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通铺房内的众宫女早已睡去。深深浅浅的呼吸声,让夜晚显得更加寂寥。
沉香独自一人坐在床边,看着琉璃空荡荡的床铺发呆。就这样泥雕木塑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际泛起一抹银白。
门口的钟声忽然响起,沉香将视线收回,擦掉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伸手从枕下摸出那只小小的耳坠,摩挲着轻语道:“别担心,我没关系的,如今我跟你一样,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们……都开心点好吗?”
耳坠不语,默默地躺在她的掌心。沉香落寞地一笑,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昏黄的铜镜中倒映着她哀伤的容颜,一如七年前慧心帮她梳头时的情景。只是与当初的忐忑和忧伤相比,这蚀骨噬心的痛,更加令她肝肠寸断。那时候,尚有额娘安抚慰藉,此刻,她却只能独自一人舔舐这难以愈合的伤口。
将耳坠握紧放在心口,沉香仿佛催眠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呢喃道:“额娘放心,女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去,至于其他,都无所谓,无所谓了……”
储秀宫门口,胤祥早已经等得心急如焚。
昨晚,德妃遣人告诉他已经找到那个宫女之后,他竟然激动得一夜未眠。天还没亮便跑来守在这里,引得来往的宫女太监窃笑不已。
“沉香,拜托你了。”琉璃亦是早早起来,精心装扮后换上盛装,在沉香的搀扶下向着储秀宫而来。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叮嘱道:“这是德妃娘娘第一次召见,一会儿我有什么规矩忘了,你一定要提醒我!”
“好。”沉香轻声应着,抬眸看到储秀宫门前那个挺拔的身影,呼吸一滞。
此时,胤祥也看到了款款走来的琉璃,几步跨下台阶,匆匆走了过来。
“参见十三阿哥——”琉璃和沉香急忙盈盈纳福。
亲自上前将琉璃扶起,胤祥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含笑道:“原来你现在是这个样子的,见到你真好!对了,风寒好些了吗?要不要让太医去帮你调理一下?”
被胤祥漆黑的眸子看得有些心虚,琉璃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扶持垂眸沉声道:“十三阿哥,我没事了。宫里的规矩,未婚男女未经长辈许可是不许私下见面的,德妃娘娘还在等着我们……”
胤祥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挥了挥手:“进去吧。”
琉璃点点头,绕过他向殿内走去。
沉香跟在后面,看着胤祥有些失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转头低语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完快走几步,追在琉璃身后进了储秀宫。
胤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启禀德妃娘娘,琉璃姑娘到了。”
储秀宫中,德妃正在和妃嫔们闲谈。听到太监通禀,微笑着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太监领命而出。
不多时,脚步声已经响起。太监将帘子挑起,沉香扶着琉璃走了进来。
“参……参见德妃娘娘,各位娘娘——”
琉璃原本以为只有德妃娘娘一人,没想到竟然还坐着这么多的妃嫔。当下心中更是紧张。慌慌张张行了大礼,生疏僵硬的动作引得妃嫔们窃笑不已。
德妃含笑上前将琉璃扶起,上下端详了一番之后满意地笑道:“果然生得伶俐娇俏,也不枉费十三他如此记挂。起来吧,以后宫里就跟家里一样,缺什么少什么跟本宫说,宫女太监伺候得不周到,也跟本宫说,本宫会为你做主的。”
胤祥自幼丧母,是德妃一手带大。那份宠爱之情,不亚于自己的亲生儿子。知道琉璃是胤祥心爱之人,自是爱屋及乌格外关照。
“谢德妃娘娘。”见德妃如此和善,琉璃紧张的心略微安定。
德妃牵起琉璃的手走回座位边,指着一旁的衣架笑道:“看见挂在前面的衣服了吗?”
琉璃虽然不解其意,却还是点点头乖巧回答:“看到了。”
“那是本宫未出阁时自己绣的衣服,还来不及穿就进宫了,本来还以为再也没机会看到它上身了,可巧你来了,本宫觉得很合适你,去,穿给本宫看看。”听德妃竟然将自己的衣服赏赐给琉璃,妃嫔们互相看了一眼,眼中均是嫉妒之情。
琉璃同样受宠若惊,向着衣服快步走了过去。因为穿不惯花盆底的鞋,脚下一歪差点摔倒,幸亏沉香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才没有当众摔倒出了丑。
纵然如此,依旧引起了妃嫔们一阵笑声。
坐在德妃左侧的妃子抬手掩着唇,假模假样地关切道:“哎呀呀,琉璃姑娘千万小心些。听说你的娘家是包衣出身,穿不习惯咱们的鞋也是正常。不要急,慢慢就好了。”
“那可不行,整天摇摇晃晃的,摔个跟斗也就罢了,万一冲撞了圣驾可不得了,依我看,还是调遣几个嬷嬷好好教导一下才是。”右侧的妃子附和着笑道。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妃子接了口:“得了吧,宫里规矩那么多,等琉璃姑娘学完了,怕头发都白了,要我说,顺其自然吧,就像琉璃姑娘以前做宫女,她那一套我们也不会不是吗?”
听着这些毫不掩饰轻蔑的嗤笑声,琉璃尴尬地咬住了嘴唇,站在当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德妃娘娘见状,示意沉香扶着琉璃坐在旁边早已经准备好的矮凳上,脸色微沉地扫过几个妃嫔,沉声斥道:“好了,嚼什么舌根,找不痛快吗?”
见德妃动了怒,妃嫔们这才安静下来。其中一个笑嘻嘻站起来打着圆场:“哪有哪有,我们是心疼琉璃姑娘罢了,德妃娘娘您瞧,姐妹们都给姑娘备了礼呢!”
说着挥了挥手,太监宫女们立刻将珊瑚、如意、珍珠等物捧了进来。
德妃脸色这才缓和,随手拿过一个珍珠手串套在琉璃手腕上笑道:“她们这一个个的,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嘴上有些刻薄,这心里可是真疼你。”
“谢各位娘娘。”琉璃抿着唇,起身还礼道谢。
见时机正好,右侧的妃子向着身后的宫女太监们飞快地丢了个眼色。
“琉璃姑娘刚指了婚,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讨赏,图个吉利?”
明白主子的意思,宫女太监们呼啦啦涌上一片,黑压压地跪在琉璃面前:“见过琉璃姑娘,姑娘洪福齐天——”
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阵势,琉璃登时愣在了当场。她全部的积蓄也不过二三两银子,莫说没有带在身上,就算是碰巧装着,也是拿不出手的。越着急越是没了主意,越发的尴尬起来。
见计谋得逞,妃嫔们相视一笑,等着看琉璃的好戏,沉香灵机一动,上前将琉璃手上的珍珠串解下拆开,一一分给了跪着的宫女太监们,之后站到琉璃身后,落落大方地含笑说道:“我们家姑娘嫌金银俗气,很少沾染,这珍珠既是娘娘们所赐,想必是上好的,分给大家,希望大家跟我家姑娘一样,沾一沾娘娘们的恩泽,大家别嫌弃。”
“谢琉璃姑娘。”太监宫女们得了好处,立刻谢恩起身退到了一边。
没想到沉香竟然有如此招数,嫔妃们嘲讽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全都僵在了脸上。其中几人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从储秀宫出来,琉璃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隐匿不见。
原以为攀上胤祥之后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这后宫妃嫔竟然如此的势力。接二连三在众人面前出丑,让她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想到沉香机智解围的那一幕,琉璃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见琉璃心情不好,沉香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个人默默无语,回到了房间门口。
“琉璃姑娘——”
身后忽然跑来一个太监,满脸堆笑地跪在琉璃面前:“琉璃姑娘,成妃娘娘担心您住得不习惯,特意命奴才来传您的贴身宫女过去好好交代一番。”
听了这话,沉香和琉璃均是一怔。成妃娘娘她们刚才已经见过,就是那个坐在德妃左侧的妃子。方才的刁难便是她起的头,这才片刻工夫不见,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
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沉香转头看向琉璃,希望她可以出言婉拒。琉璃迟疑了一下,假装没有看到沉香的暗示,向那个太监点头笑道:“有劳成妃娘娘记挂,我这里先谢过了。沉香,麻烦你再走上一趟吧。”
“是……”沉香欲言又止,无奈地跟着那个太监向外走去。
看着沉香的背影消失在院外,琉璃心里有些内疚。她当然知道那个成妃没安好心,可是自己又不敢得罪于她。毕竟刚刚才受了人家的赏赐,若是就这样推拒了,定然会给她们留下把柄,将来闹到德妃那里,说她不懂规矩恃宠而骄,那就麻烦了。两相权衡,她只好把沉香推了出去。打狗看主人,想必她们也不过是想要借着沉香让她脸上难看而已。过去挨上一通责骂,让她们出出气也就是了。
沉香跟在那个太监身后,在重重宫殿中穿行。太监走得很快,沉香一路小跑,还是渐渐拉开了距离。眼看着他上了台阶消失在拐弯处,沉香急忙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啊——”脚下突然一滑,沉香手忙脚乱地想要保持平衡,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眼看着就要翻过栏杆栽下月台,忽然腕上一紧,被人一把拉了回来。
沉香惊恐未定,趴在那人怀里急急喘息许久之后,这才想起道谢。抬头看向救命之人,吓得她轻呼一声,立即扑通跪倒在地。
“奴婢并非有意冒犯四阿哥,请四阿哥息怒。”
“是你?”胤禛眉头微微挑起,他已经认出沉香,那个惊惊怯怯的小宫女。瞧着跪在地上的沉香,他语气含笑地问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沉香连惊带吓,听到胤禛的问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又急忙摇头。
“看来那天我真是把你吓坏了。”回想起长廊中的事情,胤禛轻笑一声。“起来吧,我没有生气。”
“谢四阿哥。”听着他温柔的声音,沉香瑟瑟抬眸,见他果然没有生气的模样,这才低声谢过,低着头站起身来。“奴婢告退了。”
“别急着走,过来看看这是什么。”见沉香准备离开,胤禛沉声将她唤住,示意她到他身边来。
沉香咽了口唾沫,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到了胤禛身边。长廊中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寒气息的四阿哥,令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那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这个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四阿哥,并不像别人认为得那样儒雅亲和。
眼角余光将沉香畏惧的神情尽收眼底,胤禛不动声色地指着台阶边缘问道。
沉香顺着胤禛的手指望去,这才发现方才她滑倒的地方有一大片污痕,像是水渍,却又黏稠许多。
“这是油脂融化后留下的痕迹。”见沉香认不出来,胤禛自顾自地替她回答之后,冷笑一声问道:“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被胤禛如此一问,沉香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并非意外。想到那个太监可疑的举动,她的后背立刻泛起一阵寒意,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个被冻成冰雕的美人。
见沉香一双明眸中满是恐惧,胤禛忽觉胸口有些憋闷,眉头皱起,一股无名之火蹿了起来。
“来人,去查查这是谁干的!”
“嗻。”身后侍卫利落答应,转身便要离去。
沉香见状顾不得害怕,扑到胤禛脚边劝阻道:“四阿哥息怒,请不要追究这件事了。真要是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这么说,你知道是谁做的?”胤禛蹲下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沉香的眼睛问道。
“我……我不知道。”不敢直视胤禛的眼睛,沉香将头低下,生怕被他看出破绽。虽然不齿妃嫔们这种卑鄙的行为,可是她也不想将事情闹大。身份地位的差距摆在那里,到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她和琉璃。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后宫这么多年,吃人不吐骨头的事情她见得多了。
睿智如胤禛,早已经从沉香畏惧的样子里看出了几分端倪。回头向身后侍卫使了个眼色,待他快步离开之后重又将视线落在了跪在他面前的沉香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当差?”
“奴婢名叫沉香,现在伺候琉璃姑娘。”见胤禛终于换了话题,沉香这才松了一口气。
“琉璃?”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胤禛思索了一下,这才想起原来是昨天德妃和他提起过的,胤祥一见钟情的那个意中人。
“……四阿哥?”见胤禛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沉香踟蹰了一下,试探着开口:“成妃娘娘还在等着奴婢,若是四阿哥没事吩咐的话,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成妃娘娘?”胤禛微微眯起眼睛沉思片刻,随即恢复如常。脸上依旧笑容淡淡,他不动声色地沉声道:“不必了,成妃娘娘那里我会派人去说,你今天受了惊吓,还是回去歇着吧。”
听说自己不必去见成妃,沉香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行礼谢过胤禛之后,转身就走。
“沉香。”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胤禛玩心忽起,想要再吓唬她一下:“我身边正好少一个聪明伶俐的使唤丫头,回头和你主子说了,过来服侍我吧。”
话音未落,果然看到沉香步子一乱,背对着他不敢回头颤声道:“奴……奴婢手笨心粗……难登大雅,四阿哥还是另外寻找伶俐之人吧,奴婢告退。”
说完步子更加急促,逃也似的跑了。胤禛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的把她留在身边,倒也是一个不错的消遣……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不只是成妃没有再派人来找麻烦,其他的妃嫔们似乎也忘记了这回事。琉璃没有过问沉香去见成妃的事情,沉香也没有提起那天险些摔下月台的遭遇,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她依旧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琉璃。
和之前相比,琉璃的话少了许多,每日里跟着德妃派来的姑姑学习礼仪,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躺在一个被窝里彻夜长谈了。
而最令沉香惊讶的,是琉璃竟然不惜花了大把银子,费了好大力气将喜荣从别处调到她的房里,做些粗笨的活计。
喜荣不是傻子,自然猜出琉璃这样安排没安好心。哭着求了管事姑姑死活不愿意来,可惜管事姑姑虽然有心帮她,却更不敢得罪正在德妃面前得宠的琉璃。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劝着喜荣来了。
喜荣哭闹了一番毫无效果,知道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来了,在琉璃的使唤下包揽了所有的粗活重活,就连一些本该由小太监做的,也一并归她所有。每个夜里躺在床上,浑身的骨头便像是要散架般的疼。
当年的仇人摇身一变成了主人,喜荣又气又恼又窝火,对着琉璃又不敢表示半分,只好每天晚上对着枕头又撕又打发泄怨气。
如此过了数日,她也渐渐想开了。反正她今年秋天便满了二十五岁,到时候便可以出宫离开这个鬼地方。左右累这么几个月,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
如此想着,喜荣做起活来也舒心多了。好在琉璃虽然对她爱搭不理,倒是也没有恶言相向。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熬着,离她出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默默地旁观着这一切,沉香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来,又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琉璃之所以调了喜荣过来,无非就是想要让她累死累活出出气而已。当年琉璃的那一句气话,想不到今日竟然真的成了现实。
有时候看着喜荣累得直不起腰来,沉香也有些心软。瞅着没人的时候想要劝劝琉璃,却总是被她微笑着敷衍过去:“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你是我的好姐妹,胳膊肘可不能向着咱们的仇人啊。”
听了这话,沉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有时候趁着琉璃看不见的工夫,帮着喜荣做点事情。
在所有人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只有沉香愿意帮她。喜荣感激之余,也为当初的飞扬跋扈愧疚不已。拉着沉香的手,她哽咽着哭道:“沉香,你心眼真好。当初的事情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唉,这都是报应啊。”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沉香替她擦去眼泪,轻声劝解道:“琉璃不是坏人,她只是记仇了一点儿。等过几天我劝劝她,你再好好和她赔个不是就行了。”
“……唉,算了。”喜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她记恨我这么多年,想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化解的。反正我也快离开这里了,原谅不原谅之类的,都无所谓。只要我手脚勤快好好干活,不要被她抓住把柄借题发挥就行了。”
沉香无言,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背靠着墙躲在一边,琉璃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唇角边挂着淡淡的笑容,眼中却满是冰霜笼罩。见二人不再说话,她这才转过身悄然离开……
又是一个清晨,沉香端着托盘走向琉璃的房间。几个宫女趴在门缝上,鬼鬼祟祟地向屋里看着。
“瞧见没有,果然又把碗摔碎了。看她这个样子,哪有半点十三福晋的贵气啊。”其中一个宫女掩唇轻笑。
“这算什么啊?昨儿姑姑替她梳头的时候,才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撑不住了,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发髻也散了,首饰丁零当啷落了一地。”另一个宫女也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还有还有,那天姑姑伺候她更衣,她拧着劲儿地抱怨,说是大热天的穿这么多,别人又看不到,不如只穿最外面的就好了。当时气得姑姑脸都绿了,咬牙切齿地告诉她这是规矩。”
“哎哟,你快别说了,真是要笑死我了。也不知道十三阿哥瞧上她哪一点了,换作是我的话,肯定比她强……”最先开口的那个宫女夸张地笑着,原地转了两个圈,忽然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沉香,立刻闭上了嘴。
其他几人见势不妙,低头打了个招呼之后,纷纷作鸟兽散。
沉香轻叹一声推门而入,端起茶水向琉璃走去:“姑娘练了好些时候了,要不要喝口茶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要好好练,我不会让她们笑话的。”琉璃咬着嘴唇将茶盏推开,抓起一个碗顶在头上继续走。
沉香不好多劝,只好将托盘放下,悄悄退了出来。转身欲走,忽然看到胤祥在院子门口朝她招手。
沉香疑惑地左右看看,伸手指向自己。
胤祥点点头,手挥得更加急切。
回头看了一眼琉璃,沉香犹豫了一下,向着胤祥走去。
“参见十三阿哥——”
“你是琉璃的贴身宫女?”见沉香出来,胤祥笑着问道。
沉香垂眸点了点头。
“是。”
“跟我来。”胤祥转身走了两步,见沉香站在原地没有跟上,索性折回身,抓住她的手向外跑去。
毫无防备之下被胤祥将手紧紧攥住,沉香先是脸上发烫,随即忐忑起来。莫非……他认出她了?
想到这个可能,沉香一阵慌乱,正暗自琢磨着该怎么解释的时候,胤祥已经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
“我叫你来,是想你帮我看看这些……”胤祥松开沉香,将闭着的房门轻轻推开。房屋正中放着一张大大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美食,沉香这下彻底糊涂了。抬头望向胤祥,不解地问道:“十三阿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琉璃的贴身宫女,应该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你帮我挑一挑,我叫人做了送过去。”胤祥面上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见胤祥为了琉璃如此费心,沉香胸口一痛,有些失神地喃喃道:“原来你叫我来,是为了琉璃……”
“你说什么?”沉香声音实在太低,胤祥没有听清楚。
“我说……琉璃她不挑食,你送什么,她都会喜欢的。”沉香勉强笑道。
胤祥听了,连连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照着这些做了,每天换着样儿地送去好了。”
“如果十三阿哥没有别的事,奴婢就告辞了。”刚刚结痂的伤口又被残忍地撕开,沉香现在只想远远地逃开。
“等一下。”见沉香要走,胤祥急忙拉住了她的胳膊,想想觉得有些唐突,又松开了她。“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假如……假如不麻烦的话……可不可以经常请你帮忙……”
“十三阿哥,你为什么喜欢琉璃?”沉香忽然开口打断了胤祥的话,抬眸望向他黑亮的眼睛。虽然他们之间有缘无分,可是她还是想要听他亲口回答。话出口之后觉得不妥,又急忙掩饰:“她是我的好姐妹,我有点好奇……”
没想到沉香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胤祥眼中浮现出温暖的笑容。“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子,那一夜,她留住了蝴蝶,也留住了我的心,我发了誓,会一辈子对她好……”
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这句誓言仿佛魔咒,一遍一遍在沉香耳边回响。看着胤祥本就出色的容颜因为这个微笑而更加俊美,沉香终于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十三阿哥,你知不知道,其实……”
“其实什么?”见沉香说到一半就噤了声,胤祥不解地追问道。
沉香双拳在身侧紧紧握起,指甲刺进肉里带来的疼痛及时扼住了险些出口的后半句话。深深几个呼吸之后,她终于颤声开口:“其实琉璃姑娘是个很好的人,奴婢还有事,先告退了。”
说完急急行了礼,逃也似的离开。
“喂,喂,你还没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帮我……喂……怎么这么冒失?”胤祥追了几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凝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了想要留住她的念头?储秀宫前那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萌芽,又很快没了动静。心情没来由地开始烦躁,他素来睿智聪敏的头脑此时竟然一片空白。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从胤祥处出来,沉香失魂落魄走着。思绪仿佛一团乱麻,越缠越紧越理越乱。
“你是……沉香吗?”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犹豫之中,又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沉香站住脚,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当看清楚那人的样貌时,忍不住惊呼出声:“苍其?”
“是我。”看着七年未见的纯净容颜,赫舍里苍其温柔地笑了。“沉香,好久不见……”
盛夏的阳光炙热地烘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哼着。沉香站在月洞门的影子里,看着侍卫打扮的赫舍里苍其,一时间有些恍惚。
“苍其,你为什么……”
记忆中,他是最厌恶束缚的。想不到七年之后再见面,他竟然成了这紫禁城中的侍卫。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年未见,你变化好大。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话,我恐怕都认不出你了。”知道她在诧异什么,苍其轻笑一声岔开了话题:“沉香,你现在过得如何?”
“我……很好。”避开苍其关切的目光,沉香低声答道。
“那就好。”视线从沉香落寞的脸上扫过,苍其并未揭穿她的谎言。“我被安排在神武门当差。如果有事,就来找我吧。”
“嗯。”沉香点点头,正欲询问阿玛和额娘的近况,春寿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拉着她转身就走。“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躲在这里了,快点快点,琉璃正四处找你呢。”
听说琉璃找她,沉香不敢怠慢,和苍其挥手道别之后,便跟着春寿匆匆跑远。
直到沉香纤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内,苍其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七年前,他忽然一改先前的桀骜不驯,每日闻鸡起舞苦练身手。阿玛额娘以及身边所有的人都以为他长大懂事了,并为此欣慰和骄傲。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踏进这深深的紫禁城,寻找那个牵挂的人儿。
沉香……我终于见到你了……
“春寿,琉璃在哪儿?”跟着春寿走了许久,沉香终于发觉不对劲。甩开春寿拉着她的手,不肯再走。
春寿站住,缓缓转过身子,沉香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极不好看。
“春寿,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春寿哼了一声。“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了。”
“我?”沉香糊涂了。“我很好啊。”
“很好?也对,刚刚才和十三阿哥说了话,转头又跟一个侍卫聊得热乎。这么抢手,当然好了!”春寿冷笑道:“若不是我急中生智把你拉走,恐怕现在已经被人告到姑姑那里去了。”
听着春寿这几句阴阳怪气的话,沉香又委屈又难过。想要辩驳却又无处说起,索性不再理他转身就走。
见沉香生气跑走,春寿被妒火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迈步想要追上去,却终于还是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他在妒忌,妒忌每一个接近沉香的男人。十三阿哥也就罢了,可是当看到同样是奴才的侍卫站在她的面前,用那么深情的目光凝视她的时候,他便再也抑制不住醋意,找了借口将她带走,最后还冷嘲热讽地伤了她的心。
“春寿啊春寿,你是个阉人,怎么配得上她?”春寿自言自语地说完,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这日一早,琉璃便被德妃娘娘叫了去,说是要一并吃了午膳才回来。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努力练习心中有了底气,所以琉璃这一次并未如以往那样带着沉香一并进去,而是让她在储秀宫外面的角房候着。
今日天气格外燥热,小小的房间闷得透不过气。沉香闲着无聊,见一边的架子上摆着个小小的针线笸箩,索性拿了坐到门口,给手帕上了绷子,绣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已经初见成效。将手帕放到一旁,沉香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等到再次睁开的时候,放在身边的手帕已经不翼而飞。
“奇怪,掉到哪里去了?”沉香有些纳闷。上面还带着绷子,不可能是被风卷走了。可是左看右看,却始终不见手帕的影子。
“是不是在找这个?”胤禛声音在身后响起,沉香连忙转头看去,见他手中拿着她绣了一半的帕子,正含笑地看着她。
“参见四阿哥……”沉香正要下跪行礼,便被胤禛伸手拦住。“免了吧。”
“谢四阿哥。”沉香说罢,局促地站在一边。
“为什么每次见到你,都是这样怯生生的样子?”胤禛一边打量着手里的帕子,一边淡淡开口:“是本性如此,还是特意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力?”
“奴婢不敢。”沉香后背冷汗渗出。
唇角边挑起兴味的弧度,胤禛将帕子上的绷子拆下丢到沉香手里轻笑道:“十三弟拾了一块手帕,得了一位福晋。如今我也拾了一块手帕,你猜猜,我会得了什么?”
“奴婢猜不到。”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沉香眸子一黯,声音中满是落寞。
胤禛原本只是逗着沉香解解闷,可是看着她哀伤的神情,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略一思忖,他便有了主意。
“我到这里本来是想陪着额娘说说话,碰巧你家主子也在这里,我若进去多有不便,倒不如去别处走走。”
“啊?好,恭送四阿哥。”听说胤禛要走,沉香暗自松了口气。低着头等了半晌却不见动静,偷偷抬眼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深邃的瞳眸。
“……四阿哥?”被胤禛看得心慌,沉香硬着头皮问道:“您……还有事?”
胤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沉香,直到看得她鼻尖冒汗双腿发软,这才若无其事地开了口:“一个人闲逛太过寂寞,既然你也没事,就随我一起走走吧。”
“奴婢还要在这里等琉璃姑娘。”沉香壮着胆子回绝。
“不用,刚才我遣人问过了,额娘她们正在兴头上,一时半刻绝对不会放你家主子离开。”胤禛说完,不给沉香再次开口的机会,脸上和善的笑容蓦地敛去,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怎么,你不愿意?”
“奴婢不敢。”最后几个字仿佛寒风拂过,沉香瑟缩了一下。就是这个感觉,从长廊中见面那一次开始,她就开始畏惧这个宫女太监们口中最和善最儒雅的四阿哥。她总是有一种感觉,他和善儒雅的微笑,只是一张面具而已。那种寒彻她骨髓的冰冷,才是他真正的面孔……
一只雀鸟在御花园的姹紫嫣红中掠过,停在树梢上梳理着羽毛。忽听得下面有动静传来,便停下了动作歪着头好奇地打量。
沉香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胤禛后面,从储秀宫一路走到了御花园。刚进了园子,清爽的凉意便扑面而来。
“在这里凉凉爽爽地坐着,不比在院子里晒太阳好得多吗?”胤禛随意地挥了挥手,打发走了几个和他请安的宫女,带着沉香东绕西绕,最后选了一处绿荫环抱的亭子坐下。
听着胤禛的话,沉香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他。难道说他带着她到这里来,只是想让她纳纳凉?
看出了那双明润眸子里的疑惑,胤禛淡淡一笑:“走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坐下歇歇吧。”
“奴婢不敢。”想也不想,沉香干脆利落地回答。
胤禛定定地看着她,脸上虽然挂着那招牌似的淡笑,可是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除了说‘奴婢不敢’之外,你会不会和我说点别的?”
“奴婢不会。”见胤禛似乎有些生气,沉香更加胆怯,话一出口,立刻惊慌地掩住了嘴。
胤禛一愣,随即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起身抓住沉香的手腕,将她按在自己方才坐过的凳子上,自己走到对面栏杆上单腿侧坐,慵懒地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鸟鸣啾啾,水声潺潺,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韵味。可惜沉香此刻根本无心享受。她僵硬着身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心里则是暗自庆幸:幸好这里很是幽静,加上树影遮挡,并无旁人经过。否则被宫女太监们传扬出去,她真是无地自容了。
谁知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琢磨着怎么找个借口拔腿开溜的时候,一个男子的声音突兀响起:“沉香?”
沉香闻声一怔,急忙抬起头向对面看去,等到看清来人相貌之后,这才松了口气:“苍其。”
“我正想着得了空就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苍其笑着向沉香走近,等绕过一丛月季之后这才发觉她的对面坐着的胤禛,心中一惊,急忙跪下请安:“参见四阿哥。”
用眼角瞥了跪在地上的苍其一眼,胤禛起身走到沉香身前冷声道:“什么事?”
“良妃娘娘养的波斯猫跑丢了,皇上遣奴才帮着寻找。”苍其低头沉声回道。
“这里没有,去别处找吧。”胤禛挥挥手,不耐道。
“嗻。”苍其不敢多说,垂着头躬身退了下去。
将苍其打发走之后,胤禛静默了片刻,向着沉香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储秀宫去吧。”
沉香如蒙大赦,行礼之后起身就走。胤禛站在亭子里,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花影树阴之后,这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迈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转瞬即逝,却足够他听得真切。
那是——沉香的声音!
胤禛心中一惊,急忙转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很快便看到了沉香坐在台阶下,手里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胤禛快步走了过去。
“没……没事,奴婢不小心摔倒了。”沉香红着脸站了起来。方才她正下着台阶,突然看到脚下躺着这个小家伙。迈出的脚已经收不回来,情急之下她只好大步向前跨出,虽然没有踩到它,她却保持不住平衡直直摔了下去。好在剩下的台阶不多,除了膝盖和手肘磕得生疼之外,其他并无大碍。
胤禛黑眸如梭,上下打量了沉香一遍,确定她确实没事之后,将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
“拿着的是什么?”
听到胤禛发问,沉香小心翼翼将手摊开,只见一个灰不溜秋的雏鸟躺在她的掌心,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着。
“这么多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掉下来的。”沉香抬头寻找着鸟窝,却被繁茂的枝叶挡住了视线。
看到沉香的举动,胤禛不以为然地冷冷一笑:“它已经被父母兄弟遗弃,找到了又能如何?”
“什么?”沉香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傻傻地看着胤禛。“被遗弃?”
“这种雀鸟天性喜欢争斗,不只是成鸟,就连刚刚孵出的幼鸟也不例外。若是成鸟带回的食物不足,几只幼鸟便会开始打斗,弱小的幼鸟便会被推出窝外,活活摔死或者饿死。”胤禛解释道。
沉香听得傻了,小嘴微张难以置信地低呼:“竟然……有这种事?”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与人之间不是同样会因为权力地位明争暗斗吗?”胤禛说完觉得有些失言,掩饰性地冷哼一声,上前要将沉香手里的雏鸟拿走。“这种没人要的东西,赶紧拿去丢掉。”
见胤禛伸手,沉香急忙捧着雏鸟后退了两步,语气出奇得坚决:“没人要的话,我要。毕竟是一条生命,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
第一次见到沉香如此勇敢地直视着他,看着她清纯干净的面容,还有那因为激动而越发明亮润泽的双眸,胤禛的心跳无端地漏了一拍。
闭了眼深吸口气,等到再次睁开的时候,胤禛的眸子里已经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脸上的淡笑依旧,却又与之前有些不同。那原本只是挂在唇边的笑容,渐渐向眼中蔓延。
“拿来吧。”胤禛微笑着伸出手。“把它给我。”
沉香摇摇头,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
胤禛看得好笑,轻嗤一声道:“别忘了,宫女是不允许养这些东西的。被人发现的话,你该怎么办?”
沉香怔住了。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正左右为难间,手中忽然一空,雏鸟已经被胤禛抓在了手里。
“四阿哥!”沉香一惊,想要上前夺回,却又没有这个胆量,只好紧紧盯着胤禛的手,生怕下一刻它便一命呜呼。
“怎么?不怕我了?”见沉香终于不似先前那般畏惧,胤禛心情极好。“这鸟儿就放在我那里吧,你想看的话,便来找我。”
说完不等沉香回答,握着雏鸟自顾自地走了。
被胤禛弄得有些糊涂,沉香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忽地想起了什么,匆匆转身向着储秀宫飞奔而去。
沉香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正好见到琉璃从里面出来。上前正准备解释,却被她不悦地扫了一眼:“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难以置信地看着琉璃,沉香实在没有想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她。琉璃自己说完也有些后悔,有心想要再说点什么。可是左右看了看,还是将话咽进了肚子里。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单调沉闷。琉璃照旧每日里辛苦学习,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几分尊贵优雅的气质。姑姑很是满意,话语间也不似先前那般严厉。
或许是心情好了的缘故,琉璃对喜荣也宽待了许多。安排给她的活计少了一些,偶尔还会淡笑着主动和她说上几句话。
喜荣受宠若惊,只当是琉璃被沉香劝着消了气。瞅着一天琉璃心情不错,她便借着这个机会跪在地上磕了头道了歉。琉璃上前将她扶起,释然地长叹了一声:“罢了,既然你如此诚心诚意,我若是继续拧住不放,反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以后只要你好好服侍我,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谢谢琉璃姑娘。”喜荣感激涕零,再次跪下谢恩。虽然自我安慰只要熬到出宫就好,可是她也一直担心琉璃会仗着受宠阻挠她离开。如今仇怨解开皆大欢喜,总比那提心吊胆终日战战兢兢要好得多。
沉香在一边静静地站着,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一方面是替喜荣释然,另一方面则是对琉璃终于打开心结而高兴。当年琉璃那满是恨意甚至有些狰狞的脸,是那么的陌生而恐怖。每每想起,总是令她有些不安。
自那日之后,琉璃果然信守承诺,不再让喜荣做那些粗重活计,只让她在屋里服侍着起居。
喜荣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做起事来更加麻利。每日里忙忙碌碌,赎罪般将琉璃的事情打理得无比周到。就连沉香的活计,她也一并抢了去。眼看着出宫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
“熬了十二年,明日我终于能离了这个皇宫。”这一晚两人躺在床上,喜荣向着沉香感慨叹道:“忽然之间,我倒是有些舍不得了。最好的年华在这里过去,等到出去之后,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说不定,还不如继续留在这里呢。”
沉香默然,有种同命相怜的感叹。与喜荣一同进宫的人,这么多年或是病死,或是自尽,或是莫名其妙,便消失在这个深深的皇宫里。活着的人里面,有的熬不过孤单寂寞找了太监对食,也有的被压抑的环境折磨得疯疯癫癫送到了别处。能像喜荣这样熬到二十五岁正常出宫的,不过十之二三。
“说什么傻话呢。”沉香叹了一声,既是安慰喜荣,也是给自己宽心。“好不容易盼到这个时候,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出去的日子哪怕再苦,也总比困在这个牢笼里好。我听别人说啊,出去的姐妹因为伺候过皇上皇后,好多人家抢着要呢。”
“真是这样就好了。”沉香的安慰效果不错,喜荣吁了一口气,话语中少了一些忐忑和焦虑,多了几分憧憬。“我也不求着大富大贵,只要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就知足了。”
“嗯。”沉香点点头,将视线移向漆黑的窗外。还要再等好久,她才能像喜荣一样离开这里。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也会这样忐忑不安吧……
和喜荣有一句没一句地一直聊到子时过了,沉香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片漆黑的梦境中,胤祥的身影是唯一的光芒。她用尽全身力气向他跑去,距离在一点一点缩短。他终于看到了她,眼中露出温柔的笑意,伸出手向她走了过来。沉香喜极而泣,正要跑过去拉住他,琉璃突然从身边冒了出来,越过她的身子扑到了胤祥怀里。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慢慢消失在她的眼前。唯一的光芒失去,沉香立刻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四周阴风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凄厉响起……
沉香吓得大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环顾了一下熟悉的房间,她狂跳的心这才稍稍平静。
原来……是一场梦。
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她放松心情慢慢躺下。刚刚闭上眼,便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耳边响起。
“不!真的不是我偷的!不信的话,你们去问琉璃姑娘!”
刚刚松懈的神经被这一声突如其来地尖叫吓得再次绷紧,沉香骨碌一下从床上摔了下来,顾不上整理头发鞋袜,她披上外衫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院子里,已经围了好些人,有宫女,有太监。而喜荣,此时正披头散发地被两个侍卫押着跪在人群中央,那一声尖叫,正是从她的口中传出。
“喜荣,你怎么了?”沉香吓了一跳,急忙向她挤了过去。睡觉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沉香,不准过去。”刚刚走了几步,琉璃的声音便在身后冷冷响起。沉香闻声站住,怔怔地回头看去。只见她面色冷凝,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款款从屋中走了出来。
见琉璃出来,沉香急忙迎了上去。
“姑娘,喜荣她这是……”
听到沉香发问,琉璃冷冷一笑,扫了狼狈不堪的喜荣一眼,满脸都是不屑:“她趁着出宫,偷了我的珊瑚如意串儿,结果被守门的侍卫搜了出来,押着她来这里对质。”
“姑娘,琉璃姑娘!”听到琉璃出来,喜荣顿时眼睛一亮,仿佛见到救星刚刚喊了几声,突然便听到了她这样的解释,先是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随即反应过来,疯了般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侍卫的钳制。“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胡说,你胡……”
“啪啪啪啪——”喜荣话未说完,一个五大三粗的宫女忽然拿着一块木板冲了过去,手起板落使足了力气,狠狠在嘴上抽了十几下,嘴里也不闲着地一径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姑娘对你那么好,你竟然如此恩将仇报!”
“下去,谁让你动手了?如此没有规矩,到后院跪上两个时辰长长记性!”直到喜荣被打得满嘴是血头晕眼花之后,琉璃才装模作样地斥退了那个“不懂规矩”的宫女。缓步走到喜荣面前蹲下,她的脸上满是伤心和失望。“喜荣,你若是需要银子,和我直接说便是了。亏我还真心待你,将你视为姐妹,可是你却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举动,纵然我有心想要救你,却也无能为力……”
说着说着,琉璃眼中已经泛起水雾,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那副情真意切的悲痛样子,看得围观众人唏嘘不已。看向喜荣的视线,也越发地不屑和冷漠。
“……琉璃,这个手串,明明……就是你赏给我的,你怎么……”喜荣挣扎着勉强撑起身子,不顾已经撕裂的嘴角和断掉的牙齿,瞪大眼睛看着琉璃,口中涌着血沫含糊不清地想要讨个说法。
“赏你的?开什么玩笑?喜荣,你就算要说谎,也编个让人信服的理由。”琉璃失望之极地摇了摇头,接过侍卫递来的那串珊瑚如意串儿,掏出手帕小心擦拭了几下,无比珍惜地捧在了手上。“这是德妃娘娘亲自替我戴上的手串,对我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如此珍贵的宝贝,我怎么可能把它赏给了你?”
说着站起身来,向着两个侍卫吩咐道:“带走吧,该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我管教下人无方,自然会去和德妃娘娘请罪。”
琉璃说完之后,深深地打量了喜荣一眼,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向屋中走去。步履踉跄之中,伤心之情可见一斑。
喜荣呆住,瘫坐在地上成了烂泥一般。直到两个侍卫过来架起她准备拖走,这才如梦初醒反应了过来。双眼蓦地瞪得滚圆,睚眦欲裂,死死地盯着琉璃的背影。
那一眼!就是琉璃离去之时的那一眼!虽然旁人看不出端倪,可是她却瞧得清清楚楚!那一眼里包含了得意、嚣张、残忍和狡诈,如同看一个死人般地看着她!即使她再没有脑子,这个时候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原来琉璃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原谅她,所谓的解开心结,只是琉璃迷惑她的一种手段。通过那种粗使杂役做的活计来折磨她,根本就没有办法令琉璃解恨。琉璃等待着的,一直是这一刻的到来,在她就要离开牢笼的最幸福时刻,给予她最致命的一击!
沉香被琉璃喝住,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场闹剧。见喜荣马上就要被侍卫拖走,迟疑了一下还是跑了过去。
“喜荣,你……”
沉香开了口,剩下的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反倒是喜荣见了她之后,一直憋在眼眶里的泪水立刻倾泻而出。
“沉香,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喜荣突然伸手紧紧抓住沉香的袖子,号啕大哭了起来。“是琉璃,是她陷害我的,那个串子真的是她赏给我说是留个念想的!你相信我,相信我!”
沉香凝在当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姐妹情深,她理应相信琉璃。可是喜荣的样子,却也不像是说谎。孰是孰非,她一时间真的难以抉择。
“刺啦”一声,沉香的袖子终于经不起喜荣的撕扯,被生生拽了下来。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如同拎着一只小鸡般,毫不费力地拖着喜荣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的那一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喊出一句话:“沉香,你一定要小心琉璃,一定要小心她啊——”
被喜荣撕心裂肺的喊声震得心头一寒,沉香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人,回头看去只见琉璃正阴沉着脸站在她的身后。
“姑……姑娘?”沉香吓得轻喘了一声。“你怎么又出来了?”
“我听到喜荣喊你的名字,放心不下所以出来看看。”见沉香发现了自己,琉璃眨了一下眼睛,脸上阴寒之色不见,上前一步拉住沉香的手,眼中满满的委屈和担忧。“沉香,你不要相信她的话。她恨我没有昧着良心包庇,所以在临死之前反咬一口,想要借此离间我们的关系。沉香,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可不能因为她胡说几句,就对我有了异心啊。”
“……嗯。”沉香此时心乱如麻,看着琉璃诚恳无辜的样子,她实在没有办法开口追问,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就知道你不会上当的!”见沉香点头,琉璃开心地笑了起来。双臂抱住沉香的胳膊向屋里走去,她的笑容比晨曦还要动人。“沉香,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姐妹!”
沉香勉强笑了一下,随着琉璃一并走进屋去。被撕掉袖子的胳膊上有凉意传来,让她难以抑制地战栗起来……
皇宫之中,永远都不会缺少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喜荣的事情,很快便被众人淡忘,每天的生活依然在继续,平静得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虽然如此,沉香却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她被拖走时那绝望怨恨的神情。每当看到琉璃手上戴的那鲜红的珊瑚如意串儿,她的耳边都会响起喜荣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越是想要遗忘,反而记得更加深刻。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喜荣那件事情之后,她总是觉得和琉璃之间有了一堵看不到的墙,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厚。那段情同姐妹的温暖时光,遥远得仿如隔世。
春寿似乎也疏远了许多,不似以前那么总是出现在她面前,嬉皮笑脸地说一些逗她开心的话。她去找他,他也总是躲着不见,苍其倒是经常过来找她,借着出宫的机会捎进来一些核桃酪桂花糕,或者是市井之间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只是碍于规矩,经常说不上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虽然身在最繁华的紫禁城,她却只有浓浓的孤单。
“唉……”沉香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樱花树上的风铃。熬着吧,等出了这皇宫,这场梦便散了。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向着沉香笑道:“沉香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有事吗?”沉香抬头问道。
“有人想要见你,沉香姑娘,请随我来。”
有人要见她?沉香有些意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是春寿让你来找我的吗?”
小太监未置可否,只是急切地催促道:“去了你就知道了,快点,别让他等得久了。”
沉香迟疑了片刻,起身跟着小太监向外走去。
“这位公公,请等一下。”东弯西拐走了好久,沉香渐渐发觉不妙。正想要叫住小太监问个清楚,却见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很快便跑得没了踪影。
这一幕太过熟悉,沉香当即吓得站住脚步,仓皇地东张西望,脑子里飞快地思索,她最近是不是又得罪了什么人。
正六神无主间,后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蒙着面巾,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至。沉香正要躲闪,便觉身子一轻,已经被拦腰抱起坐在了马上。
沉香惊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腰间手臂收得更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响起:“别动,小心摔下去。”
这个声音仿佛魔咒一般,沉香挣扎的动作立刻停止,侧头向那男子脸上看去,那一双黑眸是如此熟悉。
“十三阿哥?!”
“这么快就猜到了?”胤祥朗声笑道,伸手将面巾扯下。四目相对,相距不过咫尺。看着那近在眼前的俊颜,沉香呼吸一滞,急忙撇开了视线。
没有发觉沉香的异样,胤祥双腿夹紧马腹,挥鞭驱驰。骏马四蹄扬尘,载着二人风一般划过马场。
从上次选菜之后,他便再也没来找过她。谁知她刚刚平复了心境,他却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呼吸着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背靠着胤祥坚实的怀抱,感受着他手臂上传来的温度,沉香再也克制不住,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跑了几圈之后,胤祥终于收紧了马缰。骏马嘶鸣一声,缓缓停了下来。
胤祥抱着沉香从马背上跃下,手臂松开转而扶住了她的肩膀,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孩子:“怎么样,开不开心?”
沉香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抬眸看着胤祥。她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她太过思念而引起的幻觉?若不是梦,又该如何解释他对她所做的这一切?毫无防备地对上那一双盈盈泪眼,胤祥心中忽地一痛,方寸大乱地解释道:“你……你怎么难过起来了,你不开心,哎呀,我真该死,我想让琉璃开心,却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只好找你试一试,没想到会把你吓成这样。”
胤祥说着,伸手想要去擦沉香的眼泪,刚要碰到她,想想又觉得不妥,只好又放了下去。
“琉璃”两个字如晴天霹雳般在沉香耳边炸响,将她震得摇摇欲坠。原来胤祥如此安排只是为了讨琉璃的欢心,而她,只不过是一个试验品而已。
看着心仪的男子为了别的女人费尽心思,沉香心中仿佛有千万根钢针穿过。剧痛之后,她反而平静了许多。抬手拭去眼泪,挤出一个笑脸看向胤祥:“十三阿哥,对不起,奴婢不是不高兴,只是不小心被沙子迷了眼睛。”
胤祥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刚才你那个样子真是吓到我了。我既然喜欢骑快马,琉璃也应该喜欢才是,檀香姑娘……”
“奴婢沉香。”沉香纠正,眸子里满是黯然。
即使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却依然想让胤祥记住她的名字。他含笑轻唤她名字的声音,足够她在午夜梦回间细细品味。
胤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哦,沉香姑娘,我自幼在军营长大,只喜欢一些骑马射猎之类的玩意儿,不太懂姑娘们喜欢什么。你多跟我讲一些,我就能多学一些,我不想让琉璃不高兴。”
沉香无言,低垂着头慢慢向前走去。
胤祥急忙追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面恳求道:“拜托了,沉香姑娘。”
沉香侧头看了一眼胤祥焦急的脸,过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姑娘们表面上矜持,其实内心都烧着一团火,都渴望有人来疼,有人来爱,一个人站在风里的时候,有一双大手,把她紧紧围住……”
胤祥想了想,上前轻轻环住了沉香。
“这样对吗?”
沉香身子一僵,慢慢点了点头。
“对。”
“接下来呢?”胤祥低头看着沉香,像是一个好学的孩子。
“接下来……”沉香侧头想了想,“要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告诉她,你是多么的喜欢她……”
沉香话未说完,胤祥猛地一把将她转到自己眼前,定定地望着她:“我——喜欢你——”
猝不及防间,沉香深深地望进了那双明亮漆黑的眸子,里面倒映着她的影子,将她轻而易举地迷惑。
胤祥也仿佛看得痴了,低了头,慢慢地靠近她。
看着他渐渐靠近的唇,沉香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
脑海中忽然闪过琉璃的样子,沉香猛地惊醒,睁开眼将胤祥狠狠推开,急忙转过身,任由红晕爬了满脸。
胤祥没有防备,被推得后退了两步,怀中骤然失去的温暖,也让他回过神来。方才那一刻,他竟然真的想要去吻沉香,而不是……琉璃!
被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惊住,胤祥急忙结结巴巴地掩饰道:“沉……沉香姑娘,谢谢你。下一次见到琉璃的时候我一定会做得很好……时辰不早了,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说完匆匆挥手叫过一个小太监,自己则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沉香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胤禟带着随从从远处走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取出千里镜仔细察看。
“九阿哥,您看这十三阿哥,最近可风流了,看看这左一个右一个的,哪像是您,每天都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随从察言观色,不失时机地奉承着。
听了他的话,胤禟冷笑道:“这是好事。”
“好事?”侍从不解。
“有女人就有突破口,有突破口,我们才能有机可乘,如今太子、老四、老十三绑得那么紧,所有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要了解他们的动向,也就这里了。”
说完得意地一笑,带着满头雾水的侍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