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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

    熹微的晨光卖力地清扫着黎明前的暗黑,由东向西,扫过山岭,扫过江水,扫过城市,扫过西郊。黑夜过去,远处的山峦、田野、农家、树林,全都在晨光中渐渐显露出略带憔悴苍凉的客颜。一只角上盘着缰绳的老牛从一个草垛后面走出来,翕动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农家院落的狗们也纷纷跑出门来,拖着一种凄厉的怪声,朝着田野、朝着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扫走黑暗,却扫不走人们心底的恐惧与悲伤。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厂的悲惨景象,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救援人员已从废墟里挖掘出一百多具尸体,大多残肢断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连脑袋和四肢都炸飞了,仅剩胸腔,血淋淋地摆放在瓦砾遍布的空地上。这次轰炸,炸毁房屋上万平米,炸死军民一百二十七人,多为被服厂员工和家属,厂长石永伟一家三口无一幸免。那个临时被调到库房去当保管员的老门卫,由于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库房内,和几百吨被服一起烧成了灰,连尸骨都没了踪影。老孙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飞了,除了找到他脚上穿的那双皮鞋外,别的什么东西荡然无存。除了小林外,黑室还有三名战士遇难。

    老孙和小周也受了伤:小周被一块炸飞的瓦片击中头部,老孙的脖子则被飞来的弹片划伤。此刻,他们刚接受了救治,头上和脖子上裹着白纱布,正从医院出来,看见陆所长垂头丧气地立在风中,好像在等他们——其实是在等车。

    不一会儿,车子开过来,停在陆所长身边。

    老孙看所长要乘车走,追上去问:“你去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杜先生那儿。”陆所长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对敌情判断有误造成的,他必须马上去向首座汇报、认错,去迟了,错上加错,罪加一等。

    老孙劝他:“还早,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别累垮了身体。”

    陆所长凄然一笑,“脑袋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什么身体。要剐要杀,都听凭他发落了。你们没事吧?”

    都说没事,老孙还说要陪他去。陆所长摆摆手,不置一词,迟缓而默默地上了车。一夜之间他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二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将风度,极少对人发火,可今天他一看见陆所长,就禁不住怒火冲天,拍着桌子吼道:“陆从骏,你都给我干了些什么?我完全可以叫人枪毙你!就是为了给萨根下个套,居然惹出这么大一堆事来,毁了一个军工厂,还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大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枪毙你,那些死者的亡灵也不放过你!”

    陆所长垂头肃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着骂:“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么大代价,竟还一无所获,萨根照样逍遥自在,我们照样奈何不了他。说。你还有什么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馊主意,搞什么暗杀活动,你想杀他不如先杀我。告诉你,他必须活着,但同时又必须给我滚蛋,滚回美国去!”

    此刻哪有什么高招,还没有完全从噩梦醒过来,陆所长呆呆地立着,等待杜先生继续骂。他不怕骂,他渴望骂,从某种意义上说。骂得越凶,处罚就将越轻。骂是亲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没有现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见自己像个暴徒一样大发雷霆。”

    陆所长一个立正,敬礼告别。

    杜先生指着他鼻尖警告他:“记着,我不是不处罚你,是暂时将头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务,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觉飕飕地掠过一缕凉气,直到回到自己的车子里,陆所长才渐渐缓过神来,抚摸着凉飕飕的脖子,瘫靠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与悲哀,别看他平时威震四方,人见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实都掌握在他人手里。他早已被捆在一个强大无比的巨物上,变成了它的一枚钉子,他要毕其一生,竭其全力,为它贡献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脑袋。

    老孙是忠诚的,虽然没跟陆所长去赔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陆所长紧捏着,回到单位,才小睡一会儿便被杜先生要枪毙陆所长的噩梦惊醒了。醒来后他一直在办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长回来,同时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澜,将功赎罪。这会儿,他听到陆所长回来了,连忙出去迎接。

    “回来了?”

    “嗯。”

    “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杜先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没枪毙我就算烧高香了。”

    “下一步怎么办,那些人抓不抓?”

    “抓谁?”

    “粮店那帮家伙,我的人已经守了整整一夜,还等着你下命令呢。”

    “他娘的!”陆所长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真是昏了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抓,立刻抓!”

    老孙恨恨地说:“本来早就该抓,这帮王八蛋,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所长说:“抓他们可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治那个王八蛋,萨根那个王八蛋l现在我们要把他赶走,叫他滚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粮店那帮家伙抓了,抓了活口好审问,收集证据!”

    老孙问:“要不要向杜先生请示一下?”

    陆所长瞪一眼,“请示什么?还想遭骂啊。这不明摆的事情,有什么好请示的。就是到时你一定要注意,如果那个王八蛋在场,千万不能伤着他,否则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护身符,我们暂时动不了他。”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孙说。

    “如果他不在场,”陆所长想了想说,“一定要抓个活口,今后可以指控他。”

    “明白。”

    老孙领命而去。

    三

    可惜的是,这次行动又失败了。

    原来,敌人早怀疑小周的身份。看到他和老孙一起走进粮店,尽管装得像是一个主人、一个棒棒,是来买米的,但总是有些异样,经不起审视。那个坐在柜台里负责收钱的日本特务,感觉到他们提的米袋子里好像藏着枪,不管三七二十一,竟从柜台下面拖出一支枪来,率先朝他们射击,好在老孙和小周有备而来,避闪及时,迅速还击,击伤了他。

    粮店里顿时枪声大作。

    楼上的少老大听见楼下的枪声,知道有人来端他们的窝子了,一边吩咐桂花烧毁文件资料,一边也找出枪来朝楼下射击。受伤的日本特务宁死不降,负隅顽抗,他发觉老孙他们想抓他活口,更是嚣张,挺身而出,连连击发,一边指挥幺拐子往楼上撤退。幺拐子农夫一个,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枪声一响,吓得浑身颤抖,手里的枪怎么也拉不开栓,逃跑也选错了路线,竟往后院溜,正好被埋伏在外边的战士擒住。

    受伤的日本特务从楼梯上的窗户里发现幺拐子被擒,居高临下,对着幺拐子头顶开一枪,打得他脑袋开花,当场毙命。接着,他又准备朝老孙的手下开枪,情急之下老孙一枪夺了他的命。

    少老大和桂花隔着楼板袭击楼下,火力很猛,一时间小周很被动,有生死之虞。老孙带人冒死往楼上冲,高喊着要抓活的。少老大知道情况不妙,放火烧了房子,带着桂花拼命突围。当他发觉难有逃脱的希望后,他把最后的子弹给了桂花和自己。

    老孙等人冲上来,奋力扑灭了火,翻箱倒柜、破墙挖地搜索,结果既没有发现电台,也没有发现密码本,所有可能成为证据或有用的东西,都化为一堆灰烬。那堆灰烬冒着丝丝热气、神气活现地躺在烧焦的楼板上,对所有来看它的人发出阵阵嘲笑。

    杜先生从电话上得知消息,大怒,可又实在不想开口骂人,什么话都没说,愤愤地挂掉了电话,对身边的秘书发牢骚:“连个活口都抓不着,饭桶!一群饭桶!”

    跟秘书发牢骚挺没趣的,反而暴露了内心的无助。杜先生气哼哼地去院子里踱步,散心,泄气。中午吃饭前,他有了主意,回来对秘书发号施令:“立刻通知新闻办,就鬼子炸我被服厂这个事马上组织一篇特稿,明天让我们所有报纸都在头版登出来。”

    第二天,一篇题为《美外交官勾结日军,我科研基地夜遭袭击》的文章就在当地所有大报小报隆重刊登出来,大胆而又辛辣地揭露了事实真相:

    兹我军管某科研基地夜遭敌机偷袭,夷为平地,百余人葬身火海。发生这一特大惨剧,事因美利坚驻华使馆内出奸贼,无耻为日本军方当走狗所致。

    据悉,美利坚大使馆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之便,探得我军管某科研基地的地址。在亲自前往查看、确认无误之后,××将此地址向日军透露。该科研基地系我军远程武器研究中心所在,历来为日本军方所忌惮。得到××提供之地址,日军如获至宝,立刻组织了这场轰炸,导致该科研基地在无任何防备下,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工作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难,我军的远程武器科研工作也因此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日本为我敌国,其野蛮凶残无耻世人皆知,做出此等禽兽行径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美利坚系我国盟友,本应与我国政府、军队、人民同心同德,并肩抗击日寇的侵略暴行。孰料大使馆内竟会隐藏××这样的无耻败类,不但视两国盟约于不顾,更做起了日本人的走狗,帮助日鬼破坏我核心机构,杀戮我抗战精英和无辜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我们坚信××的作为只是他的个人行为,于情于理,美利坚国都不可能允许自己的使馆工作人员为日本国效力。故,我等切望美利坚国驻华大使詹森先生能够珍视两国友谊,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依法对××进行处理,还死者一个公道,给生者一份信念……

    消息一下传遍山城的大街小巷,民怨沸腾,骂斥之声直指美驻华使馆。有个老人气得不行,又无处发泄心中的愤怒与怨恨,竟从自家茅厕里掏了大粪,挑到美国大使馆,将那臭气熏天的屎尿倒在门前。有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还潜到美使馆后面的梧桐林里,用弹弓瞄准玻璃窗,一齐朝它发射小石子,打碎窗玻璃数块。

    事实上,这也是杜先生差人安排的。

    杜先生的用心似乎未能瞒得住陆所长,后者看到报纸后,像迷航已久的水手突然看到了一线陆岸,兴奋地拍着桌子对老孙感叹道:“妙,妙!真不愧是杜先生。居然在仓促之间想出这么一手反客为主的高招,我想现在美国大使馆里一定闹翻天了!”

    老孙却担忧地说:“你怎么还高兴?美国人在中国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他们肯定要对我们兴师问罪,这样要赶走萨根岂不是难上加难了?”

    陆所长训斥老孙目光短浅:“你呀,怎么就这么笨,难怪老是把我们的事办砸!我们现在急需大使馆的官员跟我们坐到一张桌子上来论理,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一无义务,二无责任,不可能听凭我们摆布。换言之,我们已经到了有力气没法使的时候,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非常之境地必须采用非常之手段,否则就是坐以待毙。杜先生这么做等于是把包袱扔给了他们,他们无论接与不接,都会前来兴师问罪。来了,我们就有了对话的机会。”

    “问题是我们还没有拿到萨根是间谍的证据。”

    “是啊,这只老狐狸。”陆所长说,“不过我想杜先生一定自有主意,否则他不会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的。他既然敢捅就一定有他的后续手段,绝不会被马蜂蜇到。”虽然不知道杜先生有什么主意。但自己倒是有了一个主意,“既然杜先生已经主动出击,我们也要该有所行动。”

    “怎么行动?”老孙问。

    惠子到底是不是萨根的同伙,陆所长一直在犹疑中,他希望她是,所以格外担心她不是。到底是不是?机会来了!陆所长有些得意地说:“你快去买一份报纸给陈家鹄送去,让他下班就带回家,把消息捅给惠子,就说报上所说的美国大使馆的奸贼实为萨根,看她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四

    陈家鹄带着报纸回家的时候,家燕已从街上买了报纸回来。他父母、惠子和家燕都已经看过消息,正在数落鬼子的残暴和那个未名的美国人的不义。家鹄觉得这正好,热烈地加入到议论中,情绪激动,心有另谋。说着说着,家鹄把矛头直指惠子。

    家鹄说:“惠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家鹄很少对惠子说话,惠子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吧。”

    家鹄说:“我听人说,报上讲的美国使馆那个内奸,就是你的那个萨根叔叔。”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家人都惊而震之。惠子更是惊愕得脑充血,一时意识混乱,竟用日语喃喃自语道:“萨根叔叔,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说得一家人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家鹄厌恶地看着她,情绪失控地训斥:“闭上你的嘴,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但你要听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家鹄,你怎么这样说话?”母亲出来干预。

    “上楼去,别给我没事找事。”父亲也发话了。

    家鹄原地不动,他有任务在身,不会轻易收场的。他叫父母别管,继续对惠子说:“我还听说,那天你还陪你的萨根叔叔去看过那个地方,你不觉得这事也跟你有关吗?”

    “什么地方?”惠子很茫然。

    “你还陪他去过很多地方?”家鹄冷笑道。

    “我只陪他去过一个地方。”惠子这才反应过来,怯怯地说。家鹄问她是哪里,她说出地址。家鹄一针见血地指出:敌人轰炸的就是那个地方!“不可能。”这下惠子急了,毫不客气地反驳他。怎么可能呢?如果真要是这样,家鹄不是出事了?想到这儿,惠子变得底气十足,坚决地说,“大哥,我不相信,这绝对不可能!”

    之前,家鹄早已跟老孙合计过,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看现场。话赶到这儿,他似乎已经很好说了:“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认识那个地方。可我担心你可能认不出那地方了,因为现在已经披夷为平地,化作焦土了。不过你放心,报纸上有地址,我找得到,我可以陪你去。”

    计划最后有点变动,因为家燕和他们父母亲执意要一同去,家鹄怎么阻挠都不行,只好都去了。一去,麻烦大了,老父亲和惠子各自认出这地方:父亲认得是石永伟的被服厂(他来过),惠子认的是家鹄的工作单位(也来过)。当他们俩望着眼前这片被炸成焦土的废墟和废墟上遍布的斑斑血迹,心都被掏空了。老人家为石永伟及其家人的生死着急,惠子为家鹄的安全担心,两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尤其是惠子,像中了邪似的,一个人哭哭啼啼地沿着围墙去找陈家鹄的“宿舍”。当发现陈家鹄的“宿舍楼”已经坍塌成一堆废墟,家鹄的衣服、用具,她的相框、信等等,有的夹在瓦砾间,有的在随风飘飞……所有一切,在惠子看来都像是看见了家鹄的尸首一样,她疯狂地扑在废墟上,疯狂地呼喊,疯狂地搬挖破砖烂瓦,直到昏迷。

    老孙和所长都在现场,他们远远地躲在车上,用望远镜在观察惠子,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疯狂、拼命。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全家人都为惠子的昏厥急得团团转,没办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好把车开过去,想把惠子送到医院。

    这下可好了,粘住了——陈家人正要找他们问事呢,他们居然主动撞上门来。废墟四处是家鹄的“遗物”,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惠子很快苏醒过来,把来龙去脉一讲,一家人更是坚信家鹄出了事,都围着老孙和陆所长不放,一定要他们说清楚陈家鹄到底怎么了。没事,没事,陈家鹄什么事都没有。他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你们放心。两人好话说尽。又是安慰,又是保证,却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激怒了老父亲。老父亲像老狮子一样发威了,冲上前一把抓住陆所长的衣襟,一下把他推到悬崖边:“听着,你算是听过我课、喊过我一声老师的,请你给我一个面子,我要见人,马上带我去见家鹄,否则别怪老夫不给你面子!”

    事已至此,陆所长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安抚惊慌悲痛的一家人,那就是让他们在电话上跟陈家鹄相见。于是,陆所长将他们一家子带到渝字楼,给陈家鸽拨通了电话。

    在电话里听到陈家鹄响亮而又欢快的声音,一家人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惠子是压轴,最后才轮到她上场。话筒送到惠子手里,掉了,筛糠似的。又递给她,又丢了,最后不得不用两只手紧紧地捧着。

    “家鹄,是你吗……家鹄家鹄,真的是你吗?呜呜呜,家鹄,我没有做梦吧家鹄……呜呜呜,我好……我很好……呜呜呜,我真的很好……呜呜呜,我没有哭,我是高兴,我太激动了家鹄……呜呜呜,家鹄,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家鹄,我好想你呀……”

    那一声声真切的哭诉和呼唤,把全场的人都感染得泪水盈眶。

    一向以铁石心肠自诩的陆所长也觉得看不下去,干脆把脸转向一边,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窗外哪儿有什么风景?即使有风景也看不见。这些天来他只要一定神,目光就会涣散,被服厂劫后地狱般的画面就会自动浮现在他眼前:焦土碎石,断壁残垣,鲜血横流,死尸遍野,一片狼藉……这差不多也正是陆所长此刻的心情:惠子这道必须迈过去的坎,只怕比想象中更加难了。

    五

    虚惊一场的不只是陈家,就连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人也着实受了惊吓。

    以前叫八路军重庆通讯处,现在虽然没有正式命名挂牌,但实际上大家都已经这么认为了。随着武汉沦陷在即,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人相继转移到重庆,包括山头首长。山头首长在党内是知名人士,天上星在他面前是个学生辈,所以他来了后,虽然中央尚未明文下令成立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但天上星包括其属下的组织都已经自动听候他的吩咐,大家开口闭口、当面背后都称他为首长,无条件地接受他的领导。

    今天上午八点多钟,天上星偶然看到报纸上的消息,觉得说的好像是黑室的事,不由一惊,连忙向山头首长汇报。这是件大事,事关黑室和陈家鹄的存亡,可山头听了不急不躁,只是很随意地看了一遍报道,然后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了,正要找你商量呢。”

    天上星很奇怪,晃着报纸说:“报纸刚来的呀,你怎么知道的?”

    山头笑道:“你的消息不灵通嘛,刚才已经有一个人给我打来电话,说的就是这件事。”

    能跟他直接通话的人没几个,加之是能提前获知这种高层内幕消息的人,天上星马上想到是大首长。大首长这几天正好在重庆,准备过两天去延安,杜先生假惺惺地视他为上宾,安排他住在曾家岩。

    “大首长给你来电话了?”

    “嗯。”山头笑笑,他是个和蔼的老人,“你这个人消息不灵,但头脑还是蛮灵光的。”

    “大首长怎么说?”

    “大首长要我们赶紧调查清楚,敌机偷袭的是不是黑室。”

    天上星不解地望着首长,“难道大首长怀疑不是黑室吗?”

    山头说:“嗯,大首长认为是黑室的可能性很小,我也这么觉得。你想,如果真是黑室被炸了,杜先生想瞒都还来不及呢,现在反对他的势力有增不减,他在报上大声嚷嚷,那不是授人以柄,自找麻烦吗?”

    天上星心想确实也是,便松了口气,“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山头想了想,吩咐道:“你立刻去打电话,把李政和老钱叫来,我们一起吃个午饭,碰个头,将各方面的情况都汇总一下,研究一下,看一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午饭前,李政和老钱都赶了过来,可大家把各自掌握的情况汇拢后,依旧还是云遮雾罩,不明就里。特别是李政,他早上看到报纸上的地址后,知道那是石永伟的厂区,连忙赶去现场,得知石永伟一家人均已牺牲,悲痛万分,这会儿脸上还重叠着悲伤的阴影。他看看山头,沉痛地说:“首长,说真的我都被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敌人怎么会去炸那儿呢?那儿肯定不是黑室。”

    山头点点头,问:“那你知道黑室在哪里吗?”李政说不知道。他又问天上星和老钱,两人也都说不知。“但是你们都知道陈家鹄在黑室,这说明我们的工作出了问题,”山头看看大家说,“我们把陈家鹄放手后没有牵住他那根线,让他飞走了,无影无踪,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黑室在哪里啊。”

    “是的,首长,”天上星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想着他刚进黑室,一时不会有什么变化,没有及时地去联络他。”

    山头对他摆摆手,说:“现在我们不是在找谁的责任,而是要找黑室,找陈家鹄。”说着打开抽屉,打开一个讲义夹给大家看,“你们看,大首长给我们转来了这么多电报,都是八路军在前线截获的,如果能及时破译出来,对我们打击日寇一定会有很大帮助。”

    李政叹着气说:“唉,如果当初能够把陈家鹄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我随时可以喊他帮我们干这活儿。”

    天上星看看首长,诚恳地说:“放他去黑室是我决定的,当时主要是为他的安全着想。”

    山头笑道:“不是说了,我们不找责任。你不要觉悟太高。当时的情况我是了解的,要是我也会这么处理,安全第一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陈家鹄那时被鬼子暗杀了,你才要承担责任。”回头拍拍李政的肩膀说,“李政同志,我知道你和陈家鹄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街上出生的,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你的工作热情也很高。我觉得下一步寻找陈家鹄的责任你应该多担当一些,有问题吗?”

    “没问题。”李政胸一挺,果断地说。

    “所以我不着急,有你在,我心里就有底。”山头又拍拍李政的大腿,“我相信即使他现在不在你身边工作,你照样能发挥独一无二的作用。”

    李政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争取尽快完成首长的任务。”

    山头说:“好,我等你的好消息。”掉头问天上星,“你看,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我认为下一步你们小组的工作可以把这个作为重点,大首长确实很关心陈家鹄的情况啊,希望我们能够尽快找到他,因为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天上星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向首长汇报,也没跟同志们讲起过,现在看来是到该讲的时候了。其实我在陈家鹄进黑室前已经安插了我们一个同志进去,我当初为什么同意放陈家鹄去黑室,一则是情形所迫,胳膊拧不过大腿,二则也是因为里面有我们的同志,可以随时起用他,做陈家鹄的工作。”

    李政笑道:“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你在里面安了人。”

    天上星接着说:“这位同志只跟我单线联系。在他进黑室之前,我专门向他提到陈家鹤有可能要去黑室,希望他尽最大可能去接近他,发展他,对他开展工作。但是这么长时间了,他跟陈家鹄一样消失了,从没有跟我联系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黑室,找到了,就可以争取跟他们取得联系,下一步的工作才能顺利开展。”

    李政说:“我们单位的赵子刚被退回来了,这是一个突破口。”

    天上星听了很是兴奋,“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早该去找他了解一下情况啊。”

    其实李政早找过他,只是赵子刚才吃过亏——吃了一堑,长了一智,对有关黑室的情况很警惕,很谨慎,旁敲侧击根本不管用。李政意识到他是有意在防范自己,也是很谨慎,没有去深挖。关键是没有正当的理由不便去深挖,挖了容易挖出赵子刚的疑心,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转眼间情况突变,现在李政觉得已经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便决定铤而走险一次。

    六

    当天下午,就在陈家一家人在渝字楼跟陈家鹄通话的同一时间,李政把赵子刚叫到办公室里,开始对他进行“深挖”。两人相对而坐,先聊了一阵单位里的事,当开场白。然后,李政煞有介事地拿出那张报纸,问赵子刚:“这报纸你看了吧?”

    “看了。”只扫了一眼,赵子刚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单位吗?”李政问。

    “不知道。”赵子刚说,“报上说它是科研重地,具体什么单位没说。”

    李政笑道:“现在的报纸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乱安一个耸人听闻的名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容易。什么远程武器科研重地?吓唬人的,我太了解那个单位了,一个军用被服厂而已。”

    “是吗?”赵子刚来了兴趣。“想吓唬谁呢?”

    李政摇头叹气,面色沉痛地说:“吓的人多呢,包括我,都被它搞得烦死人了。”

    “怎么回事?”

    李政开始言归正传:“你不知道,敌人炸的这个军用被服厂,厂长就是陈家鹄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双方父母的关系都很好的。可现在,那厂长一家人都死了,陈家鹄的父母到处找他,想让他回来跟老同学一家人的遗体告个别。任务交给我——找陈家鹄的任务,可我找了一大圈都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好像去了天上,找不到了。后来一想,操,知道他的人其实就近在眼前,我还舍近求远去瞎找,真见鬼了。”

    “谁知道他?”赵子刚小心地问。他已经有预感,明知故问。

    “你啊,”李政脱口而出,“难道你不知道?”

    “我……”赵子刚支吾道,“我……我想……他不可能出来的。”

    “关键是在哪里,知道了地方才能说下一步的话,什么事情都是可以争取的嘛。”

    “嗯……”赵子刚在犹疑中变得坚定,“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不知道?”李政有意大声惊叫道,“怪了,你们不是同窗过吗?”顿了顿,笑道,“真人面前别说假话,再怎么说我是送你过去又是接你回来的人,陈家鹄呢也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有些事想瞒我是瞒不了的。”

    “陈家鹄跟你联系过吗?”

    “当然。”

    “那他怎么没告诉你地方?”

    “操,就是这么怪,那天我该说该问的都说了,问了,偏偏忘了问这事,他也忘了说了。”

    “他不可能跟你说的。”

    “为什么?”

    “那是保密的。”

    “你说不知道也是因为保密?”

    “这是规定,不能说的。”

    李政突然爽朗地大笑道:“当然你不能跟大街上的人去说,可我是大街上的人吗?”言下之意很明白:我是党国的人,又是你的顶头上司,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赵子刚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显得很为难又很无助,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拜倒在“血的教训”面前,守住了秘密。但他也不想开罪自己的上司,所以为自己的保密编了一个挺像回事的说法:“过了江,在南岸上了车后,他们把我们的眼睛全蒙了,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还是这样。所以,具体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凭感觉应该在山上,车子颠颠簸簸地开了好一会儿才到。”

    李政想,大致方向有了,可以去找找看了。自然,如果再追问一个他说的“好一会儿”是有多长时间,以后找起来肯定更容易。但李政当时有点心虚了,怕再这么问下去让他多疑,弄巧成拙,又想也许这样就可以找得到,顶多是多花点时间而已。总之,李政没有追问下去,他想以“多花时间”来避免可能有的“弄巧成拙”,结果错失了一个难得的见到陈家鹄的机会。

    真正是一个难得又难得的机会啊,李政为此悔恨不已。

    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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