坐在路旁一块黑石上静静等着失主的到来。

    约摸候了一炷香的光景,有一人将手叉着裤兜,垂目四顾,似在搜寻什么。此

    人看起来二十往上的年纪,骨瘦如枯竹,皮肤没有一点光泽,满脸痤疮,长着一副

    酒糟鼻子,嘴角有一颗黑痣,一对三角眼嘀溜溜地乱转。云飞见他神情举止极似失

    主,待他走近身前,便起身问道:这位大哥,敢问你是否遗失了什么物件?那

    人听得出云飞话中有意,急忙转身切问道:我半个时辰前,不小心在这里掉了买

    肉的钱,用绳子串成一吊,小哥看见没有!云飞一听,知他正是失主,便将那吊

    钱交于他手心,就要告辞。

    那人见云飞老实,遽然翻着乌珠,扯住云飞就叫:你这个臭小子,老子掉的

    是两贯钱,你怎么只还老子一贯?云飞道:我不知道啊,地上只有一贯钱,至

    于那一贯,可能是被别人捡去了吧!那人喝道:放屁!哪有人捡钱只捡一半的!

    给老子交出来,不然揪你去见官!云飞急道:大哥冤枉我了,我真的只捡了一

    贯钱!那人拽着云飞,再不放手,生怕跑了金娃娃,两人拉拉扯扯,拖到县衙里

    争讼。

    这奉节县的太爷便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娄锟,他作此县的太爷,真是青天高出了

    九尺。咦,青天怎会高出九尺?是因他为官清高吗?才不是哩!要知道,这家伙最

    擅长的就是刮地皮了,今天刮、明天刮,今年刮、明年刮,活活刮了十余年,地皮

    越刮越薄,向下矮了九尺,青天不就自然而然的高出九尺来了么!

    且看娄锟正坐早衙,刚把闹事的宗贼五十多人锁入囹圉,正与师爷计较脏物的

    处理问题,闻得堂口传板声敲,又报上一案。娄锟便叫衙役问争讼的姓名,哪个告

    哪个,衙役跑出去问后回话道:一个叫奚绍启的告云飞。娄锟道:云飞这个

    名字倒蛮顺耳的,只是那个奚绍启叫起来太难听了,叫他改了名字再来。衙役向

    奚绍启传了大人的话,奚绍启一听,哪有这种父母官呀,报案还要改名的?为了钱,

    没法子,只好改名为奚绍,娄锟还不满意,又改为奚启等等,一直换了七

    八个名,叫奚有钱,娄锟这才传他们上来。

    公堂上高挂金匾明镜高悬,左右红牌上分别漆着回避、肃静,背

    后有一幅彩画,画着一片海浪托起一轮红日,桌上右角放一黄绸布包的官印和一个

    大口的筒子,里面装着令签,两排立着执仗的衙役,虎目严严,大叫威武。

    娄锟高坐于堂,鞫讯云飞和奚有钱的案件情由,待他们各陈其说后,娄锟便托

    着下巴思度。云飞已明白被人诬骗,愤气难平,指着奚有钱叫道:我一片好心,

    你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仇,是何道理?奚有钱佯怒道:你真是漫言无当!明

    明捡了我两贯钱,还有脸在公堂上抵赖!娄锟眉毛一耸,叫道:两人休得争吵!

    他们住了斗嘴,等着知县判别是非。娄锟问云飞:你果真是捡了一贯钱?云飞

    道:大人明查,小人的确只捡了一贯钱。又问奚有钱:你果真是掉了两贯钱?

    常言道,人逢绝处难逃,心到贪时最硬。奚有钱想着美事,便铁着嘴道:大人明

    查,小人的确掉了两贯钱。

    娄锟再次问了一遍:你们说的可都属实?两人齐声道:句句属实!娄

    锟稳了心,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叫道:出来了,出来了!奚有钱一听出来了,

    还以为要云飞赔钱呢,脸上乐得绽开了一朵鲜花,双腿也不自觉地蹭着地。哪个晓

    得娄锟道:你掉的是两贯钱,他捡的是一贯钱,这就说明,他捡的钱不是你掉的,

    这一贯钱充公。本案以结,交出钱来,退下!云飞闻言大喜,谢了老爷便拍灰而

    去。奚有钱则听得傻了大眼,好像心里被挖去了一块肉。

    衙役踏步过来,就要抢钱,奚有钱伏地大哭道:清天大老爷啊!小人记错了,

    委实掉的一贯钱,求清天大老爷开恩!开、开、开恩哪!眼睛一昏,好像看到钱

    都长了翅膀飞跑了。娄锟眉目翻云,怒气盈面,又把惊堂木狠命一拍,喝道:你

    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公堂,来人啊,把他拖出去打一百大板。话出令行,堂内

    的惨叫比产妇叫得还要大声,打得奚有钱皮开肉绽,叫苦不迭,拖出门外时,连爬

    都爬不动了。

    衙役们都举起大拇指钦赞知县,说他背负青天,断案如有神,又说高抬

    明镜,朗照四方。娄锟一嘴谦虚:不敢当,为民辨冤乃是父母官所兼之职。

    那充公的一贯钱,自然又落入自己腰包之中。

    这奚绍启并非无来历者,正是凤仪婆婆的不肖子,这钱也并非无来历。今日辰

    时,他发现娘的怀里有些鼓囊,伸手去偷,凤婆婆惊觉,叫道:我儿,你要干什

    么!奚绍启狠下心来,把钱抢到手上,又大手把娘一推。凤婆婆年纪已大,哪经

    得起这么一重手,踉跄间把太阳穴撞在桌角上,就此一倒不醒。奚绍启掉头就走,

    也不知娘的生死攸关,拿钱去赌博,火气上升,赢了一贯钱,后遗失于道,才闹出

    这段案子来。正是:

    来之不善,去之亦易,其中滋味,谁能看破?

    奚绍启在冰硬的石路上躺到大半夜,痛楚似小了些,才找了一根粗杆子一步一

    歪地拄着回家。到家发现娘已去世,大哭大嚎起来,凭良心说,绝不是装出来的。

    娘啊!你就是我的一半家产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谁养活我啊!

    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奚绍启茫目地问自己。这几日就似有促狭鬼跟

    着他一般,总是火背,他狠狠咒骂这倒霉的老天。失去了赚钱的工具,奚绍启只好

    整日地挖脑筋想心思捞钱。一日在路上闲游,遇到云飞抓药回家,原来吴秀兰犯腰

    骨子痛,虽隔数月,仇人的面貌却是难忘,奚绍启留心跟踪云飞,云飞行色匆匆,

    也没在意,让他探着了脚根儿,从此埋下了无边的祸根。

    奚绍启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每日必到赌场一游,不然,手上就似有无数的蚂

    蚁骚爬。赌房内,污烟瘴气,大嚷争嘴,就算不摸两手,在这种气氛下逛一圈,也

    会觉得过瘾。往日输了钱,他母亲总能用汗水赚回,如今输了钱,房子卖了都赔不

    起。

    赌博场上,赢的是血汗,输的是天良。赌徒大多也有着自知知明,晓得十赌九

    骗的道理,每次赌完都痛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了。过了一日半日,心和手又不自

    禁地发起痒来,赌完后再继续向天发誓,循环反复,一日两日,一月两月,甚至一

    年两年。正是:

    赌时若念妻儿泪,宁断贼手不覆窟。

    奚绍启负了一屁股债,逃是逃不掉的,被杀得光的手下秦世顺缚在马椿上索赌

    债,他苦苦央求,宽限两日。这里谁不知秦世顺不是个善主儿,一拳两拳三拳四拳

    地便拿他脸开花,可怜背上疮未痊,脸上挂新彩。奚绍启此时满头大包,一文钱也

    没有,又惦记起那一贯钱来,把满肚子的恨水都泼到云飞身上,骂道:他娘的死

    云飞,老子钱没赚到,反为你赔了老本!这话一脱口,竟救了他一命,秦世顺停

    手叫道:你且住!你骂的是哪个云飞?还有哪个?不就是那个小仔子!从

    他眼里可以看出,直恨不得生拆其骨!

    秦世顺又问了几句,得知确是那个卖艺的小子,便把奚绍启松绑,带去见老大。

    杀得光闻言大喜,将奚绍启所欠债务一笔勾销,让他跟着秦世顺混。查到云飞原来

    住在卖豆腐的老实陀子邹非家,母亲吴秀兰还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人。

    次日,天色黎明,城中居民都忙呼起来,正是士农工商,各居一业。邹非

    依旧挑着豆腐担出门,吴秀兰倒下卤汁,道了一声小心点,邹非不在意地点头

    离去了。邹非刚摆好豆腐摊,杀得光便带着手下秦世顺与冯志光,大摇大摆地走了

    过来。邹非见到他们,吓得身子都矮了一截。杀得光摸着秃顶道:邹非,这个月

    的保护费怎么说?邹非是个交钱保命的,那保护费每月必交,急忙从身上摸出十

    文铜钱恭敬地放于杀得光手中,道:还要费您老人家亲自来收,吩咐手下来拿不

    就成了。就在那一刹那,狗腿子秦世顺将几只死苍蝇分别按入邹非的豆腐底盘。

    杀得光乜眼见秦世顺完事,顺口道:给老子称两块豆腐。邹非哪敢不应,

    忙捡嫩豆腐铲了几大块,用白纸包给恶霸们。杀得光用指尖挑开纸包,将豆腐翻个

    面,却露出几个大黑物。邹非见状,吓得双腿悚颤,魄失阳间,怎么给太岁的豆腐

    中竟有苍蝇?这、这焉能有命!杀得光乌珠一暴,狠狠将豆腐砸到地上,破口大骂

    道:好你个瘪黑球,想毒死老子不成!这时已聚上人群,却都不敢指点,默默

    地看着。

    邹非这时直唬得跪倒在地,不断叩头低诉:薜大爷!您再给小人一百个胆子

    也不敢哪,此事实非小人之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小人吧!要不,您老再多

    拿两块豆腐吧!杀得光鼓着乌珠,也不答话,手下秦世顺打圆场道:好了,邹

    老弟你也别娘声娘气的了。这样吧,你与我老大各出五两银子赌一局,赌法由你,

    你若能赢,我们便罢休。邹非哪里知道这是他们设下的陷阱,又没路可走,心想

    赌博也双方公平,无奈答应了,随着他们到一闭篷的船上。

    岂不知,憨人上恶床,别想翻身。他们几个斗笼子玩押天门,一开,是个下门,

    再开,又是个下门,骗得邹非逢开必输,邹非心迟眼钝,哪里看得破机关。过了几

    局,数目越赌越大,越赌越心寒,两个时辰不到,就欠了一百多两银子。这可是个

    天大的数字,他卖这许多年豆腐也不曾攒得此数,真是欲哭无泪,后悔莫及,输了

    便想翻本,没了法子,只好回家向老婆讨钱。这几个恶霸上次受了云飞与红教金钩

    使者的晦气,今番是要存心将他家整垮方休。

    日已将午,邹非一路哀声叹气,就像霜打的茄子,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当他心

    神澹淡地挑着满满的担子回到家中,云飞尚在读书,妻子在厨房煮饭。妻子见丈夫

    回家,便近身道慰,眼见丈夫挑着实担,挑起纱布一瞧,不解道:你今日怎么只

    卖出两块豆腐啊?邹非从来不以诡谲待人,情急之下也只得打个诳语:唉,日

    子难过啊!如今客人都到有房室的地方去买豆腐,说我这种摆摊的露风吹沙不干净,

    摆了一上午也兜揽不来生意。又叹了一口气,道:说不定咱家有一天会关门大

    吉哩!吴秀兰不知实情,听他这么一说,道:那我们只要在路旁开家豆腐店,

    不就成了。

    邹非撇过头去,道:娘子,咱们没本钱啊!吴秀兰垂下头,又望了望丈夫

    窘夷的脸,忖道:为了生活,也只有这样了。定了心,便道:不瞒相公,我

    这里有些私房钱。邹非闻言大喜,果然被自己猜中,急问道:贤妻有多少?

    云飞此时放下书就往房里跑,不知为何。再看吴秀兰走到内屋书柜前,邹非忙一步

    不落地跟过去。吴秀兰从怀内取出一把铜钥匙,仔细将一檀香木盒打开,果见有一

    锭十足赤金与几块碎银散辉,将邹非双目照得雪亮,见此如见观音菩萨!

    吴秀兰将木盒双手交于丈夫,诚然道:相公,这是我从牙缝中节俭的积蓄。

    现在,我将它全数交于你。所谓不忍小,怎得大,他日咱家的豆腐店开张,定然生

    意兴隆!邹非激动得紧紧握住吴秀兰的双手与木盒,道:我一定将此金用于正

    途,咱们夫妻同心,日子会好起来的!不知谁在他心里念道:做人应光明磊落,

    莫欺于人,更莫欺于心。他内疚难安,取出金子,急急别了妻子出门。

    邹非刚踏出门坎,就听见云飞在屋里大声叫唤:爹,等一等!邹非回首时,

    云飞正抱着一个五寸大的铁盒向自己跑来,近得跟前,他高高端起铁盒,道:爹,

    这是我前些日子卖艺挣的百十枚铜钱,你都拿去吧,只要咱们家能过平安日子就好

    了。邹非心里难受,道:好孩子。一把将云飞搂在怀里,沙哑地说道:有

    你娘的钱就足够了,冬天快到了,你把这些钱存着给你娘买条围巾吧。真够了

    么?云飞还不放心。邹非道:真的够了,你不用为爹悬心了,去读书吧,将来

    作了官就不会像爹这么窝囊了!说罢快要落下泪来。云飞道:爹才不窝囊,作

    官才会丢人!默默然转身回屋。在路上,邹非又把金子往怀里揣了两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