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中又一次沉默了下来,这一次的时间格外的长,连守在厅外的衙卫们都感觉到了不安。
赵石微眯着眼睛,嘴角挂着笑意,但眼底,却一片冷漠,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长篇大论的劝服张培贤。
没有第三次了,赵石冷冷的想着,如果张培贤不识时务,河洛就要换一位大将军坐镇,江善,段从文,魏怀德都有着这样的资历和威望。
但这些都可以说是他的旧部,段从文出身羽林卫就不说了,魏怀德曾随他征战河东。
而江善,在平灭蜀国的时候,归于他的麾下,之后克太原,陷大同也都在他麾下效命,更为难得的是,还跟他去过草原。
三人之中,江善最为他看好,此人智勇双全,关键是,此人能狠得下心来,这在他看来,是河洛军中大将军张培贤最为合适的继任者。
当然,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这几位候选人虽然都可以说是他的旧部,但却又都跟他很疏远,在军中派系上论起,他们都属于河洛大军一系。
虽然这样的派系对于大秦来说,并无好处,也会增加朝廷的疑忌,但如果得领兵权,那么对安抚河洛军心,征战中原而言,却是最好的选择。
作为枢密副使,他知道,现在军中的问题不在于声音太多,而是声音太少了,放眼秦军上下,像河洛大军这样鲜明的派系,正在急剧减少,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好事。
所以。他才会对张培贤有着如此的耐心。如果搁在河东未下,西夏未平之前,他这里肯定就是另一番姿态了。
可惜,那会儿他的权势,还不足以轻易动摇一位大将军的地位……
茶渐渐凉了,日头也正在西斜,赵石微感不耐。
这时,张培贤终于露出苦笑。开口道:“国公之意,老夫已经明了,也多感国公维护之情,其实,以今日之情势,老夫自感愧对陛下隆恩,应该早早上书请辞……不过……非是老夫恋栈权位,只是……唉,还是放不下这些儿郎……”
赵石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道。成了,他这里也确实不愿跟张培贤彻底撕破了脸。来河洛一趟,轻轻松松干掉一位大将军,那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为自己或者子孙埋下祸根。
至于张培贤是不是恋栈权位,或是真心为部署着想,他又哪里有那个闲心去琢磨?就像他之前的一番说辞,估摸着听在张培贤耳朵里,也多数都是虚情假意吧?
而张大将军,也许只需要这么一个台阶,赵石也心甘情愿的搭把手,把张大将军从高处接下来罢了,至于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就像临行前陈常寿的赠言,镇之以威,晓之以理,他也正是这么做的,效果嘛,马马虎虎。
在大将军张培贤面前杀了只鸡,也让张大将军服了软儿,他这个钦差就是成功的,不过,说起来简单,但朝廷上下,能做到这一点的,怕也只有他赵石了,其他人等,估摸着在韩聪这里就得被顶回来……
赵石就此呵呵一笑,尽量缓着语气道:“以你我之能,为国效力,沙场争锋,自然便有权势富贵加身,恋栈权位之说,用不到咱们身上,说句不好听的话,哪天咱们死在战阵之上,才是富贵荣华随风而去的时候,现在嘛,只要咱们活着,这权势享用的也就心安理得,老将军,你说赵石说的对还是不对?”
张培贤到底是这许多年来,大秦将领之中,人缘名声最好的一位。
给了台阶儿,那是越下越快,变脸的功夫可一点不下于赵石。
此时他就一拍桌案,附和道:“柱国此言正合吾心,我等的功劳,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想的太多反而不美,这么看来,到底是柱国洒脱,老夫反而落了下乘了……”
从国公到柱国,赵石点着头,心里却在腹诽,这武夫和文官到底是差着,看人家张世杰,论起私情来才叫柱国,谈到公事,立马就变成了国公。
你可好,高兴了你就柱国,不高兴了就是国公,这官面上的学问,你可差的太远了,旁人若是听了,不定以为你私心多重呢,当然,在他看来,张培贤张大将军的私心也确实重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了,有私心不要紧,若是没有半点私心,那样的人才最为可怕。
赵石笑而不语,张培贤显然换了一下心情,这心机也就上来了,能够做到大将军位置的,到底非是旁人可比。
“柱国,不说之前如何,只说咱们同为武臣……尤其是听柱国一番话,句句都说在老夫心里,老夫觉着,也只有你,最能体谅咱们的难处……”
“有那么一句老话说的好,话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不如说几句心里话,你这里到底是什么章程,不妨直言,老夫心里好有个底……”
这就是问赵石的来意了,听着这话,好像有着恳求的味道,身段也放的很低,但只看张培贤说话的神态,你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低三下四,诚恳的就像两位故交知己在私话一般,更透出了些武人的直爽,让他看着听着都很舒心……
这就是人家张培贤的本事了,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得魏王信任,接下来却又得景兴皇帝重用,到了成武年间,连成武皇帝陛下对他也没什么防范。
赵石也有点佩服,张大将军当年服软服的极为痛快,显然极为精通隐忍之道,现在人老成精,功力更进一层,连脸皮扯下来都扯的这么自然而然。
赵石沉吟了一会儿,可以说,到现在为止,河洛之行都还算顺利,之后却还不能放松,张培贤可不是太子李珀,并不好糊弄。
而在长安呆了这些时日,也不是白呆的,赵石向后靠了靠,看上去身体是彻底放松了下来,让气氛也随之有了微妙的变化。
而这样控制气氛的手段,在军中呆再长的时间,你也练不出来。
“既然老将军这么说了,赵石也不藏着掖着,这次来河洛,没存着给谁找不痛快的心思,只是老将军应该明白,咱在军中呆的久了,到了陌生的地界,总归要立威的是不是?”
这就是对之前韩聪之事最后的解释了,听上去不错,有那么几分道理,但张培贤在含笑不停点头的同时,也在心里冷笑,拿一位布政使立威,还是在老夫眼皮子低下,亏你想的出来。
是说你气魄恢弘呢,还是说老子是泥捏的,任你搓揉?也就是老子现在老了,不愿跟你这样气盛的年轻人计较,若是搁在十年……不用,五年前,老子一定得跟你掰扯掰扯才成了。
不过,这话到底听上去顺耳许多,也进入了武人相谈的节奏,说话不那么讲究了。
不提张培贤做如何想法,赵石的话在继续。
“老将军可能也听说了,长安现在有点乱,说实话吧,这次出来,绥靖地方是第一要务,太子殿下一路去到河东,我这儿就来了河洛,河洛刚经了战事,地方残破,也需尽快恢复,尤其是民心……当然,赵石也有点私心,出京来避一避,散散心,和朝廷上那些大人们纠缠的太久了,这心啊,实在有点憋闷。”
张培贤的笑声终于带出了点真心实意,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所有武人都会是一个态度。
而这个时候,张培贤也终于整个放了心,只要不朝着军旅动手,对他张培贤来说,就是好事儿,至于文官们会被折腾到什么地步,管他呢。
文官们就像地里的青草,割了一茬总会冒出来一茬,有人不愿当兵吃饷,但绝对不会有读书人不愿当官儿。
哈哈一笑之余,嘴上道着,“虽然老夫也是感同身受,但……嘿嘿,听柱国这么一说,老夫却是放心多了。”
玩笑一开,赵石也呵呵一笑,心照不宣之下,两人之间又见不少融洽,不过赵石心里冷笑了一声,你放心的还是太早了些呢。
而到了这个时候,好像谁也不记得,刚刚失魂落魄的离去的布政使大人了。
虚伪而又冷漠,这就是两位大将军交谈到现在最鲜明的特点所在,也是领兵将领到了一定地位之后,必然需要具备的素质。
这一番相谈下来,时间已经不早。
张培贤开始转开话题,问起去年冬末到今年春天,朝野之上的变故,赵石也打起精神,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讳莫如深,如今这样的谈话,已经难不住他了,应付而已,再未提及河洛地方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张培贤肯定觉着心里有数儿了,而之后,他还要回去好好琢磨一下,或者跟心腹商议一番,才会有个决断,而那个时候,才是真正交底的时刻。
而他在河洛呆不了多长的时间,希望张大将军不要太过黏糊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