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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镂空雕花的铁门外,按响门铃,费城还在琢磨着,周训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把自己叫来。
今天上午,费城接到周训的电话,他也正想打过去,问问道具的方案完成了没有,准备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周训说要不你就过来当面聊,而且,我还有事找你。之后又强调了一句,是一件对他自己无所谓,但对费城很重要的事情。
在这样的当口,对费城很重要的事情只会有两种,一种是和《泰尔》有关,一种是和茨威格手稿有关。
周训头发乱糟糟地来开门,眼角还有眼屎,好像才睡醒一样。费城知道,这家伙干活的时候从来不注意仪表,邋遢惯了。
进了门在客厅里坐定,周训扔给费城一叠东西,全都是他画的《泰尔》道具设想图。一边让费城看着,一边说着他的设计思路和一些细节。
“很不错。”费城看着这叠设计草图,相当满意。
“就是不知道做出来以后的效果怎么样。”
“我已经做了一部分,来来,我带你去看。”周训似乎忘记特意把费城叫来是为了什么事,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泰尔》的热情工作中了。
周训把费城领到三楼的一间屋子,这是他专门的道具室,许多道具就是在这里做出来的。费城从前参观过,现在一看,比那时看到的更乱了,四处铺满了各种东西,多数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玩意,还有很多是单纯的材料或半成品。
这里是周训的半个卧室,他进了这间屋子,就像鱼到了水里,特别自如,连他此刻的邋遢外形,都显得和这间屋子极为相称。
周训灵巧地绕开地上的各种障碍物,指给小心跟在他后面的费城看一些东西。
“这是盾牌,我刚上了漆,准备过几小时再做些修饰。这是亚历山大的权杖,这是阿里斯但罗斯的占星盘,这是个银酒樽,就是柯丽让阿里斯但罗斯喝下药的那个,这可是真银的,我爹的藏品。”
“你的速度还真快呀,刚拿到剧本才多久,就整了这么多东西出来。”
周训嘿嘿得意地笑着。
“回头你把要准备的道具清单列一份给我,我看看有没有漏掉要补充的。”
“好嘞,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那……训哥儿,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费城忍不住问。
周训耸耸肩,“让你来验收一下我的成果哕,看看我有多么努力在工作呀。”
“啊……”费城有些失望。
“走吧,给你看看其他东西。”周训领着费城走出道具室,却并未下楼,而是推开了三楼另一扇房门。
“带你参观一下我爹的藏品陈列室,他和我爷爷一样,喜欢搞收藏,半懂不懂的,收了许多东西,我看六成都是假的。”
这间屋子比周训的专属道具室要干净整齐得多,当然,这是另一个参照系等级太低的缘故。因为藏品实在太多,挤满了所有的陈列橱柜,从青铜器、玉器、瓷器、木制品到金银制品,从祭祀用的鼎、杯、盏、茶壶到佛像,每一件藏品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这一屋子的藏品,细细品味几天几夜都看不完。
不过费城此时可没有细品的心情,他走马观花地看着,不知道周训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在我网上瞎逛,想着去上戏那个BBS瞧瞧,正巧就看见你发的帖子。”
“真是巧了,你看看这个。”周训说着,从他面前的橱里取了一件东西交给费城。
人手冰凉,沉甸甸的,一块长方型的黄铜牌子。
“梅丹佐!”费城脱口而出。
金色火焰翻卷,三十六支翅膀叠影重重,无数只眼睛逼视,威严中带着诡异。和从茨威格手稿中拓下的图案相比,这件原品带给人的震撼要超出一百倍,扑面而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费城确信,做出这件作品的人,有着无与伦比的艺术天分。
“梅丹佐?什么梅丹佐,你知道这雕刻的是什么?”周训问。
“是的,韩裳告诉我,这是犹太教中的大天使梅丹佐。呃,你这件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是我爹的藏品呗,具体来历我可不知道。不过你在我这里慢慢喝茶,他四五点就该回来了,你自己问他。”
韩裳把大背包放在客厅的地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最后,把木箱捧到桌子上。
这箱子相当重。刚才放在背包里,背包带压得双肩死沉死沉的。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一位犹太教的拉比,她的外曾祖父劳德·威尔顿,会在这个小木箱里,留给她些什么呢?关于外曾祖父的所有回忆,那些梦境的点点滴滴,在这一刻全都汇聚到了这个木箱上。
木箱没有上锁,只是用个铜搭扣搭着,一拨就开。
韩裳的双手轻轻扶在箱盖的两边,有一瞬间她仿佛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梦境里,化身为威尔顿把这个箱子放进圣柜间前的密洞。六十多年的时间在这个不新也不旧的木箱前停顿了,她有莫名的预感,当打开这个木箱,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喷涌而出,在她和外曾祖父之间,形成一条精神纽带。
箱子打开了,毫不费力,无声无息。
韩裳吸了口冷气。
虽然她已经料想到,箱子里肯定有些财物,但真的看到那一排黄澄澄的光芒,还是吓了一跳。
怪不得箱子重,最上面的那一面,整整齐齐排满了金条,也就是在当年被称为“大黄鱼”的东西。
韩裳拿了一条在手里掂了掂,大约一斤。
这样的金条居然铺了两层,韩裳数了数,一共三十二条,也就是三十二斤,怪不得这么重。
金条的下面是一个个首饰盒,里面有翡翠戒指,钻戒,镶祖母绿的胸针……这些首饰的式样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但做工精到,更重要的是,上面的宝石质地都很好。
威尔顿在一九三五年就到了上海,并不是后来那些被纳粹迫害到一无所有的犹太难民,所以韩裳猜测他多少有些财富。可这个箱子里的东西价值之丰厚还是让她吃了一惊,一个神职人员就有这么多钱,这和犹太人的经商天分有关吗?
眼前,光是黄金就值一二百万人民币。在首饰盒下面,更有两张存折。一张是美国花旗银行的,三万两千美元;一张是美国大通银行的,四万五千美元。这实实在在是一笔巨款,韩裳记得,一九四四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时,三十五美金可兑换一盎司黄金,而现在一盎司黄金差不多值六百美元。这么一算,这两笔存折上的美元放在今天就是一百多万,而且还没算上那么多年的利息。
钱人人都喜欢,韩裳也不例外,不过她很快就收拾好惊讶喜悦的心情,把注意力集中到存折下面的东西上。
在这个箱子里,最上面一层的金条价值不如下面的首饰,而首饰的价值又被再下面的两张存折比了下去。可压箱底的东西,却是一本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簿子。
韩裳把簿子从木箱里拿出来,却不防一个东西从簿子里滑出,“哨”地掉在桌上。
这是一块长方型光溜溜的青黑色金属,像是青铜,在左下角似乎刻着什么。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件东西,非常熟悉。
韩裳把这块金属拿起来,一入手她就感觉到了,另一面上有明显的凹凸不平。
她先看了这一面左下角的刻字——“C·C”,然后,把它翻了过来。
“啊!”韩裳张大了嘴,她怎样都不会想到,会在她外曾祖父的木箱里,看到这一件东西。
梅丹佐浮雕!
和费城传给她看的照片一模一样,而且,那种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更加强烈地袭来,让她一时之间呆住了。
她的外曾祖父为什么会有这件东西?
这块浮雕牌是在茨威格手稿里留下痕迹的那一块吗?恐怕不是,但肯定有所关联。那么劳德·威尔顿和同是犹太人的茨威格,会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差不多是同龄人呢。
韩裳觉得,自从碰上费城,开始接触到茨威格手稿的诅咒事件之后,她的生活就被影响了。费城就像一个触媒,在她身上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而今,韩裳骇然发现,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神秘事件,竟然和费城碰到的难以解释的诅咒事件,隐约有着某些联系。
青铜的质地泛着幽光,让梅丹佐看起来森然可怖,那些或开或合的眼睛里,有着让人心悸的神秘。韩裳又翻过来,看着背后的“C·C”,这应该是创作者名字的缩写吧。
韩裳把青铜浮雕放在一边,拿起了薄薄的本子。这件浮雕原本是夹在本子里的,或许,威尔顿会在这本本子里,揭开她的疑惑。
翻开第一页,韩裳愣了。
这一页上写满了字,但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希伯来文。
“这是一个商标。”周泽人把玩着手里的梅丹佐浮雕说。
“商标?”这个答案不但让费城吃惊,连周训都对他父亲的话很意外。
“是的,说穿了它就是一个商标,所以说犹太人会做生意呢,居然能想出这么一招。”向别人细述藏品的来历,是让周泽人最感惬意的事情,他吹散杯中毛峰升起的白雾,饮了一小口润润喉,娓娓道来。
“一九三七年之后,因为纳粹迫害,大量犹太难民涌人上海,可是在那之前,上海已经有一些犹太人在经商。这商标,就是其中一个犹太人创建的。这个犹太人叫肖特曼,是德国人。一九三四年一月三十日,当时已经执政一年的希特勒颁布了《帝国重建法》,虽然离对犹太人的迫害还有段时间,但肖特曼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的降临,和他父母兄长一起,举家搬到了上海,这片被称为‘冒险家乐园’的土地。
“肖特曼的哥哥是名收藏家,有许多的收藏品。不幸的是,他在来上海的路上患了病,几乎刚到上海就死了,他的所有收藏品,就归肖特曼所有。肖特曼对这些大概没太大的兴趣,他在上海开了个泰丰拍卖行,从哥哥的收藏品里挑了一部分,作为拍卖行新开张的拍品,吸引大上海各路有钱人,第一时间就打响了名气。泰丰拍卖行的一炮走红,不单因为拍品不凡,还因为肖特曼搞的一个噱头。就是这个了。”
周泽人说到这里,举起梅丹佐浮雕晃了晃。
“每一件拍卖出去的东西,泰丰拍卖行都会附赠一件梅丹佐铜牌,这就相当于泰丰拍卖行拍出物品的品质保证。你们看。”周泽人把浮雕牌翻过来,将左下角刻着的两个小字母指给费城和周训看。
“TF,就是泰丰的缩写。这件东西本身就很漂亮,是肖特曼把他哥哥的一件藏品当模子做出来的,拍一送一,谁都乐意。这个噱头很成功,再加上肖特曼定了条规矩,凭这块铜牌,拍下商品的人可以在两年内把拍品原价退回,泰丰只收点手续费。实际上,在泰丰拍下商品的人大多是有身份的,怎么会去退。凭这个不用付出多少代价的承诺,和附赠的精美铜牌,泰丰一炮而红,泰丰和梅丹佐铜牌都成了响当当的牌子。不过,肖特曼嗜赌,最后把家产都输光了,这个拍卖行只风光了四五年就转给别家,慢慢没落。在这几年里,有数百上千件商品拍卖出去,也就有同等数量的铜牌流出,说起来并不算珍贵。我看这东西很漂亮,就收了一个。其实最想收藏的还是这块铜牌的原型,也就是肖特曼哥哥的藏品,那才是真正的艺术珍品,只是不知现在流落到哪儿去了。”
原来,在茨威格手稿里夹着的,只是一个商标。这就说明,手稿曾经是泰丰拍卖行的一件拍品。如果手稿是肖特曼哥哥的藏品之一,那么,手稿是怎么从欧洲传到亚洲的谜团就解开了。
费城没想到,就在他刚以为追查手稿是怎么到叔叔手里的已经断了线索的时候,又获得了另一条线索。或者说,这是线索的另一头,他可以回过头来从六七十年前的泰丰拍卖行,查找这份手稿之后流落辗转的经历,也可以向前追溯,肖特曼哥哥是怎么从茨威格那儿得到了这份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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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城在周家一直留到了晚饭后,周训和他父亲的热情使他难以拒绝。当年泰丰拍卖行在拍出手稿的时候,肯定会有对拍品的详细说明。而这件手稿最后被谁拍得,拍卖行也必然要写进交易记录存档。但查找一家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六七十年前的拍卖行所留存下来的文献资料,要不是周泽人热心帮忙,费城还真不知从何人手。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周泽人打了几十通电话。常常一个朋友问上去不知道,又推荐其他人,最后,终于有了着落。
泰丰拍卖行在一九三九年盘给了一个叫李鸿德的山西人,拍卖行的名字没变,但为了节省成本,已经不再附送梅丹佐铜牌,当然也没有凭牌两年内退货的承诺了。到一九四五年,经营不善的泰丰拍卖行被鲁意斯摩拍卖公司吞并,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拍卖业受到极大限制。一九五二年鲁意斯摩拍卖公司老板苏鸿生自杀,整个公司停业整顿,并入了上海市古玩市场。一九五八年,上海市古玩市场改成了公私合营,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度停业,到一九七〇年十一月,房屋、设备、库存商品全部并入上海市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一九七八年十月才恢复对外营业,改名为上海文物商店。
从数十年间这一连串的变迁,就知道周泽人要打听清楚这些需要花多大的精力。最后他问到了一位年过八旬的上海市古玩市场老职工,据他回忆,从鲁意斯摩拍卖行转过来的存档资料,在“文革”期间毁去过一些,剩下的,捐给了上海档案馆,作为中国早期拍卖史的文献资料。至于属于泰丰拍卖行的保存下了多少,他也说不清楚。
留给费城的,就是自己去上海档案馆查资料了。这两天,对茨威格诅咒的追查接连有新的进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样下去,很快就能查清楚真相吧,或许可以赶在正式进场地开始联排之前呢。想到这里,费城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在周训家里,费城就定好了,第二天中午所有剧组成员一起吃顿饭,彼此见面熟悉一下,商定正式排练的时间。他一个个人通知过来,只是夏绮文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他向周训告辞,打算回到家里晚些再打打看。
费城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车在繁华的大街上穿行,窗外的夜景很漂亮,只是他满腹心事,无心欣赏。
出租车拐进一条僻静小路。司机是个老上海,开了十几年的出租车,对市里大大小小的道路比掌心的细纹还要清楚。哪怕是再繁华的中心区,在主干道之外也会有许多为老司机准备着的小道,不但近,而且车少不容易堵。
可是这一回司机失算了,他不好意思地向费城道歉:“真是的,平时这条路不堵的,而且这种时候,哎呀,前面肯定是出事了。对不起啊,等会儿到了地方,我给你车费扣掉一些。”
这是市中心的一条单行道,虽然在黄金地段,可平素车流量一直不多,属于闹中取静的绝佳地方,可是现在却排了长长的车阵。被挤在这里,都没办法掉头,只有认命地随着长龙一点点往前挪。
又往前开了一点,费城听见了特殊的警报声,他摇下车窗,声音更清楚了。
“这是救火车还是救护车?”他问司机。
“救火车,看来哪里着火了,这附近可都是高档住宅区啊。”
费城把头伸出车窗,夜色里看不出是前方哪里出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有几个交警正在指挥交通。右边的路口封了,那本来也是条单行道,于是所有车辆只能笔直开。同时相交于这条路上的车由于前路被封也不断地汇进来,一条路挤进了两条路的车,难怪堵。
费城直着脖子往禁止通行的那个路段看,救火车的声音已经停了,看不见车停在哪里,应该是开进了某个小区。此外,他还看见好几辆警车停在路边,警灯一闪一闪。
“怎么还有警察,出什么事了。”司机嘟囔着,“哟,还有拿着步话机的,好像是大阵仗呢。”
随着交警的手势,出租车再次开动,驶过路口。前面的路况明显改善了,看来只是堵这一段。
费城扭回头,看着那段被封的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就在这里停一下。”开出去两三百米,费城突然对司机说。
出租车靠边停下,费城付了车费,推开门下车,朝刚开过的路口急步走去。
现在是晚上九点十五分,这条原本就行人不多的小路上,并没有因为火灾而聚拢许多围观者。
两个年轻的警察从前面的小区里转出来,似乎还是实习的学警,和费城擦身而过。他们急促地交谈着,语气间似乎有些碰到大案子的兴奋。
“来得晚啦,没看到尸体,已经运走了。”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可不能这么讲……”
费城心里又紧了紧,果然不是单纯的火灾。
前方小区的门口,停了一溜的警车,至少有七八辆。一辆消防车从小区里开出来,紧接着又是一辆,看来火已经被扑灭了。
费城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查到那个名字,对了一下地址,没错,就是这个小区。他踌躇着是否要拨过去,最后还是把手机塞回口袋,往小区里走去。
没走多远,一个保安脸色凝重地走来,费城叫住他问:“请问三号楼往哪边走?”
保安打量了他一番,用手往前方指,“就是前面车库出口旁边这幢。”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三号楼下停了好几辆警车,
还有一辆消防车。看来出事的就是这一幢。
费城心里的阴云浓得快要让他窒息,这样的情景,让他仿佛回到了十五天前的那个下午,他叔叔的楼下也是这样停满了警车。
“你去三号几楼?”保安在后面问。
“八楼。”
“八楼出事啦。”保安压低声音说。
费城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向三号楼走去。
七八九三层楼的灯都暗着,抬头望上去,黑乎乎看不清楚。大楼入口处有两个警察守着,但却没几个居民围在这里,反倒是在十几米外大楼的另一侧围了许多人。
费城走人人群,里面是绿化带,警察拦了很大的一块出来,人人都伸着头往树丛里的草地上看。
草丛间的太阳能地灯把绿树黑土照成一片惨白,那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哦不,费城定神细看,很快发现了异样。在中央的一小片地方,草地微微下陷.还有些折断的树枝,就在这儿的青草间,散着几处淡红色。这红色已经被刚才救火喷的水稀释过,很浅,却触目惊心。
“费城?”一个极度嘶哑的声音说。
费城扭头一看,是西区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冯宇。出了大案子,他这个队长当然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的,就和上次费克群一样。
“冯队长。”费城低声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会来这里?”冯宇的感冒很严重,他抽着鼻子,声音就像是从千疮百孔的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一样,刮得人心里难受。
“我……来找一位朋友。”
“朋友?住这幢楼?几楼几室?”
“八〇一室,夏绮文,她要出演我导的一出话剧。”
冯宇往那片陷下去的草地瞥了一眼,说:“你需要找一位新的女主角了,夏绮文在一小时前跳楼身亡。”
尽管心里早有不妙的预感,但冯宇的话还是让费城一下子懵了,一股冰寒从脚底心蹿起,狠狠咬在心头。
冯宇大声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嘴角。现在用手绢的男人很少。他还在擦着嘴,不防自己又打起喷嚏,手里一抖,手绢被嘴里喷出的猛烈气流吹走,正盖在呆呆发愣的费城脸上。
费城连忙把湿漉漉的手绢取下来,冯宇有些尴尬地接过手绢,哑着声音向他道歉。
费城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取出纸巾在脸上简单擦了擦。夏绮文的死像座大山压在他心上,他已经再没有心情去计较其他的事情。
“她……就这么从八楼跳下来了?”费城也不知是在问冯宇,还是自言自语。
“不,她是从十三楼跳下来的。”
“十三楼?”费城抬头仰望,这幢楼一共才十二层呀。
“她是从最顶上的天台花园往下跳的。”
“天哪。”费城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她是自杀吗?这不可能吧,她答应了出演我戏里的角色呢。”
“噢,这样?”冯宇拍了拍费城的手,“找个地方,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阿古离人群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和往常一样,他总是选择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呆着,仿佛与黑暗、阴影合为了一体。
许多警察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们在寻找着各种线索,阿古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能查出什么?阿古可以保证,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明天早上,他就要搬出这个小区了,今夜,他来看最后一场戏。
费城失魂落魄地从小区人口走进来的时候,就被阿古看见了。阿古看着费城慢慢走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考的标志,思考,然后做决定。
阿古动了,他从身旁的一幢楼背后绕了一圈,然后就看见了费城的背影。他慢慢跟在费城的身后,轻轻地,悄然无声,一步步,像只苍白的黑猫。费城疲倦得微微佝偻的背就在前方,越来越近。他看着这个背影从三号楼的大门口移向旁边的人群,挤进去,那里面就是夏绮文曾经横尸的那片草地。
阿古在人群外停下,呆了两分钟,然后也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可是他只迈出两步就停下了。
他看见费城正在和人说话,然后就是手绢飞盖到他脸上的那一幕。这一幕很好笑,可是阿古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喷嚏打飞手绢的那个人穿着警服。
阿古盯着那个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那人好像朝他瞥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去,慢慢地,慢慢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费城把关于《泰尔》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冯宇,包括关于茨威格剧本的可怕传说,神秘的手稿诅咒,自己对于叔叔死亡的怀疑,夏绮文半夜里的怪异遭遇和她惶恐不安的心态,一切的一切。
冯宇一边听,一边记,很用心。但是费城知道,这名公安是不会相信什么诅咒的。可是他没法不说,心里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大概八点零五分的时候,夏绮文从天台上跳了下来。”在费城配合地回答了所有问题之后,冯宇开始简单向他说了点夏绮文的死亡经过,“这儿的天台都有绿化,做成花园的样子,不过平时并没多少居民会上去。”
“是自杀?”费城急着问。
“八成是吧,至少当时天台上只有她一个人。附近高层有居民看到她一个人在天台上转了很久,还在打电话。她跳下来之前,有人听见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笑和大叫。”
“可消防车是怎么回事?”
“她死后小区的保安很快就报了警,第一批警察赶到这里二三分钟后她家里就突然起火。火势非常猛,短时间内就把所有能烧的都烧干净了。灭火后初步勘查了火场……”说到这里冯宇犹豫了一下,之前所说的内容并不是什么秘密,再说下去,就涉及具体的案情调查了。
“怎么样?”费城追问。
“可能是夏绮文自己干的吧。”冯宇简单地回答。
实际上,勘查的初步结果表明,起火的原因是蜡烛。一堆衣服似乎在客厅里摆成了特殊的图案,最上面点了支蜡烛。二十分钟到半小时之后,蜡烛烧到了衣服。同时房间里门窗紧闭,煤气却开到了最大,衣服烧起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煤气浓度已经相当高,虽然没有引发爆炸,但火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非常旺盛。
蜡烛点燃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夏绮文跑上天台的时间,所以这把火极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她怎么可能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情!”费城叫起来。
冯宇咳嗽了两声,说:“这就是我们正要调查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法医打来的。
“你好何夕,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冯宇有些讶异地问。
“最初步的血液化验就发现了点东西,死者体内残留有一定浓度的巴比妥,说明她刚服用过此类药品。我据此调阅了死者的医疗档案,发现……”
结束了通话,冯宇问费城:“你知道夏绮文的精神问题吗?”
“精神问题?她有精神问题吗?”费城一脸的茫然。
“相当严重的抑郁症,以及中度的精神焦虑。”
“不知道,可是她看起来挺好的呀。你不会想说,她是因为抑郁症才跳楼自杀的吧。她从来没有在人前明显表露过,应该不太严重才对。”
“我没这么说,有许多需要调查的东西,比如她最后的那通电话。”
最后的那通电话?不知怎么的,费城想起了至今没有搞清楚的费克群最后的电话。这其中不会有关系吧。
在离开惨剧现场之前,费城问了冯宇最后一个问题。
“冯队长,火扑灭后,你进去过火场吧?”
“当然。”
“夏绮文客厅里有一幅油画被烧掉了吗?要是没有,你还记得油画上人物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的吗?”
“油画?连画框都烧没了。”
费城叹了口气,告辞转身离开。
“费城。冯宇又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吗,冯队长。”
冯宇咳嗽着,对他抱歉地笑笑,“我这感冒,现在是最会传人的时候,刚才不好意思啊,你还是回去吃颗药预防一下。”
回到家里,费城缩在被子里,浑身冰冷,时不时一阵轻微的颤栗掠过全身。到底是被冯宇的感冒闪电般传染了,还是心里无边的恐慌所致?或者二者都有吧。
竟然又死了一个人!
在叔叔费克群之后,为了这出戏,又一个人丧生。
费城曾经以为,哪怕手稿的诅咒是真,一出戏也只会在首演时死一个人,所以虽然心里怕得很,也时常用这个理由来劝服自己,坚持把《泰尔》搞下去。
可是现在死了第二个人。
既然有了第二个,那么就意味着,可能还会有第三个。
费城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被逼到墙脚,退无可退。他恨不得拿一柄铁锤在墙上砸出一个洞逃走,再也不要面对。
黑猫趴在床脚,看着主人在床上缩成一团,低声呜咽。
费城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在被窝里拨通了韩裳的电话。
“夏绮文死了。”他劈头盖脸地说。
“什么?”韩裳在电话里惊叫起来。
“夏绮文死了,”费城的声音低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八点多的时候,她从住的那幢楼的楼顶跳下来,死了。”
“自杀?”
“或许吧,不管怎样,她是死了。韩裳,这个诅咒现在又让第二个人死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两个人都沉默了,可以在电话中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么,现在你没有女主角了。”良久,韩裳说。
“是的。”
“我想试试。”
“什么?”费城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试试演《泰尔》的女主角,别忘了我也是学表演的,专业成绩还不错。”
“你想接夏绮文的角色?天,你不怕被诅咒吗?”费城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怕。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要是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能总是站在一边看。”手里的梅丹佐青铜浮雕牌已经被握得温热,如果把这当成护身符的话,外曾祖父会护佑自己吧,韩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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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尔》剧组成员的第一次碰头会还算成功。大多数人并不和夏绮文熟识,对她的死最多不过唏嘘一番,然后成为一项谈资。费城昨晚状态很差,一度担心会不会早上起来发烧,结果还好,只是鼻子有点塞,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勉强打起精神,把接替夏绮文出演柯丽一角的韩裳介绍给大家,其实大都是一所学校出来的,相当一部分人本来就和韩裳认识。
饭间上厕所的时候,周训拍拍费城的肩膀。
“没事吧。”他说。知道茨威格诅咒的周训,在昨天深夜从网上看到夏绮文的死讯时,也吓得不轻。饭桌上这些人里,除了韩裳,就只有他能体会到费城此时的心情。
“没事的。”费城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连韩裳都主动顶上了女主角的位置,他又怎么可以退?有许多时候,人的行动并不取决于自己的意愿,有太多的因素裹挟着你,让你无法选择前进的方向,也停不下脚步。
碰头会结束后,费城邀请韩裳一同前往上海档案馆,也把昨天在周训家里的收获都说给她听。
“泰丰拍卖行商标性质的赠品?是个什么样子的浮雕牌,青铜做的吗?”
“好像是黄铜的。"周泽人把这块铜牌借给了费城,这时他取出递给韩裳。
韩裳细细端详着,如果忽略材质,这块铜牌几乎和她从外曾祖父藏宝木箱里得到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相对来说,这块泛着金黄色光泽的铜牌更具观赏性,而青铜质地的青黑色铜牌,显得厚重而神秘。
她把铜牌翻过来,看到了背面刻着的“TF”。
“你还真是细心,我第一次看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背面有这两个小字母呢。”
韩裳笑了笑,把铜牌还给费城,什么都没有说。
泰丰拍卖行的梅丹佐铜牌,是肖特曼根据他哥哥的一件藏品浇铸复制的,现在藏在包里的青铜梅丹佐,会不会就是那件藏品呢?韩裳打算自己理出些头绪,证明威尔顿真的和茨威格诅咒有关系,才告诉费城她的冒险经历和收获。至少,要等到她明白外曾祖父用希伯来文在那本压箱底的簿子里都写了些什么之后。
此刻两个人前往的,是上海档案馆位于外滩的新馆。根据上海档案馆的规定,任何中国公民都可以凭身份证查阅档案馆里的开放资料,可是他们要查的东西,显然不在开放资料之列。
要是走正规的途径,调阅未开放的档案资料,需要凭街道开具的介绍信,提前十天提出申请,然后静候准许与否的答复。所幸他们要查的不属机密,周泽人帮忙帮到底,给在档案馆工作的朋友打了个招呼,免去了十天等候的程序。
外滩的档案新馆每天都有调卷的班车往来于库房和新馆之间。费城和韩裳来到档案馆的时候,班车已经把他们要查阅的资料——鲁意斯摩拍卖公司在一九三〇至一九四〇年间的所有拍卖纪录运达了新馆。
两个人坐在档案查阅室里的一张长桌前,二十三卷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卷宗在面前叠成了两座小山。
这架势让他们以为要埋头苦查很久,好在很快就发现,属于原泰丰拍卖行的已经单独列出,只有两卷,而且是用繁体汉字工整书写的。
费城和韩裳各看一卷,半小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儿的资料并不全,会不会是在‘文革’中被毁了?要不我们再重新看一遍。”费城说。
“我们交换看吧,也可能是看漏了。还有……梅丹佐铜牌虽然曾经夹在《泰尔》手稿里,但手稿并不一定就是配着铜牌的那个拍卖品呀。”
“唔……”费城应了一声,和韩裳换了卷宗,仔细看起来。
“咦,这不就是吗?”才过了两三分钟,费城就叫了起来。
“啊,我竟然看漏了?”韩裳有些不可置信地凑过头来,一层薄薄的暗香飘上费城的鼻尖。
费城指着的,是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泰丰拍卖行成立后第一次拍卖拍品清单中的一行。
萨伐格手稿。
“萨伐格就是茨威格吗?”韩裳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忽略过去,泰丰拍卖行的拍品里,有许多的名人手稿,所以这个“萨伐格”没引起她的注意。
“我在准备《泰尔》剧本和研究那个诅咒的时候,查了很多茨威格的资料。茨威格是Zweig的音译,还有译成褚威格的。一九三五年复旦的孙寒冰第一次把茨威格《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译成中文时,就把作者翻成‘萨伐格’。”
这份拍品清单的格式,左面是拍品的名称,右面是成交与否,成交价和买主姓名。
而这份“萨伐格手稿”,在泰丰拍卖行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的第一次拍卖会上,被一位名叫周仲玉的人以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价格拍得。
在当时,七块大洋就足以支付一位全职保姆一个月的工钱,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价钱买一份手稿,可谓价值不菲了。
通常在清单之后,会附以详细的拍品介绍,竞拍成功者付款记录等。遗憾的是,两个人没有找到关于“萨伐格手稿”的进一步记录。
“周仲玉,这个名字……”韩裳拧起眉毛使劲在脑海中同忆着。
“你也觉锝这个名字有点熟吗,我也是啊。周仲玉……听名字像是女的,以肖特曼的精明,获他邀请参加第一次拍卖会的,多半是在旧上海社交界比较活跃的人士,又愿意花这样的价钱,去买一位在当时中国尚不十分出名的作家的手稿,会是哪位名媛呢?”费城分析来分析去,就是想不起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到底是谁。
直到他们出了档案馆,就近找了家网吧上网一搜,才恍然大悟。
周仲玉是一位相当有名气的老艺术家,演了许多的话剧和电影,现在还在世,已经有九十岁高龄了。之所以两个戏剧学院毕业的人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只因为周仲玉是本名,而之后广为人们所熟悉的,则是另一个艺名。
周仲玉的家境非常好,父亲是做丝绸起家的大亨,旧上海著名的联华影业公司大股东之一。那时联华影业公司旗下有阮玲玉等一批最顶尖的电影明星,算得上是旧中国电影业的龙头老大。而身为联华影业大股东的女儿,周仲玉和那些电影明星玩在一起,从学生时代就进入了上层社会的社交圈。被肖特曼请去参加首次拍卖会,一点都不奇怪。
周仲玉在几十年前,曾经当过一段时间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严行健就是她的学生。费城立刻给严行健去了电话,请他牵线搭桥,和周仲玉联系。
44
傍晚五点三十分,费城等候在上海华东医院的门口。很快,他看见了韩裳匆匆的身影,忙向她招手。
才分手没几小时,他们又见面了。
他们将要共同拜访的人——周仲玉,此刻正在华东医院的一间单人病房里等着他们。
很快,严行健回复费城,周仲玉正住在华东医院,老人年纪大了,每年的秋冬季都在医院里疗养度过,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这几天刚好一些,有了点精神,愿意见他们,但时间不能太长。
医院里通常四点多就吃晚饭了,现在正是晚饭后,老人精神最好的一段时间。
韩裳手里提了一篮水果,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比男人想得周到。
病房里有茶几,有沙发,还有电视机。周仲玉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好些年没有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比费城印象中的她,要苍老许多。
病房里还有周仲玉的儿子,年纪比严行健更大几岁,和他母亲一样,都已经满头华发,为两人开门的就是他。
“周老师好,徐老师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费城和韩裳知道周仲玉死去的丈夫姓徐,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看见费城和韩裳进来,周仲玉冲他们点头笑笑,想要站起来。
“哎呀,您坐着就好,坐着就好。”韩裳连忙快步上去扶住老人。
“嗬,还买什么东西呀。那正好,削几个苹果,大家现在吃。”周仲玉转过头对她儿子说。
“哎,不用不用。”费城连忙推辞。
徐老师笑笑,从水果篮里取了两个大苹果,去房间另一边的水槽清洗。
“我妈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你们凑近点说话,声音呢大一些。”徐老师一边洗苹果,一边对费城和韩裳说。
两个人依言坐到周仲玉的身边。
“打扰您啦,您最近身体还好吧。”费城说。
周仲玉笑了,她的心情不错,“什么打扰,人老了就想有人说说话,你们来陪我说话,开心。你们是小严的学生吧,一转眼,他都要退休了。我耳朵不好,他的电话也没听得太清楚,你们是要找我问些什么呢?”
“周老师,和您聊些从前的事情。”韩裳笑着说。
“从前?呵呵,好呀。人老了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怀旧呀,很快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从前那些事儿一快过去啦。”周仲玉的语气很豁达。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生死早已经看开了,只有往事故旧,还在心头萦绕。
“泰丰拍卖行,您记得吗?”
“泰丰拍卖行?”周仲玉露出回忆的神情。
“解放前的一家拍卖行,老板是个叫肖特曼的犹太人,您应该参加过他们的拍卖会,还拍了东西呢。”费城提醒她。.
“哦,是的,泰丰拍卖行,我记起来了。你们怎么会想起问这家拍卖行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这家拍卖行,在当时也不算最大的几家呀。”
“是这样,我手上有一个剧本,茨威格的手稿剧本,叫《泰尔》,您还有印象吧?”
“呵呵。”周仲玉笑了起来。
“我想把《泰尔》搬上话剧舞台,剧本的中文改编已经完成了。我从上海档案馆查到,这个剧本的手稿最早是由您从泰丰拍卖行拍到的。"
这时徐老师已经把两个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端过来放上茶几。每小块苹果上,还细心地插上了牙签。
“来,吃苹果。”他招呼着,“不够我再削。”
“谢谢。”费城取了一块放进嘴里,苹果又脆又甜,很好吃。韩裳也吃了一块。
周仲玉微笑着看着他们,说:“你们工作做得这么细致呀,居然连这个剧本手稿,最早是由我从泰丰拍卖行拍到的都查到了。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情能静下心,做这么细致准备工作的,可太少了。”
费城和韩裳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他们可不是为了《泰尔》的准备工作,才追查手稿来历的。
“这份茨威格的剧本手稿,是你们从夏绮文那儿得来的吧?”周仲玉问他们。
“夏绮文?”费城惊讶地看着周仲玉,“不是啊,是从我叔叔费克群那儿。我叔叔去世后,我整理他遗物时发现的。”
“原来你是费克群的侄子呀。”周仲玉看着费城,点点头。她是文艺界的老前辈,对费克群夏绮文这些小字辈的,都比较熟悉。
“他是个好演员,可惜呀。”听周仲玉的口气,她显然还不知道夏绮文去世的消息。
“您刚才为什么会说,这份手稿是从夏绮文那儿来的呢?”费城问。
“这里头还有个故事。自打我从泰丰拍卖行拍到两份茨威格手稿之后,这两份手稿就一直是分开保存的。”
两份茨威格手稿?费城和韩裳惊讶得而面相觑,原来周仲玉以一千五百五十块大洋拍得的“萨伐格手稿”是两份!他们忍住了没有立刻插话提问,等周仲玉把这段话说完。
“我呢,对其中的一份手稿比较重视,一直放在身边,搬到哪里都记得带着。另一份,就是你翻作《泰尔》的,年代久了,到后来我都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大概半年以前,我在虹口的老房子要拆了,几个第四代的小家伙去那儿理东西,他们可不管,扔的扔卖的卖,结果给他们当旧废纸卖掉的,就有这份手稿。他们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有眼力的人可多着呐,多伦路古玩市场那些收古旧的,没事就往老房子附近的废品回收站跑,不但这份手稿,连着我的一堆书信,全都被一个古玩商包下来摆到店里了。”说到这里,周仲玉摇头苦笑。
恐怕对她来说,一份并不太重视的茨威格手稿遗失并没什么,可有许多通信内容,才是她不愿被人知道的。当年她风华出众,放到今天,那就是个绯闻不断的主。
“幸好,九月份的时候,夏绮文来看我,带了个好大的包。我还在想那里面都是些什么,结果全是我被卖掉的信。她说,有一次逛古玩市场,看到就买下来了,拿来送还给我。但是茨威格的手稿,被她送给一位朋友了,请我原谅。我说太谢谢了,能把这些信拿回来,可算帮了我的大忙。所以啊,你开始提到这份手稿,我就以为是夏绮文送给你的,原来她是送给费克群了。”
费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里翻天覆地地捣腾着。全乱了,这份手稿,竟然会是夏绮文送给叔叔的!
“周老师,您刚才是说,当年从泰丰拍卖行,您并不仅仅只拍到了这一份手稿,还有另一份?”韩裳问。
“对,一共是两份手稿,两部戏。这两部全都是没有在德国舞台上演过的,茨威格不知为了什么,没有把这两部剧给那些德国剧院,要知道当时他写的剧还是很红的,许多剧院抢着要哪。最初得到这两份手稿的,是茨威格的大学同学,也就是泰丰拍卖行老板的哥哥。我拍下来的还有他附在剧本手稿里的简短回忆,大概描述了他是怎么得到剧本的。年代隔得太久,我现在记不清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好像也没交待清楚茨威格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不公布这两部剧。”
“这份回忆还在吗,能给我们看看吗?”
“在在,而且早就都翻译好了的。回头我让人找出来,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我自己来拿就行。”
“没关系,现在不是有那什么……”老太太忽然卡住了,看看她的儿子,徐老师也不知道他的老母亲想说的是什么。
“快递?”韩裳试探着问。
“对,就是快递。”周仲玉笑着点头,“这方便。”
“周老师,等我把《泰尔》的戏排完了,就把原稿给您送回来,算是物归原主了。”费城说。
周仲玉连连摇手,“不用不用,夏绮文是花钱买去了再送给你叔叔的,这东西已经不是我的了。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太,留着它有什么用,你把这出戏排出来,很好。到时候我要是走得动,就来看;走不动你把录像带寄给我,就很高兴啦。”
说到这里,周仲玉感慨地叹了口气,“茨威格的戏很不错的,这一出戏呀,等了这么多年才排出来。”
韩裳玩味着周仲玉话中的含义,问:“周老师,一直保存在您这里的另一份手稿,上面的戏您排过吗?”
“当然。”周仲玉毫不犹豫地肯定答复道,“我就是靠这出戏才真正进了这个圈子啊。当年拍下两个剧本的时候,我刚进复旦大学念新闻,一年级,加入了复旦剧社,活跃得很,就想着演一出大戏。得了这两个本子非常高兴,这不是现成的吗,翻译一下就成,算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了。两个本子比较下来,倒不是《泰尔》不好。可是它排场大,要准备的道具服装多,而另一部剧《盛装的女人们》就好办得多了。当时《盛装的女人们》排出来,相当轰动,而且被大导演蔡楚生看中,觉得我有潜力,就开始栽培我,之后演话剧演电影,算是一帆风顺的了。”
她满是皱纹的睑上露出缅怀的神色,苍老的皮肤上泛起红晕,仿佛回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风光,让她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十岁似的。
“演这出戏,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转折点,所以连着《盛装的女人们》的剧本,我都很重视,妥善保存着,这也是为什么,一同拍来的两个本子,我会区别对待的原因。”
“原来您演过另一出剧啊。”费城喃喃地说。周仲玉今年已经九十高寿了,茨威格剧本上的诅咒怎么会没在她身上发挥作用呢?
“您那时……是主演吧?”韩裳问。
“是呀。照理说,复旦剧社排这出戏,我这个刚加入的还轮不到主演,可谁让剧本是我买下来的呢。”周仲玉笑了,笑容中有些得意。
“哪一年首演的?”
“三五年。一九三五年三月份。先在复旦演,然后上各个学校里演,最后演进了外面的剧院里。呵呵。”
“您……这出戏在排练和首演的时候,有些什么……让您印象比较深的事吗?”韩裳注意着措辞,犹豫地问。
“让我印象深的事情?”周仲玉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你指什么样的事呢?”
“是……”韩裳一时间有点支支吾吾,难道说直接问老人,有没有人在首演前后死去?
“你们问的问题,怎么和夏绮文那么像呢?”
“啊?”费城和韩裳都愣了,“夏绮文也这么问吗,就是两个月前来看您的时候?”
“是啊,她也问我,首演的时候,排练的时候,有没有出过事情。能出什么事呀,我实在不太明白你们的意思。”
“那么,就是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正常的排练,正常的演出。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观众的反响比我想象中要热烈得多。”周仲玉半开玩笑地说。
“这出《盛装的女人们》主演除了您,还有谁呢?”
“这是一群女人的戏,基本上重心都集中在一个主演的身上,就是我了。”
费城和韩裳一时间也不知再问什么好,看起来,茨威格的诅咒在周仲玉身上,真的失效了。
“你们谁写个地址给我吧,回头我让快递把东西送过来。”徐老师说。
“好。”费城给他写了地址,同时知道,他是在暗示时间差不多了,再说下去,老太太该累了。
写完地址,两个人向周仲玉告辞。
“好呀,就不留你们了,谢谢你们来陪我说会儿话。碰到小夏,代我问她好,上次的事情,真是谢谢她了。”
“呃……好的。”费城含糊地应了,关于夏绮文的死讯,还是别告诉老太太了。
45
“这事情,这事情怎么会这样的呢?夏绮文她……”还没走出华东医院的门口,费城就忍不住内心的困惑。虽然他知道,身边的韩裳和他一样满头雾水。
“夏绮文从来没和你提起过,这份手稿是她送给你叔叔的吗?”
“没有。”费城摇头,“从来没有。我一直以为,她是到我叔叔家里来拜祭,并且找我谈事情的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还记得夏绮文最初在费克群的家里发现这本手稿时的表情:惊讶中带着疑惑。她惊叹着这份手稿的珍贵,向他解释茨威格是多么著名,所有的表情语气行为,都不会让人怀疑,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份手稿。还有当她从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里发现诅咒事件,向他求助时的慌乱,要他解释诅咒是否真的存在,并且几次三番要求退出。
然而另一边的事实,是夏绮文自己从多伦路古玩市场淘到了这份手稿,并且把手稿送给了费克群。她特意找到手稿的原持有人周仲玉,就和他们两人刚才做的一样,拐弯抹角地向周仲玉试探,另一个剧本《盛装的女人们》首演时,茨威格的诅咒有没有降临。她当然是知道这个诅咒的,在费城还懵懵懂懂时,夏绮文就知道了。
费城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夏绮文真是个伟大的演员,把他耍得团团转。自己还按照叔叔手机通讯录里的电话,一个个去问叔叔的朋友,是谁送了手稿。他当然没有打给夏绮文,就算打给了夏绮文,他也能想象,会听到电话另一头的人以不胜惊讶的语气回答“怎么会是我呢,我还是在克群的家里第一次看到这份手稿的呢,当时你就在旁边呀”。
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把手稿送给你叔叔,可是却尽力掩饰这件事?”韩裳问。
“没错,她干得太漂亮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个不错的演员,哈,我还差得远呢。”费城有些懊丧,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你没有想到些什么吗?”
“噢,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你想到什么就直说吧。”
“我是在想,当夏绮文拜访周仲玉时,周仲玉告诉她,在演出前一个手稿剧本时,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想象一下,当听到这样的答案,关于诅咒她会怎么想?”韩裳问。
“她会觉得,诅咒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茨威格空想出来的,这个作家神经太敏感了。”
“是的。”韩裳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很快,两个人走出了华东医院,韩裳在街头停住脚步,看着费城的眼睛。
“你记得吗,刚才周仲玉说,夏绮文拜访她的时候,归还了从古玩商手里买到的信件,但是因为手稿已经送给了朋友,所以无法归还。”
费城点头。
“如果夏绮文这次没有说谎,那么说明了一点,她不是在确定手稿无害后,才把手稿送给你叔叔的。她是在认为诅咒可能存在的情况下,把手稿送给了你叔叔费克群!”
费城一阵毛骨悚然。
“你……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根据逻辑进行推断。你明白我的意思。”
费城颤动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夏绮文,她想害我叔叔?”
“被诅咒的人会死的,费城,如果夏绮文希望你叔叔被诅咒,那么她就是想你叔叔死。我怀疑,你叔叔后来的死,未必真的是诅咒。”
“不是诅咒,那是什么?是夏绮文干的吗?”费城急促地呼吸着,从周仲玉那儿得来的离奇线索,在韩裳抽丝剥茧般的推断下,渐渐引出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假设夏绮文因为某种原因,想置你叔叔于死地。她早就知道茨威格诅咒剧本的传说,或许在很久以前她看过茨威格自传,那时就发现了。她偶然从古玩市场里得到了这份手稿,立刻送给了费克群,认为靠着这份有诅咒力量的神秘手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置费克群于死地。费克群也如她所愿,开始着手准备把《泰尔》搬上中国的话剧舞台了。但是夏绮文又不放心,根据和手稿在一起的信件,她知道了手稿原来属于谁。于是她有了个借口去找周仲玉。这个时候是九月份,然后她就从周仲玉处得知,诅咒也许不存在。如果她还没有改变要杀你叔叔的主意,那么从这时起,她就要改变计划了。你叔叔什么时候死的?”
“十月二十日凌晨。”费城干涩地说。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快裂开了,喉咙痛得要命。他的感冒症状好像是随着心情而变化的。
“费城,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对叔叔的死是有怀疑的,有很多疑点。”
“是的,最初我是这么觉得,莫明其妙用完的沙丁胺醇喷剂,还有最后一个电话。可是当我觉得一切是诅咒时,我就把这些都忽略了……哦,天哪。”费城突然记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恍然。
“怎么了?”韩裳问他。
“我在回忆第一次和夏绮文谈论这份手稿,谈论茨威格的时候。那一天的谈话,最初是从我叔叔的死开始的。我向她说了一堆对叔叔真实死亡原因的怀疑,她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奇怪。之后,她从叔叔的书桌上发现了手稿,然后很主动地和我谈论茨威格。她好像在一步步引导我,让我觉得这个手稿是多么重要,把它演成话剧会有多么轰动。而后我邀请她担任女主角,她也立刻就答应了,还暗示我应该多读些茨威格的作品,和我一起去书城买书,茨威格自传《昨日的世界》就是她从书架上拿给我的。”
“她要转移你的视线,你要导这出戏,看了茨威格自传,当然就会知道诅咒。然后你对叔叔的死就不会有其他怀疑,一切都可以用诅咒来解释了。”
“可是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
“那些都是夏绮文自己告诉你的。”韩裳提醒他,“什么连续两个晚上听见脚步声和奇怪的声音,什么客厅里油画上的人表情变了。那都是夏绮文自己告诉你的,其实可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要让你相信诅咒是存在的。在你自己的身上可没发生过任何超自然的神秘事件,除了煤气泄漏,那只是个偶然事件。”
“我就是在想煤气泄漏这件事。在此之前,夏绮文在我家呆到晚饭前才走,也许她趁上厕所的时间去隔壁厨房干了些什么,比方说用剪刀在煤气管上剪个小口子之类的。”
“你这样怀疑?万一你真的煤气中毒死了呢,她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吧?”
“不会,我厨房的窗始终是开着的,她应该能看见。后来我想过,实际上这点煤气泄漏要不了命的,顶多就是煤气味重一点。可是我真的被吓到了,这或许就是她的目的。还有,她几次向我表示对诅咒的担忧,每次我都费尽口舌才能让她安心。但现在回想,我自己心里都怕得要命,安慰她的话连自己也骗不过,夏绮文可是个聪明的女人,怎么会这样简单就被我糊弄过去。她在圈子里这么些年,肯定认识些懂风水识命理的人,也没见她请来呀,这可是关系到自己性命的事情,不可能轻忽。”
费城定下心来这么一想,疑点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看起来,夏绮文有问题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你叔叔,又是怎么害的。但现在,夏绮文已经死了。”韩裳皱起了眉,当所有的疑点指向夏绮文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死了。
“昨晚我听刑侦队的冯队长说,现场看起来像是自杀。可从前天夏绮文和我最后的那通电话看,完全不觉得她是个很快要自杀的人。就是在那个电话里,她问我有没有觉得我叔叔是因为诅咒死的,我承认自己也这么想,她听见我这样说,肯定松了口气。可以作为证明的是,我那样说之后,就很轻松地让她打消了退出《泰尔》演出的念头。夏绮文一定认为,她的表演已经大获成功,她为什么去自杀呢?”
“要是你叔叔的死实际上是一宗凶杀案,的确夏绮文的死也就值得推敲。如果可以知道夏绮文害你叔叔的动机,也许就能把这两者串起来。”
“我叔叔在死前接了一个电话,夏绮文也是这样。我总觉得,这一串事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另一环……”费城忽然笑了笑,“但这对你我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对于诅咒,可以不那么担心了。”
茨威格在自己回忆录里关于诅咒的记载,之所以会被费城当真,就是因为叔叔的死以及自己和夏绮文碰上的怪事。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让原本虚无飘渺的诅咒之说,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钉子”一个个被撬掉,那块“板”立刻显得不牢靠起来。
“也许吧……”韩裳欲言又止。
这时已经快六点半了,费城提议一起去吃顿饭。
韩裳看了看表,说:“不了,我还有点事。”
费城有些失望,原本他还想和韩裳一起,再好好讨论一下整件事情。不过既然韩裳成了他的女主角,还有大把与她接触的机会。
和韩裳分手后,费城简单地买了汉堡果腹,就匆匆赶到了费克群的故宅。费克群的遗物他大部分都没有整理,诅咒的黑雾已经开始散去,但另一重雾又浓浓迷了上来,他希望能在费克群留下的遗物里找到线索。
当然,他可以把一切怀疑告诉冯宇,但关键人夏绮文死了,他并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支持这些推断。
费城从书房开始整理起,这是叔叔生前最常活动的地方。这项工作很繁重,费城从电脑开始,打开每一个图像文件和文档文件,在搜遍了磁盘任何角落都没有收获之后,又开始整理书桌。看见的所有书和杂志,费城都会翻一遍,看看叔叔有没有在其中的某一页写下什么。
夏绮文到底和叔叔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是自己原先以为的普通朋友那样简单。费城一边整理着,一边想。忽然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该先看看叔叔的照相簿,照片常常会透露许多信息。
很快,费城就在书房的一个橱柜里找到了照相簿,有厚厚六本之多。
这些照相簿里,有叔叔自己的照片,也有与别人的合影,还有和费城的合影。这就像一扇通向费克群回忆的大门,属于费克群的岁月,在这些照片中慢漫流逝。
费城看得很慢,不知不觉中,他想起了许多往事,眼眶早已经湿润了。
五本看完了,费城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在这些照片里面,夏绮文都没有出现过。倒是有费克群和其他许多演艺界朋友的合影,就是不见夏绮文。
这多少有些奇怪。
费城打开最后一本照相簿,翻到第二页的时候,他就怔住了。
第二页就没了,这本厚厚的照相簿里,只有第一页上插着照片。
费城合上照相簿,端详了一下,发现这并不是一本簇新的照相簿,至少也买了好几年。难道最近几年,费克群就没再为这本照相簿里添照片?
倒也有可能,近两年费克群开始用数码相机,刚才他的电脑里,就有几张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但是不多。
费城重新翻开手里的照相簿,往后一页页翻去,每一页都是空白。
翻到靠中间的一页,费城停住了,他发现这一页上,用来插照片的透明材质有些破损。这在照相簿中是很常见的,因为照片的四个角都比较尖,放进去取出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会划破嵌照片的那薄薄一层透明塑料。
这一页上曾经放过照片吗?费城更仔细地察看每一个空白页,他发现了照片曾经插入的痕迹。
这本照相簿上原有的照片,上哪儿去了?
他又在柜子里好好找了一番,一件件东西拿出来堆在地上。
照相簿只有这六本。
费城抹了把头上的汗,把堆在地上的东西再一件件放回柜子里。
突然,费城的动作停止了,他想了想,把先前放回去的一样东西,再次取了出来。
这是一个比巴掌略大的镜框,里面没有照片,嵌着的是一幅原配的风景图。费城记得它原来塞在柜子很下面的角落里。
一个从来没有使用过的镜框吗?看上去又不值钱,放在这个柜子里,有点不搭调。
费城把镜框打开,拿起上面印着风景的硬纸片。
下面是一张照片。
一张夏绮文的照片。
费城从来没见过夏绮文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就算是在她演的戏里,也没有。
“叮咚”!
费城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按门铃?
这是费克群的故宅,费克群已经死了,人人都知道,怎么会有人按门铃?
费城放下照片和镜框,站起来走到客厅里。他在房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看,一片漆黑,走道里的声控灯并没有亮。
“谁啊?”他问。
没有人回答,但是门铃又响了一声。
费城打开门,发现外面并没有人。
他犹豫了一下,把铁门打开。他不记得门铃装在哪一侧了,探出头往左面看了看,没有人。然后他又向右边望去。
一个人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费城被吓到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那个人笑了,嘴角的疤痕立刻扭动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门的正前方。
“你找谁?”费城问。
“找你。”阿古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和费城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让他无法再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