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楼下人来人往,楼卜却是安静如常。书架上的书是线缝旧书修行珍籍,书里夹着的薄纸是书院学生常用的寻常薄纸,笔墨与砚安静搁在西窗畔的案几上。女教授坐在东窗下恬静暮花,少年盘膝坐在地板上冥思苦想,偶尔起身在纸上写上几句话然后塞入书册中,待入夜时又有另一胖少年悄然而至,掀开书页看看纸上字迹便会去西窗下回上廖廖数句或是洋洋一篇大言。
或娟秀清丽或狂放纵横的字迹在那些纸上不停涂抹,宁缺和陈皮皮这两个并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家伙,就用留书这种方式不停进行着交流,而春末夏初的时日,就在他们的一笔一画一嘲一笑间悄无声息地溜走,平静而美好。
“无名兄,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把书中剑意柔顺些?”
“白痴,如果能柔顺还叫什么剑意?另外你昨天那道关于草地与母牛的数科起……太怪了,什么叫数量之间的关系?”
“白痴,不要把不懂的东西都称为怪异,另外真没有什么方法能够通窍吗?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昊天老爷会对我这个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确实有,但你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天才与白痴只在一线间,但凡抱有这种希望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天才,最后都会变成可怜的白痴。另外我还是要重申一下,前天你那道数科题真的有些怪,没有质朴美感。”
“好吧,那我不问通窍的事情,我听说魔宗他们用的路数不同,并非求诸与天地之息相呼应,而是试图把天地之息纳入体内体内无窍之内用这种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给你出的第三道数科题,认真些解。”
“这道题只不过是蒙学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关于魔宗的事情,我必须警告你,在书院中还好若在外间你提也不要提这两个字你会被昊天道追杀的很惨,另外我必须笑眯眯地告诉你,即便是魔宗纳天地入体内的修行法门,也需要诸窍皆通,如此方能让天地之息贯通于体内。”
“这真是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悄,我本以为能有些别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来解字,你也算是个剑走偏锋的家伙,我还真担心你被逼着急了真跑去修魔,所以你不应该遗憾,而应该感到庆幸不然若你堕入魔道,或许日后我可能将不得不提剑把你劈成三半。”
“你说的有道理,我感觉很失望。”
“话说咱们这也算是笔友了吧?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是谁?难道你这小子一点好奇都没有?你就没觉着能和本天才认识是一场大机缘?”
“我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怎么好奇另外你也没有问过我是谁。”
“好吧,你是谁?来自哪里?在书院几钳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宁缺,来自渭城,书院丙舍,家中只有个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谁?来自哪里?你家中可是已经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陈皮皮来自西陵,然后,没有了。”
“听说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难道那个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现在是否对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两科丁末,一科车考,据说也是书院百年以来独一无二的成绩,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两科丁末,一科弃考出来,还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生猛水准,算你狠,我暂时承认你有与我平等对话的资格。
“你是西陵人,为什么要跑到大唐来读书?”
“我出身西陵一个大家族,家族的家业大到你无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天才,肯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产,但问题在于,我还有位同样极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兄长,更关键的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位兄长便待我极好,处处事事照顾我疼惜我,全不因为族中长辈决定把家产交给我继承而有丝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继承这份家业,我觉得兄长才是继承家业最好的人选,但族中长辈根本不允许我拒绝,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时间越长,兄长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难受,所以十岁那年干脆偷偷溜了出来。”
“十岁溜出家门,难道你家中长辈不四处寻你?”
“怎么可能不寻,既然他们寻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书院中。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进书院,前些日子为什么又那般拼命?”
“进书院当然是想做帝国官员,当然更想修行,至于为什么这般拼命,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拼命,以后说不定就会没命。……
“什么事儿会这么麻烦?”
“那就是不能告诉你知道的故事了。”
旧西窗畔的墨纸留书交流,从最开始的修行数科互问,渐渐进展到对彼此生活的好奇,随时时光轻轻漫过,用了那个药方的宁缺身体快速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咳嗽,两个依然还没有见过面的年轻人,关系变得越来越熟稔无羁。
时日入暑,气温变得越来越高,西窗不知何时已经关闭,将楼内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宁缺看着这几日那厮在纸上的留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发现了一些很令人震撼的细节:那厮说自己家族寻不到他,便一定能猜到他躲在书院里,这句话间接表明,对于那厮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没有他们寻找不到的地方,也只有像书院这种神圣高远之地,才能令那个家族有所忌惮。
“西陵神国……哪里有这般强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却是不得其解,然后接着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问道是否能见面,现在确定对方在二层楼内,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复。
纸上留着昨夜某人的笔迹:“等你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我。”
宁缺摇了摇头,提笔回复道:“问题在于怎么才能进二层楼。”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体内诸窍不通,无论他再如何别有心思以解构方式观书,以大无畏精神搬山挖洞,始终都未曾在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时看着二层楼三字,他的心情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搁笔起身看着四周安静的书架,他自嘲一笑,轻声一叹,心想自己站在二层楼上想着二层楼在哪里,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无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头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远处那道靠着山墙的书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浅浅划了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划痕极浅极淡,如果不认真去看还真的很难发现。
宁缺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蹲下用手指轻轻一摸,确认应该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结果,抬头望向沉重的书架,摁在划痕上的手指轻微颤抖起来。
书架两侧刻着一些样式繁复却意味难明的花纹,纹饰内积着经年的灰腻,圆转陡言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显得极为拙陋难看。旧飞檐雕栋每一细节都极为精美,偏生这道栓墙书架上的纹饰却是如此粗鄙,宁缺愈发觉得古怪,手指缓缓摸了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每一种触觉。
难道书架后方就是传说中的二层楼?难道墙后才是真正的书院?
“你可以试着把这书架撬开,看一看后面是什么。”
宁缺霍然睁开双眼转身望去,发现那位温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此时正用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勉励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温和宁静目光的真实意思,苦笑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那些纹饰,脑中偶有光亮闪过,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着朱雀绘像,在皇宫里看见那些檐兽时的感受,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哪里敢做什么大不敬的举动。
时间现在已经走到了天启十三年的盛夏,宁缺和桑桑来到长安这座雄城已有数月,开了一家老笔斋,顺利进入书院求学,每天吃些剩饭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跟着某人冒着春雨去杀了一夜,进了一次皇宫,在旧上与那些修行典籍苦战了好些今日夜,他见到了一个更大更壮阔的世界,结识了一些有起的人物,无论视野还是精神都与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这数月里,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杀死,了御史张贻椅和陈子贤,迈出了复仇道路上的第一步,而且直到现在,这两个人的死亡似乎尚未惊动大唐帝国官府和那位强大的夏侯将军。
“天太热了,长安城就这点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着头顶繁星,宁缺擦掉脸上的汗水,摇头说道:“一直要到晨时天气才会凉些,你说那个茶艺师宅旁有方小湖,会不会比我们这儿舒服些?”
桑桑接过毛巾在凉水桶里沁了沁,低声说道:“少爷,难道你就因为他家凉快些就要去把他杀了?报仇这种事情……真那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