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莉在此味只应天上有的香气中醒来,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她离开卧室进入浴室。胡乱地擦上一堆化妆品后,她换上黑便裤和一件其有遮蔽效果的大套头衫。她每增加一磅,她的衣服也随之变大。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的作法,但她希望如果她把全身都包起来,别人就看不出她已经变得有多胖。
厨房光洁明亮,餐桌上放着漂亮的绿黄色桌巾,中间的盘子上堆放着松饼和新鲜草莓。蕾茜正在炉灶旁边,穿着一件印着樱桃的鲜黄色围裙。
爱莉瞟了一眼餐桌,再看看蕾茜。“你愿意嫁给我吗?”她问,眼睛睁得老大。
“我已经先你一步向她求过了。”梅萩说,同时走进厨房。刚才她是在屋外,可能抽烟去了。
蕾茜微微一笑,将一盘蓝莓松饼放在爱莉面前。“我真无法形容替喜欢食物的人煮东西吃的那种愉快感。”她说。
梅萩刚在爱莉对面的桌边坐下,蕾茜立刻在她面前放下一碗草莓再淋上新鲜奶油。
爱莉发出呻吟。
梅萩慧黠地一笑,拿起一颗肥大的草莓,舔掉上面的奶油。
“我希望你发胖。”爱莉咕哝,开始进攻她的松饼。
“你又是为什么会变胖的?”梅萩吃着草莓问。
“梅萩!你真是的,”蕾茜说。“那么说可真没礼貌。”她的口气像是在对她十来岁的女儿说话。
梅萩不为所动。“昨晚我告诉了你们,我为什么会变丑的故事,现在轮到她说出她为什么会发胖了。”
梅萩的直率让爱莉猛眨几下眼睛,但她接着笑了。老实说,比起其它女人不够婉转的暗示什么色拉、健身房及个人训练师之类的话,梅萩的问题其实较容易回答。
“我被司法制度打败了,委屈难伸,因此意志消沈沮丧,”爱莉说,同时不停地吃着食物。“现在我是个被社会淘汰的人,过气份子。三年来我没写过一个字,我甚至连自己脑中的故事都听不见了。”
“昨晚你听我的故事可是听得津津有味。”梅萩说。
“我一直试着去写,但是……”爱莉抬起头。蕾茜正背对着她们在水槽洗杯子,但她也留神地在听。“我也不懂……我想我的心已经不见了,而我似乎再也找不到自信。”
蕾茜转回身,在爱莉前面放下一杯刚榨的柳橙汁。“我原以为你是要做画家的。”
爱莉失声一笑。“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我好像都记不得了。我认识了个男人——”
闻言,蕾茜和梅萩同声一叹。
“为什么所有女人的故事都是从‘我认识了个男人’开始?”蕾茜问。她终于将一盘松饼放在爱莉和梅萩之间,然后才坐下来开始进食。
爱莉微微一笑。“他是个音乐家,有着两倍于我的才气,打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碰上了一个天才。”她简单地说。
“我懂了,”梅萩说。“因此你放弃了自己的艺术事业去辅助他,他却从来没有发挥他的天赋做出任何成绩。相反的,你却发现自己必须赚钱养家、清洁打扫、为他煮饭——”
爱莉笑着用手遮住脸颊做出保护状。“好吧,我承认我的生活就像西部乡村歌谣里所形容的样子。但是那时他真的是非常杰出。”
“非常会找人崇拜他。”梅萩说,直视爱莉的眼睛。
爱莉想要抗议说她并不像梅萩暗示的那么愚昧,只是她却找不到辩解之词。“你怎么这么了解?”
“我的一位女同事有过相同的经历。她嫁了一个很有才气的当代雕塑家,有朝一日他定会飞黄腾达。但在他功成名就之前,他需要她‘帮上一点忙’。现在她有三个孩子,而他已经有四年不曾工作。她曾说过一个像他那么有才气的人不应该找个普通的工作。”
“没错,”爱莉说,推开吃到一半的松饼。“我的故事就是那样。这些年来我回想了不仅一千次,我仍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那样的,但它的确变成了那样。前一刻钟我还在纽约计划开拓自己的事业,后一分钟我却和一个男人同居,接下任何我能做的工作,一心只想赚钱好让他能有机会在音乐界出头。”
“爱情。”蕾茜叹口气说,将盘子拿到水槽。
“问题就在这里,”爱莉迅速响应。“我不确定我真的爱过这个家伙,我不确定——”
她抬起头看着梅萩。“如果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有所选择,你听起来是否会觉得我太笨?”
“我只想知道的是,你怎么成为作家的。”蕾茜说,技巧地将话题导入较快乐的方向。
“我用写作纾解痛苦,”爱莉说。“至少那是我的心理医生珍妮说的。对了,这房子是她的。她帮助我看清——”爱莉顿住,做了一个深呼吸。“你们真的要听完下文吗?”
“不能漏一个字,而且要照先后顺序。”梅萩笑着说。
一时间爱莉望着水槽前的窗户。不,她还没准备好告诉任何人“整个”故事。现在还不能。她回头看着另外那两个女人。但,和这两个一度是陌生人却又是老朋友的女人同处在活在这栋屋子里,她知道她不需要找借口、不需要道歉。
“总之,”爱莉说。“马汀,那是我前夫的名字,纪马汀,是个才气洋溢的音乐家。他擅长吉他,弹奏出的曲调可以使听者为之一哭,或是大笑。”爱莉的头抬了起来。“总之,我以为我是那个发掘他的声音给世人听的人,接着,当他风靡全世界之后——”
“你才回来照顾自己的事业,”蕾茜说。“男人永远保证女人‘以后会轮到她’。”
“说的是,”爱莉扮个鬼脸。“当他要求我离开纽约搬到洛杉矶郊外的一个小镇去住时,我立刻同意了。马汀说他只有在洛杉矶才有成名的机会,因此我——”爱莉吸口大气。“我卖掉了做画用具和所有的作品,陪他起飞到洛杉矶。”
“最初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在某些杰出的乐团找到了很棒的工作,大家都兴奋极了。我在一家二手车公司做接待员,日子过得乏善可陈。但是到了晚上马汀会活灵活现地告诉我,他那天见了哪些人、做了什么音乐。”
爱莉看看自己的手。“但是渐渐地,状况变得不对了。他辞掉了一个又一个的工作,而每辞掉一个工作,他似乎越来越内缩。最初他的工作都有相当不错的入账,但随着时间过去,他似乎认为赚钱并不是他该做的事。他说生命并没有给他什么,所以他不觉得该做什么回馈。”
爱莉微笑地看着另外两个女人。“因此我决定帮他。我决定帮他成功。我开始替他和洛杉矶的大人物接洽,我得说那时我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我又哭又求,编出一些荒唐的故事,就是要求得他们答应听一下马汀的音乐,不论是用带子或是本人演奏。但是——”爱莉沮丧地两手一摊。“他不肯抓住我替他找来的机会。”她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蕾茜递给她一杯茶,一时间爱莉只是喝着茶藉此稳定她的情绪。
爱莉放下茶杯。“我学到了光有才气并不能让人成功。你可以写出很棒的软件程序,但除非你能将它卖掉,多棒的程序都没有用。我的前夫就是这种情形。我想他可能是受不了成名后会随之而来的竞争压力和批评,因此他先破坏所有可能导致那种情形的机会。我替他约到肯听他的带子的音乐DJ,或是愿意给他机会开始的乐团关系人。一开始马汀会对这个机会兴奋莫名,头天晚上他会和我热情地做爱,告诉我他对我有多感激,我又是个多棒的妻子,等等的话。”
“让我猜,”梅萩说。“接着他会失约,根本没去赴会。”
“正是!”爱莉回答。“而他总有一大堆的理由。他之所以没抓住那次机会,是因为他正在帮助某个人抽不出身。”
“因此你无法生他的气,”蕾茜说。“总不能生一个这么好心肠的人的气。”
“而你是过了多久才放弃为他而活的念头,转而发现自己的才能?”梅萩接着也问,一面喝下她的浓黑咖啡。
“事实上,我不认为那是出于我的选择,”爱莉说。“我想它只是在无意中促成的。不是事先的规划;马汀外出拜访他的朋友……”一时间爱莉没再往下说。
“女人?”梅萩问。
“我知道你们一定认为我像个白痴,但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他多次出门去帮助某位老朋友……事实上,都是去和他不同的情妇约会。”
“因此家里就只剩下你一个,”蕾茜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那时你又开始画图了吗?”
,“没有。”爱莉的头抬了起来。“我的心理医生珍妮认为我之所以不再绘画,不是因为哪个人比较有才气,而是因为我非常的不快乐,还一直加以压抑。不论马汀在家或是外出,我都没有真正的生活。当他在家时,我们过着……我该怎么说呢?”她看看梅萩。“你说过你的婚姻生活像是在地狱,我的则是……我猜你可以称为悲惨。我们过得很悲惨,因为马汀是这么的有才气,却没有人肯给他任何机会。”
“这句话是否包括那些被他爽约的人?”梅萩问。
“哦,当然包括,”爱莉微微一笑。“尤其是他们。”
“因此当家中只有你一个时,你开始了写作。”蕾茜说。
“差不多是这样。马汀不在时,我开始写下脑子里想到的故事,”爱莉说。“我虚拟出一套完整的人物,男的名字是麦克,而——”
“而你就是书里的倪乔妲,”蕾茜说。“你的每本书我都看过。”
“这么说这些书写的就是你对婚姻生活的幻想。”梅萩说。
“我想是吧,”爱莉说。“写下故事的时候我并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用看电视以外的方式打发晚上的时间。还有周末。那些时间是最难熬的。”
蕾茜又在梅萩面前放下一大碗的草莓,旁边则是一大盘的松饼。
“你丈夫对你写作有什么看法?”蕾茜问。
“最初我一个字都没对他提,”爱莉说。“你们必须明白,我们的生活中除了马汀的悲惨什么都容不下。我们靠着他的痛苦而活。我们之间的‘交谈’——如果那可以称之为交谈——都是有关这个世界有多糟糕,因为它就是不给一个像他这么有才气的人任何成功的机会。我无法告诉他当他如此受苦的时候,我正快乐地写出幽默悬疑小说。”
“而在这个期间,你还得赚钱养你们两个?”蕾茜尖锐的口气令另外两个女人讶异地看着她。“抱歉。只是我一直以为女人对男人多方让步,是因为他在赚钱养家。”
“看起来若是你来处理马汀的事一定比我处理得好,”爱莉说。“话又说回来,根据他的说法,他的确为这个‘家’付出了代价。偶尔他会找到乐团的工作,飞到某个我甚至没听过的地方,一待就是几个月。唯一的问题是,他把赚来的钱全都花在电子器材上。马汀说他买的东西都是为将来所做的投资。”
“我听不下去了!”梅萩说。“我们女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竟然碰到这种家伙?昨晚我告诉了你们阿杰的情形,现在这个家伙……”她的话声逸去,彷佛想不出有什么恶劣的话足以形容纪马汀。
爱莉耸耸肩。“一旦脱离了某种恶劣的情况,你永远无法让人理解为什么你能忍受那么久。我自己就不明白。当我身处其境时,我从没加以质疑。日子就那么过了。”
“但你知道那种日子不好,因此你替自己虚拟出另一种生活。”蕾茜说。
爱莉朝她窝心地一笑。“正是!我就是那么做,只是那时候我并不懂得其中的意义,我只是喜欢写出脑海中的故事而已。”
一时间梅萩和蕾茜都沉默下来。虽然梅萩没看过爱莉的书,不过,她仍然知道迷上倪乔妲浪漫神秘故事的人数与日俱增。
现在,听过了爱莉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梅萩无法想象他对妻子的成功是何种反应。
“多么精彩的故事。”蕾茜说。
梅萩皱着眉头,又开始抽烟。“那么,对于你的成功,他怎么想?”
“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爱莉两手一摊地说。“他说他很高兴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得到‘赏赐’。我无法形容他让我感到多大的愧疚。几年来我们之间唯一的话题就是他将如何红遍全世界,他将如何登峰造极,没想到,功成名就的人却是我。他让我感觉很糟糕,非常、非常的糟糕。我无法享受我的成功,因为我觉得这些成就都是牺牲了他才得到的。”
她吸口大气平复自己的情绪。“因此我用尽一切想得到的方法让他觉得我的成就也属于他。我将每本书都献给他。每次接受访谈,我都说是他给了我灵感。当然我也把赚到的每分钱都交给他管理。但是他却不肯‘管理’那些钱。我还是得洽谈所有的合约,决定做哪些投资。我成立了公司,一切的一切都得我自己处理。马汀唯一做的就是花钱。但面对外界时我们心照不宣地假装他是公司的‘经理’。我没有认真想过,但我认为我是希望这么一来,他会相信是他在控制家中的钱、因而相信那是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财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话声暂歇。
“但那种男人是任你怎么做都无法取悦的,”梅萩说。“你做得永远不够。我的任何成就对阿杰都是一种威胁。他诉请离婚时——有好几个人,包括欧大夫——都作证说若非我的护理,他不会再走路,阿杰却说若非我拖累他,他更早就能走了。”
“没错,”爱莉说,头抬了起来。“我越成功,马汀就越攻击我。而他攻击到的都是我的要害。他说是我使他无法成为音乐大师,若是他没有因为我而离开纽约,他定会出人头地。相反的,他为了我放弃他的成功,我却强迫他放弃他唯一的梦想。一连几天我曾试着和他谈,但不论我怎么说,马汀的认知总是不一样。他认为我会放弃绘画是因为我画得不好,而他之所以会抛下纽约的光明前途搬到洛杉矶,是因为我想要生活里多一些阳光。”
爱莉吁出一口大气平稳情绪。“我尽可能地忍耐。然而到了最后,我终于不再在乎他的认知和真实情况是否有所不同。而我厌倦了他花我赚的钱。就在他不断花钱的当儿,他同时也向我哭诉我赚钱的速度不够快,金额也不够多。等我再也无法忍耐时,我诉请离婚。”
说到这,爱莉必须暂时歇口气。“直到我们那座小镇的离婚法庭开庭,我这才发现法官竟然站在我丈夫那一边,”她柔声说。“马汀带着我的书和接受访谈的录音带出庭,做为他在我的写作方面也有功能的证据。而法官相信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法官告诉我的律师,加州是个夫妻财产共有制的地方,所以马汀拥有我写的书一半的权利。”
爱莉必须再深吸一口气才说得下去。“到头来,为了能掌控我的书,我同意让出所有我赚到的钱给马汀,以及一切用出书的版费买来的东西,另外我还必须永远供应他的生活所需——豪华的生活所需。”
“你在开玩笑。”梅萩说。
“我没有。这种事我可说不出笑话来。我甚至必须买下巨额保单以防万一我死了或是破产——他仍有钱可领。”
爱莉说完了,梅萩和蕾茜都想不出任何话可以响应。一个像爱莉赚了那么多钱的人上了离婚法庭,通常不是都非常有力吗?俗话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开口打破一屋岑寂的是蕾茜。“我们何不暂时忘掉自身的烦恼到这个小镇转转?或许我们可以相互买些生日礼物。有人知道在年满四十大寿的日子,她会想要什么吗?”
“生命重新开始?”梅萩问。
“嗯!”爱莉闷哼一声。“我只想复仇。不!我想要正义!”
爱莉说完话站了起来。接着,就在她转身看向厨房窗外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轻松了许多。或许说出她的遭遇多少抒发了司法制度对她造成的不公。当然她也曾将所有的细节对珍妮全盘托出,但是不知怎么的,将内心的感受说给一个一小时收费一百五十元的心理医生,并不像告诉两位老朋友来得那么令人满意。
“我会和你们一起去逛街购物,但有一个条件。”此时蕾茜开口说。见梅萩和爱莉都转过头望着她时,她两手插腰、凶巴巴地瞪着她们。
“什么条件?”梅萩和爱莉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任何一个——我是说真的——你们任何一个都不能要我坦白说出我的婚姻状况。”
听完她的条件,爱莉看看梅萩。“她总是要赢,嗯?”
“那可不!”梅萩说,接着对蕾茜微微一笑。“那么,当你丈夫占据了你修复的夏屋之后,你怎么说?”
“当时她还怀着身孕,”爱莉对梅萩说。“别忘记那个部分。”
蕾茜瞇着眼瞪着她们。“下一个再谈论我的人今晚的盘子归她洗。”
“这个镇上有任何事可做吗?”梅萩问。“我的意思是,现在你们已经听过我的故事,而我们也听了爱莉的。如果这位烹饪大师不肯说出她生活中的点滴,剩下的两天我们要做什么?”
蕾茜只是微微一笑,挽起两个女人的手臂、带领她们走向姜饼屋的前门。
到头来,她们决定分头探索这个小镇,到了午餐时间再会合。“那样,或许我们除了生活中狼狈的一面,还有其它的话题可谈。”蕾茜说。
当然三个女人都同意了这顱动议,因为如此一来她们各自都可以有单独的时间,为另外两个女人购买生日礼物。她们决定在一点钟时到名为码头的餐厅会合。
蕾茜走向她早先在一条小巷里看到的二手书店,暗自希望爱莉并没有注意到它。对于一个全国知名的作家,你能买什么礼物送她?她叹口大气地心想。
一直到进入书店时,她仍然没有找到答案。书店门在她身后关上,她觉得像是进到了另一个时空。店里的四面墙上都是书架,椅子上、地板上、小桌下,到处摆满了书籍。天花板上悬着几盏吊灯,墙上也有两盏,而除非蕾茜看错,那些灯都是骨董而且非常名贵。
“我能为你服务吗?”一个听起来像是古人的声音问。
蕾茜过了半晌才适应了店内的阴暗,一旦视线清明了,她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
她对他粲然一笑。“我在替两位女性朋友找礼物。她们明天都要过生日。”
“能不能说说你这两位朋友的喜好?”
“我并不真正那么了——”她停住了话。她打算说她并不真正那么了解梅萩和爱莉吗?在她听过她们的遭遇之后?不对。
“治疗,”她说出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她们之中的一个对医学有兴趣,而另外一个……”蕾茜稍显踌躇。爱莉会对什么有兴趣?换做别的人,蕾茜会买本有关“女性沈思”,某种能令她平复情绪、消除怨怼的书送她。但蕾茜想象得到爱莉对这种书的反应定是嗤之以鼻。
蕾茜对小老头微微一笑。“你该不会有任何教人如何复仇的书吧?”
小老头回她一笑,彷佛她的说法并不离谱。“或许有。”他说,接着转身走向书店后面。蕾茜跟着他走,见他站在一座小书架前,拿起一本书递给她。
接下书后,她看看书名。“恋恋一生”。蕾茜困惑地看着那本书。这种书和复仇或是医学有什么关联?但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小老头已经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书店后面一角。
“恋恋一生。”她拿著书大声念出书名。它有着绿色封皮,没有书套,而且看起来非常古老。
这本书名令蕾茜想到自己的生活,还有她的丈夫是否和他的年轻助理有染。她又想到,一旦她真的面对了他的外遇事件,她会被迫采取的行动。她必须离开他吗?还是将他赶出那幢他也逐渐爱上的维多利亚房子?贝佳说“他们这个家终将四分五裂,只因为蕾茜不肯反击”的话浮现在她脑海。
现在蕾茜希望她仍和那两个女人待在一起,至少听她们诉说她们的问题令她忘了自身的烦恼。如果没能忘记,至少也可以暂时将之推在一旁不去处理。
或许她的想法太过自私,不过蕾茜认为她的问题比她们俩的都严重。她们都不再为情所困。她们被两个实在太坏的男人所伤害,但现在她们已经超脱了那个过度使用的字眼——爱情——不再受制于男人。爱莉当然不爱她的前夫,梅萩亦然。
但蕾茜仍然像她认识亚伦的第一天那样深爱着他。许久以前她就知道,若是她嫁给一个像她爱亚伦那么深的男人,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未来。就因为如此,她曾试图逃脱。她甚至不惜甩掉他,藉此切断自己的后路。虽然当年会那么做并不是她处心积虑的后果,但随着年岁渐长而增添的智慧,她明白自己可是在自认“永远不会再回去”的状况下,当众羞辱了他。
她去了纽约,发现了一个事实——待在家乡,她或许算得上有天赋,但到了纽约,她根本不具备做为职业舞者的才情。因此她回家了,回去找亚伦,他们就像任何事都没发生地结了婚。而她很服气他的一点也就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拿这件事当面质问她。
尽管如此,蕾茜一直心存愧疚。“你为什么不向他抗议?”她母亲常说。“你究竟怕他什么?”
蕾茜很想尖叫说:“我怕会失去他。我已经看过没有亚伦的生活是什么样,而我不想过那种生活。”
只是现在她很确定她和亚伦的生活已经结束,失去他只是迟早的事。
她拿着那本小书呆站了好几分钟,然后她才打开书的第一章,映入眼帘的第一句是——“我从来没结婚,因为我知道爱情会带给我伽锁,而最重要的,我想要自由。”
蕾茜倏地合上书页。书上这句话太像她的真实生活。转回身,她瞟向小店的前半部。她听到系在门上的铃挡清脆地响起,因此她知道另外有顾客上门了。那小老头是怎么预先就知道的?她纳闷。
不,她告诉自己,他不可能事先就知道。但,他为什么给了我一本我自己需要的书,蕾茜又想。
她打算等上一会儿直到新来的顾客离去。但是几分钟过后,那人仍在,蕾茜只得四下张望一番。在房间一角,在一迭一呎高的书下面是张老旧的木椅。蕾茜移开椅子上的书坐了下来。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没有就此离开书店,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无法离开。时间还没到。
她打开书开始阅读。
“你买了什么?”爱莉问蕾茜。
她们都坐在码头餐厅里的一张长木桌旁,面前已经堆放了半打的食盒。
梅萩和爱莉趁着食物送上之前的空档,拿出她们买的东西给对方看。
只有蕾茜没有满载着礼物而归。她应该为她们或是她的孩子,还有亚伦买些礼物的。是不是斑比也要有一份?她暗想,接着强迫自己面对同桌的两个女人。她们都在等着她亮出她手上唯一的小袋子里的东西。
“抱歉,”她说。“我原是存心挑选礼物地去了一家旧书店,没想到我——”
“找到某本有趣的旧书,因而整段期间都花在读那本书了。”爱莉说。
蕾茜展颜一笑。“你怎么知道?”她腼觍地问。
“职业病。因此?你买了那本书吗?”
“嗯,买了。”蕾茜说。
看她没往下说,爱莉催促道:“你要不要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样的一本书?”
蕾茜打开了小纸袋,将书拿出来放在桌上。“它说的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她到世界各地旅行,”蕾茜说。“在这期间她有过几段情,但只有一次亘久不变的真爱——一个她在十八岁时就和他订了婚的男人,她却抛下他到全世界旅行。”
“听起来很像你。”爱莉说,伸手拿起了那本书。
“不尽然像,”蕾茜迅速接口,希望自己的口气并没流露出她自己也曾有过类似想法的样子。“我离开过,但我回去了。”
“你会再那么做吗?”梅萩问,一面将一个油炸食物扔进嘴里。
“你是指,离开亚伦?”
“不,我是指回去找亚伦。如果你可以重来,你会离开纽约回去找家乡的旧男友?”
蕾茜微微一笑。“我就直说吧,纽约不是我这种水平的舞者待得住的地方。而我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
“我在艺术学校时就是这么想的,”爱莉说。“那时,绘画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唯一,但是看看现在的我。”她正要吃一块油炸干贝,继而犹豫地将它扔回纸盘中。“或许这句话说得不得体。不要看现在的我,而是看看四年前的我。”
“你是指看看你有一个对你嫉妒得要死的丈夫的时候?”梅萩问,一面拿起爱莉扔下的干贝。
爱莉看看蕾茜。“她的心眼好坏,嗯?”
不论是梅萩间的私人问题或是爱莉的搞笑,蕾茜对两个人的问题都加以回避。“你呢?”她问梅萩。“如果你必须重来一遍,你会怎么做?”
她还没能回答,爱莉说:“这得看你事先知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
“此话怎讲?”蕾茜问。
“从一个作家的角度看,如果你突然间掉进了时光隧道,被问到相同的问题时,或许你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除非你已经有了不同的认知。”
梅萩扬起眉毛。“那么你是在问,如果在我明知后来的结果时,我是否会接受阿杰的电话求情,回到蒙大拿替他疗伤,然后做那件事?”
“那正是我的意思,”爱莉说。“事实上,这个问题还是你起头的。”
“让我想想看,”梅萩嘲讽地说。“嫁给阿杰,或是真正的生活。”她的双手像天秤地上下摇动。“阿杰,生活。嗯,我该选哪条路呢?”
蕾茜笑出声。“你们俩都很简单,你们都知道该选哪条路。梅萩会留在纽约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超级名模;爱莉,你则会开始写作,因为你知道那才是你真正的才能。而我呢我有什么选择?”
“认识亚伦以外的男人,”爱莉立刻回答。“你甚至不知道外面有些什么样的男人。”
“阿杰和马汀。”蕾茜回敬她一句。
爱莉大笑。“言之有理。”
梅萩转动她的叉子。“但外面的男人并不是全都不好,”她静静地说。“默实就曾经在那里。”
梅萩说“曾经”的样子,令另外两个女人顿时想到他的亡故,而说不出话来。
梅萩抬头看着蕾茜。“我会去找默实,”她说。看到另外两个露出震惊的表情,她嘲讽地瞪她们一眼。“不,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是来个通灵大会之类的。我以为我们在说的是第二次机会。如果我可以回到从前,例如我们三个第一次认识的那天,又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我会尽可能地找到默实。我不认为当时他已经进了医校就读,话又说回来,或许……”她把话打住,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
蕾茜打破沉默。她拿起买来的书说:“我想我会愿意试看看其它的可能性。”她柔声说。
“你可以和那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共度春假,”爱莉说。“那个可能会竞选总统的人,嗯?”
“没错,”蕾茜坚定地说。“我会。”
“那是什么?”梅萩突然问道。
蕾茜看看梅萩指着的方向,满脸不解地说:“那是我买的书呀!”
“不。我指的是突出书页的那个东西。”
蕾茜将书翻个面,望著书的上沿。一小张纸片从书页中突出了小小的一角。蕾茜将书打开把纸片拿了出来。是一张乳白色的名片,蕾茜看得出来名片上的文字是用老式铜雕的手法压铸上去的。
未来公司
可曾想过重写你的过去?
佐拉夫人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永远街三三三号
蕾茜眉头一皱,将名片交给了梅萩。“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在看书时,没注意到有这个东西。”
梅萩看着名片一会儿,将它放在桌上。接着她打开手袋,拿出另外一张名片放在蕾茜书中的那张旁边。两张名片一模一样。
“奇怪我们俩都有同样的名片,”蕾茜说。“不过,我猜这位佐拉夫人只是想促销生意。在一个像这样的小镇要谋份生活或许很不容易。或许——”
她把话打住,因为爱莉也在她的购物袋中一阵翻找后,拿出第三张相同的名片放在另外两张旁边。