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没敢上楼,只派了个机灵的小伙计,站到了二层楼梯口处,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听到什么,过会谁问都不说,就算是他这个主人家,也不会打问。
在他眼中,楼上已成凶地,他们杜家别再遭了池鱼之殃……
接着又提醒其他人惊醒些,他这才垫着脚尖,来到后面。
“爹,人都来了。”
杜家老爷子年老体衰,一直呆在后面等消息,人有点乏,但精神还不错,“知道了,唉……咱们小门小户的,别管那么多了,你可得掌住了主意,过后谁来问起,知道该怎么说吧?”
杜青连连点头,老父的话,他真是听进去了,他自己也是这么琢磨的。
钦差大人连脸儿都没露,来的只是位秦军都尉,而且还很年轻,应该是那位身边的人。
这么一来,之前洛阳传闻就显得极为可笑了。
共商国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怜许多人还不自知,不知过后有多少人又要倒霉呢。
这种事儿,杜家怎么搀和的起?
不过麻烦之处还在后面,杜家毕竟是洛阳人家,本乡本土,亲戚友好也多,过后上门之人必定不会少了,怎么跟人说话,就得考量清楚了。
在这样一个时节,可要掂量着祸从口出……
最终,还是杜老爷子长叹了一声,“这河洛的天啊,要变了。再要耍弄聪明。怕是要祸及妻儿……对了。听说北边儿安宁了许多,不如今年你就张罗一下,等明年开春,到北边走走?”
杜青愕然的看了老父一眼,行商和座商完全不同。
杜家是洛阳本地商户,是正经的座商,产业中最主要的,就是两座茶园和两个纸坊。织品,酒肆等也有涉足,但却绝对不是主业。
不大不小,在洛阳商户中,勉强能够数得上,但要说有多出挑,也是扯淡。
杜青想了想,不由道:“行商于路途,这事……没干过啊……”
老爷子眼睛瞪了瞪,不过临到说话。就没了什么火气。
“没干过就去学,总困在这里。没准什么时候,就得碰上什么祸事,你瞧着吧,楼上这次一旦出了大事,秦人不会找咱们麻烦,但那些人家,不敢去寻秦人的晦气,不定恨死了咱们杜家。”
“过后,先把文楼脱手,就算没人接,这楼子宁肯荒着,也不能再用了……”
“现在这个时节,离着太平盛世还远着呢,为子孙计,你这心里也得存点事儿了,狡兔三窟,先让人到北边太原打个前站,你这里搜罗骡马,货物,明年就到大同边市走一趟,去涨涨见识。”
“孙辈里挑挑,有愿意闯荡的,让他们最好在大同站住脚,观望一下声色,若成,咱们杜家也就有了出路,若不成,咱们就往西走,让家里的年轻后辈到长安瞧瞧,天地这么大,总有咱们安身之所。”
“所以啊,奉承好了楼上的那些军爷,行商行商,没有通关文牒,咱们出不了河洛,这事要是办好了,至不济,也能给咱们杜家留些根苗,咱们到了地下,也能对得起祖宗。”
老爷子说了这许多,精神萎靡了下来,没再容杜青说什么,摆了摆手,让他到前面支应去了。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智慧,在这乱世浮沉当中,挣扎求存,却别有一番精彩之处。
而在文楼之上的大人物们,也正在上演另外一番精彩戏码。
文楼二层上很空旷,到了的人们列席于左右,空出主位,颇有古风。
胡烈上得楼来,楼上众人已然纷纷起身相迎。
众人双手拢于袖中,长揖及地,更有人高声道:“吾等恭迎国公大人。”
胡烈好笑的瞅了一圈,这架势在秦地可不多见。
见到晋国公本人,膝盖能不软的,如今可没几个。
这里的人们,行的都是士子礼,要真追究的话,在晋国公面前,都可以当场治他们失仪之罪。
心里暗道了一声,真是不知死活。
胡烈微微露出几许冷笑,便大步向主位走去。
赵葵,吴绿蓑两个紧随于后,其余护卫,不用吩咐,已经散开于厅堂之上,按着腰刀,贴壁而立。
来到主位,看着下面一圈白花花的脑袋,胡烈稳当的一屁股坐下。
“不必多礼了,国公庶务缠身,没工夫理会此等小事,便派了本都尉前来,见尔等一面……”
说到这里,摆了摆手,“都坐下说话吧。”
听了这话,满堂寂静,这二十余人各个年岁都已不小,城府也不必提了,但还是错愕非常,面面相觑间,都僵住了身子。
按照大家之前商量好的,这会儿应该是留给国公大人抚慰人心的一个机会,然后大家伙儿说上几句,服个软,然后再瞧国公大人的颜色,或可进言数语,或可慷慨陈词,或者呢,直接表忠心就完了。
当然,有什么样的姿态,全要看看这位晋国公大人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硬朗而定。
他们都不傻,没人想着在这个时节,跟大秦来的杀人魔王硬顶的打算,心怀故国,为大周尽忠?还是算了吧,有那个风骨的人,早已经死光了,剩下的,不过是想着怎么才能在秦人治下,活的好一些罢了。
可以说,他们唯一还没有抛下的,就是读书人的那点自傲和矜持。
没错,能进到这里的人,都是河洛间的读书人,出身大族不假,但他们最要紧的身份,还是士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曾为官,不过到得现在,却皆是一身儒服,自称富家翁。
胡烈瞅了瞅,冷笑一声道:“怎么?还让本都尉请尔等坐下不成?”
一些人开始脸上泛红,一些人则满脸激愤,这样的羞辱,在后周定然是绝无仅有,一个小小的军中都尉,别说是他们这些大族之首,便是有点身份的白身士子,也不会放在眼内。
就算你是襄城侯岳氏的家将亲卫,但要失礼在先,照样有读书人敢动拳头,打你个鼻青脸肿,骂你个狗血喷头,还不用怕有什么后患的。
但……这里已是大秦治下,这个年轻的都尉又是那位晋国公派来的,这事就要好好掂量一下了。
不过还是有一位老者开声道:“这位大人,吾等受国公之邀,来此一会,难道……”
胡烈摇头失笑道:“这位老人家可能是老耳昏花,听错了吧……国公令你等前来,是念在你等未有大恶彰显的份儿上,如你等竟敢不至,以后也就不用说话了,而今天你们既然来了……”
胡烈嘿嘿一笑,“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来的看来就是俊杰之流了,当然有说话的机会,至于受国公之邀……”
胡烈哈哈大笑,“国公何等样人,你等又为谁何?大言不惭至此,老人家,你这岁数活到狗身上去了不成?”
指着和尚骂秃驴,这真是一点颜面也没给。
说话的这位老者一口气噎住,脸上颜色迅速转向朱紫,身子开始摇摇欲坠,最终不知真假的一屁股坐倒在座位上,而其他人听了,也感同身受。
如果,这里有年轻人,定然多数受不了如此屈辱,升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出来。
但这里的人最小的怕也年近于五十了,老成持重自不待言,但要说还有多少热血,那就是胡说了。
看着众人神色,胡烈心中舒爽,脸上却勃然作色,一拍桌案,呵斥道:“还不坐下,想让本都尉跟你等仰着脑袋说话不成?”
事情刚开头,就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让这些河洛大族的首脑都有些措手不及。
说实话,他们这点矜持和骄傲还能留下来,除了儒家之学的教导得力之外,也因这些年被张大将军优抚有加,惯出来的毛病。
一旦碰上这么硬邦邦的钉子,多数人凛然生惧之间,已是失了方寸,眼睛不由自主的瞄向周遭的军兵,膝盖就有点发软,陆续间,有人开始落座。
已然酝酿了好久的那点气势,顿时土崩瓦解,不复存焉。
“颖阳卢氏,汝州李王两家可有人到?”
席间顿时站起三位,同时失礼,自报家门。
胡烈微微点头,脸色变的比翻书还快,和声道:“颖阳卢氏,去岁时约束乡里,不时族人从匪,战后又能赈济饥民,收留孤寡妇孺,善行可嘉,忠义可褒,可择族中英才,入长安叙功待赏。”
“汝州李王两族,助我大军守城,族人多有死伤,此功殊异,若有子弟欲从军报国者,可进学于长安国武监,国公已传书于布政使衙门,保举李顺年,为汝州劝农使,王昌副之,望你两族能感朝廷恩典,忠君报国,善抚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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