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在知守观里做杂役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他都要爬上这座被青藤覆盖的红山,给洞窟里那些奇形怪状的老道士们送东西,每天都极疲惫,还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尤其是这个被腰斩的老道士,更是把他当成猪狗一般,不停羞辱他并且折磨他,直到让他受伤吐血才满意。
虽然备受凌辱折磨,但没有威胁到生命,用了这么些天,隆庆猜到这些洞窟里的老道士虽然有些畸形变态,但清楚他的来历,不敢真地把他弄死,所以他继续忍耐,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和这些老道士们说几句话。
在那些书中故事所赋予他的经验中,这些像鬼一般被幽禁在洞窟里的老道士,必然极为孤单寂寞,那么只要多说说话,自己说不定真的可以与这些老道士之间培养出某种情感,一旦如此,自然能有极大好处。
这种期望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幼稚可爱,到目前为止,道人们除了询问他最近数十年修行界的那些事情之外,更多的依然是不停嘲弄他低劣的修为境界、愤怒地咆哮着他这么弱小凭什么能够进观。
但他至少通过这些交谈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先前双眼一瞪,便让自己吐血倒飞,摔断一根肋骨的残疾老道姓何。何姓老道自称半截道人,很明显是当年被腰斩之后的沉痛自嘲,并不是真名,按照辈份排,应该是如今西陵神殿掌教的师叔,难怪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境界……
半截道人双手深陷在雪原巨狼毛皮里,身上那件陈旧的道衣无风而飘,脸上的表情如石块般冷漠,而眼眸里却流露出无穷的暴烈痛苦绝望的神情,看着擦着血艰难站起的隆庆,幽幽说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就是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陪我说话?滚吧。”
隆庆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离开洞窟,因为他从这位道门前辈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对方明显已经绝望,而他知道对方的绝望是什么,所以他走到铺满狼皮的榻前,双膝跪下。说道:“如果我是废物。观主不会让我来这里,更不会让我有机会与前辈见面。”
听着观主的名字,半截道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说道:“可你就是一个废物。”
“现在是废物。不代表会永远都是废物。”
隆庆平静回答道,微微低头,眼眸里泛过一抹淡灰的光泽。
“说你是废物,确实不公平。”
半截道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被我这般打骂羞辱,你依然坚持每天进洞,说明你意志够坚定,看你的伤势复原速度,说明你这身体的底子不错。你一直在暗中修行灰眼,就想找个机会吸走我的功力,不管是想用骗的,还是想走感情路子,终究证明你这个人够狠。”
听着这番话,隆庆身体一震,他完全没有想到身前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残疾老道。居然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想法看的清清楚楚,陡然间生出无穷恐惧,想要转身逃出这个富丽堂皇却阴森至极的洞窟。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僵硬的无法动作,也许是知道自己逃的再快。也无法快过老道的目光,也许只是想赌一把。他没有动。
他依然跪在老道的身前,只是把头压的更低了些。
“灰眼确实是门了不起的功法,经过道门前辈改造以后,和原初的饕餮魔功比较起来,可以不用吞食修行者的血肉,而直接吸取对方的念力,用来偷袭暗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半截道人抬头望向洞窟上方,仿佛望向了那片天空,想起了很多往事,缓声说道:“但事实上,经过这等改造,看起来不是那般血腥,自然会有所损耗,与饕餮相比,用灰眼强压的念力乃至精神,很难与你原本的世界相融,将来会造成很多问题,哪里有真正的饕餮强大,只可惜魔宗里的饕餮**早已失传,如今魔宗凋蔽如斯,想必再也没有人会了。”
这位修为境界已经隐隐破了五境的强大老道士,并不知道当年莲生大师早已在暗中把饕餮**重新修练成功。
隆庆神情微凛,在天书沙字卷上,他已经看到了相关的记载,只是没有太过注意,此时听半截道人的说法,才知道那是很麻烦的问题,不过现在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半截道人在看穿自己意图后,没有杀死自己,也没有赶走自己,反而开始像一位老师般教导自己。
半截道人收回望向洞窟上方的目光,低头看着隆庆,淡然说道:“你意志够坚定,肉身不错,有野心,有想法,能忍耐,手段也够毒辣,似乎已经具备了成功枭雄的所有条件,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依然说你是废物?”
“弟子不知。”
“前些天我听过你的遭遇,知道你以往也曾经风光过,最终毁在书院弟子的手中,那我来问你,你最不如那位书院弟子的地方是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事实上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他怎样都想不明白,宁缺究竟有哪里比自己更加优秀——他曾是那般接近完美的西陵神子,而宁缺不过是一个渭城的边卒,结果他却连续败在对方手中,而且越败越惨,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你脸皮不够厚。”
半截道人看着他幽幽说道:“或者换句话说,你依然试图保有你最后的骄傲,而你根本不明白,要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便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舍弃自己的骄傲,把自己沉进污烂的泥沼。”
隆庆抬起头来,蹙眉不解问道:“我不认为自己现在还有骄傲的地方。”
半截道人抬起手来,指着他的膝头,说道:“你虽然双膝跪在我的身前,但在你的心里,你却还是站着的。”
隆庆说道:“难道宁缺就没有他的骄傲?”
半截道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个叫宁缺的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我相信,如果他一定要做到某种事情,他绝对会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所有骄傲全部放弃,假如现在在知守观中的是他,那么他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每天沉默登山,试图用感情攻势或者阴险的手段来夺取我的功力。”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那他会怎样做?”
半截道人嘶声笑了起来。枯稿的容颜上的皱纹。就像是要被拉断的生面条般不停颤抖,说道:“进入洞窟的第一天,他就会跪在我的身前。恳求请求我把这身功力分给他一半。”
“可是……据我所知,书院里的人都很骄傲。”
“那种骄傲都是表象,都是对天对地对人的骄傲。但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骄傲,而且只是一些廉价的强大之后的骄傲,那群无信的贱人,只要能够让自己强大起来,他们可以背叛昊天,可以投身魔宗,哪里有骄傲可言!”
半截道人愤怒地咆哮着,脸色涨的通红,颤抖的右手在空中乱舞。似乎要抓住某个抓不住的敌人,把他撕成无数碎片。
洞窟里所有事物,仿佛都感受到了这股愤怒,雪白的狼毛瑟瑟不安地变得愈发顺滑,洞壁上的夜明珠悄悄敛了光芒。
隆庆跪在道人身前,更是被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撕扯的仿佛要燃烧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颤抖的身躯没有瘫倒在地。
风骤停,洞窟里回复死寂一片。
半截道人看着隆庆,缓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被谁腰斩的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看似毫无情绪,却隐隐透着无尽的痛楚。
隆庆扶着地面上的双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指尖微屈,快要抓出痕迹。他冒着老道震怒的风险,颤声说道:“不是夫子,就是轲浩然。”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隆庆说道:“前辈当年的修为应该已逾五境,已然超凡入圣,世间能够击败您,并且把您伤的如此之重……只有那二人。”
听着他的回答,半截道人无尽怨毒的大笑起来,说道:“你说的不错,当年我便是被轲浩然一剑斩去了半截身体,而这座山峰洞窟里藏着的老家伙们,不是被轲浩然所伤,便是被夫子所伤。”
“当年我与轲浩然一战,身受重伤,若不是有秘法保命,当场便会承受无尽痛苦而死,不过即便现在我活了下来,可当年的那些痛苦却无法忘记,我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肠子流出去的感觉,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离开的感觉,我无法忘记那些痛!”
“轲浩然虽然已经死了,但这些痛苦我还是忘不了,我不甘心,我想让轲浩然死了也痛苦,所以我时时刻刻都想毁了书院。”
“然而我的后半生,只能依靠畸余的上半身在这个洞里像虫子般爬来爬去,我只是一个没有屁股的废人,我怎么能毁了书院?”
半截道人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像个疯子般吃吃地笑着,绝望说道:“观主把你送到我的身前,我本以为你有机会,结果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是个废物,你虽然有屁股,但还不如我这个没屁股的!”
隆庆霍然抬首,问道:“怎样才能不成为废物?”
老道笑声骤敛,盯着他的眼睛,幽幽说道:“所谓强者,便是那些能够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强大的人。”
隆庆跪在地面上,带着惘然的情绪,声音微颤说道:“我选择修行灰眼,便是想暗算您,或者是这座山峰洞窟里的任意一位道门前辈,我以为这样已经算是不惜一切代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更进一步。”
老道怪笑着说道:“既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那么除了强大之外,你不应该有任何别的情绪或者是立场,骄傲也罢,信仰也罢,都要抛去,如果说屁股决定一个人的立场,你要像我现在这样,根本没有屁股。”
隆庆低声问道:“那昊天呢?”
老道厉声说道:“书院里那群贱人之所以如此强大,便是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没有任何规则,在他们看来昊天不是屁股,就是一个屁!所以你要战胜书院,就要比他们更加没有信仰,没有任何规则!就要学会也把昊天当成一个屁!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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