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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相信

德佑八年腊月十一,户部尚书赵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时上了一道关于运河河道疏浚一事的奏本,这两道奏本接着就被发还到内阁议处。

内阁的三位阁老,首辅凌雪峰和次辅高仲轼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杨介幸在这上面没有多少异议,以岁末将至为由,拟了个暂缓处理的答复递回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样,一字不差地照着内阁的拟旨批红,旨意发放到六部时,脾气耿直的李霖海怒起拍案,当场大骂外戚专权,国已不国。

腊月十二日,依照惯例早朝,工科给事中傅继善递了一道弹劾户部尚书赵明德历年来贪墨枉法的折子,这折子明里是弹劾赵明德,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矛头暗指赵明德的恩师内阁首辅凌雪峰,皇帝破例把这道奏折留中不发,态度暧昧之处,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腊月十一,我在养心殿的第二天。

才一上午的时间,来来往往的臣子就见了不少,有好多臣僚以往只是听父亲和哥哥提起过名字,现在也都一一在心里对上了——相貌好看的实在没几个。

在养心殿看人来人往,是比在储秀宫里每天看书打瞌睡强,但萧焕完全把我当作了贴身宫女使唤,真是“恩宠有加”,研墨铺纸送茶拿点心,但凡用得着我的地方,绝对不让别的人染指。只怕用不了几天,宫里外就会知道有个叫白琪的宫女,现在是御前的大红人。

我忙得脚不点地,在殿里殿外穿梭不停,就顾不上想别的事情,看来什么争宠斗媚,都是太闲了才会在哪儿瞎琢磨。

下午依然是这拨人走了那拨人来,一群群人不知道都在里面说些什么,等到天色擦黑,人才散尽。

中午萧焕因为要安抚那帮吵得昏天暗地的尚书侍郎,从御膳房传过来的午膳连碰都没有碰就赏了下来,加上早膳也没用,他这一天已经粒米未沾。

我进去换掉他手边那杯早就冷了的茶水,对他说:“累了吗?要不要传膳?”

他放下撑着头的手臂,顿了一下,才抬起头笑了笑:“还好。”

嘴上这么说,他的脸色在烛光下依然显得有些苍白,我忍不住说:“平时都是这么多事?这一天一天,还不把人累坏了!”

他笑笑:“正逢年关,平时会少一些。”

我叹了口气:“我看你那些朝廷大员的样子,平时也少不到哪里去。”说着扶住他的手臂,“别在这里坐了,赶快去给我吃东西,人不吃饭怎么行?”

他扶着我从椅子上起来,笑了笑没说话,任我把他拉到饭桌前。

晚上用过晚膳,他照例又是坐在灯下批阅积压的各种奏折文书。

直到深夜,还是我看夜色太深,才逼他去睡的觉。

接下来几日,也都没差多少,不过我留意起来,碰到啰里啰唆说话没完没了的大臣,就联合冯五福,打个杯子碰翻个东西什么的将人赶出去。

萧焕看到我们玩小把戏,总是微微一笑,没说过什么。

那天被父亲交待过要留意奏折后,我都没怎么在意,但这天我又将几本奏折送进暖阁,不经意间看到有一封很厚,就随手一翻,结果看到落款赫然是“申长流”。

我忙把折子打开,里面长篇累牍,句句都是直冲着我父亲写的,这个申长流的文笔还真是犀利,一半儿没看完,我头上就出了层冷汗。

看完后,我才合上折子,把一摞奏章送进暖阁。

萧焕正用朱笔在一份奏折上批红,连头都没有抬:“放下吧。”

我点点头,把手中的奏章放下,迟疑了一下:“萧大哥,两个人,如果是敌对的,是不是一定要你死我活?”

他停下笔,抬起头看了看我,笑笑:“也不尽然,这世上不会有永远是同伴的两个人,也不会有永远是敌人的两个人,相比拼个你死我活,我更喜欢把敌人变成同伴。”

我停了停,接着问:“如果是很顽固,不肯来做你的同伴的敌人呢?”

他笑:“那就击败他,直到他认输为止。”

我点头,停了停:“萧大哥,我想请你答应一件事情……有一个敌人,当你击败他后,可不可以对他手下留情?”

一片寂静中他笑了笑:“我答应你,一定手下留情。”

松了口气,我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的拳头放开,挑起嘴角笑:“谢谢你,萧大哥。”

他轻点了点头。

我也点头,转身准备出去。

“苍苍,”他叫住我,宽大的御案后,他的目光柔和,“我从来都没有把凌先生当作是我的敌人。”

我回头向他又笑了笑,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再也忍不住,转身跑回去紧紧抱住他:“萧大哥,他是我爹,就算再怎么想恨他也不行……他小时候一直抱我……”眼泪顺着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我只有用尽力气抱着他。

他也紧搂住我,把我抱在胸前,拍着我的肩膀,轻声安慰:“没关系,苍苍。”

我把头埋进他衣襟里,哭声变成哽咽,眼泪还是不断涌出来。

萧焕把我抱到他腿上坐着,一直轻拍着我的背,等我慢慢平静下来,用头靠住他的肩膀,他才搂着我笑了笑:“不要担心,苍苍,我不会让凌先生受到伤害的,相信我。”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抓住他的衣袖:“你也一样。”我还是紧抱着他的腰,“萧大哥,你也要好好的。”

他笑了笑,低头看我:“我会好好的……你还要把你的泪水继续往我衣服上蹭?”

我这才看到他衣衫上被沾湿一大片,全是我的眼泪,我恶狠狠地又在他的衣襟上蹭了几下:“小气鬼!我就蹭了,怎么样?”

“没什么,总归这件衣服是要去换了。”他叹气。

我得意地笑,依然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

和工科给事中傅继善的奏折一样,申长流的奏本被扣在了养心殿。

年关临近的前朝,依旧平静忙碌。

这天我踱到暖阁里,看到萧焕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微微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折子。

我很少看到他这么沉吟难决的样子,就走过去问:“很难办?”

他像是刚觉察到我也在,抬头笑笑:“有些棘手。”他说着,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奏折,“这份是今天梁王递上来的折子,明里是申诉封地内粮税缴纳混乱,暗里的矛头却指向凌先生推行的新税法。”

我点了点头:“新税法不好么?”

他笑笑:“新税法把各类庞杂的赋役合并,化繁为简,令百姓负担减轻,我也很赞成这种税法。不过新税法砍掉了很多税收,之前由地主和乡绅获利的部分就被砍去,凌先生因此招来了不少嫉恨。”他慢慢解释,笑了笑,“我在想,申长流的折子不过被扣了几天,梁王的这份奏折就来了,是不是太巧了点?”

“你怀疑申长流也是被人指使的?”我略微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不畏强权的清流呢。”

他笑:“我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定。”

“那如果确定申长流也是受人指使的话,会怎么样?”我问。

“这样的话,就是有人在背后主使,要扳倒凌先生。”他说着,指肚缓缓抚过那两份奏折,皱了皱眉,“奇怪的是,我不明白假如凌先生失势了,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这么说他心里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我笑了笑:“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些事顺着它去吧,别太累着。”

他也笑笑:“也是。”

这个事情就这么被搁了下来。

隔天萧焕常喝的狮峰龙井没了,我被指派到库房去拿茶叶。

在茶库取了东西,和管茶库的胖公公开了几句玩笑,我捧着茶罐从库房里出来,一路风风火火,转过一道门时,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我连忙用手护住茶叶罐,明年的新茶送来之前,最好的明前龙井可就剩这一罐了,想也不想,我就呵斥:“走路不长眼睛啊,慌什么?”

喊完了才发现,眼前的人既不是宫女太监,也不是随行营的御前侍卫,我后退一步,那人却没动,蒙在脸前的面纱后传出一声轻笑。

“你是谁?”我警惕地打量着他。

白衣轻裘,飘逸得简直不象话,最可疑的是他头上居然带着一个饰有银狐毛边的风帽,帽上垂下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

他笑了起来,面纱随着气流微动:“如今的小宫女,都这么盛气凌人?”

我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还是质问他:“你是谁?怎么在宫里乱转?外臣擅闯后宫是死罪,你不知道吗?”

“我迷路了。”眼前这个人回答得出奇干脆,“我来见皇上,结果见完出来就迷路了。”

说起来这几天新年和萧焕的生辰在即,各地的番王也都派了人进京道贺,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在禁宫里见过,大概是宗室王的使节?

我想着,指了个方向:“向西走,看到门左转,顺着甬道一直往北走,出乾清门就是前廷了。”说完了随口嘱咐,“禁宫不比外边,让御前侍卫的人把你当刺客抓了就完了,下次小心些,别再乱跑。”

那人脸前的面纱微微起伏,点头:“谢谢你。”说完才转身走开。

捧着茶叶罐,我还愣在原地,这个人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在吃了很多咸点心后,又喝了一碗很浓的玫瑰露,甜腻是甜腻,却有种偎贴的舒服。

只是随便说了两句话而已,怎么就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养心殿还等着用茶叶,我抱着茶罐快步走回去。

刚进门冯五福就急匆匆的拉住我:“怎么磨磨蹭蹭的?万岁爷唤茶呢,还不快泡了送进去?”

这死胖子和萧焕一样,早就把我当宫女使唤了,该吆喝就吆喝,该指派就指派,我连忙答应一声,想到刚才那人,随口问:“刚才是谁来觐见万岁爷?”

冯五福有些疑惑:“谁来觐见?这会儿没人来过啊。”边说边催,“还不快去泡茶?还要万岁爷等你多久?没点规矩!”

没人来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冯五福一叠连声地催,我只好赶快去冲茶。

自玉泉山送入宫中的泉水早就由别的宫女烧开晾好,我取了茶叶茶具,一碗清茶很快冲好,端起来给萧焕送去。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转过书架,窗子前萧焕微俯着身,手中朱笔轻轻晃动,像是浮在那团白光里的一个剪影。

心里突然就得意起来:我的男人怎么看都是这么好看。

走过去把手中的茶碗放下,我侧身贴着他坐在榻上,笑了笑:“写什么呢?”

他侧头看了看我,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笔下不停:“疏浚河道的预算,还有另一些要交待的事。”

“这些给工部的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写?”我越过他的手臂,看到纸上朱砂写就的工整小楷,足足占满了半尺多长的白宣。

“户部和工部不合,无论工部给出什么预算来,统统都要驳斥,如果是我写的话,两边应该就没有异议了。”他笑笑,接着指了指一旁摊开几大张纸,“预算工部早就拟出几个来了,我也只是归总。”

我看了一眼那几大张密密麻麻的东西,轻叹一声:“我总觉得你的这些大臣早晚要给你宠出毛病来。”

“谁说的?”他提笔写着,随口说,“能做的事我替他们做了,该遵的规矩他们也得给我遵了,要是哪个还不明白自己职责所在,一样小心脑袋。”

他话音依旧淡淡的,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笑了出来:“萧大哥,我看你还是就这么温和点好,哪天你真在朝上把脸一寒,我怕那些大臣胆会吓破。”

他略停了笔,有些好笑地侧头看我:“会吗?”

我拼命点头:“绝对的。”

他挑了下眉梢:“那我就不寒脸好了,胆是中精之府,破了可就太不好了。”

我笑得厉害,头点的像鸡啄米一样:“是,是,你可千万别寒脸……”

我本来还想问他见没见过刚才那个白衣人,瞥到他眼角淡淡的倦意,就没说话,弯腰在他眉头上轻吻一下,而后抱着托盘飞快跑出去。

新年一天天临近,日子就这么过去。

我一直在养心殿,一边被萧焕差来差去,一边跟冯五福斗嘴消遣,倒也过得逍遥。

偶尔回储秀宫一趟,就让小山和娇妍继续对外称皇后身体不适,不但概不见客,连每日去慈宁宫请安都免了。

这天午后,我在长廊上晒太阳,觉得该换茶了,就沏了杯新茶端进去。

萧焕正俯案写着什么,听到我进去,没有抬头,只是说了句:“放下吧。”

我过去把茶放在他手边,把上一杯凉了的茶换下来。

换好了我看他还没抬头,就抱着托盘准备出去,刚走两步,突然听到身后“咣当”一声,是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我忙转身,看到他用手撑着桌子,茶碗掉在地上,摔得裂开,茶水茶叶流了一地。

他抬头勉强向我笑了笑:“不要紧,不小心打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把托盘放下,握住他冰冷的手:“你先休息一下。”

他点了点头,合上眼睛靠在我肩头,低咳了几声。他的肩膀有些颤抖,胸口的起伏剧烈,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额头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发梢。

我小心扶着他的身子,站着不动,等他平定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声终于均匀了些,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

我看他的脸色还是白得吓人,就说:“要不要躺下休息?”

他轻轻点头,开口想说话,却又咳嗽了几声。

这次咳嗽居然止不住,他再也支撑不住一样弯下腰,手指有些痉挛地按住胸口,身体从我肩头往下滑。

我慌忙抱着他,却只感到怀中他的身子一片冰冷,我吸了一口气:“我去叫太医。”

他费力抓住我的手腕,轻摇了摇头:“不要……惊动他人……”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那双深瞳却是沉静的,我又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坐下来扶住他的身子。

他闭着眼睛调息,隔了一会儿,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发作起来有些吓人,休息下就会好。”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上,抬起头向他笑笑:“你睡一会儿,我去拿被褥和枕头。”

他笑着点头,我扶他到一旁的软榻上躺下,他的呼吸仍旧细而凌乱,不时就会轻咳。

我俯身下来,握住他的手笑了笑:“睡吧。”他笑笑,合上眼睛。

我又替他盖上绒毯,把地上茶碗的碎片捡了捧着,才关上门出去。

冯五福和石岩听到茶碗落地的声音,早就在门外候着。这时冯五福一眼看到我手里的碎瓷,脸色就白了几分,轻跺了跺脚,压低声音:“礼部的商大人还要求见,我去跟他说万岁爷身子不适,不见了。”

我点头,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说不要惊动别人,跟外面就说万岁爷有些累,睡下了。”

冯五福轻叹一声,答应着去了。

把手里的碎片扔了,我又回到西暖阁,走到榻前,萧焕已经睡得沉了,呼吸也平稳了很多。

我坐下来,握住他的手俯在榻沿打盹,醒醒睡睡,再睁开眼已经满目昏黄。

抬起头,萧焕像是早就醒了一样,看着我笑了笑。

我伸了个懒腰,也笑笑:“好些了吗?”

他轻轻点头,笑:“好多了。”

我起身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了一下,笑看着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出去传膳?”

他顿了顿,笑笑:“尽量清淡吧。”

让他再继续休息一下,我出门找来人交待送膳,说完正准备回去,就听到院门口的内侍说:“贵妃娘娘千岁。”

杜听馨缓步走了进来,一身素白轻裘,乌黑发髻垂落在肩头,静美仿佛一幅水墨山水。

我停住脚步等她走近,想起上次酒宴上她的眼神,觉得我也不用跟她客气了:“贵妃娘娘千岁,这是来干什么的?”

杜听馨看着我,忽然说:“凌苍苍,你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吗?”

院子里静得能够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她笑了,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安宁而平静,却带着淡淡哀愁:“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爱你的,他提起你时的眼神,那么温柔,只因为那个眼神,我就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嘴角轻轻勾起:“我爱焕哥哥,从很久之前开始一直都爱,可是我明白,他那种人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你真是幸运,比我早遇到了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皱了皱眉,和萧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不是她?她怎么会说我比她先遇到?

杜听馨脸上的笑容更加缥缈:“你不明白……原来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说,你真幸运,幸运到让人觉得可恨。”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皱了皱眉,淡淡开口,“我也讨厌你,我们也算扯平了。”

杜听馨冷笑一声:“是,我讨厌你,十分讨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少次自以为是……”她说着,突然转身,就向外走去。

“杜听馨,”我叫住她,“你话里是什么意思?”

她停住脚步,冷笑着:“我什么意思?皇后娘娘……敢问你什么时候真正相信过焕哥哥吗?你哪一次不是不由分说就认定他十恶不赦?你可曾真心的信任过他?”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我强着辩解:“我会信他的……”

杜听馨静了静,冷笑:“好,我看你下一次是怎么翻脸不认人……”

“馨儿!”身后传来萧焕的声音,他走过来,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扶住,向杜听馨笑了笑,“馨儿难得来一趟,怎么不进来坐?”

杜听馨直直看着他,明净的眼中突然有了水光,她摇了摇头,却还是有晶亮的东西从眼角飞出,在空中一闪而逝:“对不起,焕哥哥,我来不是想说这些,我只是……”她咬住唇,突然向我一笑,“对不住。”飞快转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才回头向萧焕笑:“你出来干什么?以为我应付不了啊?”

他放开我的肩膀,后背轻倚在身后的柱子上笑了笑:“馨儿她……”他顿了下,“她说的那些,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么?你人都在我这边站着的,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我笑着打趣,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出口,才觉得语气十分别扭,气氛反倒更加尴尬。

面前吹过了阵阴冷的夜风,他低下头轻咳了两声,我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他:“怎么这种身子了还乱跑……”

话没说完,影壁后石岩匆匆走过来,看到我也在,微愣了一下向萧焕抱拳:“回万岁爷,和罗冼血有牵连的那位赵姑娘找到了。”

冼血?我伸向他的手突然僵住。

萧焕撑着身子站好,向石岩点了下头示意他已知道,接着向我笑了笑:“苍苍,你先回房去。”

我没有动,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萧大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吧?”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没有必要知道,”我看着他,“但有些事情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他还是低着头,轻咳了几声。

我看着他,轻吸了一口气:“萧大哥,我想问你,冼血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那边是长久的静默,仿佛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苍苍,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

我愣了一下,点头:“是。”

他笑了笑:“没有向你说明,是我的不对。你不用避开了,我马上对你解释。”

他说完转向石岩:“人找到了?在什么地方?”

石岩说:“依照万岁爷的吩咐,已经把那位姑娘带进宫来安置。”

萧焕蹙了眉,沉吟一下:“她情况怎样?神智还未恢复?”

“在外仿佛又受了惊吓,更加疯癫。”石岩回答。

萧焕点头:“她人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我听说他要走,忙让人去取了件挡风的大氅,给他披上。

他接过大氅对我笑了笑,接着向石岩点头:“前面带路。”

我看到他脸色还是苍白,又忙过去扶他,他停了一下,淡笑了笑:“不碍事。”就放开我的手,跟着石岩快步走了出去。

我快走两步,赶上他们的脚步。

陷入夜色中的宫墙曲曲折折,萧焕一直快步走着,没有说话。

石岩带我们走到一处由御前侍卫把守着的偏僻宫殿,进去后来到偏厢,石岩将门推开,里面的灯光昏暗,能看到软榻上蜷缩着一个白色人影。

等萧焕进去,石岩就示意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又拿来几盏蜡烛,把狭小的室内照得更亮,床上那个人影也清晰了一些。

那是一个身材有些瘦小的年轻女子,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几乎遮住了脸,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戒,像只受惊的小兽。

萧焕走到榻前,向她伸出手,笑了笑温言说:“我来给你诊脉,别动。”

那女子向里缩了缩,虽然目光闪动,却真的没动。

萧焕吸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去,试探着去抓那女子的手,他的手指刚碰到她的肌肤,她突然尖叫起来,挥动双手拼命去推萧焕。

猛地被她推开,萧焕踉跄了一下。

我冲过去想扶他,一急之下竟然从后面把他抱了个满怀,怀抱里他的腰在大氅之下也显得有些消瘦,我气得发抖,劈头盖脑冲那个女子骂:“要给你诊脉的,你鬼叫什么?再叫我敲烂你的头!”

那女子被这一顿喝斥吓住,反倒闭上了嘴,又缩了缩身体。

我扶好萧焕,看到他霜白的面色,忙说:“你坐下休息一下。”

他轻点点头,笑了笑:“苍苍,别吓着她了……你待会儿帮我把她的手抓过来。”

我点头:“小菜一碟。”

说着想扶他坐在榻上,他却顿住脚步,他身后的石岩上前一步,把自己肩上的貂皮披风摘下来,放在榻上,萧焕在他铺好的披风上坐下。

我清咳一声,小声嘀咕:“扮成赵富贵喂马时,也没见有这么多讲究。”边说边爬到榻上,去抓那女子的手臂,她倒不怎么抗拒女人间的触碰,又被我刚才一顿斥骂吓得不轻,乖乖任我把她手拉了过来。

萧焕把三根手指依次搭在她的寸关尺上诊脉,勾了勾唇角:“不是我讲究太多,是这榻上太凉了。”他说着,向石岩交待,“给这屋里添些被褥,生个炭炉。”

我又清咳了一声,帮他按着那女子还是有些不安分的手臂。

他轻轻垂着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我瞥着他长的简直有些过分的睫毛,又小声说:“什么这榻太凉,刚刚有个人的脸,可是比这个榻还凉……”

那边他轻笑了笑,认真诊着脉,直到过了有半柱香时间,他才放开手指,向石岩点头:“取些纸墨过来,把太医院的杨太医请来。”

石岩拱手领命出去,我放开那女子的胳膊,她马上重新躲到墙角缩成一团。

我不管她看到没看到,尽量和善的向她笑了笑,随口问萧焕:“要给她开药方调理?”

他回答:“这位赵姑娘是受惊吓后变得疯癫的,要使她恢复神智比较难,只好先开些安神的药方给她慢慢调养。”

我点头“噢”了一声,借着灯光仔细打量这个赵姑娘。

她虽然蓬头垢面,但眉目清秀,年纪也不大,没疯之前应该是个美人儿。这就是和冼血交好的那个青楼女子?

说着话,石岩已经回来了,带了人把笔墨纸砚摆到桌上铺好。

萧焕提起笔在纸上仔细的写下药方,交给一旁的内侍:“等杨太医到时,把这个给他,请他看看有什么需要增补的没有,以后这位姑娘就交给他了。”

萧焕交待完也没有起身,看了看我,抬手轻揉眉心,半笑半叹气:“你呀……”

我一扬头:“我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着,停了一下,就开始慢慢说,“罗先生死在凤来阁风远江剑下。罗先生奉命刺杀户部司务厅郎中熊卿平,被在场的大绸缎商邱赫山看到了真面目,后来邱赫山委托凤来阁刺杀他。”

我点了点头,风远江是江湖上近年来名声鹊起的杀手组织凤来阁的阁主,我无意间见过他,儒雅清俊、书生一样的一个人,任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黑道最大杀手组织的首领。

“罗先生被刺杀时,这位赵姑娘也在。后来赵姑娘就疯了,我交待石岩他们要找她回来照顾。”萧焕继续说,“没想到后来马上有了山海关的事,蛊行营人手不够,就拖了这么久才把赵姑娘找到。”

他说着停了一下,又笑了笑,“罗先生被害那日,我得到消息时已经迟了,没能来及救出他,对不起。”

我抬头看着他问:“萧大哥,那时候冼血进宫行刺,被御前侍卫捉住,你当着我的面打了他一掌,其实是在替他治伤,并不是要杀他,对不对?”

他微愣了一下,才笑着点了点头:“情况差不多吧……”想了一下,他又说,“那一剑来得太快,那时他内伤已深,如果我不趁他劲力随剑气倾泻的关头将他的经脉打通,再等下去就晚了,所以没来得及向你解释……”

我笑笑,心里有些微微的刺痛,向我解释……我在看冼血倒下后,立刻就疯了一样的出掌击向他的胸口,我哪里给过他机会解释?

后来也是一样,一听到冼血的死讯,只是因为冼血的尸首被蛊行营收走,我就立刻认定是萧焕派人杀了冼血,对着刚下朝的他冷语讽刺,从头至尾,我没有想过他是不是被错怪的。

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事情,因为我被悲痛蒙蔽了眼睛,所以才不由分说把一切错误都推到了他头上?

心里刺痛着,以前一些没有注意过的细枝末节突然窜出来,分外清晰,居然让身体阵阵发冷。

在榻沿上坐下,我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他:“萧大哥……你替冼血打通经脉的那一掌,是不是很耗费内力?”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顿了一下,才笑笑:“还好。”

“你打过那一掌后,过来拉我从冼血身边离开,我又向你胸前击了一掌,那一掌我一直都认为根本不会伤到你,因为我们之间的功力实在相差太多。”我说着,看着他的眼睛,“后来我去见到冼血,问他伤势如何,他笑着说内伤无碍了,又无意间问了句‘倒是他怎么样了?’这句话我一直都不大明白……现在想,冼血那时应该是在问你吧?”

那天,我想的全是如何救冼血出去,如何堤防冼血不被别人伤害,完全没有留意其他任何的异常。

比如那天萧焕从我身边站起后苍白的脸色,比如第二天上午我跪在养心殿前逼他让我见冼血和后来陪我用午膳时,他断断续续的咳嗽……直到我去见过冼血后再回到养心殿,他倦极了靠在桌前昏睡,咳得俯在桌上不能起身,连近在一旁的茶碗都没有余力去拿过来……那天他就已经病得厉害了,我却视而不见,甚至以他急需的茶水为条件,逼迫他答应放走冼血。

他顿了顿,隔了片刻看着我笑:“没有关系,苍苍。”

怎么会没有关系?那之后山海关就告急,他几天几夜在养心殿里熬着不眠不休,直到在内侍面前再也压抑不住地吐血。

握着他的手抬起来放在颊边,他的手还是凉的,带着淡淡的温度,压住从鼻孔中冲上来的酸楚,我仰起头冲他笑:“萧大哥……刚才我问你是不是你派人杀了冼血的时候,你很伤心吧?”

他微顿了一下,才温和开口:“怎么这么说?”

“一下子就这么觉得了……”我笑,“因为你伤心的时候,就会对我特别客气。”

我停了一下,用力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冼血是我的好友……我对他最大的亏欠,就是那时候对你撒谎说我爱的人是他……”

我对他笑了笑:“冼血被人杀害,我很想替他报仇,所以究竟是谁杀了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最不希望是你派人杀了他——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萧大哥。”

他看着我,接着移开眼睛笑了起来:“我怎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小肚鸡肠。”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嗯,现在才明白?你就是小肚鸡肠,而且还什么都不说,活该闷死你自己!”

笑完了,我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就进来了一个佩剑的御前侍卫,进门单膝跪下向萧焕行礼,接着飞快的退到一边,附到石岩耳朵上说了一句话。

石岩脸色微变,快速瞥了我一眼,看了看萧焕。

萧焕向他点了点头。

得到命令,石岩居然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启禀万岁爷,储秀宫出事了。”说完立刻飞快的补充,“此事万岁爷不必费心,一切交给微臣来办。”

萧焕蹙了眉:“讲出来。”

石岩身子抖了一下:“储秀宫闯入不明刺客,宫中死伤无数。”

死伤无数?我心里一紧,小山和娇妍也在!我忙拉住萧焕的胳膊:“我们去看看。”

他点了点头,站起来牵住我的手,向石岩说:“走吧。”

石岩低着头,却不再说话,躬身领命,健步如飞,当先走着,挡在萧焕身前。

这个地方离储秀宫并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听到从宫墙里传来隐约的打斗声。

来到宫门外,就看到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的储秀门前,站着几排神色凝重的随行营御前侍卫。其中一个官阶稍高的持刀堵在门口,看到石岩,紧绷的脸稍稍放松,叫了声:“石统领。”接着他就看到石岩身后的萧焕,跪也不跪急着说,“这里危险,请万岁爷回避。”

萧焕摇头对他示意,走了过去。

迎面的影壁前就倒着一个御前侍卫的尸体,萧焕立刻皱了皱眉:“这么厉害?什么来历?”

那御前侍卫支吾了一下,竟有些答不上来:“是……”

石岩停也不停,闪身进到院内。萧焕也跟了进去,我和他一起并肩走过去。

进了门,借着火把的光,就看到院门处还有不少有尸体,血肉模糊、几乎分辨不出原样,我想到这些人很可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忍不住一阵恶心。

朦胧夜色中浮动着浓烈的血腥气,殿前的梁木上还亮着两盏宫灯,照得满院人影幢幢,杂乱的尸体正中,站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他把剑从一具尸体身上拔出来,抬起头冷冷看过来。

这个投过来眼神虽然陌生,那个人的脸也被鲜血泼洒、犹如恶鬼,但他的身影和动作却很熟悉,我失声叫了出来:“宏青!”

他是宏青!那个陪我推牌九,笑得总是带些狡狯和戏谑的宏青,我怎么也想不到,会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提着剑,站在满地的尸体中,像一个嗜血的恶鬼。

我们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冰凌相撞的峭寒话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呵呵,皇后,我们又碰到了。”

储秀宫前殿的重檐上,荧一身白衣盛雪坐在那里,看到我在看她,就更加轻快地说:“啊,对了,这个却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着杀人的。”边说边捏着鼻子扇了扇,“这么恶心的杀人法儿,我还真做不出来。”

我木然把头转回来,愣愣看着宏青,现在这个眼中只剩着赤裸裸的杀意的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宏青?

我的声音嘶哑:“宏青,小山和娇妍,你没有杀她们,对不对?”

宏青转头看我,冷冽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他一步步走过来,在萧焕面前单膝跪下,平静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奉万岁爷旨意,已将储秀宫上下格杀完毕。”

是萧焕让他杀的?像被毒蛇咬住了一样,我本能甩开萧焕的手,退了一步。

刚退开,我就发觉我错了,听到宏青说的话,萧焕也是一脸诧异,他看到我退开,带些急切地转头辩解:“不是,苍苍……”

在这电石火光的刹那,宏青突然抬头,他左掌疾出,带着劲风击向萧焕的胸口,萧焕完全没有防备,被他一掌结结实实击在胸口,身子就直飞了出去。

他撞上院中的槐树,那树梢枯萎的黄叶纷纷落下,他挽发的玉簪“叮”得一声裂成两半,黑发散落,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半跪在了地上。

我从来没见他弯过腰,在敌对的时候,不管受了多么重的伤,他都一定尽力支撑着挺直后背,可他现在已经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样,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万岁爷!”石岩大喝一声,像疯了一样拔出佩剑,向萧焕冲去。

这个一向沉稳镇定如山的大内第一高手现在全身都是破绽,一道白影闪出,惊鸿一瞥间,石岩手中的长剑已经断成了两段。

一个蒙着面幕的白衣人双指夹着半截短掉的长剑,挡在萧焕身前,笑声清远:“石统领,别靠近他。”

这个人,刚才一直站在避光的殿内,头戴着纱幕,在这个满目血腥的修罗场中,只有这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别说血迹,连纤尘浮灰,都没有沾到一星半点,触目的血腥狰狞里,唯独他,闲雅怡然。

可是他只用了一招,就将石岩纵横天下的荧光剑以指力夹成了两段!

石岩愣在当场,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断剑。

白衣人悠闲转身,抬手取下头上的斗笠轻纱,微微弯腰,伸手从半跪在地上的萧焕怀中,取出了一柄短剑。

那柄剑只有一尺多长,出鞘后在灯光中闪烁出温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爱怜地抚过光华不定的剑锋,玉样的容颜上一扫疏懒,射出了孤高的光芒,他一字一顿:“王者之剑,王者持之,这柄王风,皇上让与在下如何?”

直到这时,我才猛地喊了出来:“萧大哥!”

一直低着头的萧焕缓缓抬起头来,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动了动眉毛,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他还好,让我放心。

死撑到底的臭脾气,我突然笑了,脸上却早已是满面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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